风刮过草地,草儿便像一泓清水,泛起层层涟漪;若是它刮过了一片麦田,麦田便像一片海洋,生出阵阵波浪。这是风的舞蹈。请听它讲的:它是用歌把它唱出来的,而且在树林里发出的那响声又不同于墙上的风孔、裂缝和开口的地方发出的声音。你瞧,风在天上是怎样像赶羊群似地追逐着云彩;你听,风在地面上如同守卫人吹号角一样鸣响着闯过敞开的城门。它奇妙地从烟囱口吹进,吹到壁炉里;火于是生出烈焰,溅出了火星,把屋子照得通明,坐在这儿听风讲故事是多么暖和惬意。只让风自个儿讲!它知道的童话和故事比我们知道的加在一起还要多。听,它现在讲什么:
“呼——呜!刮了过去!”——这便是它唱的歌的副歌。
“在大海峡①边上有一座古老的庄子,庄墙的砖是红色的,块头很大!”风说道,“我熟悉每一块砖石,以前,它被砌在海角上马斯克·斯蒂②寨子上的时候我就见过它;它不得不被拆下来!砖石又被砌成一道新墙,一座另外的新的庄子,那就是波尔毕农庄③,它现在还在那儿。
“我见过住在里面的那些高贵的先生、夫人及他们的后代,也认识他们。现在,我讲一讲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儿们④。
“他头抬得高高地朝着天,一派傲气,他有皇室血统!他不仅会猎鹿,不仅懂得把一瓶酒喝个精光;——总有办法的,他自己说。
“他的夫人穿着缀金片的衣袍,挺着身子,在亮闪闪的拼花地板上踱来踱去。挂毯富丽堂皇,家具是花了许多钱买来的,雕了许多精巧的花饰。她带来了银器和金器作嫁妆;地窖里藏着许多东西,又存了德国啤酒;雄赳赳的黑马在马厩里嘶鸣;波尔毕庄园里有的是财宝,里面一派富豪景象。“里面有孩子,三位娇姑娘,伊黛、约翰妮和安娜·多瑟亚;我连名字都还记得。
“他们是有钱人,是有派头的人,生在一派富豪景象之中,长在一派富豪景象之中!呼——呜!刮了过去!”风说道,接着又讲了起来。
“不像我常在其他古老的庄园里看到的那样,贵妇人都坐在大厅里与使女们在一起摇纺车。在这里,她吹着声音清脆的笛子,还唱着歌;可是唱的并不总是丹麦的古老歌曲,而是些外国歌。这里有丰富的生活,有好客的气氛;远远近近有许多客人来访问,一片音乐声,酒瓶碰击的声音;我都盖不过这些声音!”风说道。“这里有一种高傲的铺张炫耀、主子派头,可是就没有上帝!”
“那正是瓦尔堡吉斯节⑤的前夜,”风说道,“我从西边来,看见有些船撞碎在西日德兰海岸上;我飞过荒原和碧波万顷的海洋;飞过菲因岛,穿过大海峡,呼呼地喘着气。
“后来我在锡兰岛海岸波尔毕庄子附近歇了下来,那儿还有一片可爱的橡树林。
“那一带的年轻小伙子到那儿去捡树枝,捡那些最粗的最干燥的。他们把树枝带进城去,摆成堆,点燃,姑娘和小伙子们便围绕着火堆唱歌跳舞。
“我静静地躺着,”风说道,“可是我轻轻地碰了一下一根树枝,那一根,那位漂亮的年轻人摆上去的;他的柴火便燃了起来,火焰飞得很高。他被选上了,获得了荣誉称号,成为街头肥仔,第一个在姑娘中挑选他的街头小绵羊⑥。这儿有一种欢乐,一种高兴,超过那富有的波尔毕庄子。
你早就听见说过,有一个女子,为了怕弄脏鞋,就踩在面包上走路;后来她可吃了苦头。这件事被写下来了,也被印出来了。
她是一个穷苦的孩子,但是非常骄傲,自以为了不起,正如俗话所说的,她的本性不好。当她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最高兴做的事是捉苍蝇;她把它们的翅膀拉掉,使它们变成爬虫。她还喜欢捉金龟子和甲虫,把它们一个个串在针上,然后在它们脚旁边放一片绿叶子或一片纸。这些可怜的生物就抓着纸,而且抓得很紧,把它翻来翻去,挣扎着,想摆脱这根针。
“金龟子在读书啦!”小英格儿说。“你看,它在翻这张纸!”
她越长大就越变得顽皮。但是她很美丽;这正是她的不幸。要不然的话,她也许会被管教得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你的顽固需要一件厉害的东西来打破它!”她的妈妈说。“你小时常常踩在我的围裙上;恐怕有一天你会踩在我的心上。”
这正是她所做的事情。
现在她来到乡下,在一个有钱人家里当佣人。主人待她像自己的孩子,把她打扮得也像自己的孩子。她的外表很好看,结果她就更放肆了。
她工作了将近一年以后,女主人对她说:“英格儿,你应该去看看你的父母了!”
她当真去了,不过她是为了要表现自己,叫他们看看她现在是多么文雅才去的。她来到村边的时候,看见许多年轻的农夫和女人站在那儿闲谈;她自己的妈妈也在他们中间,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面前放着她在树林里捡的一捆柴。英格儿这时转身就走,因为她觉得很羞耻;像她这样一个穿得漂亮的女子,居然有这样一个褴楼的母亲,而且要到树林里去捡柴!她回头走了,并不觉得难过,她只是感到有些烦恼。
又有半年过去了。“英格儿,你应该回家去一趟,去看看你年老的父母!”女主人说。“我给你一条长面包,你可以把它送给他们。他们一定很高兴看到你的。”
英格儿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和新鞋子。她提起衣襟小心翼翼地走,为的是要使她的脚不沾上脏东西。这当然是不能责备她的。不过她来到一块沼泽地,有好长一段路要经过泥巴和水坑。于是她便把那条面包扔进泥巴里,在上面踩过去,以免把脚打湿。不过,当她的一只脚踏在面包上、另一只脚跷起来打算向前走的时候,面包就和她一道沉下去了,而且越沉越深,直到她沉得没了顶。现在只剩下一个冒着泡的黑水坑。
这就是那个故事。英格儿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到熬酒的沼泽女人那儿去了。沼泽女人是许多小女妖精的姨妈——这些小妖精是相当驰名的,关于她们的歌已经写得不少了,关于她们的图画也绘得不少了,不过,关于这个沼泽女人,人们所知道的只有这一点:在夏天,凡是草地冒出蒸汽,那就是因为她在熬酒。英格儿恰恰是陷落到她的酒厂里去了;在这儿谁也忍受不了多久。跟沼泽女人的酒厂相比,一个泥巴坑要算是一个漂亮的房间。每一个酒桶都发出一种怪味,可以使人昏倒。这些酒桶紧紧地挨在一起。如果它们之间有什么空隙可以使人走过去的话,你也没有办法通过,因为这儿有许多癞蛤蟆和火蛇,纠作一团。英格儿恰恰落到这些东西中间去了。这一大堆可怕的爬行的活物是冰冷的,弄得她四肢发抖。的确,她慢慢地冻得僵硬起来。她紧紧地踏着面包,而面包拉着她往下沉,像一颗琥珀钮扣吸住一根稻草一样。
沼泽女人正在家里。这天魔鬼和他的老祖母来参观酒厂。老祖母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她是永远不会闲着的。她出来拜访别人的时候,手头总是带着工作做;她来到这儿也是一样。她正在男人的鞋子上缝“游荡的皮”,使得他们东飘西荡,在任何地方也安居不下来。她编一些谎话,把人们所讲的一些谰言收集到一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损害人类。的确,这个老祖母知道怎样缝,怎样编,怎样收集!
她一看到英格儿,就戴起双层眼镜,把这个女孩仔细地看了又看:“这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她说。“我要求你把这小东西送给我,作为我来拜访的一个纪念品。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石像立在我孙子的前房里。”
英格儿就这样被送给她了。英格儿就是这样走进地狱里来的。人们并不是直接落进那里去的。只要你有那个倾向,你总会间接走进那里的。
那是一个没有止境的前房。你如果向前望,你的头就会发昏;你如果向后望,你的头更会发昏。一大堆面黄肌瘦的人正在等待慈善的门向他们打开——他们要等很久!庞大的。肥胖的、蹒跚地走着的蜘蛛,在他们的脚上织出有一千年那样陈旧的蛛网。这些网像脚镣似地磨痛他们,像铜链子似地绑着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情绪——一种苦痛的不安的心情。这儿有一个守财奴,他忘记了把保险箱的钥匙带来,他知道钥匙插在锁里没有拿下来。要把人们在这里所体验到的形形色色的苦痛心情描写出来,的确得花很多时间。英格儿作为一尊石像站在那儿,不免也感觉到这种痛苦,因为她是紧紧地焊在这条面包上的。
“一个人如果怕弄脏脚,就会得到这个结果,”她对自己说。“你看大家在怎样死死地望着我!”是的,大家的确在望着她;他们的罪恶思想在眼睛里射出光来。他们在讲着话,但是嘴唇上却没有什么声音发出来:他们的样子真可怕。
“瞧着我一定很愉快!”英格儿想,“的确,我有漂亮的面孔和整齐的衣服。”于是她把眼睛掉转过去;她的脖子太硬了,掉转不动。嗨,她的衣服在沼泽女人的酒厂里弄得多脏啊,她真没有想到。她的衣服全糊满了泥;她的头发里盘着一条蛇,并且悬在她的背上。她衣服的每个褶纹里有一只癞蛤蟆在朝外面望,像一个患喘息病的狮子狗。这真是非常难看。“不过这儿一切别的东西也都可怕得很!”她自己安慰着自己。
最糟糕的是,她感到十分饥饿。她能不能弯下腰来,把她踩着的面包弄一块下来吃呢?不能,她的背是僵硬的,她整个身体像一尊石像。她只能尽量把脑袋上的眼睛向一侧膘过去,以便看到她的后面;这可难看极了。苍蝇飞过来,在她的眉间爬来爬去。她眨着眼睛,但是苍蝇并不飞开,因为飞不动;它的翅膀被拉掉了,变成了爬虫。这是一种痛苦;饥饿则是另一种痛苦。是的,最后她觉得她的内脏在吃掉自己,她的内部完全空了,可怕地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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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一直这样下去,那么我就支持不住了!”她说。
但是她得支持下去。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而且将会一直是这个样子。
这时一滴热泪落到她的头上来了,沿着她的脸和胸脯流下来,一直流到她踩着的面包上面。另一滴眼泪也流下来了。接着许多许多颗流下来了,谁在为英格儿哭呢?她不是在人世间有一个妈妈吗?母亲为儿女流的悲痛的眼泪,总会流到自己孩子身边去的;但是眼泪并不会减轻悲痛,它会燃烧起来,把悲痛扩大。再加上这无法忍受的饥饿,同时又摸不到她的脚所踩着的那条面包!最后她感觉到她身体里的一切已经把自己吃光了,她自己就好像一根又薄又空的芦苇,能够收到所有的声音,因为她能清楚地听到上面世界里的人们所谈的关于她的一切话语,而人们所谈的都很苛刻和怀有恶意。她的母亲的确为她哭得又可怜又伤心。但是她还是说:“骄傲是你掉下去的根由。英格儿,这就是你的不幸。你使你的母亲多难过啊!”
她的母亲和地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罪过,都知道她曾经踩着一条面包沉下去了,不见了,这是山坡上的一个牧童讲出来的。
“英格儿,你使你的母亲多难过啊!”母亲说。“是的,我早就想到了!”
“我只愿我没有生到这个世界上来!”英格儿想。“那么事情就会好得多了。不过现在妈妈哭又有什么用处呢?”
于是她听到曾经对她像慈爱的父母一样的主人这样说:“她是一个有罪过的孩子!”他们说,“她不珍爱上帝的礼物,把它们踩在脚下,她是不容易走进宽恕的门的。”
“他们要是早点惩罚我倒好了,”英格儿想。“把我脑子里的那些性思想赶出去——假如我有的话。”
她听到人们怎样为她编了一支完整的歌:“一个怕弄脏鞋子的傲慢姑娘。”这支歌全国的人都在唱。
“为了这件事我得听多少人唱啊!为了这件事我得忍受多少痛苦啊!”英格儿想。“别的人也应该为他们自己的罪过而得到惩罚呀。是的,应该惩罚的人多着呢。啊,我是多么痛苦啊!”
她的内心比她的身体变得更僵硬。
“在这里,跟这些东西在一起,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变好的!而我也不希望变好!看吧,他们是怎样在瞪着我啊!”
现在她的心对一切的人都感到愤怒和憎恨。
“现在他们总算有些闲话可以聊了!啊,我是多么痛苦啊!”
于是她听到人们把她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那些小家伙把她叫做不信神的英格儿——“她是多么可增啊!”他们说,“多么坏,应该重重地受到惩罚!”
连孩子们也严厉地指责她。
不过有一天,当悲哀和饥饿正在咬噬着她空洞的身躯的时候,当她听到她的名字和故事被讲给一个天真的小孩听的时候,她发现这个小女孩为了这个骄傲和虚荣的英格儿的故事而流出眼泪来。
“难道她再也不能回到这地面上来吗?”小女孩问。回答是:“她永远也不能回来了。”
“不过假如她请求赦罪,答应永远不再像那个样子呢!”
“但是她不会请求赦罪的,”回答说。
“如果她会的话,我将是多么高兴啊,”小女孩说。她是非常难过的。“只要她能够回到地上来,我愿献出我所有的玩具。可怜的英格儿——这真可怕!”
这些话透进英格儿的心里去,似乎对她起了好的作用。这算是第一次有人说出“可怜的英格儿!”这几个字,而一点也没有强调她的罪过。现在居然有一个天真的孩子在为她哭,为她祈祷。这使得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自己也想哭一场,但是她哭不出来——这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地上的岁月一年一年地过去了,而下边的世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她不再听到上面的人谈起她的事情了。人们不大谈到她。最后有一天她听到一声叹息:“英格儿!英格儿!你使我多伤心啊2我早就想到了!”这是她将死的母亲的叹息声。
她可以偶尔听到,她以前的老主人提起了她的名字。女主人说的话是最和善的。她说:“英格儿,难道我再也看不到你么?人们不知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英格儿知道得很清楚,好心的女主人决没有办法到她这儿来的。
时间慢慢地过去——漫长和苦痛的时间。
英格儿又听到别人提起她的名字,并且看到头上好像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在照耀着。这是地上闭着的两颗温柔的眼睛。自从那个小女孩伤心地哭着“可怜的英格儿”的时候起,已经有许多年过去了。小女孩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婆,快要被上帝召回去了。在弥留之际正当她一生的事情都在眼前出现的时候,这位老太婆记起,当她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曾经听到英格儿的遭遇,并且为她痛哭过。那个时刻,那个情景,都在这位老太婆最后的一分钟里出现了。她差不多大声地叫起来:“上帝啊,我不知道我是否也像英格儿一样,常常无心地踩着您赐给我的礼物,我不知道我心里是否也充满了傲慢的思想,但是您在慈悲之中并没有让我坠下去。却把我托了起来!请您不要在我最后的一瞬间离开我!”
这个老太婆的眼睛合起来了,但她的灵魂的眼睛却是对着一切隐藏着的东西张开着的。英格儿在她最后的思想中生动地出现,她现在看到了她,看到她沉得多么深。这景象使这个虔诚的女人流出泪来。她像一个小孩子似地在天国里站着,为可怜的英格儿流泪。她的眼泪和祈祷,在这个受苦的、被囚禁的、无望的女子周围的暗空中,听起来像一个回声。这种来自上面的、不曾想到过的爱,把她征服了,因为有一个安琪儿在为她流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赐给她呢?这个苦难中的灵魂似乎回忆起了她在地上所做的每件事情;她哭得全身抽动起来,英格儿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她对于自己感到非常悲哀。她觉得宽恕的门永远不会为她打开。当她在悔恨中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马上一线光明就向地下的深渊射来。它的力量比那融掉孩子们在花园里所做的雪人的太阳光还强,它比落在孩子们的热嘴唇上的雪花融化成水滴的速度还要快。于是僵化了的英格儿就变成了一阵烟雾;于是一只小鸟,以闪电的速度,飞到人世间去。不过这只鸟儿对于周围的一切感到非常羞怯,它对自己感到惭愧,害怕遇见任何生物,它飞进一个倒塌的墙上的黑洞里去躲藏起来。它在里面缩作一团,全身发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是因为它没有声音。它在那里藏了很久以后才能安静地看出和辨别出周围的美丽景物。的确,周围是很美的:空气是新鲜和温和的;月亮照得那么明朗;树和灌木发出清香。它栖身的那个地方是那么舒适;它的羽衣是那么净洁。啊,天地万物都表示出美和爱!这只鸟儿想把在它心里激动着的思想全都唱出来,但是它没有这种力量。它真希望能像春天的杜鹃和夜莺那样唱一阵歌呢。我们的上帝,他能听出蠕虫无声的颂歌,也能听出这鸟儿胸中颤动着的赞美曲,正如他能听出大卫心里还没有形成歌词的圣诗一样①。
这些无声的歌,在鸟儿的心中波动了好几个星期。只要好的行为一开始,这些歌马上就要飞翔出来,而现在也应该有一件好的行为了。
最后,神圣的圣诞节到来了。一个农人在一口古井旁竖起一根竿子,上面绑了些麦穗,好叫天上的鸟儿也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在我们救主的这个节日里能满意地吃一餐。
圣诞节的早晨,太阳升起来了,照在麦穗上面。所有歌唱着的小鸟绕着竿子飞。这时那个墙洞里也发出“叽叽”的声音。那动荡着的思想现在变成了歌。那柔弱的叽叽声现在成了一首完整的欢乐颂。要做出一件好的行为——这思想已经活跃起来了。这只鸟儿从它藏身处飞出来。天国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只什么鸟儿。
这是一个严峻的冬天。水池里都结满了冰。田野里的动物和高空中的鸟儿都因为没有食物而感到苦恼。这只小鸟儿飞到公路上去;它在雪橇的辙印里找到一些麦粒,在停留站里找到一些面包屑。在它找到的这些东西中,它自己只吃很少的一部分,却把大部分用来请许多别的饥饿的鸟儿来共享。它飞到城里去,在四处寻找。当它看到窗台上有许多慈善的手为鸟儿撒了一些面包屑时,它自己只吃一丁点,而把其余的都送给别的鸟儿。
在这整个冬天,这只鸟儿收集得来和送给别的鸟儿的面包屑,已经比得上英格儿为了怕弄脏鞋子而踩着的那条面包。当它找到了最后一块面包屑,把它献出来的时候,它的灰色的翅膀就变成了白色的,并且伸展开来。
“请看那一只海燕,它在横渡大海,”孩子们看到这只白鸟的时候说。它一会儿向海面低飞,一会儿向明朗的太阳光上升。它发出闪光。谁也不知道它飞向什么地方去了;有的人说,它直接飞向了太阳。
①据传说,《圣经·旧约全书》里的《诗篇》和《雅歌》等卷主要是以色列王大卫和所罗门所作。
她是一个穷得出奇的女人,老是垂头丧气。她的丈夫死了,当然得埋掉,但她是那么穷困,连买一口棺材的钱都没有。谁也不帮助她,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她只有哭,祈求上帝帮助她——因为上帝对我们所有的人总是仁慈的。
窗子是开着,一只小鸟飞进屋里来了。这是一只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金丝鸟。它在一些屋顶上飞了一阵子,现在它钻进这个穷女人的窗子里来了。它栖在死人的头上,唱起美丽的歌来。它似乎想对女人说:“你不要这样悲哀,瞧,我多快乐!”
穷女人在手掌上放了一撮面包屑,叫它飞过来。它向她跳过来。把面包屑啄着吃了。这景象真逗人。
可是,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妇女走进来了。当她看见了从窗子钻进来的这只小金丝鸟时,她说:“它一定是今天报纸上谈到的那只小鸟。它是从街道上的一户人家飞出来的。”
这样,这个穷女人就拿着这只小鸟到那户人家去。那家人很高兴,又获得了它。他们问她从哪里找到它的。她告诉他们,它是从窗外飞进来的。曾经栖在她死去了的丈夫身边,唱出了一串那么美丽的歌,使得她不再哭了——尽管她是那么穷困,既没有钱为她的丈夫买一口棺材,也弄不到东西吃。
这一家人为她感到很难过。他们非常善良。他们现在既然又找回了小鸟,也就很乐意为穷女人的丈夫买一口棺材。他们对这个穷女人说,她可以每天到他们家里来吃饭。她变得快乐起来,感谢上帝在她最悲哀的时候给她送来了这只小金丝鸟。
这篇小故事,由于是从藏在哥本哈根皇家图书馆里的安徒生的一些杂物中发现的,所以无法确定它的写作年代。可能它是在安徒生正式发表童话创作以前——也就是30岁以前——写的,故此,所存已出版的安徒生童话集中都没有收进这篇作品。
一家子都是怎么说的?好的,先听听小玛莉亚怎么说。这天是小玛莉亚的生日,她觉得这是所有的日子中最美好的一天,她所有的小朋友;男的女的都来和她一起玩。她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这是从祖母那儿得来的。祖母已经到仁慈的上帝那里去了,可是是祖母在走进光明美好的天国之前,亲手裁剪缝制了这件衣服。在玛莉亚房间里的桌子上,各种礼物闪闪发光。有最可爱的锅碗杯盆;有眼睛能转动、一按肚皮就“噢”的叫一声的玩偶;是的,还有一本图画书,书里能读到最动听的故事!但是比所有的故事还要美妙的是过许多许多个生日。
“是的,活着真快乐!”小玛莉亚说道。教父补充说,生活是最美好的童话。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是两个哥哥。他们都是大男孩了,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他们也认为活着很快乐——按他们自己的方式活着,而不是作为像玛莉亚那样的小孩活着。不是的,是做好学生,成绩本上得“优秀”,和小同伴尽情地嬉闹;冬天滑冰,夏天骑脚踏车①;谈关于骑士城堡、吊桥及私牢的故事;听关于非洲内陆的发现②的故事。然而其中一个孩子却有点伤感,他怕还没有等他长大,一切事情都被发现了。所以他要去冒险,生活是最美的童话③,教父不是这么说过吗?人就要生活在童话里,所以要去冒险。
这些孩子们住在一楼,他们在这里耍闹。上面住着这家人的另一支。他们也有孩子,不过这些孩子都已经告别了童年,离开了家,都长大了。一个儿子十七岁,另一个二十岁,但是第三个却老了,这是小玛莉亚的说法,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还订了婚。他们都很幸福,父母好、穿得很好,才智也很出色。他们可以达到他们希望达到的目的:前进!冲破一切旧的障碍!整个世界都会焕然一新!这是我们了解的最美好的事情!教父是对的:“生活是最美好的童话!”
父亲和母亲都是老人了——当然,自然比孩子们的年纪都要大——他们嘴角上挂着微笑,眼睛和心底藏着微笑,他们说:“多年轻啊,这些年轻人!世界的发展并不完全像他们想象的那样,但是在不停地发展着。生活是一个奇特、美好的童话!”
最上层靠天更近一些,你住在阁楼上的时候,你便会这样说,那里住着教父。他的年纪很大了,但是他的心却很年轻,他的心境总是很好。还有,他会讲故事,会讲许多长故事。
他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他的屋子里摆着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奇妙的东西。从天花板到地板,尽是画片。几扇窗子有的嵌红玻璃,有的嵌金黄色的玻璃。从这些窗子望出去,整个世界都是阳光灿烂,即便外面的天气阴暗也如此。在一个大玻璃缸里生长着绿色的植物,缸的一角一些金鱼在游弋。它们望着你,就好像它们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不屑同你一讲。这儿总是飘着花香味儿,即便在冬天也如此。冬天,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火,坐在这儿望着火,听它噼噼啪啪地响,很是有意思。“它能唤起我回忆许多往事!”教父说道。火似乎也给小玛莉亚显示出许多的图景。
不过,紧靠在一旁的书柜里摆的才是许多真正的书。其中一本教父常常读,他把它称作书中之书,那是《圣经》。在这本书里,用绘画描述了全世界和全人类的历史,创世纪、洪水和国王以及国王中的国王。
有一个人替《识字课本》写了一些新诗。像在那些老《识字课本》里一样,他也在每个字母下面写两行。他认为大家应该读点新的东西,因为那些旧诗都已经太陈腐了。此外,他还觉得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这本新的《识字课本》还不过是一部原稿。它跟那本旧的一起立在书架上——书架上还有许多深奥和有趣的书。可是那本旧的却不愿跟这部新的做邻居,因此它就从书架上跳下来,同时把那部新的一推,弄得它也滚到地板上来,把原搞纸撒得遍地都是。
旧《识字课本》的第一页是敞开着的。这是最重要的一页,因为所有大大小小的字母都印在它上面。一切其他书籍不可缺少的东西,这一页上全有:字母啦、字啦——事实上它们统治着整个的世界,它们的威力真是可怕得很!问题在于你怎样把它们安放在恰当的位置上。它们可以叫人活,叫人死,叫人高兴,叫人痛苦。你把它们一拆开,它们就什么意义也没有。不过假如你把它们排成队——是的,当我们的上帝用它们来表达他的思想的时候,我们从它们所得到的知识才多啦:我们简直没有力量把这些知识背起来,我们的腰被压弯,但是字母却有力量扛起来。
这两部躺着的书都是面朝上。在大楷字母A里的公鸡①炫耀着它的红色、绿色和蓝色的羽毛。他挺起他的胸脯,因为他知道字母的意义,同时也知道他自己是字母里唯一有生命的东西。
①欧洲书籍装帧设计的习惯常常是把每一本书的开头一个字母加一番装饰。一般是在这个字母周围绘一朵花或一个动物。在丹麦的识字课本里,A这个字母里照例是画一个公鸡。
当老《识字课本》跌到地上来的时候,他拍着他的翅膀,飞起来了。他落到书架的边缘上,理了理自己的羽毛,提高嗓子叫了一声,引起一片尖锐的回音。书架里的书在没有人用它们的时候,日夜老是站着不动,好像是在睡觉似的。现在这些书可听到号声了。于是这只公鸡就高声地、毫不含糊地把人们对于那部老《识字课本》所做的不公平的事情都讲出来。
“什么东西都要新奇,都要不同!”他说,“什么东西都要跑到前面一步!孩子们都要那么聪明,在没有识字以前就要会读书。‘他们应该学点新的东西,’写那本躺在地上的新识字课本的诗人说。我知道那是些什么诗!我不止10次听到他读给自己听!他读得津津有味。不成,我要求有我自己的那套诗,那套很好的旧诗——X项下就是Xanthus!我还要求有跟这诗在一起的那些图画。我要为这些东西而斗争,为这些东西而啼叫!书架上所有的书都认识它们。现在我要把这些新写的诗读一下——当然是平心静气地读!这样,我们就可以取得一致的意见,认为他们不值一文!”
A保姆①
一个保姆穿着漂亮的衣服,
别人家的孩子由她来看护。
B种田人②
一个种田人从前受过许多闷气,
不过现在他却觉得非常了不起。
“这几句诗我觉得太平淡了,”公鸡说,“但是我还是念下去吧!”
C哥伦布③
很久以前,外祖父还是一个小孩。他戴红帽穿红衣,腰上系一块纱巾,帽子上插了一根羽毛。因为在他小的时候,要把小男孩打扮得漂亮,就得这样穿戴,和现在算是大不一样了。那时街上常常有欢聚游行的场面,这种场面现在我们看不到了,给取消了,因为太过时了。可是听外祖父讲起这些事,是非常有趣的。
那时,在鞋匠们因换公会馆所而搬迁他们招牌的时候,那种场面才真是算得上热闹。他们的绸旗在飘扬;旗子上画着一只大靴和一只双头鹰。年纪最轻的徒弟捧着招待宾客的食品什物,衬衣袖子上飘着红色和白色的缎带;年纪大一些的伙计拿着出了鞘的剑,剑尖上插着一个柠檬。此外,有一个完整的乐队,最美妙的乐器是外祖父称之为“鸟”的东西。那上面系着一个弯月和各种会丁当响的东西,是地地道道的土耳其音乐。它被高高地举起,摇来晃去,发出清脆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太阳照在那些金的、银的或者铜制品上,真叫人眼花缭乱呢。
跑在队伍的前面的,是一个化妆成小丑的人。他穿着用各种颜色的小布块缝起来的衣服,脸涂得漆黑,头上戴着好些小铃,像一匹拖雪橇的马。他用演戏用的薄木板敲打着队伍中的人,这东西打起人来有响声但并不疼痛。人们挤成一团,有的想往前挤,有的想后退。
男孩和女孩踩进路边的水沟里,摔倒了;老妇人用胳膊肘推推搡搡,一副酸相,嘴里还在骂人。有人大笑,有人闲聊。台阶上站满了人,窗户前也挤满了人,连屋顶上也都是人。太阳照射着,虽然下了些雨,可是这对农民是好的,要是真把大家浇得浑身湿透,对土地来说还真吉祥呢。
哦,外祖父多能讲啊!他小时候见过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同业公会最年长的成员总要上台去讲一番,台子上挂着招牌。他的讲演还押韵,就好像是作诗一般,的确也是这样。他们一共三个人在作诗,事先还喝上一大杯混合酒,好让写出来的东西漂亮。台下的人都为演讲欢呼。但是当小丑登台做怪模样的时候,大伙儿的喝彩声更高了。小丑把傻瓜相表演得淋漓尽致。他用烧酒杯喝蜜酒,随后又把杯子投向人群,让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它。外祖父就有这样一只杯子,是一位泥水匠抢到后送给他的。这真有趣。新同业公会的会馆挂起了牌子,牌子上缀着花草。
不管你活了多久,这种场面你是永不会忘记的。外祖父这么说,他的确丝毫没有忘记这种场面。尽管他看到过许多其他的场面,也讲起过其他的盛况,但是最有趣的依旧是听他讲首都搬迁招牌的故事。
外祖父小的时候同父母去过那里,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国家的这个最大的城市。街上到处是人,他以为要搬迁招牌了,要搬迁的招牌太多。要是把这些有画的牌子挂在屋子里而不是挂在外边的话,那招牌准能装满一百间屋子。裁缝画了各式各样的服装图样,都是他可以为顾客剪裁缝制的式样,并且粗料细料一应俱全。烟草铺子的招牌上画着小男孩在抽雪茄,就像真有其事;有的招牌上画着干酪、咸鲭鱼;有的画着牧师的硬领;还有的画着棺材。此外还有的写着字,有的介绍自己的生意。你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在街上逛来逛去,光看招牌就很累,这样你马上可以知道店铺里面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招牌挂了出来。外祖父说这很好,很有教益,让人知道在一个大城市里的屋子里住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哥本哈根有一条街,这街有一个奇特的名字“赫斯肯街”。为什么它叫这么个名字,它又是什么意思呢?它是德文。但是人们在这里委屈德文了;应该读成HaAuschen,意思是:小屋子①;这儿的这些小屋,在当时以及许多年来,都和木棚子差不多大,大概就像我们在集市上搭的那些棚子一样。是的;诚然是大一点,有窗子,但是窗框里镶的却是牛角片,或者尿泡皮。因为当时把所有的屋子都镶上玻璃窗是太贵了一点,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连曾祖父的曾祖父在讲到它的时候,也都称它为:从前;已经几百年了。
不来梅和吕贝克②的富商们在哥本哈根经商;他们自己不来,而是派小厮来。这些小厮们住在“小屋街”的木棚里,销售啤酒和调味品。德国啤酒真是好喝极了,种类很多很多。
不来梅的,普鲁星的,埃姆斯的啤酒——是啊,还有不伦瑞克的烈啤酒。再说还有各种各样的调味品,譬如说番红花,茴芹、姜,特别是胡椒;是啊,这一点是这里最有意义的。就因为这个,在丹麦的这些德国小厮得了一个名字:胡椒汉子。这些小厮必须回老家,在这边不能结婚,这是约定他们必须遵守的条件。他们当中许多已经很老,他们得自己照管自己,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扑灭他们自己的火,如果说还有火可言的话。有一些成了孤孤单单的老光棍,思想奇特,习惯怪僻。大伙儿把他们这种到了相当年纪没有结婚的男人叫做胡椒汉子。对这一切必须有所了解,才能明白这个故事。
大伙儿和胡椒汉子开玩笑,说他应该戴上一顶睡帽,躺下睡觉时,把它拉下遮住眼:
砍哟砍哟把柴砍,
唉,可怜可怜的光棍汉,——
戴顶睡帽爬上床,
还得自个儿把烛点!——
是啊,大伙儿就是这么唱他们!大伙儿开胡椒汉子和他的睡帽的玩笑,——正是因为大伙儿对他和他的睡帽知道得太少,——唉,那睡帽谁也不该有!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啊,听着!
在小屋街那边,早年时候,街道上没有铺上石块,人们高一脚低一脚尽踩在坑里,就像在破烂的坑洞道上走似的。那儿又很窄,住在那里的人站着的时候真是肩挨着肩,和街对面住的人靠得这么近。在夏日的时候,布遮蓬常常从这边住家搭到对面住家那边去,其间尽弥漫着胡椒味、番红花味、姜味。站在柜台后面的没有几个是年轻小伙子,不,大多数是些老家伙。他们完全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戴着假发、睡帽,穿着紧裤管的裤子,穿着背心,外衣的一排扣子颗颗扣得整整齐齐。不是的,那是曾祖父的曾祖父的穿着,人家是那样画的,胡椒汉子花不起钱找人画像。要是有一幅他们当中某一个人站在柜台后面,或者在圣节的日子悠闲地走向教堂时的那副样子的画像,那倒真值得收藏起来。帽沿很宽,帽顶则很高,那些最年轻的小伙子还在自己的帽沿上插上一根羽毛;毛料衬衣被一副熨平贴着的麻料硬领遮着,上身紧紧地,扣子都全扣齐了,大氅松宽地罩在上面;裤管口塞在宽口鞋里,因为他们是不穿袜子的。腰带上挂着食品刀和钥匙,是的,那里甚至还吊着一把大刀子以保卫自己,那些年代它是常用得着的。老安东,小屋那边最老的一位胡椒汉子在喜庆的日子正是这样穿着打扮的。只不过他没有那高顶帽,而是戴着一顶便帽。便帽下有一顶针织的小帽,地地道道的睡帽。他对这睡帽很习惯了,总是戴着它,他有两顶这样的帽子。正是该画他这样的人。他身材瘦得像根杆子,嘴角、眼角全是皱纹。手指和手指节都很长;眉毛灰蓬蓬的,活像两片矮丛;左眼上方耷拉着一撮头发,当然说不上漂亮,但是却让他非常容易辨认。大伙儿知道他是从不来梅来的,然而,他又不真是那个地方的人,他的东家住在那里。他自己是图林根人,是从艾森纳赫城来的,紧挨着瓦尔特堡。这个地方老安东不太谈到,可是他更加惦念这个地方。
一只蝴蝶想要找一个恋人。自然,他想要在群花中找到一位可爱的小恋人。因此他就把她们都看了一遍。
每朵花都是安静地、端庄地坐在梗子上,正如一个姑娘在没有订婚时那样坐着。可是她们的数目非常多,选择很不容易。蝴蝶不愿意招来麻烦,因此就飞到雏菊那儿去。法国人把这种小花叫做“玛加丽特”(注:原文是“Margreth”,这个字是“雏菊”的意思;欧美有许多女子用这个字作为名字。)。他们知道,她能作出预言。她是这样作的:情人们把她的花瓣一起一起地摘下来,每摘一起情人就问一个关于他们恋人的事情:“热情吗?——痛苦吗?——非常爱我吗?只爱一点吗?——完全不爱吗?”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每个人可以用自己的语言问。蝴蝶也来问了;但是他不摘下花瓣,却吻起每片花瓣来。因为他认为只有善意才能得到最好的回答。
“亲爱的‘玛加丽特’雏菊!”他说,“你是一切花中最聪明的女人。你会作出预言!我请求你告诉我,我应该娶这一位呢,还是娶那一位?我到底会得到哪一位呢?如果我知道的话,就可以直接向她飞去,向她求婚。”
可是“玛加丽特”不回答他。她很生气,因为她还不过是一个少女,而他却已把她称为“女人”;这究竟有一个分别呀。他问了第二次,第三次。当他从她得不到半个字的回答的时候,就不再愿意问了。他飞走了,并且立刻开始他的求婚活动。
这正是初春的时候,番红花和雪形花正在盛开。
“她们非常好看,”蝴蝶说,“简直是一群情窦初开的可爱的小姑娘,但是太不懂世事。”他像所有的年轻小伙子一样,要寻找年纪较大一点的女子。
于是他就飞到秋牡丹那儿去。照他的胃口说来,这些姑娘未免苦味太浓了一点。紫罗兰有点太热情;郁金香太华丽;黄水仙太平民化;菩提树花太小,此外她们的亲戚也太多;苹果树花看起来倒很像玫瑰,但是她们今天开了,明天就谢了——只要风一吹就落下来了。他觉得跟她们结婚是不会长久的。豌豆花最逗人爱:她有红有白,既娴雅,又柔嫩。她是家庭观念很强的妇女,外表既漂亮,在厨房里也很能干。当他正打算向她求婚的时候,看到这花儿的近旁有一个豆荚——豆荚的尖端上挂着一朵枯萎了的花。
“这是谁?”他问。
“这是我的姐姐,”豌豆花说
“乖乖!那么你将来也会像她一样了!”他说。
这使蝴蝶大吃一惊,于是他就飞走了。
金银花悬在篱笆上。像她这样的女子,数目还不少;她们都板平面孔,皮肤发黄。不成,他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不过他究竟喜欢谁呢?你去问他吧!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快要告一结束。现在是秋天了,但是他仍然犹豫不决。
现在花儿都穿上了她们最华丽的衣服,但是有什么用呢——她们已经失去了那种新鲜的、喷香的青春味儿。人上了年纪,心中喜欢的就是香味呀。特别是在天竺牡丹和干菊花中间,香味这东西可说是没有了。因此蝴蝶就飞向地上长着的薄荷那儿去。
谁能做出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谁就可以得到国王的女儿和他的半个王国。
年轻人——甚至还有年老人——为这事绞尽了脑汁。有两个人把自己啃死了,有一个人喝酒喝得醉死了:他们都是照自己的一套办法来做出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但是这种做法都不合乎要求。街上的小孩子都在练习朝自己背上吐唾沫——他们以为这就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一天,有一个展览会开幕了;会上每人表演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裁判员都是从3岁的孩子到90岁的老头子中挑选出来的。大家展出的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倒是不少,但是大家很快就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认为最难使人相信的一件东西是一座有框子的大钟:它里里外外的设计都非常奇妙。
它每敲一次就有活动的人形跳出来指明时刻。这样的表演一共有12次,每次都出现了能说能唱的活动人形。
“这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人们说。
钟敲一下,摩西就站在山上,在石板上写下第一道圣谕:“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个。”
钟敲两下,伊甸园就出现了:亚当和夏娃两人在这儿会面,他们都非常幸福,虽然他们两人连一个衣柜都没有——他们也没有这个必要。
钟敲三下,东方就出现了三王①他们之中有一位黑得像炭,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因为太阳把他晒黑了。他们带来薰香和贵重的物品。
①“东方三王”,或称“东方三博士”。据《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章载,耶稣降生时,有几个博士“看见他的星”,从东方来到耶路撒冷,向他参拜。后人根据所献礼物是三件,推定是三个博士。
钟敲四下,四季就出现了。春天带来一只杜鹃,它栖在一根含苞的山毛榉枝上。夏天带来蚱蜢,它栖在一根熟了的麦秆上。秋天带来鹳鸟的一个空窠——鹳鸟都已经飞走了。冬天带来一只老乌鸦,它栖在火炉的一旁,讲着故事和旧时的回忆。
“五官”在钟敲五下的时候出现:视觉成了一个眼镜制造匠;听觉成了一个铜匠;嗅觉在卖紫罗兰和车叶草;味觉是一个厨子;感觉是一个承办丧事的人,他戴的黑纱一直拖到脚跟。
钟敲了六下。一个赌徒坐着掷骰子:最大的那一面朝上,上面是六点。
接着一星期的七天(或者七大罪过)出现了——人们不
知道究竟是谁:他们都是半斤八两,不容易辨别。
于是一个僧人组成的圣诗班到来了,他们唱晚间8点钟的颂歌。
九位女神随着钟敲九下到来了:一位是天文学家,一位管理历史文件,其余的则跟戏剧有关。
钟敲10下,摩西带着他的诫条又来了——上帝的圣谕就在这里面,一共有10条。
钟又敲起来了。男孩子和女孩子在跳来跳去;他们一面在玩一种游戏,一面在唱歌:
滴答,滴答,滴滴答,
钟敲了11下!
于是钟就敲了12下。守夜人戴着毡帽、拿着“晨星”①来了。他唱着一支古老的守夜歌:
有一个人新为字母读本写了些小诗;就像旧字母读本一样,每个字母两行;他认为该有点新东西,那些旧诗太过时了①,现在他十分喜欢自己写的了。这新的字母读本只是刚写出来,和那本印刷装订好的老读本一起被并排放在那大书柜上,书柜上还放着许多传授知识的和许多有趣的书。可是老字母读本自然很不愿意和那新读本做邻居,所以便从书架上跳了下来,同时还用腕子推了一下那本新的,所以那新的也掉到了地上,它的一张张散叶落得遍地都是。老字母读本把第一页翻开朝上,这是这本中最重要的一页;所有的字母,大写的小写的,都写在上面。这一页上面有其他的书稿以存在的一切,字母,全部字母,这些字母却统治着整个世界;它有着可怕的威力!全看让它们怎么样排列拼合起来了;它能叫你活,它能叫你死,叫你欢乐和痛苦。它们单个独自呆着的时候,什么意思也没有,可是如果把它们排起来,——是啊,在上帝让它们服从他的意旨的时候,我们能够感到的东西比我们能够承受的要多得多,压得我们深深地弯下腰去,可是字母却能扛起它来②。
它们现在面朝上躺着!大写字母A里的大公鸡③身上的红色、蓝色和绿色羽毛闪闪发光;他挺着胸,因为他知道字母意味着什么,他还是这些字母中唯一一个活的东西。
在老字母课本掉到地下的时候,他拍拍翅膀从书上飞了出来站在书柜的一个边上,用嘴理了理自己的羽毛,高声啼了起来,引起了一阵回响。书柜里的书在没有人使用它们的时候,总是像睡觉似地一排站定,现在感觉到有了号角声了,——于是公鸡高声清楚地讲起那本可尊敬的旧字母读本所受到的那些不公。
“现在是什么都讲究新,讲究与众不同!”他说道,“讲究超前!孩子们竟聪明到了在认识字母前就能读书的程度。‘要给他们点新的东西!’他,那个写那本现在散落在地上的新的字母读本的人,这样说。我知道它们!我不止十次听到他读给自己听!他得意极了。不行,我得去要我自己的,原来那体面的桑塔斯④,还有上面配的那些画;这些我一定要去争,一定要为它们高声啼叫!书柜里的每一本书都清楚地知道它们。现在我要读一读那些新写的;心平气和地读它们!让我们意见一致起来:它们不行!”
A.保姆⑤
一位保姆身穿星期日盛装,
别人的孩子是她的荣光。
B.农夫
一位农夫以前日子极不幸,
现在他经常生活有富余。
“这首小诗我觉得真是枯燥无味,”公鸡说道,“不过我还是念下去!”
C.哥伦布
哥伦布漂洋又过海,
陆地便大了整一倍。
D.丹麦
关于丹麦国家有传说,
上帝不会撒手不管丹麦国。
“许多人这下子会觉得它很美了!”公鸡说道,“但是我却不!我一点儿不觉得这有什么美的!——继续念!”
E.大象
大象走起路来脚步重千钧,
不知它的心是不是年轻。
F.月蚀
太阳树是一棵华贵的树;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它,将来恐怕也永远不会看到它。树顶上的枝叶向周围伸出好几里路远。它本身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树林,因为它每一根顶小的枝子都是一棵树。这上面长着棕榈树、山毛榉、松树和梧桐树,还长着许多其他种类的树——事实上世界各地的树这儿都有了。它们作为小枝从大枝上冒出来,而这些大枝东一个结,西一个弯,好像是溪谷和山丘——上面还盖着天鹅绒般的草地和无数的花朵呢。每一根枝子像一片开满了花的广阔草坪,或者像一个最美丽的花园。太阳向它射着温暖的光,因为它是一株太阳树。
世界各个角落里的鸟儿都飞到它上面来:有的来自美洲的原始森林,有的来自大马士革的玫瑰花园,有的来自非洲的沙漠地带——这个地带的大象和狮子以为它们自己是唯一的统治者。南极和北极的鸟儿也飞来了;当然,鹳鸟和燕子也决不会不到场的。但是鸟儿并不是来到这儿的唯一的生物,雄鹿、松鼠、羚羊以及上百种其他会跳的可爱的动物也在这儿住下来。
树顶本身就是一个广大的、芬芳的花园。许多巨大的枝权在它里面像绿色的山丘似地向四周伸展开来。这些山丘之中有一座水晶宫,俯视着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它上面的每一座塔看起来都像一朵百合花;人们可以在花梗子里爬上去,因为梗子里有螺旋楼梯;因此你现在也不难懂得,人们可以走到叶子上去,因为叶子就是阳台。花枣里有一个美丽、辉煌的圆厅,它的天花板就是嵌着太阳和星星的蔚蓝的天。
在下边的宫殿里,那些广大的厅堂也是同样辉煌灿烂的,虽然它们表现的方式不同。整个世界就在那些墙上被反射出来。人们可以看到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因此人们都没有读报纸的必要,事实上这里也没有什么报纸。人们可以通过活动的图画看到一切东西——这也就是说,你能够看到、或者愿意看的那点东西,因为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就是连聪明人都不能例外,而这儿却住着一个聪明人。
这个人的名字很难念。你也念不出来,所以也就不用提它了。人们所知道的事情,或者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能知道的事情,他全都知道。每一件已经完成了的发明,或者快要完成的发明,他全都知道。但是除此以外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因为一切究竟还是有一个限度。以聪明著名的君主所罗门①,也不过只有他一半的聪明。但这位君主还要算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呢。他统治着大自然的一切威力,管理着所有凶猛的精灵。的确,连死神每天早晨都不得不把当天要死的人的名单送给他看。然而所罗门自己也不能不死。住在太阳树上宫殿里的这位法力很大的主人——这位探讨者——就经常在思索这个问题。不管他的智慧比人类要高多少,总有一天他也不免死亡。他知道,他的子孙也会死亡,正如树林里的叶子会枯萎并且化为尘土一样。他看得出,人类会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凋谢,为的是好让新的一代来接替。但是叶子一落下来就再也活不转来;它只有化为尘土,或者成为别的植物的一部分。
当死神到来的时候,人会得到一个什么结果呢?死究竟是什么呢?身体消灭了,但是灵魂会怎样呢?它会变成什么呢?它将到什么地方去呢?“到永恒的生命中去,”这是宗教所说的安慰话。但是怎样转变过去呢?人在什么地方生活,同时怎样生活呢?“生活在天上,”虔诚的人说,“我们将要到天上去!”
“到天上去?”这位聪明人重复着这句话说,同时向太阳和星星凝望。
“到天上去!”从这个圆形的地球上看,天和地是一体,是同样的东西。这完全要看一个人在这个旋转的球体上从一个什么角度观察而定。如果他爬到地球上最高山的最高峰,那么他就可以看到,我们在下边所谓澄净透明的东西——“苍天”——不过是漆黑一团。它像一块布似地覆在一切东西上面,而太阳在这种情形下也不过是一个不发光的火球,地球上飘着的不过是一层橙黄的烟雾。肉眼的限制是多么大!灵魂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是多么少!与我们最有切身关系的事情,即使智慧最高的圣人也只能看到很微小的一点。
在这宫殿的一个最秘密的房间里藏着世界上一件最伟大的宝物:《真理之书》。这位圣人一页一页地翻着读。这本书谁都可以读,但是只能读几个片断。在许多人的眼中,这本书上的字母似乎都在发抖,人们没有办法把它们拼成完整的字句。某些页上的字迹很淡,很模糊,看起来好像是一无所有的空页。一个人越具有智慧,他就越能读得懂,因此具有大智的人就能读懂得最多。正因为这个缘故,聪明人知道怎样把太阳光和星光跟理智之光和灵魂的潜在力结合起来。在这种混合的强光中,书页上所写的东西在他面前就显得非常清楚。不过有一章叫做《死后的生活》,这里面没有一个字可以看得清楚。这使他感到非常难过。难道他在这世界上找不到一线光明,使他能看清楚《真理之书》上所写的一切东西吗?
他像聪明的国王所罗门一样,懂得动物的语言。他能解释它们所唱的歌和讲的话。但是他井不因此而变得更聪明。他发现了植物和金属的力量——能够治疗疾病和延迟死亡的力量。可是他却找不到制止死亡的办法,他在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创造出来的事物之中,希望寻求到一种可以使生命永恒不灭的启示;但是却寻求不到。《真理之书》摆在他面前,但是书页却是一张白纸。基督教在《圣经》里给了他一个关于永恒生命的诺言。但是他希望在自己的书中读到它,当然在这书中他是读不到的。
他有5个孩子,其中4个是男孩子;他们都得到一个最聪明的父亲所能供给他们的教育。另外一个是女孩子;她既美丽,又温柔,又聪明,但她却是一个瞎子。然而这不能算是一个缺点。爸爸和哥哥们都是她的眼睛,而她的敏锐的感觉也能看得见东酉。
儿子们离开宫殿大厅的时候,从来不走出从树干伸出的树枝的那个范围。妹妹更不会走远。他们生活在儿时的家里,在儿时的国度里,在美丽、芬芳的太阳村里,是非常幸福的。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们非常喜欢听故事。爸爸告诉他们许多别的孩子怎么也听不懂的故事。这些孩子聪明的程度,可以与我们中间的许多成年人相比。他把他们在宫殿墙上所看到的一些活动图画——人所做的事情和世界各国所发生的事情解释给他们听——儿子们也希望他们能够到外面去参加别人所做的一切伟大的事情。爸爸告诉他们说,外边的世界是既艰难而又辛苦,跟他们这个美丽的儿时世界是完全两样。
他对他们谈论着真、美和善,而且告诉他们说,这三件东西把世界维系在一起。它们在它们所承担的压力下,凝结成一块宝石。这块宝石的光泽度胜过金刚钻的光泽度。它的光泽就是在上帝的眼中也是非常有价值的。它比什么东西都光亮。它叫做“聪明人的宝石”。他告诉他们说,一个人可以通过创造出来的事物认识上帝;同样,一个人也可通过人类知道“聪明人的宝石”的确存在。他只能告诉他们这一点,他也只知道这一点。这种说法对于别的孩子是很难理解的,不过这些孩子却能够理解。以后别的孩子也可以渐渐理解了。
他们问爸爸,什么叫做真、善、美。他一一解释给他们听。他告诉他们很多事情。还说,上帝用泥土造成人,并且还在这个创造物身上吻了5次——火热的吻,心里的吻,我们上帝的温柔的吻。我们现在把这叫做5种感官。通过这些感官,我们可以看见、感觉和理解真、善、美,可以判断它们的价值,保护它们和使它们向前发展。我们从身体到思想,从里到外,从根到顶,从肉体到灵魂,都具有这5种感官。
孩子们把这些事情想了很久,他们日夜都在深思。于是最大的哥哥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奇怪的是,第二个兄弟也做了同样的梦,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也做了同样的梦。每个人恰恰梦见同样的东西。每个人都梦见走向广大的世界,找到了“聪明人的宝石”。梦见有一天大清早,他们各骑着一匹快马穿过家里天鹅绒般的绿草地,走进父亲的城堡里去,这宝石就在每个人的额上射出强烈的光辉。当这宝石的祥光射到书页上的时候,书上所描写的关于死后的生活就全都现出来了。但是妹妹却没有梦见走进广大的世界里去:她连想都没有想到。爸爸的家就是她的世界。
“我要骑着马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大哥说。“我要体验实际的生活,我要在人群之间来往。我要遵从善和真,我要用善和真来保护美。只要我一去,许多东西就会改观!”
的确,他的思想是勇敢和伟大的。当我们待在家中一个温暖的角落里的时候,在我们没有到外面遇见荆棘和风雨以前,我们大家都是这个样子。
这5种感官在他和他的几个弟弟身上,里里外外都获得了高度的发展。不过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感官,它的敏锐和发展的程度都超过了其余的4个人。在大哥身上,这是视觉。这对于他有特别的好处。他说,他能看见一切时代,一切国家;他能直接看见地下的宝藏,看见人的心,好像这些东西外面罩着的只不过是一层玻璃。这也就是说,他能看见的东西,不仅仅是脸上所现出的红晕或者惨白,眼睛里的哭泣或者微笑。雄鹿和羚羊陪送他向西走,一直走到边境;野天鹅到这儿来迎接他,然后再向西北飞。他跟着它们走。他现在走到世界辽远的角落,远离他的父亲的国土——一直伸向东、达到世界尽头的国土。
但是他的眼睛因惊奇而睁得多么大啊!要看的东西真是太多。不管他在他父亲的房子里看到的图画多么真实,他现在亲眼看见的许多东西,完全跟他在图画中看到的不同。起初,他的眼睛惊奇得几乎失去辨别的能力,因为美是用许多廉价的东西和狂欢节的一些装饰品显现出来的。但是他还没有完全受到迷惑,他的眼睛还没有失去作用。
他要彻底地、诚实地花一番功夫来认识美、真和善。但是这几样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是用什么表示出来的呢?他发现,应该属于美的花束,常常被丑夺去了;善没有被人理会;而应该被嘘下台的劣等东西,却被人鼓掌称赞。人们只是看到名义,而没有看到实质;只是看到衣服,而没有看到穿衣服的人;只要虚名,不要美德;只是看到地位,而没有看到才能。处处都是这种现象。
“是的,我要认真地来纠正这种现象!”他想。于是他就来纠正了。
不过当他正在追求真的时候,魔鬼来了。它是欺骗的祖先,而它本身就是欺骗。它倒很想把这位观察家的一双眼睛挖下来,但是它觉得这直截了当了。魔鬼的手段是很狡猾的。它让他去观察和寻求真,而且也让他去观察美和善;不过当他正在沉思地注视他们的时候,魔鬼就把尘埃吹进他的眼睛里——他的两只眼睛里。魔鬼一粒接着一粒地吹,弄得眼睛完全看不见东面——即使最好的眼睛也看不见。魔鬼一直把尘埃吹成一道光。于是这位观察家的眼睛也就失去作用了。这样,他在这个茫茫的大世界里就成了一个瞎子,同时也失去了信心。他对世界和对自己都没有好感。当一个人对世界和对自己都没有好感的时候,那么他的一切也就都完了。
“完了!”横渡大海、飞向东方的野天鹅说。“完了!”飞向东方的太阳树的燕子说。这对于家里的人说来,并不是好消息。
“我想那位‘观察家’的运气大概不太好;”第二个兄弟说。“但是‘倾听者’的运气可能要好些!”这位倾听者的听觉非常敏锐,他甚至连草的生长都能听出来。
他高高兴兴地向家人告别。他带着头等的听觉和满腔的善意骑着马走了。燕子跟着他,他跟着天鹅。他离开了家很远,走到茫茫的世界里去。
太好了就吃不消——他现在对这句话有了体会。他的听觉太敏锐。他不仅能听到草生长,还能听到每个人的心在悲哀或快乐时的搏动。他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一个钟表匠的大工作室,里面所有的钟都在“滴答!滴答!”地响,所有的屋顶上的钟都在敲着:“叮当!叮当!”嗨,这真叫人吃不消!不过他还是尽量地让他的耳朵听下去。最后,这些吵声和闹声实在太厉害,弄得人怎么也支持不了。这时就有一群60岁的野孩子——人不应该以年龄来判断——到来了。他们狂叫了一阵子,使人不禁要发笑。但是这时“谣言”就产生了。它在屋子、大街和小巷里流传着,一直流传到公路上去。“虚伪”高声叫喊起来,想当首领。愚人帽上的铃档②响起来,自称是教堂的钟声。这些噪音弄得“倾听者”太吃不消了。他马上用指头塞住两个耳朵。但是他仍然能听到虚伪的歌声,邪恶的喧闹声,以及谣言和诽谤。不值半文钱的废话从嘴里飞溅出来,吵嚷不休。里里外外都是号叫、哀鸣和喧闹。请上帝大发慈悲!他用手指把耳朵塞得更紧,更深,弄得后来把耳鼓都顶破了。现在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也听不见美、真和善的声音,因为听觉是通到他的思想的一座桥梁。他现在变得沉默起来,怀疑起来。他什么人也不相信;最后连自己也不相信了——这真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他再也不想去找那块宝贵的宝石,把它带到家里。他完全放弃了这个念头,也放弃了自己——这是最糟糕的事情。飞向东方的鸟儿带着这个消息,送到太阳树里的父亲的城堡里去。那时没有邮政,因此也没有回信。
“我现在要试一试!”第三个兄弟说。“我有一个很敏锐的鼻子!”
这话说得不太雅观,但是他却这样说了,你不得不承认他是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心情老是很好。他是一个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有许多事情他说不出来,但是唱得出来。有许多东西他比别人感觉得早些。
“人家心中想象的事情我都可以嗅得出来!”他说。他有高度发达的嗅觉;这扩大了他对于美的知识。
“有的人喜欢苹果香,有的人喜欢马厩的气味!”他说。“在美的领域里,每一种气味都有它的群众。有的人喜欢酒店的那种气味,包括冒烟的蜡烛、酒和廉价烟草的混合气味。有的人喜欢坐在强烈的素馨花香中,或者把浓郁的丁香花油喷得满身都是。有的人喜欢寻找清新的海风,有的人喜欢登最高的山顶,俯视下面那些忙碌的众生。”
这是他说的话。看样子好像他从前曾经到过这茫茫的大世界,好像他曾经跟人有过来往,而且认识他们。不过这种知识是从他的内心产生的,因为他是一个诗人——这是当他在摇篮里的时候,我们的上帝赐给他的一件礼物。
他告别了藏在太阳村里的父母的家。他在故乡美丽的风景中步行出去,但是当他一走出了边境以后,就骑上一只鸵鸟,因为鸵鸟比马跑得快些。后来当他看到一群野天鹅的时候,就爬到一只最强壮的野天鹅的背上。他喜欢换换口味。他飞过大海,飞向一个拥有大树林、深湖、雄伟的山和美丽的城市的、陌生的国家。他无论向什么地方走,总是似乎觉得太阳在田野上跟着他。每一朵花,每一个灌木丛,都发出一种强烈的香气,因为它们知道一位爱护它们和了解它们的朋友和保护者就在它们附近。一丛凋零的玫瑰花也竖起枝子,展开叶儿,开出最美丽的花来。每个人都可以看得见它的美,甚至树林里潮湿的黑蜗牛也注意到它的美。
“我要在这朵花上留下一点纪念!”蜗牛说。“我要在花上吐一口唾沫,因为我没有别的东西!”
“世界上的美的东西的命运就是这样!”诗人说。
于是他唱了一首关于它的歌,是用他自己特有的一种调子唱的;但是谁也不听。因此他送给一位鼓手两个银毫和一根孔雀毛,叫他把这支歌编成拍子,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中用鼓把它传播出去。大家都听到了,而且还听得懂——它的内容很深奥!诗人唱着关于美、真和善的歌。人们在充满了蜡烛烟味的酒店中,在新鲜的草原上,在树林里,在广阔的海上听着他的歌。看样子,这位兄弟的运气要比其他的两位好得多。
但是魔鬼却对此很生气,于是它立刻着手吹起香粉,燃起香烟。它的手段实在是非常高明,这些烟的气味连安琪儿都能给迷住,一个可怜的诗人当然更不在话下。魔鬼是知道怎样对付这种人的。它用香烟把这个诗人层层包住,把他弄得昏头昏脑,结果他忘掉了他的任务和他的家,最后他把自己也忘掉了。他在烟雾中死去了。
当所有的小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感到非常伤心。它们有三天没有唱歌。树林里的黑蜗牛变得更黑——这并不是因为它伤心,而是因为它嫉妒。
“香烟应该是为我而焚的,”它说,“因为他的这首最驰名的、叫做‘世事’的击鼓歌是受了我的启发而写的,玫瑰花上的粘液就是我吐出来的!我可以提出证明。”
不过这件消息没有传到诗人在印度的家里,因为所有的鸟儿三天没有唱歌。当哀悼期结束以后,它们就感到非常悲痛,它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人而哭。事情就是这样!
“现在我要到外面的世界上去,像别的兄弟一样远行!”第四个兄弟说。
他像刚才说的那个兄弟一样,心情也非常好;不过他并非诗人。因此他的心情好是理所当然。这两个兄弟使整个宫殿充满了快乐,但是现在连这最后的快乐也要没有了。视觉和听觉一直被认为是人类最重要的两种感官,所以谁都希望这两种感官变得敏锐。其余的三种感官一般都认为是不太重要的。不过这位少爷却不是如此想法。他尤其注重从各方面培养他的味觉,而他的味觉非常强烈,范围也广。凡是放进嘴里和深入心里的东西,都由它来控制。因此罐子里和锅里的东西,瓶子里和桶里的东西,他都要尝一下。他说,这是他的工作中的粗活儿。对于他来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炒菜的锅,每个国家是一个庞大的厨房——思想的厨房。
“这是一件细致的事情,”他说。他现在就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研究一下,究竟它细致到什么程度。
“可能我的运气要比我的几个哥哥好些!”他说。“我要去了。但是我用什么工具去旅行呢?人们发明了气球没有?”他问他的父亲。这个老头儿知道已经发明过的和快要发明的一切东西,不过气球还没有人发明出来,汽船和铁路也没有发明出来。
“好吧,那么我就乘气球吧!”他说。“我的父亲知道怎样制造它,怎样驾驶它,我将要学习使用它。现在还没有谁把它发明出来,因此大家会认为它是一个空中幻影。我用过气球以后,就把它烧掉。因此你必须给我一些下次发明的零件——也就是所谓化学火柴!”
他所需要的东西他都得到了。于是他就飞走了。鸟儿陪着他飞了一程——比陪着其他几个兄弟飞得远。它们很想看看,这次飞行会有一个什么结果。鸟儿越来越多,因为它们都很好奇:它们以为现在飞行的这个家伙是一只什么新的鸟儿。是的,现在他的朋友倒是不少!天空都被这些鸟儿遮黑了。它们像一大块乌云似地飞来,像飞在埃及国土上的蝗虫。他就是这样向广大的世界里飞去的。
“东风是我的好朋友,是帮助我的人,”他说。
“你是指东风和西风吗?”风儿说。“我们两个人一同合作,否则你就不会飞到西北方来了!”
但是他却没有听到风儿说的话,因此这等于不说。鸟儿现在也不再陪着他飞了。当它们的数目一多的时候,就有好几只对于飞行感到厌烦起来。这简直是小题大做!它们这样说,他的脑子里装的完全是一堆幻想。“跟他一起飞毫无道理,完全是浪费!完全是胡闹!”于是它们就都回去了,全体都回去了。
气球在一个最大的城市上空降落。气球的驾驶人在最高的一点停下来——在教堂的尖塔顶上。气球又升起来了;这种事情实在不应该发生。它究竟要飞到什么地方去呢,谁也不知道;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因为它还没有被人发明出来。
他坐在教堂的尖塔顶上。身边再没有什么鸟儿在飞,因为它们对他感到厌烦,而他对它们也感到厌烦。
城里所有的烟囱都在快活地冒烟。
“这都是为你而建立起来的祭坛!”风儿说。它想对他说点愉快的事情。
他目空一切地坐在那上面,俯视着街上的人群。有一个人走过去,对于自己的钱包感到骄傲;另一个对于悬在自己腰上的钥匙感到得意,虽然他并没有锁着什么宝贵的东西。还有一个人对自己虫蛀了的上衣感到骄傲,另外还有一个人觉得他那个无用的身躯很了不起。
“这全是虚荣!我必须赶快爬下去,把手指伸进罐子里,尝尝里面的味道!”他说。“但是我还不如在这儿坐一会儿。风吹在我的背上怪舒服的——这是一桩很大的快事。风吹多久,我就坐多久。我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懒人说,一个人的事情多,就应该在早晨多睡一会儿。不过懒是万恶之本,而我们家里井没有什么恶事。我敢于这样说,所有的人也这样说。风吹多久,我就要在这儿坐多久。我喜欢这味道。”
于是他就坐下来,不过他是坐在风信鸡上,而风信鸡是随着他转的,因此他以为风向一直没有变。他坐着,而且可以一直坐下去欣赏风吹的滋味。
但是在印度,太阳村里的宫殿是空洞和寂寞的,因为那儿的几个兄弟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去了。
“他们的遭遇并不好!”父亲说。“他们永远也不会把那颗亮晶晶的宝石拿回来。那不是我能够获得的。他们都走了,死去了!”
他低下头来读着《真理之书》。书页上写着关于死后生活的问题。不过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盲目的女儿是他唯一的安慰和快乐。她对他怀着真诚的感情。为了他的快乐和安宁,她希望那颗宝石能够寻到,带回家来。她悲哀地、渴望地思念着她的几个哥哥,他们在什么地方呢?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呢?她希望能够在梦中见到他们,不过说来也奇怪,即使在梦中她也见不到他们。最后她总算做了一个梦,听到了几个哥哥的声音。他们在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呼唤她。她不得不走出去,走得很远。但是又似乎觉得她仍然在父亲的屋子里。她没有遇见几个哥哥,不过她觉得手上有火在烧。但是火烧得并不痛,原来那颗亮晶晶的宝石就在她的手上。她要把它送给她的父亲。
当她醒来以后,有一忽儿还觉得手中捏着那颗宝石。事实上,她捏着的是纺车的把手。她经常在漫漫长夜里纺纱。她在纺锤上纺出了一根比最细的蜘蛛丝还要细的线。肉眼是看不见这根线的。她用眼泪把它打湿了,因此它比锚索还要结实。她从床上爬起来,下了一个决心,要把这个梦变成真亭。
这正是黑夜,她的父亲还在睡觉。她吻了他的手。她拿起纺锤,把那根线的一端联在父亲的屋子上。的确,要不是这样做,她这样一个瞎子将永远不会找到家的。她必须紧紧地捏着这根线,而且必须依靠它,自己和别人都是靠不住的。她从太阳树上摘下4片叶子,委托风和雨把它们作为她的信和问候带给她的4个哥哥,因为她怕在这广阔的大世界里遇不见他们。
她这个可怜的小瞎子,她在外面的遭遇是怎样的呢?她有那根看不见的线可以作为依靠。她有哥哥们全都缺少的一种官能:敏感性。有了这种敏感性,她的手指就好像是眼睛,她的心就好像是耳朵。
她一声不响地走进这个熙熙攘攘的、忙忙碌碌的新奇的世界。她走到的地方,天空就变得非常明朗。她可以感觉到温暖的太阳光。虹从乌黑的云层里现出来,悬在蔚蓝色的天空上。她听见鸟儿在唱着歌;她能够闻到橙子和苹果园的香气。这种香气是那么强烈,她几乎觉得自己尝到了果子的味道。她听到柔和的音调和美妙的歌声,但是她也听到号哭和吼叫。思想和判断彼此起了不调和的冲突。人的思想和感情在她的心的最深处发出回响。这形成一个合唱:
人间的生活不过是一个幻影——
一个可以使我们哭泣的黑夜!
但是另外一支歌又升起来了:
人间的生活是一个玫瑰花丛,
充满了太阳光,充满了欢乐。
接着又有一个这样痛苦的调子唱出来了:
每个人只是为自己打算,
我们多少次都认识到了这个真理。
于是来了一个响亮的回答:
爱的河流在不停地流,
在我们人间的生活中流!
她听到了这样的话语:
世上的一切都是非常渺小,
无论什么东西,有利必有弊。
但是她又听到安慰的声音:
世上伟大和善良的东西不知多少,
只是一般的人很难知道!
有时从各处飘来一阵嘲讽的曲调:
关吧,把一切东西当作一个玩笑!
笑吧,跟犬吠声一起发笑!
但是盲女子的心中有另外一个更响的歌声:
依靠你自己,依靠上帝,
上帝的意志总会实现,阿门!
在所有的男人和女人、老年人和少年人的心中,只要她一到来,真、美、善的光辉就闪耀起来了。她走到哪里——在艺术家的工作室里也好,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也好,在机声隆隆、拥挤不堪的工厂里也好——哪里就似乎有太阳光射进来,有音乐奏起来,有花香喷来,枯叶子也似乎得到了新鲜的露水。
但是恶魔却不喜欢这种情况。它的狡猾超过了不只万人;它总有办法达到它的目的。它走到沼泽地上去,它收集一大堆死水的泡沫,它在这些泡沫上注入七倍以上的谎言的回音,使这些谎言更有力量。于是它尽量收集许多用钱买来的颂词和骗人的墓志铭,把这些东西捣碎,再放进“嫉妒”哭出来的眼泪中煮开,然后再加上一位小姐的干枯的脸上的胭脂。它把这些东西塑成一个姑娘。她在体态和动作上跟那个虔诚的盲女子是一模一样——人们把她叫做“温柔的、真诚的安琪儿”。魔鬼的巧计就这样成功了。世人都不知道,她们之中究竟哪一个是真的。的确,世人怎么能够知道呢?
依靠你自己,依靠上帝,
上帝的意志总会实现,阿门!
盲女满怀信心地唱着这支歌。她把她从太阳树上摘下的那4片叶子交给风雨.作为地带给她哥哥们的信和问候。她相信,这些信定能够到达他们的手里,同时那颗宝石也一定找得到,这颗宝石的光辉将会超过世上一切的光辉;它将从人的额上一直射到她的父亲的宫殿里去。
“射到父亲的屋子里去,”她重复着说。“是的,宝石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而我带回家去的将不只是这个保证。我感到它在我紧握的手里发光,膨胀!一毫一厘的真理,不管它是怎样微小,只要锐利的风能把它托起,向我吹来,我就要把它捡起,珍藏起来。我要让一切美丽东西的香气渗进它里面去 ——而世界上美的东西,即使对于一个盲女子说来,也是多得不可胜数。我还要把善良的心的搏动声也加进去。我现在得到的不过是一颗尘埃,然而它却是我们正在寻找的那块宝石的尘埃。我有很多这样的尘埃——我满把都是这样的尘埃。”
于是她把手伸向她的父亲。她立刻就回到家里来了。她是骑在思想的翅膀上回到家里来的。但是她一直没有放弃连结着她的家的那根看不见的线。
恶魔的威力以暴风雨的迅猛向太阳树袭来,像狂风似地闯进敞开着的大门,一直闯进藏着《真理之书》的秘室。
“暴风会把它吹走!”父亲惊叫着,同时紧握着她伸着的手。
“决不可能!”她满怀信心地说。“吹不走的!我在我的灵魂中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温暖的光线!”
这时父亲看到了一道强烈的光。这光是从她手中那些尘埃上射出来的。它射到《真理之书》的那些空白页上——那上面应该写着这样的话:永恒的生命一定是存在的。但是在这耀眼的光中,书页上只看到两个字:信心。
那4个哥哥又回到家里来了。当那4片绿叶子落到他们胸口上的时候,他们就渴望回家。这种心情把他们引回家来。他们现在回来了;候鸟、雄鹿、羚羊和树林中的一切动物也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因为它们也想分享他们的欢乐。只要可能的话,它们为什么不来分享呢?
我们常常看到,当一丝太阳光从门上的隙缝里射进一间充满灰尘的房间里的时候,就有一根旋转的灰尘的光柱。这不能算是一股平凡、微小的灰尘,因为跟它的美比起来,甚至天空的彩虹都显得缺少生气。同样,从这书页上,从“信心”这光辉的字上,每一颗真理的微粒,带着真的光彩和善的音调,射出比黑夜里照着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穿过沙漠走向迦南的火炬还要强烈的光来。无限的希望之桥就是从“信心”这两个字开始的——而这是一座把我们引向无限博爱的桥。
①所罗门是公元前十世纪以色列的国王,据说他具有非凡的智慧。
②从前丹麦扮演丑角的人,头上戴一种尖帽子,上面挂着铃铛。
在瑟兰海岸外,在荷尔斯坦堡皇宫的对面,从前有两个长满了树的海岛:维诺和格勒诺。它们上面有村庄、教堂和田地。它们离开海岸不远,彼此间的距离也近。不过现在那儿只有一个岛。
有一天晚上,天气变得非常可怕。海潮在上涨——在人们的记忆中它从来没有这样涨过。风暴越来越大。这简直是世界末日的天气。大地好像要崩塌似的。教堂的钟自己摇摆起来,不需要人敲就发出响声。
在这天晚上,维诺沉到海里去了:它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但是后来在许多夏日的夜晚,当潮落了、水变得清平如镜的时候,渔人就驾着船出海,在火把的亮光中捕鳝鱼。这时他的锐利的眼睛可以看到水里的维诺和它上面白色的教堂塔以及高高的教堂墙。“维诺在等待着格勒诺,”——这是一个传说。他看到了这个海岛,他听到下面教堂的钟声。不过在这点上他可是弄错了,因为这不过是经常在水上休息的野天鹅的叫声罢了。它们的凄惨的呼唤听起来很像远处的钟声。
有个时候,住在格勒诺岛上的老年人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风暴,而且还能记得他们小时在潮退了的时候,乘着车子在这两岛之间来往,正如我们现在从离开荷尔斯坦堡宫不远的瑟兰海岸乘车子到格勒诺去一样。那时海水只达到车轮的半中腰。“维诺在等待着格勒诺,”人们这样说,而这种说法大家都信以为真。
许多男孩子和女孩子在暴风雨之夜里喜欢躺在床上想:今天晚上维诺会来把格勒诺接走。他们在恐惧和颤抖中念着《主祷文》,于是便睡着了,做了一些美丽的梦。第二天早上,格勒诺和它上面的树林和麦田、舒适宜人的农舍和蛇麻园,仍然是在原来的地方,鸟儿在唱歌,鹿儿在跳跃。地鼠不管把它的地洞打得多么远,总不会闻到海水的。
然而格勒诺的日子是已经到头了。我们不能肯定究竟还有多少天,但是日期是确定了:这个海岛总有一天早晨会沉下去的。
可能你昨天还到那儿的海滩上去过,看到过野天鹅在瑟兰和格勒诺之间的水上飘,一只鼓满了风的帆船在树林旁掠过去。你可能也在落潮的时候乘着车子走过,因为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路。马儿在水里走:水溅到车轮子上。
你离开了。你可能踏进茫茫的世界里去;可能几年以后你又回来:你看到树林围绕着一大片绿色的草场。草场上的一个小农舍前面的干草堆发出甜蜜的气味。你在什么地方呢?荷尔斯坦堡宫和它的金塔仍然立在那儿。但是离开海却不再是那么近了;它是高高地耸立在陆地上。你穿过树林和田野,一直走到海滩上去——格勒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看不见那个长满了树的岛;你面前是一大片海水。难道维诺真的把格勒诺接走了吗——因为它已经等了那么久?这件事情是在哪一个暴风雨之夜发生的呢?什么时候的地震把这古老的荷尔斯坦堡宫迁移到内地这几万鸡步①远呢?
那不是发生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而是发生在一个明朗的白天。人类的智慧筑了一道抵抗大海的堤坝:人类的智慧把积水抽干了,使格勒诺和陆地联到一起。海湾变成长满了草的牧场,格勒诺跟瑟兰紧紧地靠在一起。那个老农庄仍然是在它原来的地方。不是维诺把格勒诺接走了,而是具有长“堤臂”的瑟兰把它拉了过来。瑟兰用抽水筒呼吸,念着富有魔力的话语——结婚的话语;于是它得到了许多亩的土地作为它结婚的礼品。
这是真事,有记录可查,事实就摆在眼前。格勒诺这个岛现在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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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鸡步(Hanefjed)即公鸡所走的一步的距离。
皇帝的马儿钉得有金马掌(注:原文是guldskoe,直译即“金鞋”的意思。这儿因为牵涉到马,所以一律译为马掌。);每只脚上有一个金马掌。为什么他有金马掌呢?
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动物,有细长的腿子,聪明的眼睛;他的鬃毛悬在颈上,像一起丝织的面纱。他背过他的主人在枪林弹雨中驰骋,听到过子弹飒飒地呼啸。当敌人逼近的时候,他踢过和咬过周围的人,与他们作过战。他背过他的主人在敌人倒下的马身上跳过去,救过赤金制的皇冠,救过皇帝的生命——比赤金还要贵重的生命。因此皇帝的马儿钉得有金马掌,每只脚上有一个金马掌。
甲虫这时就爬过来了。
“大的先来,然后小的也来,”他说,“问题不是在于身体的大小。”他这样说的时候就伸出他的瘦小的腿来。
“你要什么呢?”铁匠问。
“要金马掌,”甲虫回答说。
“乖乖!你的脑筋一定是有问题,”铁匠说。“你也想要有金马掌吗?”
“我要金马掌!”甲虫说。“难道我跟那个大家伙有什么两样不成?他被人伺候,被人梳刷,被人看护,有吃的,也有喝的。难道我不是皇家马厩里的一员么?”
“但是马儿为什么要有金马掌呢?”铁匠问,“难道你还不懂得吗?”
“懂得?我懂得这话对我是一种侮辱,”甲虫说。“这简直是瞧不起人。——好吧,我现在要走了,到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去。”
“请便!”铁匠说。
“你简直是一个无礼的家伙!”甲虫说。
于是他走出去了。他飞了一小段路程,不久他就到了一个美丽的小花园里,这儿玫瑰花和薰衣草开得喷香。
“你看这儿的花开得美丽不美丽?”一只在附近飞来飞去的小瓢虫问。他那红色的、像盾牌一样硬的红翅膀上亮着许多黑点子。“这儿是多么香啊!这儿是多么美啊!”
“我是看惯了比这还好的东西的,”甲虫说。“你认为这就是美吗?咳,这儿连一个粪堆都没有。”
于是他更向前走,走到一棵大紫罗兰花荫里去。这儿有一只毛虫正在爬行。
“这世界是多么美丽啊!”毛虫说:“太阳是多么温暖,一切东西是那么快乐!我睡了一觉——他就是大家所谓‘死’了一次——以后,我醒转来就变成了一只蝴蝶。”
“你真自高自大!”甲虫说。“乖乖,你原来是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我是从皇帝的马厩里出来的呢。在那儿,没有任何人,连皇帝那匹心爱的、穿着我不要的金马掌的马儿,也没有这么一个想法。长了一双翅膀能够飞几下!咳,我们来飞吧。”
于是甲虫就飞走了。“我真不愿意生些闲气,可是我却生了闲气了。”
不一会儿,他落到一大块草地上来了。他在这里躺了一会儿,接着就睡去了。
山坡上有一座风磨,看去很不可一世,他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
“我一点儿也不骄傲!”他说道,“不过我很亮,很知书达理,外表内心都如此。太阳和月亮我可以外用,也可以内用。而且除此之外,我还有混合油烛、鱼油灯和油脂烛。我敢说我心明眼亮;我是会思考的生灵,体形匀称,令人高兴。怀里揣着一块很好的磨石。我有四个翅膀,它们长在我的头上,就在帽子下面。鸟儿只有两只翅膀,还需把它们背在背上。
我生来是荷兰人,从我的体态就可以看出:一个漂泊的荷兰人①!它被认为是超自然的,我知道,可是我却很自然。我腰上有走廊,最底下一层有居室,我的思想便装在那里。我的最强大的、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被别的思想称之为:磨坊工。他知道他要干什么,他高高地站在麦粉麦麸之上。不过他也有自己的伴儿,人家把她叫做阿妈,她是我的心。她从来不倒着跑,她也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温和得像一丝微风,强壮得像一阵狂风。她懂得怎么待人接物,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她是我的温柔的‘思想’,老爹是我的强硬的‘思想’;他们是两个同时又是一个,他们以‘我的另一半’相互称呼对方。他们两个还有小子:都是会长大的小‘思想’。小子们尽胡闹。不久以前,我曾经认真地让老爹和他的徒弟检查一下我怀里的磨石和轮子,我很想知道它们出了什么毛病。因为我的内部有了点毛病,谁都应该检查检查自己。这时,小子们胡闹了起来,样子非常可怕,对像我这样一位高高立在坡上的人来说,这很不成样子:你应该记住你是站在众目睽睽的地方。名声这东西是别人对你的看法。可是,我要说什么呢,小子们一阵可怕的胡闹!最小的一个一直爬到了我的帽子里喊叫,弄得我怪痒痒的。小‘思想’会长大,这我是知道的。外面也有‘思想’跑来,它们不完全是我这一族的,因为我谁也没有看到,除了我自己之外。那些没有传出磨盘转动声音、没有翅膀的屋子,它们也有思想。它们跑到了我的‘思想’里来,和我的‘思想’订了婚,就像通常说的那样。这太奇怪了!是啊,真是非常奇怪。我身上,或者说我的身体里起了某种变化:磨的结构似乎变了!就好像老爹换了另一半了,找到了一个性情更加温和,更可爱的伴儿,很年轻,很虔诚,不过还是原来的,是时间使得她变得更柔和更虔诚。叫人不痛快的事儿现在没有了,一切都使人十分舒服。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日子又到来了,总是更加光明更加舒心。可是,是啊,千真万确,有一天我完了,完全结束了:我要被拆除掉,给我建立一个新的更好的磨坊。我结束了可是又继续存在着!完全成了另外一个,可又是同一个!要我明白实在困难,不管太阳、月亮、混合油烛、鱼油烛和油脂烛把我照得多么心明眼亮!我原来的木材和砖块要重新从地上竖立起来。我真希望我能保留住我的老‘思想’:磨坊的老爹、阿妈、大大小小,全家,我叫他们全体,一体,却又那么多,一整个的思想连队,因为我不能没有他们!我自己也要存下来,保存怀里的磨盘,头上的翅膀,肚皮上的走廊。否则我自己就会认不出自己来了,别人也就会认不出我来。他们再不会说,要知道山坡上有磨坊,看去很不可一世,可一点儿也不骄傲。”
那是冬天,空气很寒冷,朔风刺骨,但是屋子里暖和舒服,花儿呆在屋子里,躺在土里和雪下自己的球茎里。
有一天下雨了。雨水穿过雪层浸进土里,润湿了花的球茎,通报了地面上已是光明世界。太阳很快便把它纤细有穿透力的光线射过雪层,射到花的球茎,轻轻地抚摸着它。“请进!”花儿说道。
“不行!我还没有强壮到能打开你的球茎的程度。夏天我会更强壮一些。”
“什么时候才是夏天?”花儿问道,而且每当阳光射进来的时候它都要重复问这句话。
但是距离夏天还远呢,雪还盖在上面,每个长夜里水总是冻结成冰。
“怎么这么久啊!怎么这么久啊!”花儿说道。“我觉得浑身酸痛。我得伸伸腰,活动活动自己的肢体,我得绽开来,我要出去,问夏天早安。那将是幸福的时刻!”
于是花儿伸伸腰、活动活动肢体,朝薄薄的外壳撞击了几下。这薄壳被外面的水泡软,被雪和泥土温暖,被阳光射透。它在雪下发出芽来,在自己的绿梗上结出了嫩绿的骨朵,还长出又窄又厚的叶子,像一道野生屏围保卫着它。雪很凉,但被阳光照得透亮,这样便很容易被冲破,现在阳光用比以前更大的力量照晒着。
“欢迎!欢迎!”每一道阳光都在歌唱;花儿伸出了雪层来到了光明的世界里。阳光鼓着掌,亲吻着它。接着花儿完全绽开了,白得像雪一样,被绿色的条纹装点着。它高兴却又羞赧地垂下了头。
“美丽的花儿!”阳光歌唱道。“你是多么新鲜多么娇嫩啊!你是第一朵花!你是唯一的一朵花!你是我们的爱情!你带来了夏天,为乡村和城市带来了可爱的夏天!雪全部要融化了!寒风要被赶走!我们要主宰一切!万物都将披上绿装!于是你便有了朋友,丁香和毒豆,最后是玫瑰。不过你是第一朵花,那么柔嫩,那么纤巧。”
真是快乐极了,就像空气在唱歌在奏乐,就像光线射进了它的花瓣儿和梗子。它站在那里,样子很娇嫩,似乎很容易被折断,但又那么健壮,充满了青春美。它站在那里,身上穿着白色的外衣,系着绿色的腰带,赞美着夏天。但是夏天还早着呢,云还遮挡着太阳,刺骨的寒风还在吹袭着它。“你来早了一点儿!”风和雨说道,“我们还有威力呢。你会感觉到,这一切够你受的!你应该呆在屋里,不该跑出来显示自己,还不是时候呢。”
天气冷得刺骨。连续几天没有一丝阳光;对于这样一株娇嫩脆弱的小花儿,这天气会把它冻得裂碎。但是它有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力量,在欢乐和对夏天充满信心中它是坚强的。夏天必定会到来的,它深切地渴望并预感着,温暖的阳光也证实了这点。就这样它穿着白衣服欣慰地站在那里,当雪花纷繁落下、刺骨的寒风吹过它的身体时,它便垂下了自己的头。
“你快破裂吧!”它们说道。“你快枯萎、结冰吧!你跑出来干什么?为什么你要受诱惑,是太阳光欺骗了你!现在有你的好日子过了,你这谎报夏!”
“谎报夏!”它在寒冷的早晨重复说道。
一个母亲坐在她孩子的身旁,非常焦虑,因为她害怕孩子会死去。他的小脸蛋已经没有血色了,他的眼睛闭起来了。他的呼吸很困难,只偶尔深深地吸一口气,好像在叹息。母亲望着这个小小的生物,样子比以前更愁苦。有人在敲门。一个穷苦的老头儿走进来了。他裹着一件宽大得像马毡一样的衣服,因为这使人感到更温暖,而且他也有这个需要。外面是寒冷的冬天,一切都被雪和冰覆盖了,风吹得厉害,刺人的面孔。
当老头儿正冻得发抖、这孩子暂时睡着了的时候,母亲就走过去,在火炉上的一个小罐子里倒进一点啤酒,为的是让这老人喝了暖一下。老人坐下来,摇着摇篮。母亲也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她那个呼吸很困难的病孩子,握着他的一只小手。
“你以为我要把他拉住,是不是?”她问。“我们的上帝不会把他从我手中夺去的!”
这个老头儿——他就是死神——用一种奇怪的姿势点了点头,他的意思好像是说“是”,又像“不是”。母亲低下头来望着地面,眼泪沿着双颊向下流。她的头非常沉重,因为她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睛。现在她是睡着了,不过只睡着了片刻;于是她惊醒起来,打着寒颤。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同时向四周望望。不过那个老头儿已经不见了;她的孩子也不见了——他已经把他带走了。墙角那儿的一座老钟在发出咝咝的声音,“扑通!”那个铅做的老钟摆落到地上来了。钟也停止了活动。
但是这个可怜的母亲跑到门外来,喊着她的孩子。
在外面的雪地上坐着一个穿黑长袍的女人。她说:“死神刚才和你一道坐在你的房间里;我看到他抱着你的孩子急急忙忙地跑走了。他跑起路来比风还快。凡是他所拿走的东西,他永远也不会再送回来的!”
“请告诉我,他朝哪个方向走了?”母亲说。“请把方向告诉我,我要去找他!”
“我知道!”穿黑衣服的女人说。“不过在我告诉你以前,你必须把你对你的孩子唱过的歌都唱给我听一次。我非常喜欢那些歌;我从前听过。我就是‘夜之神’。你唱的时候,我看到你流出眼泪来。”
“我将把这些歌唱给你听,都唱给你听!”母亲说。“不过请不要留住我,因为我得赶上他,把我的孩子找回来。”
不过夜之神坐着一声不响。母亲只有痛苦地扭着双手,唱着歌,流着眼泪。她唱的歌很多,但她流的眼泪更多,于是夜之神说:“你可以向右边的那个黑枞树林走去;我看到死神抱着你的孩子走到那条路上去了。”
路在树林深处和另一条路交叉起来;她不知道走哪条路好。这儿有一丛荆棘,既没有一起叶子,也没有一朵花。这时正是严寒的冬天,那些小枝上只挂着冰柱。
“你看到死神抱着我的孩子走过去没有?”
“看到过。”荆棘丛说,“不过我不愿告诉你他所去的方向,除非你把我抱在你的胸脯上温暖一下。我在这儿冻得要死,我快要变成冰了。”
从前有一条家庭出身很好的小海鱼,它的名字我记不清楚——只有有学问的人才能告诉你。这条小鱼有一千八百个兄弟和姊妹,它们的年龄都一样。它们不认识自己的父亲或母亲,它们只好自己照顾自己,游来游去,不过这是很愉快的事情。
它们有吃不尽的水——整个大洋都是属于它们的。因此它们从来不在食物上费脑筋——食物就摆在那儿。每条鱼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听什么故事就听什么故事。但是谁也不想这个问题。
太阳光射进水里来,在它们的周围照着。一切都照得非常清楚,这简直是充满了最奇异的生物的世界。有的生物大得可怕,嘴巴很宽,一口就能把这一千八百个兄弟姊妹吞下去。不过它们也没有想这个问题,因为它们没有谁被吞过。
小鱼都在一块儿游,挨得很紧,像鲱鱼和鲭鱼那样。不过当它们正在水里游来游去、什么事情也不想的时候,忽然有一条又长又粗的东西,从上面坠到它们中间来了。它发出可怕的响声,而且一直不停地往下坠。这东西越伸越长;小鱼一碰到它就会被打得粉碎或受重伤,再也复元不了。所有的小鱼儿——大的也不例外——从海面一直到海底,都在惊恐地逃命。这个粗大的重家伙越沉越深,越变越长,变成许多里路长,穿过大海。
鱼和蜗牛——一切能够游、能够爬、或者随着水流动的生物——都注意到了这个可怕的东酉,这条来历不明的、忽然从上面落下来的、庞大的海鳝。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是的,我们知道!它就是无数里长的粗大的电缆。人类正在把它安放在欧洲和美洲之间。
凡是电缆落到的地方,海里的合法居民就感到惊惶,引起一阵骚动。飞鱼冲出海面,使劲地向高空飞去。鲂鮄在水面上飞过枪弹所能达到的整个射程,因为它有这套本领。别的鱼则往海底钻;它们逃得飞快,电缆还没有出现,它们就已经跑得老远了。鳍鱼和比目鱼在海的深处自由自在地游泳,吃它们的同类,但是现在也被别的鱼吓慌了。
有一对海参吓得那么厉害,它们连肠子都吐出来了。不过它们仍然能活下去,因为它们有这套本领。有许多龙虾和螃蟹从自己的甲壳里冲出来,把腿都扔在后面。
在这种惊慌失措的混乱中,那一千八百个兄弟姊妹就被打散了。它们再也聚集不到一起,彼此也没有办法认识。它们只有一打留在原来的地方。当它们静待了个把钟头以后,总算从开头的一阵惊恐中恢复过来,开始感到有些奇怪。它们向周围看,向上面看,也向下面看。它们相信在海的深处看见了那个可怕的东西——那个把它们吓住,同时也把大大小小的鱼儿都吓住的东西。凭它们的肉眼所能看见的,这东西是躺在海底,伸得很远,相当细,但是它们不知道它能变得多粗,或者变得多结实。它静静地躺着,不过它们认为它可能是在捣鬼。
“让它在那儿躺着吧!这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小鱼中一条最谨慎的鱼说,不过最小的那条鱼仍然想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它是从上面沉下来的,人们一定可以从上面得到可靠的消息,因此它们都浮到海面上去。天气非常晴朗。
它们在海面上遇见一只海豚。这是一个耍武艺的家伙,一个海上的流浪汉:它能在海面上翻筋斗。它有眼睛看东西,因此一定看到和知道一切情况。它们向它请教,不过它老是想着自己和自己翻的筋斗。它什么也没有看到,因此也回答不出什么来。它只是一言不发,做出一副很骄傲的样子。
它们只好请教一只海豹。海豹只会钻水。虽然它吃掉小鱼,它还是比较有礼貌的,不过它今天吃得很饱。它比海豚知道得稍微多一点。
“有好几夜我躺在潮湿的石头上,朝许多里路以外的陆地望。那儿有许多呆笨的生物——在他们的语言中叫做‘人’。他们总想捉住我们,不过我们经常逃脱了。我知道怎样逃,你们刚才问起的海鳝也知道。海鳝一直是被他们控制着的,因为它无疑从远古起就一直躺在陆地上。他们把它从陆地运到船上,然后又把它从海上运到另一个遥远的陆地上去。我看见他们碰到多少麻烦,但是他们却有办法应付,因为它在陆地上是很听话的。他们把它卷成一团。我听到它被放下水的时候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不过它从他们手中逃脱了,逃到这儿来了。他们使尽气力来捉住它,许多手来抓住它,但是它仍然溜走了,跑到海底上来。我想它现在还躺在海底上吧!”
“它倒是很细呢!”小鱼说。
“他们把它饿坏了呀!”海豹说。“不过它马上就可以复元,恢复它原来粗壮的身体。我想它就是人类常常谈起而又害怕的那种大海蟒吧。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也从来不相信它。现在我可相信了:它就是那家伙!”于是海豹就钻进水里去了。
“它知道的事情真多,它真能讲!”小鱼说。“我从来没有这样聪明过!——只要这不是说谎!”
“我们可以游下去调查一下!”最小的那条鱼说。“我们沿路还可以向别人打听打听!”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我连鳍都不愿意动一下,”别的鱼儿说,掉转身就走。
“不过我要去!”最小的鱼儿说。于是它便钻到深水里去了。但是这离开“沉下的那个长东西”躺着的地方还很远。小鱼在海底朝各方面探望和寻找。
它从来没有注意到,它所住的世界是这样庞大。鲱鱼结成大队在游动,亮得像银色的大船。鲭鱼在后回跟着,样子更是富丽堂皇。各种形状的鱼和各种颜色的鱼都来了。水母像半透明的花朵,随着水流在前后飘动。海底上长着巨大的植物,一人多高的草和类似棕榈的树,它们的每一片叶子上都附有亮晶晶的贝壳。
最后小鱼发现下面有一条长长的黑条,于是它向它游去。但是这既不是鱼,也不是电缆,而是一艘沉下的大船的栏杆。因为海水的压力,这艘船的上下两层裂成了两半。小鱼游进船舱里去。当船下沉的时候,船舱里有许多人都死了,而且被水冲走了。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直直地躺着,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水把她们托起来,好像在摇着她们似的。她们好像是在睡觉。小鱼非常害怕;它一点也不知道,她们是再也醒不过来的。海藻像藤蔓似的悬在栏杆上,悬在母亲和孩子的美丽的尸体上。这儿是那么沉静和寂寞。小鱼拼命地游——游到水比较清亮和别的鱼游泳的地方去。它没有游远就碰见一条大得可怕的年轻的鲸鱼。
“请不要把我吞下去,”小鱼说。“我连味儿都没有,因为我是这样小,但是我觉得活着是多么愉快啊!”
“你跑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干什么?为什么你的族人没有来呢?”鲸鱼问。
于是小鱼就谈起了那条奇异的长鳝鱼来——不管它叫什么名字吧。这东西从上面沉下来,甚至把海里最大胆的居民都吓慌了。
“乖乖!”鲸鱼说。它喝了一大口水,当它跑到水面上来呼吸的时候,不得不吐出一根庞大的水柱。“乖乖!”它说,“当我翻身的时候,把我的背擦得怪痒的那家伙原来就是它!我还以为那是一艘船的桅杆,可以拿来当作搔痒的棒子呢!但是它并不在这附近。不,这东西躺在很远的地方。我现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干,我倒要去找找它!”
于是它在前面游,小鱼跟在后面——并不太近,因为有一股激流卷过来,大鲸鱼很快地就先冲过去了。
它们遇见了一条鲨鱼和一条老锯鳐。这两条鱼也听到关于这条又长又瘦的奇怪海鳝的故事。它们没有看见过它,但是想去看看。
这时有一条鲶鱼游过来了。
“我也跟你们一道去吧,”它说。它也是朝这个方向游来。“如果这条大海蟒并不比锚索粗多少,那么我一口就要把它咬断。”于是它把嘴张开,露出六排牙齿。“我可以在船锚上咬出一个印迹来,当然也可以把那东西的身子咬断!”
“它在那儿呢!”大鲸鱼说,“我看见了!”
它以为自己看事情要比别人清楚得多。“请看它怎样浮起来,怎样摆动、拐弯和打卷吧!”
可是它却看错了。朝它们游过来的是一条庞大的海鳗,有好几码长。
“这家伙我从前曾经看见过!”锯鳐说。“它在海里从来不闹事,也从来不吓唬任何大鱼的。”
因此它们就和它谈起那条新来的海鳝,同时问它愿意不愿意一同去找它。
“难道那条鳝鱼比我还要长吗?”海鳗问。“这可要出乱子了!”
“那是肯定的!”其余的鱼说。“我们的数目不少,倒是不怕它的。”于是它们就赶忙向前游。
正在这时候,有一件东西挡住了它们的去路——一个比它们全体加到一起还要庞大的怪物。
这东西像一座浮着的海岛,而又浮不起来。
这是一条很老的鲸鱼。它的头上长满了海藻,背上堆满了爬行动物,一大堆牡蛎和贻贝,弄得它的黑皮上布满了白点。
“老头子,跟我们一块来吧!”它们说。“这儿现在来了一条新鱼,我们可不能容忍它。”
“我情愿躺在我原来的地方,”老鲸鱼说。“让我休息吧!让我躺着吧!啊,是的,是的,是的。我正害着一场大病!我只有浮到海面上.把背露出水面,才会觉得舒服一点!这时庞大的海鸟就飞过来啄我。只要它们不啄得太深,这倒是蛮舒服的。它们有时一直啄到我的肥肉里去。你们瞧吧!有一只鸟的全部骨架还卡在我的背上呢。它把爪子抓得太深,当我潜到海底的时候,它还取不出来。于是小鱼又来啄它。请看看它的样子,再看看我的样子!我病了!”
“这全是想象!”那条年轻的鲸鱼说,“我从来就不生病。没有鱼会生病的!”
“请原谅我,”老鲸鱼说,“鳝鱼有皮肤病,鲤鱼会出天花,而我们大家都有寄生虫!”
“胡说!”鲨鱼说。它不愿意再拖延下去,别的鱼也一样,因为它们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最后它们来到电缆躺着的那块地方。它横躺在海底,从欧洲一直伸到美洲,越过沙丘、泥地、石底、茫茫一片的海中植物和整个珊瑚林。这儿激流在不停地变动,漩涡在打转,鱼在成群结队地游——它们比我们看到的无数成群地飞过的候鸟还要多。这儿有骚动声、溅水声、哗啦声和嗡嗡声——当我们把大个的空贝壳放在耳边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微微地听到这种嗡嗡声。现在它们就来到了这块地方。
“那家伙就躺在这儿!”大鱼说。小鱼也随声附和着。它们看见了电缆,而这电缆的头和尾所在的地方都超出了它们的视线。
海绵、水螅和珊蝴虫在海底飘荡,有的垂挂着,不时沉下来,垂落下来盖在它上面,因此它一忽儿显露,一忽儿隐没。海胆、蜗牛和蠕虫在它上面爬来爬去。庞大的蜘蛛,背上背着整群的爬虫,在电缆上迈着步子。深蓝色的海参——不管这种爬虫叫什么,它是用整个的身体来吃东西的——躺在那儿,似乎在唤海底的这个新的动物。比目鱼和鳍鱼在水里游来游去,静听各方面的响声。海盘车喜欢钻进泥巴里去,只是把长着眼睛的两根长脚伸出来。它静静地躺着,看这番骚动究竟会产生一个什么结果。
电缆静静地躺着,但是生命和思想却在它的身体里活动。人类的思想在它身体内通过。
“这家伙很狡猾!”鲸鱼说。“它能打中我的肚皮,而我的肚皮是最容易受伤的地方!”
“让我们摸索前进吧!”水螅说。“我有细长的手臂,我有灵巧的手指。我摸过它。我现在要把它抓紧一点试试看。”
它把灵巧的长臂伸到电缆底下,然后绕在它上面。
“它并没有鳞!”水螅说,“也没有皮!我相信它永远也养不出有生命的孩子!”
海鳗在电缆旁躺下来,尽量把自己伸长。
“这家伙比我还要长!”它说。“不过长并不是了不起的事情,一个人应该有皮、肚子和灵活性才行。”
鲸鱼——这条年轻和强壮的鲸鱼——向下沉,沉得比平时要深得多。
“请问你是鱼呢,还是植物?”它问。“也许你是从上面落下来的一件东西,在我们中间生活不下去吧?”
但是电缆却什么也不回答——这不是它的事儿。它里面有思想在通过——人类的思想。这些思想,在一秒钟以内,从这个国家传到那个国家,要跑几千里。
“你愿意回答呢,还是愿意被咬断?”凶猛的鲨鱼问。别的大鱼也都随声附和。“你愿意回答呢,还是愿意被咬断?”
电缆一点也不理会,它有它自己的思想。它在思想,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它全身充满了思想。
“让它们把我咬断吧。人们会把我捞起来,又把我联结好。我有许多族人在较小的水道曾经碰到过这类事情。”
因此它就不回答;它有别的事情要做。它在传送电报;它躺在海底完全是合法的。
这时候,像人类所说的一样,太阳落下去了。天空看上去像红彤彤的火焰,天上的云块发出火一般的光彩——一块比一块好看。
“现在我们可以有红色的亮光了!”水螅说。“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瞧瞧这家伙——假如这是必要的话。”
“瞧瞧吧!瞧瞧吧!”鲶鱼说,同时露出所有的牙齿。
“瞧瞧吧!瞧瞧吧!”旗鱼、鲸鱼和海鳗一起说。
它们一齐向前冲。鲶鱼跑在前面。不过当它们正要去咬电缆的时候,锯鳐把它的锯猛力刺进鳝鱼的背。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鲶鱼再也没有力量来咬了。
泥巴里现在是一团混乱。大鱼和小鱼,海参和蜗牛都在横冲直撞,互相乱咬乱打,乱挤乱压。电缆在静静地躺着,做它应该做的事情。
海上是一片黑夜,但是成千上万的海中生物发出光来。不够针头大的螃蟹也在发着光。这真是奇妙得很,不过事实是如此。
海里的动物望着这根电缆。
“这家伙是一件东西呢,还是不是一件东西呢?”
是的,问题就在这儿。
这时有一头老海象来了。人类把这种东西叫海姑娘或海人。这是一头母海象,有一个尾巴、两只划水用的短臂和一个下垂的胸脯。她的头上有许多海藻和爬行动物,而她因这些东西而感到非常骄傲。
“你们想不想知道和了解呢?”她说。“我是唯一可以告诉你们的人。不过我要求一件事情:我要求我和我的族人有在海底自由吃草的权利。我像你们一样,也是鱼,但在动作方面我又是一个爬行动物。我是海里最聪明的生物。我知道生活在海里的一切东西,也知道生活在海上的一切东西。那个让你们大伤脑筋的东西是从上面下来的,凡是从上面放下来的东西都是死的,或者变成死的,没有任何力量。让它躺在那儿吧。它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发明罢了!”
“我相信它还不止是如此!”小鱼说。
“小鲭鱼,住口!”大海象说。
“刺鱼!”别的鱼儿说;此外还有更加无礼的话。
海象解释给它们听,说这个一言不发的、吓人的家伙不过是陆地上的一种发明罢了。她还作了一番短短的演讲,说明人类是如何讨厌。
“他们想捉住我们,”她说。“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唯一目的。他们撒下网来,在钩子上安着饵来捉我们。那儿躺着的家伙是一条大绳子。他们以为我们会咬它,他们真傻!我们可不会这样傻!不要动这废物吧,它自己会消散,变成灰尘和泥巴的。上面放下来的东西都是有毛病和破绽的——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所有的鱼儿都说。它们为了要表示意见,所以就全都赞同海象的意见。
小鱼却有自己的看法:“这条又长又瘦的海蟒可能是海里最奇异的鱼。我有这种感觉。”
“最奇异的!”我们人类也这样说,而且有把握和理由这样说。
这条巨大的海蟒,好久以前就曾在歌曲和故事中被谈到过的。它是从人类的智慧中孕育和产生出来的,它躺在海底,从东方的国家伸展到西方的国家去。它传递消息,像光从太阳传到我们地球上一样快。它在发展,它的威力和范围在发展,一年一年地在发展。它穿过大海,环绕着地球;它深入波涛汹涌的水,也深入一平如镜的水——在这水上,船长像在透明的空气中航行一样,可以朝下看,望见像五颜六色的焰火似的鱼群。
这蟒蛇——一条带来幸运的中层界①的蟒蛇——向极远的地方伸展,它环绕着地球一周,可以咬到自己的尾巴。鱼和爬虫硬着头皮向它冲来,它们完全不懂得上面放下来的东西:人类的思想,用种种不同的语言,无声无息地,为了好的或坏的目的,在这条知识的蛇里流动着。它是海里奇物中一件最奇异的东西——我们时代的海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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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Midgaard,按照宗教传说,认为宇宙分天堂、人间和地狱三层。中间这层就是我们人类居住的世界。
在一阵大雷雨以后,当你走过一块荞麦田的时候,你常常会发现这里的荞麦又黑又焦,好像火焰在它上面烧过一次似的。这时种田人就说:“这是它从闪电得来的。”但为什么它会落得这个结果?我可以把麻雀告诉我的话告诉你。麻雀是从一棵老柳树那儿听来的。这树立在荞麦田的旁边,而且现在还立在那儿。它是一株非常值得尊敬的大柳树,不过它的年纪很老,皱纹很多。它身体的正中裂开了,草和荆棘就从裂口里长出来。这树向前弯,枝条一直垂到地上,像长长的绿头发一样。
周围的田里都长着麦子,长着裸麦和大麦,也长着燕麦——是的,有最好的燕麦。当它成熟了的时候,看起来就像许多落在柔软的树枝上的黄色金丝鸟。这麦子立在那儿,微笑着。它的穗子越长得丰满,它就越显得虔诚,谦卑,把身子垂得很低。
可是另外有一块田,里面长满了荞麦。这块田恰恰是在那株老柳树的对面。荞麦不像别的麦子,它身子一点也不弯,却直挺挺地立着,摆出一副骄傲的样子。
“作为一根穗子,我真是长得丰满,”它说。“此外我还非常漂亮:我的花像苹果花一样美丽:谁看到我和我的花就会感到愉快。你这老柳树,你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比我们更美丽的东西吗?”
柳树点点头,好像想说:“我当然知道!”
不过荞麦骄傲地摆出一副架子来,说:“愚蠢的树!它是那么老,连它的肚子都长出草来了。”
这时一阵可怕的暴风雨到来了:田野上所有的花儿,当暴风雨在它们身上经过的时候,都把自己的叶子卷起来,把自己细嫩的头儿垂下来,可是荞麦仍然骄傲地立着不动。
“像我们一样。把你的头低下来呀。”花儿们说。
“我不须这样做。”荞麦说。
“像我们一样,把你的头低下来呀,”麦子大声说。“暴风的安琪儿现在飞来了。他的翅膀从云块那儿一直伸到地面;你还来不及求情,他就已经把你砍成两截了。”
“对,但是我不愿意弯下来。”荞麦说。
“把你的花儿闭起来,把你的叶子垂下来呀,”老柳树说。“当云块正在裂开的时候,你无论如何不要望着闪电:连人都不敢这样做,因为人们在闪电中可以看到天,这一看就会把人的眼睛弄瞎的。假如我们敢于这样做,我们这些土生的植物会得到什么结果呢?——况且我们远不如他们。”
“远不如他们!”荞麦说。“我倒要瞧瞧天试试看。”它就这样傲慢而自大地做了。电光掣动得那么厉害,好像整个世界都烧起来了似的。
当恶劣的天气过去以后,花儿和麦子在这沉静和清洁的空气中站着,被雨洗得焕然一新。可是荞麦却被闪电烧得像炭一样焦黑。它现在成为田里没有用的死草。
那株老柳树在风中摇动着枝条;大颗的水滴从绿叶上落下来,好像这树在哭泣似的。于是麻雀便问:“你为什么要哭呢?你看这儿一切是那么令人感到愉快:你看太阳照得多美,你看云块飘得多好。你没有闻到花儿和灌木林散发出来的香气吗?你为什么要哭呢,老柳树?”
于是柳树就把荞麦的骄傲、自大以及接踵而来的惩罚讲给它们听。
我现在讲的这个儿童故事是从麻雀那儿听来的。有一天晚上我请求它们讲一个童话,它们就把这件事情讲给我听。
在稀薄的、清爽的空气中,有一个安琪儿拿着天上花园中的一朵花在高高地飞。当她在吻着这朵花的时候,有一小片花瓣落到树林中潮湿的地上。这花瓣马上就生了根,并且在许多别的植物中间冒出芽来。
“这真是一根很滑稽的插枝。”别的植物说。蓟和荨麻都不认识它。
“这一定是花园里长的一种植物!”它们说,并且还发出一声冷笑。它们认为它是花园里的一种植物而开它的玩笑。但是它跟别的植物不同;它在不停地生长;它把长枝子向四面伸开来。
“你要伸到什么地方去呢?”高大的蓟说。它的每片叶子都长满了刺。“你占的地方太多!这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可不能扶持你呀!”
冬天来了;雪把植物盖住了。不过雪层上发出光,好像有太阳从底下照上来似的。在春天的时候,这棵植物开出花来;它比树林里的任何植物都要美丽。
这时来了一位植物学教授。他有许多学位来说明他的身份。他对这棵植物望了一眼,检验了一番;但是他发现他的植物体系内没有这种东西。他简直没有办法把它分类。
“它是一种变种!”他说。“我不认识它,它不属于任何一科!”
“不属于任何一科!”蓟和荨麻说。
周围的许多大树都听到了这些话。它们也看出来了,这种植物不属于它们的系统。但是它们什么话也不说——不说坏话,也不说好话。对于傻子说来,这是一种最聪明的办法。
这时有一个贫苦的天真女孩子走过树林。她的心很纯洁;因为她有信心,所以她的理解力很强。她全部的财产只是一部很旧的《圣经》,不过她在每页书上都听见上帝的声音:如果有人想对你做坏事,你要记住约瑟的故事——“他们在心里想着坏事情,但是上帝把它变成最好的东西。”如果你受到委屈,被人误解或者被人侮辱,你只须记住上帝:他是一个最纯洁、最善良的人。他为那些讥笑他和把他钉上十字架的人祈祷:“天父,请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女孩子站在这棵稀奇的植物面前——它的绿叶发出甜蜜和清新的香气,它的花朵在太阳光中射出五光十色的焰火般的光彩。每朵花发出一种音乐,好像它里面有一股音乐的泉水,几千年也流不尽。女孩子怀着虔诚的心情,望着造物主的这些美丽的创造。她顺手把一根枝条拉过来,细看它上面的花朵,闻一闻这些花朵的香气。她心里轻松起来,感到一种愉快。她很想摘下一朵花,但是她不忍把它折断,因为这样花就会凋谢了。她只是摘下一片绿叶。她把它带回家来,夹在《圣经》里。叶子在这本书里永远保持新鲜,从来没有凋谢。
叶子就这样藏在《圣经》里。几个星期以后,当这女孩子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圣经》就放在她的头底下。她安静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庄严的、死后的虔诚的表情,好像她的这个尘世的躯壳,就说明她现在已经是在上帝面前。
但是那棵奇异的植物仍然在树林里开着花。它很快就要长成一棵树了。许多候鸟,特别是鹳鸟和燕子,都飞到这儿来,在它面前低头致敬。
你曾经看到过一个老木碗柜没有?它老得有些发黑了。
它上面刻着许多蔓藤花纹和叶子。客厅里正立着这么一个碗柜。它是从曾祖母继承下来的;它从上到下都刻满了玫瑰和郁金香。它上面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蔓藤花纹,在这些花纹中间露出一只小雄鹿的头,头上有许多花角。在碗柜的中央雕刻了一个人的全身像。他看起来的确有些好笑,他露出牙齿——你不能认为这就是笑。他生有公羊的腿,额上长出一些小角,而且留了一把长胡须。
房间里的孩子们总是把他叫做“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这是一个很难念的名字,而得到这种头衔的人也并不多。不过把他雕刻出来倒也是一件不太轻松的工作。
他现在就立在那儿!他老是瞧着镜子下面的那张桌子,因为桌子上有一个可爱的瓷做的小牧羊女。她穿着一双镀了金的鞋子;她的长衣服用一朵红玫瑰扎起来,显得很入时。她还有一顶金帽子和一根木杖。她真是动人!
紧靠近她的身旁,立着一个小小的扫烟囱的人。他像炭一样黑,但是也是瓷做的。他的干净和整齐赛得过任何人。他是一个“扫烟囱的人”——这只不过是一个假设而已。做瓷器的人也可能把他捏成一个王子。如果他们有这种心情的话!
他拿着梯子,站在那儿怪潇洒的。他的面孔有点儿发白,又有点儿发红,很像一个姑娘。这的确要算是一个缺点,因为他应该有点发黑才对。他站得离牧羊女非常近;他们两人是被安放在这样的一个地位上的。但是他们现在既然处在这个地位上,他们就订婚了。他们配得很好。两个人都很年轻,都是用同样的瓷做的,而且也是同样的脆弱。
紧贴近他们有另一个人物。这人的身材比他们大三倍。他是一个年老的中国人。他会点头。他也是瓷做的;他说他是小牧羊女的祖父,不过他却提不出证明。他坚持说他有权管她,因此就对那位向小牧羊女求婚的“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点过头。
“现在你可以有一个丈夫了!”年老的中国人说,“这人我相信是桃花心木做的。他可以使你成为一位‘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夫人。他除了有许多秘藏的东西以外,还有整整一碗柜的银盘子。”
“我不愿意到那个黑暗的碗柜里去!”小牧羊女说。“我听说过,他在那儿藏有11个瓷姨太太。”
“那么你就可以成为第12个呀,”中国人说。“今天晚上,当那个老碗柜开始嘎嘎地响起来的时候,你就算是结婚了,一点也不差,正如我是一个中国人一样!”于是他就点点头,睡去了。
不过小牧羊女双眼望着她最心爱的瓷制的扫烟囱的人儿,哭起来了。
“我要恳求你,”她说,“我要恳求你带着我到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去。在这儿我是不会感到快乐的。”
她的爱人安慰着她,同时教她怎样把小脚踏着雕花的桌角和贴金的叶子,沿着桌腿爬下来。他还把他的梯子也拿来帮助她。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到地上来了。不过当他们抬头来瞧瞧那个老碗柜时,却听到里面起了一阵大的骚动声;所有的雕鹿都伸出头来,翘起花角,同时把脖子掉过来。“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向空中暴跳,同时喊着对面的那个年老的中国人,说:
一
在一条非常有名的大街上,有一幢漂亮的古老房子。它四面的墙上都镶有玻璃碎片;这些玻璃片在阳光和月光中闪亮,好像墙上镶有钻石似的。这表示富有,而屋子里的陈设也的确富丽堂皇。人们说这位商人有钱到这种程度,他可以在客厅里摆出两桶金子;他甚至还可以在他的小儿子出生的那个房间放一桶金币,作为他将来的储蓄。
当这个孩子在这个富有家庭里出生的时候,从地下室一直到顶楼上住着的人们都表示极大的欢乐。甚至一两个钟头以后,顶楼里仍然非常欢乐。仓库的看守人和他的妻子就住在那上面。他们也在这时候生下了一个小儿子——由我们的上帝赐予、由鹳鸟送来、由妈妈展出的。说来也凑巧得很,他的房门外也放着一个桶,不过这个桶里装的不是金币,而是一堆垃圾。
这位富有的商人是一个非常和善和正直的人。他的妻子是顶秀气的,老是穿着最考究的衣服。她敬畏上帝,因此她对穷人很客气,很善良。大家都祝贺这对父母生下了一个小儿子——他将会长大成人,而且会像父亲一样,变得富有。
孩子受了洗礼,取名为“费利克斯”。这个字在拉丁文里是“快乐”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是如此,而他的父亲更是如此。
至于那个仓库的看守人,他的确是一个难得的老好人。他的妻子是一个诚实而勤俭的女子,凡是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他们生了一个小男孩,该是多快乐啊,他的名字叫贝儿。
住在第一层楼上的孩子和住在顶楼上的孩子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到同样多的吻,而直接从我们的上帝那里得到的阳光则更多。虽然如此,他们的地位究竟还是不同:一个是住在下面,一个是住在顶楼上。贝儿高高的在上面坐着,他的保姆是自己的妈妈。费利克斯的保姆则是一个生人,不过她很善良和正直——这是在她的品行证明书上写明了的。这个有钱的孩子有一辆婴儿车,经常由她这位衣服整齐的保姆推着。住在顶楼上的孩子则由他的妈妈抱着,不管妈妈穿的是节日的衣服还是普通衣服;但他同样感到快乐。
两个孩子不久就开始懂事了。他们在长大,能用手比划他们有多高,而且还会说出单音话来。他们同样的逗人喜欢,同样的爱吃糖,同样的受到父母的宠爱。他们长大了,对于这位商人的车和马同样感到兴趣。费利克斯得到许可和保姆一起坐在车夫的位子上,瞧瞧马儿。他甚至还想象自己赶着马儿呢。当男主人和女主人坐着马车外出的时候,贝儿得到许可坐在顶楼的窗子后面,朝街上望。他们离开以后,他就搬两个凳子到房间里来,一个放在前面,一个放在后面,自己则坐在上面赶起马车来。他是一个真正的车夫,这也就是说,他比他所想象的车夫还要像样一点。这两个小家伙玩得都不错,不过他们到了两岁时,才彼此讲话。费利克斯总是穿着漂亮的天鹅绒和绸衣服,而且像英国人的样儿,腿总是露在外面。住在顶楼上的人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定要冻坏!至于贝儿呢,他的裤子一直长达脚踝。不过有一天他的衣服从膝头那儿给撕破了,因此他也觉得有一股阴风袭进来,跟那位商人的娇小的儿子把腿露在外面没有两样。这时费利克斯和妈妈一道,正要走出门;而贝儿也和妈妈一道,正要走进来。
“和小小的贝儿拉拉手吧!”商人的妻子说。“你们两人应该讲几句话呀。”
于是一个就说:“贝儿!”另一个就说:“费利克斯!”是的,这一次他们只讲了这些。
那位富有的太太疼爱他的孩子,不过贝儿也有一个特别疼爱他的人——这就是祖母。她的眼力不大好,但是她在贝儿身上所看出的东西要比爸爸妈妈多的多——事实上要比任何人都多。
“这个可爱的孩子,”她说,“将来是了不起的!他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虽然我的眼睛不好,这点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苹果就在那儿,而且还在发着光呢!”接着她就把这个小家伙的手吻了一下。
他的爸爸妈妈看不出什么东西,他自己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但是当他慢慢长大了、能懂得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也就乐于相信这种说法了。
“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故事,有过这么一个童话,像祖母所讲的一样!”爸爸妈妈说。
是的,祖母会讲故事,而且同样的故事贝儿总是百听不厌。她教给他一首圣诗,同时也教他念《主祷文》。他全都会念,但是没有调子,只是些意义不连贯的词儿。她把每一句祈祷都解释给他听。当祖母讲到“我们每天吃面包,今天请赐给我们”时,他的印象特别深。他应该懂得,有的人吃白面包,有的人得吃黑面包。一个人雇用着许多人的时候,他得有一幢大屋子;有的人境况差一些,即使住在顶楼上一个小房间里,也同样会感到快乐。“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所谓‘每天的面包’。”
贝儿当然也有每天吃的好面包和幸福的时光,但是好景并非是永远不变的。凄惨的战争年月开始了。年轻的人得离开,年老的人也得离开。贝儿的爸爸被征召入伍了。不久消息就传来了:他是在抵抗占优势的敌人时在战场上第一个牺牲的。
顶楼上的那个小房间里充满了哀痛,妈妈在哭,祖母和小小的贝儿也在哭。每一次只要有一个街坊来看他们,大家就会谈起“爸爸”,于是大伙儿就一起都哭起来了。在这同时,未亡人得到许可继续住在顶楼上,而且在头一年可以完全不付租钱;以后则略为付一点房租。祖母跟妈妈住在一起。她替一些她所谓“漂亮的单身绅士”洗衣服,就这样维持生活。贝儿既没有悲哀,也没有困苦。他吃的喝的都有,同时祖母还讲故事给他听——关于广大的世界的一些奇异的故事。有一天他问她,他们两人可不可以在某个礼拜天到国外去跑一趟,回到家里来就成为戴着金王冠的王子和公主。“要做这类事情,我的年纪是太大了,”祖母说,“你得先学习许多东西,变得高大和强壮,而同时又像你现在一样老是一个善良和可爱的孩子!”
贝儿骑着木马①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这样的木马他有两匹,但是商人的儿子却有一匹真正的活马——小得很,人们简直可以把它叫做“马孩子”。事实上贝儿就是这样叫它,它从来也长不大。费利克斯骑着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有时还跟爸爸妈妈和皇家的骑师一道骑着它走出门。在开始的半点钟内,贝儿不大爱自己的马儿,也不愿意骑它们,因为它们不是真的。他问妈妈,为什么他不能像费利克斯一样,能够有一匹真马。妈妈说:“因为费利克斯是住在下面,离马厩很近呀。但是你却住在顶楼。人们不能在顶楼上养马呀。你只能够养你现在这样的马。骑吧!”
因此贝儿就骑了。他先骑到橱柜那儿去——这是一座藏有许多宝物的大山:妈妈和贝儿在礼拜天穿的好衣服都藏在这里面,她积下来作为付房租的那些雪白的银洋也藏在这里面。接着他又骑到火炉那边去,他把它叫做大黑熊。它睡了一整个夏天;不过当冬天到来的时候,它得起一点作用,把房间暖起来,把饭煮熟。
贝儿有一个干爸爸;在冬天他每个礼拜天都来,同时吃一天热饭。妈妈和祖母说,他的境遇不太好。他曾经是一个马车夫,喜欢喝几杯,因此常常在工作中睡着了。无论是当兵或当马车夫,这都是不应该的。所以结果他只配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当一个赶车人;不过他也有时为漂亮的人物赶赶四轮马车。现在他则赶着一辆垃圾车,摇着一个发出粗大的声音的乐器,从这家门口走到那家门口:喀哒……喀哒……于是女佣人和主妇,就从每幢房子里走出来,提着满满一桶垃圾,往他的车子里一倒。脏东西和废物,灰土和垃圾,统统都倒在里面。
有一天贝儿从顶楼上走下来。妈妈到城里去了,他站在敞开的大门口。干爸爸和垃圾车就在外面。“你要不要坐一下车子?”她问。贝儿当然是愿意的。不过他只愿意坐到墙拐角那儿为止。
他坐在干爸爸的身边,他得到许可拿起鞭子,因此他的眼睛就射出得意的神采来。他现在是赶着一匹真正的活马,而且一直赶到墙拐角那儿去。这是他的妈妈到来了;她的面色很不好看,因为看到自己的小儿子赶着一辆垃圾车究竟是不舒服的。他必须马上下来。虽然如此,她仍然对干爸爸道谢了一声。不过,回到家里来以后,她就不准贝儿再做同样的事情了。
有一天他又走到大门口来。这里再没有干爸爸来诱惑他去赶垃圾车,但是别的诱惑却又出现了。有三四个野孩子在一条阴沟里寻找人们遗失掉或忘掉的东西。他们不时找到一个扣子或一个铜板,但是他们也不时被玻璃瓶的碎片或针头所刺伤。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贝儿参加他们的活动。当他来到阴沟里的时候,他在石头之间找到了一块银币。
第二天他又去了,和一些别的孩子在一起寻找。他们都把指头弄脏了,但是他却找到了一个金戒指。他用得意的眼光,把他这幸运的成绩指给大家看。大家朝他身上扔了许多脏东西,同时把他叫做“幸运的贝儿”。他们从此就不准许他再和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寻东西了。
在商人的院子后面有一块低洼的地方。这块地方得填满起来,作为建筑工地。沙石和灰土都被运到这里来。整堆整堆地倒进里面去。干爸爸在运这些东西,但是贝儿却不能和他一道赶车子。野孩子们有的用棍子,有的用手,在这些脏东西中搜索。他们总能找出一点似乎值得一找的什么东西。
小小的贝儿也到这里来了。
大家看到他,于是便喊道:“幸运的贝儿,你滚开吧!”当他走近的时候,他们就朝他扔几把脏土。有一把扔到他的木鞋上,撞散了,于是就有一件发亮的东西从那里面滚出来。贝儿把它捡起来,它原来是一颗琥珀雕的心。他拿着它赶快跑到家里来。别的孩子都没有发现这件东西。你看,甚至当别人对他扔脏东西的时候,他都是幸运的。
他把他拾得的银币存在储蓄匣里。至于戒指和琥珀心,妈妈则把它们拿给楼下商人的太太看,因为他想知道这是不是别人的失物,应不应该“报告警察局”。
当商人的太太看到戒指时,她的眼睛变得多亮啊!这原来就是她的订婚戒指,她在三年前遗失掉的。它在阴沟里居然呆了这么久。
贝儿得到一笔酬金,这在他的储蓄匣里摇得咯咯地响。太太说,那颗琥珀心是一件不太值钱的东西,贝儿可以自己留下来。
在夜里,琥珀心躺在柜子上,祖母睡在床上。
“嗨,是什么东西在烧起来了呢?”祖母说,“倒好像那里点着一根蜡烛似的!”她爬起来望了望。这就是那颗琥珀心。是的,祖母的眼里虽然不大好,但是他常常能看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有他的一套想法。第二天早晨,她拿一根结实的窄带子穿进这颗心上的那个小孔,把它挂在小孙子的脖子上。
“你无论如何不能把它取下来,除非你要换一根新带子。你也不能让别的小孩知道你有这件东西,否则他们就会把它抢去,那末你也就会得到肚痛病!”这也就是小贝儿所知道的唯一痛苦的病。
这颗心里面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祖母指给他看:假如他用手把它擦几下,然后再放一根小草在它旁边,那么这根小草就好像有了生命,跳到琥珀心的旁边,怎样也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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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一根在一端雕有马头的棍子。
二
商人的儿子有一个家庭教师,个别教他读书,也和他一道散步。贝儿应该受到学校教育,因此他就和许多别的孩子一道进了一个普通小学。他们在一道玩耍,这比跟家庭教师在一道散步要有趣得多。贝儿真的不愿意再换别的地方!
他是一个幸运的贝儿,不过干爸爸也是一个“幸运的贝儿”,虽然他的名字并不是贝儿。他曾经中过一次彩:他和十一个人共同买了一张彩票,得了二百元大洋。他马上买了新衣服穿,而且穿起了这些衣服,他的样子还蛮漂亮哩。
幸运总不是单独到来的。它总是和别的东西一道。干爸爸也是如此。他不再赶垃圾车,而是参加了剧院的工作。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祖母说,“难道他要登台唱戏吗?当个什么角色呢?”
当道具工人。
这要算是向前迈进了一步。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欣赏上演的戏,虽然他总是从顶上或侧面看。最可爱的是芭蕾舞,但是演芭蕾舞却需要费很大的气力。而且还常常有起火的危险。他们在天上起舞,也在人间起舞。对于小小的贝儿来说,这真是值得一看的东西。一天晚上,有一个新的“彩排”——这就是人们对于一个新芭蕾舞预演时所用的名词。在这个舞里面,每个人都穿得整整齐齐,打扮的漂漂亮亮,好像大家这天晚上付出许多钱完全是为了看这个场面似的。他得到许可把贝儿也带去,而且还替他找到了一个位子——在这个位子上他什么都看得见。
这是根据《圣经》上参孙①的故事编的芭蕾舞:非利士人围着他跳舞,而他就把整个房子推倒了,压到他们和自己的身上。不过旁边已准备好了灭火机和消防员,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
贝儿从来没有看过戏,当然更谈不上芭蕾舞了。他穿上礼拜天穿的最漂亮的衣服,跟着干爸爸一道到戏院里去。戏院简直像一个晾东西的顶楼,上面挂着许多帏帐和幕布,下边有许多通道,此外还有灯和光。前后左右都有许多隐蔽处,人们就从这些地方出现。这好像是一个有许多座位的大教堂。贝儿坐的地方有点向下倾斜,而他得坐在这个地方,直到散场后有人来接他为止。他的衣袋里揣着三块黄油面包。他不会感到饿的。
很快剧场里就亮起来了。许多乐师,带着笛子和提琴,忽然出现了,好像他们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在贝儿旁边的位子上坐着一些穿着普通衣服的人;但是却也有些戴着金色窄边拿破仑帽的骑士,穿着纱衣和戴着花朵的漂亮小姐,甚至还有背上插着翅膀的白衣安琪儿呢。他们有的坐在楼上,有的坐在楼下;有的坐在楼厅,有的坐在底层。他们都是芭蕾舞里面的舞蹈家,但是贝儿却不知道。他以为这些人就是祖母讲给他听的那些童话中的人物。是的,有一个女人戴着一顶金色的窄边帽,手中拿着一根长矛。她是一个最美丽的人儿。她坐在一个安琪儿和一个山神之间,似乎是高于一切人之上。嗨,这儿值得一看的东西真是不少,然而正式的芭蕾舞还没有开始。
忽然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沉寂。一位穿黑衣的绅士挥动着一根小小的魔棒,于是所有的乐师就都奏起乐来了。音乐慢慢的在剧场里飘扬起来,一堵墙也就同时慢慢的上升。于是一个花园在眼前出现了,太阳在它上面照着,所有的人都开始起舞和跳跃。这样一种华丽的景象,贝儿是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于是军队在开步走,于是战争起来了。接着就是一个宴会,大力士参孙和他的爱人出现了。她是那么恶毒,也正如她是那么美丽。她出卖了他。非利士人把他的眼睛剜掉了,他得推着磨石,他得在宴会厅里成为大家讪笑的对象。但是他抱着那根支撑屋顶的石柱,摇撼着这些柱子,摇撼着整个房屋。屋子倒下来了,迸出红红绿绿的火焰。
贝儿可以在这儿坐一生,专门看这些表演——即使那几块黄油面包吃完了,他也不在乎。事实上他也早已吃完了。
唔,等他回到家里,可有故事讲了。他怎么也不愿意上床去睡。他用一条腿站着,把另一条腿跷在桌上——这就是参孙的爱人和其他一些小姐们所做的表演。他把祖母坐的椅子当作一个踏车来使,同时把另外两把椅子和一个枕头压到自己的身上来表示宴会厅倒塌的情景。他把这些情景表演出来了;是的,他还有伴着表演的全部音乐。芭蕾舞本来是没有对话的,但是他却唱起来了——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非常不调和。这简直像一出歌剧。最令人惊异的是他那美丽的、像铃铛一样的声音。但是谁也不提起这件事情。
在早先,贝儿希望当一个杂货店的学徒,干卖梅子和沙糖一类的事儿。现在他知道还有比那更美妙的工作;这就是“成为参孙故事中的人物,跳芭蕾舞”。祖母说,有许多穷苦的孩子曾经走过这样的道路,而且后来成为优秀和有声望的人;不过她绝不能让家里的任何女子走这条路。但是一个男孩就不同了,他能站得比较稳。
不过,在那整幢房子倒下来以前,贝儿没有看见任何女孩子倒下来过。他补充说,就是倒下的时候也是大家一起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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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孙是一个大力士,被非利士人所囚禁,并且被他们剜了眼睛。非利士人得意忘形,把参孙拿来取乐,要他在大家面前耍戏。参孙祈求上帝给他力量,把整个房子推垮了,压死了所有取乐的人。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士师记》第十六章第二十一至三十一节。
三
贝尔希望当一名芭蕾舞演员,而且非如此不可。
“我简直没有办法管他!”他的妈妈说。
最后有一天,她带他去见芭蕾舞大师。这人是一位阔气的绅士;他象一个商人一样,也有一幢自己的房子。贝儿将来能够达到这种地步吗?对于我们的上帝说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贝儿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幸运就在他的手里——可能也在他的腿上呢。
贝儿去看那位芭蕾舞大师,而且马上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参孙。他的眼睛并没有在非利士人手里吃什么亏。他知道那不过是做戏。参孙用和蔼和愉快的眼光望着他,同时要他站直,把脚踝露出来。贝儿却把整个的脚和腿都露出来了。
“他就是这样在芭蕾舞中找到了一个位置!”祖母说。
这件事没有花多大气力就和芭蕾舞大师办好了。不过在这以前,妈妈和祖母曾经作过一些准备工作,征求过一些有见识的人的意见——首先是那位商人的太太的意见。她说对于象贝儿这样一个漂亮和体面的孩子来说,这是一条美好的道路,但是没有什么前途。因此他们就又去和佛兰生小姐商量。这位老小姐懂得有关芭蕾舞的一切事情,因为在祖母还很年轻的那些日子里,她曾经一度也是舞台上的一位漂亮的舞蹈家。她扮演过女神和公主的角色;她每到一地都受到欢迎和敬意。不过后来她的年纪大了——我们都会如此——再没有什么主要的角色给她演了,最后她只得退出舞台,作些化妆工作——为那些扮女神和公主的角色化妆。
“事情就是如此!”佛兰生小姐说。“舞台的道路是很美丽的,但是长满了荆棘。那上面开满嫉妒之花!嫉妒之花!”
这句话贝儿是完全听不懂的。不过到了一定的时候,她自然会懂得的。
“他是死心塌地要学习芭蕾舞!”妈妈说。
“他是一个虔诚的小基督徒!”祖母说。
“而且很懂规矩!”佛兰生小姐说。“既懂规矩,又有道德!我在全盛时期就是如此。”
贝儿就是这样走进舞蹈学校的。他得到了几件夏天穿的衣服和薄底舞鞋,为的是要是他的身体显得轻盈一点。所有年龄较大的舞蹈女生都来吻他,并且说,象他这样的孩子简直值得一口吞下去。
他得稳稳的站住,把腿跷起来而不至于倒下。在这同时,他得学习甩腿——先甩右腿,然后甩左腿。比起许多其他的学生来,他对于这件事并不太感到困难。教跳舞的老师拍着他的肩,说他不久就可以参加芭蕾舞的演出了。他将表演一个国王的儿子,戴着一顶金王冠,被人抬在盾牌上。他在舞蹈学校里练习,后来又在剧院里预演。
妈妈和祖母必须来看看小贝儿的这个场面。事实上他们也真的来看了。虽然这是一个愉快的场合,可是他们两个人都哭起来了。贝儿在这种光华灿烂的景象中却没有看见他们,但是他却看见了商人的一家人。他们坐在离舞台很近的一个包厢里。小小的费利克斯也在场。他戴着有扣子的手套,俨然象一位成年的绅士。虽然他能把舞台上的表演看得很清楚,但他却整晚使用一个望远镜,也俨然象一个成年的绅士。他看到了贝儿,贝儿也看到了他,然而贝儿头戴一顶金制的王冠,是一个国王的儿子啦。这天晚上这两个孩子的关系变得更亲密起来。
几天以后,当他们在院子里遇见的时候,费利克斯特地走过来,对贝儿说,他曾经看见过他——当他是一个王子的时候,当然他现在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什么王子了,不过他曾经穿过王子的衣服,戴过一顶王冠。
“在礼拜天我将又要穿这种衣服和戴这种帽子了!”贝儿说。
费利克斯没有再看到这个场面,但是他却是整晚在想着它。他到是很想得到贝儿的这种位置呢,因为他还不曾听过佛兰生小姐的经验谈:走向舞台的道路上长满了荆棘,充满了嫉妒。贝儿现在还不懂得这句话的意义,但他总有一天会懂得的。
他的小朋友们——那些学芭蕾的学生——并不是一些名副其实的好孩子,虽然他们常常表演安琪儿,而且被上还插着翅膀。有一个叫玛莉·克纳路普的女孩,当她表演一个小随从的角色的时候——贝儿也常表演这个角色——他老是喜欢恶意的踩他的脚背,为的是要把他的袜子弄脏。还有一个捣蛋的男孩子。他老是用针往贝儿的背上刺。有一天他错吃了贝儿的面包,但是这种错误是不应该有的,因为贝儿的面包里夹有肉丸子,而这个孩子的面包里却什么也没有。他不可能吃错了。
要把这类讨厌的事儿全举出来是不可能的。贝儿足足忍受了两年,而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来到。有一个叫做《吸血鬼》的芭蕾舞要上演。在这个舞里面,那些最小的学生将要打扮成为蝙蝠。他们穿着紧身衣,背上插着黑色的薄纱翅膀。这些小家伙得用脚尖跑,以表现出他们轻捷如飞的样子;他们同时也得在地板上旋转。这套表演贝儿是非常拿手的,不过他穿的那套上衣和裤子连在一起的紧身衣是又旧又容易破,经不起这种吃力的动作。因此当他正在大家面前表演的时候,哗啦一声,后面裂开了一个口子——从颈背一直裂到裤脚。于是他那不够尺寸的衬衫就全露出来了。
所有的观众都大笑起来。贝儿觉得、而且也知道他的衣服在背后裂开了,但是他仍旧继续旋转着,旋转着。这却把事情越弄越糟,而大家也就越笑越厉害了。其他的吸血鬼也都一起大笑起来。他们向他撞过来,而最可怕的是观众都在鼓掌,齐声叫“好”!
“这都是为这位裂开了口的吸血鬼而发的!”舞蹈学生们说。从此以后,他们就把他叫做“裂口”。
贝儿哭起来,佛兰生小姐安慰他说:“这只不过是嫉妒罢了!”现在贝儿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
除了舞蹈学校以外,他们还上剧院的正规学校——舞蹈学生在这里学习算术和作文、历史和地理。是的,他们甚至还有一位老师教宗教的的课程,以为光只会跳舞是不够的——世界上还有一些比穿破舞衣更重要的事情。在这些事情上,贝儿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比所有的孩子都要聪明,而且得到很高的分数。不过他的朋友们仍然把他叫做“裂口”。他们是在开他的玩笑。最后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拳打出去,落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这个孩子的左眼底下青了一块,因此当他晚上在芭蕾舞出场的时候,就不得不在左眼底下涂些白油。芭蕾舞老师把贝儿骂了一顿,而骂得最厉害的是那位扫地的女人,因为贝儿的那一拳是“扫”在她的儿子的脸上。
安妮·莉斯贝像牛奶和血,又年轻,又快乐,样子真是可爱。她的牙齿白得放光,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她的脚跳起舞来非常轻松,而她的性情也很轻松。这一切会结出怎样的果子呢?……“一个讨厌的孩子!……”的确,孩子一点也不好看,因此他被送到一个挖沟工人的老婆家里去抚养。
安妮·莉斯贝本人则搬进一位伯爵的公馆里去住。她穿着丝绸和天鹅绒做的衣服,坐在华贵的房间里,一丝儿风也不能吹到她身上,谁也不能对她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因为这会使她难过,而难过是她所受不了的。她抚养伯爵的孩子。这孩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美丽得像一个安琪儿。她是多么爱这孩子啊!
至于她自己的孩子呢,是的,他是在家里,在那个挖沟工人的家里。在这家里,锅开的时候少,嘴开的时候多。此外,家里常常没有人。孩子哭起来。不过,既然没有人听到他哭,因此也就没有人为他难过。他哭得慢慢地睡着了。在睡梦中,他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睡眠是一种多么好的发明啊!
许多年过去了。是的,正如俗话说的,时间一久,野草也就长起来了。安妮·莉斯贝的孩子也长大了。大家都说他发育不全,但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他所寄住的这一家的成员。这一家得到了一笔抚养他的钱,安妮·莉斯贝也就算从此把他脱手了。她自己成了一个都市妇人,住得非常舒服;当她出门的时候,她还戴一顶帽子呢。但是她却从来不到那个挖沟工人家里去,因为那儿离城太远。事实上,她去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孩子是别人的;而且他们说,孩子现在自己可以找饭吃了。他应该找个职业来糊口,因此他就为马兹·演生看一头红毛母牛。他已经可以牧牛,做点有用的事情了。
在一个贵族公馆的洗衣池旁边,有一只看家狗坐在狗屋顶上晒太阳。随便什么人走过去,它都要叫几声。如果天下雨,它就钻进它的屋子里去,在干燥和舒服的地上睡觉。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坐在沟沿上一面晒太阳,一面削着拴牛的木桩子。在春天他看见三棵草莓开花了;他唯一高兴的想头是:这些花将会结出果子,可是果子却没有结出来。他坐在风雨之中,全身给淋得透湿,后来强劲的风又把他的衣服吹干。当他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一些男人和女人不是推他,就是拉他,因为他丑得出奇。谁也不爱他——他已经习惯了这类事情了!
安妮·莉斯贝的孩子怎样活下去呢?他怎么能活下去呢?
他的命运是:谁也不爱他。
他从陆地上被推到船上去。他乘着一条破烂的船去航海。当船老板在喝酒的时候,他就坐着掌舵。他是既寒冷,又饥饿。人们可能以为他从来没有吃过饱饭呢。事实上也是如此。
这正是晚秋的天气:寒冷,多风,多雨。冷风甚至能透进最厚的衣服——特别是在海上。这条破烂的船正在海上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事实上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半人:船老板和他的助手。整天都是阴沉沉的,现在变得更黑了。天气是刺人的寒冷。船老板喝了一德兰的酒,可以把他的身体温暖一下。酒瓶是很旧的,酒杯更是如此——它的上半部分是完整的,但它的下半部分已经碎了,因此现在是搁在一块上了漆的蓝色木座子上。船老板说:“一德兰的酒使我感到舒服,两德兰使我感到更愉快。”这孩子坐在舵旁,用他一双油污的手紧紧地握着舵。他是丑陋的,他的头发挺直,他的样子衰老,显得发育不全。他是一个劳动人家的孩子——虽然在教堂的出生登记簿上他是安妮·莉斯贝的儿子。
“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母鸡说。她讲这话的地方不是城里发生这个故事的那个区域。“那是鸡屋里的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今夜不敢一个人睡觉了!真是幸运,我们今晚大伙儿都栖在一根栖木上!”于是她讲了一个故事,弄得别的母鸡羽毛根根竖起,而公鸡的冠却垂下来了。这完全是真的!
不过我们还是从头开始吧。事情是发生在城里另一区的鸡屋里面。太阳落下了,所有的母鸡都飞上了栖木。有一只母鸡,羽毛很白,腿很短;她总是按规定的数目下蛋。在各方面说起来,她是一只很有身份的母鸡。当她飞到栖木上去的时候,她用嘴啄了自己几下,弄得有一根小羽毛落下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她说,“我越把自己啄得厉害,我就越漂亮!”她说这话的神情是很快乐的,因为她是母鸡中一个心情愉快的人物,虽然我刚才说过她是一只很有身份的鸡。不久她就睡着了。
周围是一起漆黑。母鸡跟母鸡站在一边,不过离她最近的那只母鸡却睡不着。她在静听——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一个人要想在世界上安静地活下去,就非得如此做不可。不过她禁不住要把她所听到的事情告诉她的邻居:
“你听到过刚才的话吗?我不愿意把名字指出来。不过有一只母鸡,她为了要好看,啄掉自己的羽毛。假如我是公鸡的话,我才真要瞧不起她呢。”
在这些母鸡的上面住着一只猫头鹰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她这一家人的耳朵都很尖:邻居刚才所讲的话,他们都听见了。他们翻翻眼睛;于是猫头鹰妈妈就拍拍翅膀说:
“不要听那类的话!不过我想你们都听到了刚才的话吧?我是亲耳听到过的;你得听了很多才能记住。有一只母鸡完全忘记了母鸡所应当有的礼貌:她甚至把她的羽毛都啄掉了,好让公鸡把她看个仔细。”
“Prenezgardeauxeneants,”(注:这是法文,意义是“提防孩子们听到”,在欧洲人的眼中,猫头鹰是一种很聪明的鸟儿。它是鸟类中的所谓“上流社会人士”,故此讲法文。)猫头鹰爸爸说。“这不是孩子们可以听的话。”
“我还是要把这话告诉对面的猫头鹰!她是一个很正派的猫头鹰,值得来往!”于是猫头鹰妈妈就飞走了。
“呼!呼!呜——呼!”他们俩都喊起来,而喊声就被下边鸽子笼里面的鸽子听见了。“你们听到过那样的话没有?呼!呼!有一只母鸡,她把她的羽毛都啄掉了,想讨好公鸡!她一定会冻死的——如果她现在还没有死的话。呜——呼!”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鸽子咕咕地叫着。
“在对面的那个屋子里!我几乎可说是亲眼看见的。把它讲出来真不像话,不过那完全是真的!”
“真的!真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所有的鸽子说,同时向下边的养鸡场咕咕地叫:“有一只母鸡,也有人说是两只,她们都把所有的羽毛都啄掉,为的是要与众不同,借此引起公鸡的注意。这是一种冒险的玩意儿,因为这样她们就容易伤风,结果一定会发高热死掉。她们两位现在都死了。”
许多年以前有一位皇帝,他非常喜欢穿好看的新衣服。他为了要穿得漂亮,把所有的钱都花到衣服上去了,他一点也不关心他的军队,也不喜欢去看戏。除非是为了炫耀一下新衣服,他也不喜欢乘着马车逛公园。他每天每个钟头要换一套新衣服。人们提到皇帝时总是说:“皇上在会议室里。”但是人们一提到他时,总是说:“皇上在更衣室里。”在他住的那个大城市里,生活很轻松,很愉快。每天有许多外国人到来。有一天来了两个骗子。他们说他们是织工。他们说,他们能织出谁也想象不到的最美丽的布。这种布的色彩和图案不仅是非常好看,而且用它缝出来的衣服还有一种奇异的作用,那就是凡是不称职的人或者愚蠢的人,都看不见这衣服。
“那正是我最喜欢的衣服!”皇帝心里想。“我穿了这样的衣服,就可以看出我的王国里哪些人不称职;我就可以辨别出哪些人是聪明人,哪些人是傻子。是的,我要叫他们马上织出这样的布来!”他付了许多现款给这两个骗子,叫他们马上开始工作。
他们摆出两架织机来,装做是在工作的样子,可是他们的织机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他们接二连三地请求皇帝发一些最好的生丝和金子给他们。他们把这些东西都装进自己的腰包,却假装在那两架空空的织机上忙碌地工作,一直忙到深夜。
“我很想知道他们织布究竟织得怎样了,”皇帝想。不过,他立刻就想起了愚蠢的人或不称职的人是看不见这布的。他心里的确感到有些不大自在。他相信他自己是用不着害怕的。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先派一个人去看看比较妥当。全城的人都听说过这种布料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所以大家都很想趁这机会来测验一下,看看他们的邻人究竟有多笨,有多傻。
“我要派诚实的老部长到织工那儿去看看,”皇帝想。“只有他能看出这布料是个什么样子,因为他这个人很有头脑,而且谁也不像他那样称职。”
因此这位善良的老部长就到那两个骗子的工作地点去。他们正在空空的织机上忙忙碌碌地工作着。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老部长想,把眼睛睁得有碗口那么大。
“我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但是他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那两个骗子请求他走近一点,同时问他,布的花纹是不是很美丽,色彩是不是很漂亮。他们指着那两架空空的织机。
这位可怜的老大臣的眼睛越睁越大,可是他还是看不见什么东西,因为的确没有什么东西可看。
“我的老天爷!”他想。“难道我是一个愚蠢的人吗?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自己。我决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难道我不称职吗?——不成;我决不能让人知道我看不见布料。”
“哎,您一点意见也没有吗?”一个正在织布的织工说。
“啊,美极了!真是美妙极了!”老大臣说。他戴着眼镜仔细地看。“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色彩!是的,我将要呈报皇上说我对于这布感到非常满意。”
“嗯,我们听到您的话真高兴,”两个织工一起说。他们把这些稀有的色彩和花纹描述了一番,还加上些名词儿。这位老大臣注意地听着,以便回到皇帝那里去时,可以照样背得出来。事实上他也就这样办了。
这两个骗子又要了很多的钱,更多的丝和金子,他们说这是为了织布的需要。他们把这些东西全装进腰包里,连一根线也没有放到织机上去。不过他们还是继续在空空的机架上工作。
过了不久,皇帝派了另一位诚实的官员去看看,布是不是很快就可以织好。他的运气并不比头一位大臣的好:他看了又看,但是那两架空空的织机上什么也没有,他什么东西也看不出来。
“您看这段布美不美?”两个骗子问。他们指着一些美丽的花纹,并且作了一些解释。事实上什么花纹也没有。
“我并不愚蠢!”这位官员想。“这大概是因为我不配担当现在这样好的官职吧?这也真够滑稽,但是我决不能让人看出来!”因此他就把他完全没有看见的布称赞了一番,同时对他们说,他非常喜欢这些美丽的颜色和巧妙的花纹。“是的,那真是太美了,”他回去对皇帝说。
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美丽的布料。
当这布还在织的时候,皇帝就很想亲自去看一次。他选了一群特别圈定的随员——其中包括已经去看过的那两位诚实的大臣。这样,他就到那两个狡猾的骗子住的地方去。这两个家伙正以全副精神织布,但是一根线的影子也看不见。“您看这不漂亮吗?”那两位诚实的官员说。“陛下请看,多么美丽的花纹!多么美丽的色彩!”他们指着那架空空的织机,因为他们以为别人一定会看得见布料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皇帝心里想。“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这真是荒唐!难道我是一个愚蠢的人吗?难道我不配做皇帝吗?这真是我从来没有碰见过的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啊,它真是美极了!”皇帝说。“我表示十二分地满意!”
于是他点头表示满意。他装做很仔细地看着织机的样子,因为他不愿意说出他什么也没有看见。跟他来的全体随员也仔细地看了又看,可是他们也没有看出更多的东西。不过,他们也照着皇帝的话说:“啊,真是美极了!”他们建议皇帝用这种新奇的、美丽的布料做成衣服,穿上这衣服亲自去参加快要举行的游行大典。“真美丽!真精致!真是好极了!”每人都随声附和着。每人都有说不出的快乐。皇帝赐给骗子每人一个爵士的头衔和一枚可以挂在纽扣洞上的勋章;并且还封他们为“御聘织师”。
第二天早晨游行大典就要举行了。在头天晚上,这两个骗子整夜不睡,点起16支蜡烛。你可以看到他们是在赶夜工,要完成皇帝的新衣。他们装做把布料从织机上取下来。他们用两把大剪刀在空中裁了一阵子,同时又用没有穿线的针缝了一通。最后,他们齐声说:“请看!新衣服缝好了!”皇帝带着他的一群最高贵的骑士们亲自到来了。这两个骗子每人举起一只手,好像他们拿着一件什么东西似的。他们说:“请看吧,这是裤子,这是袍子!这是外衣!”等等。“这衣服轻柔得像蜘蛛网一样:穿着它的人会觉得好像身上没有什么东西似的——这也正是这衣服的妙处。”
“一点也不错,”所有的骑士们都说。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实际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现在请皇上脱下衣服,”两个骗子说,“我们要在这个大镜子面前为陛下换上新衣。
皇帝把身上的衣服统统都脱光了。这两个骗子装做把他们刚才缝好的新衣服一件一件地交给他。他们在他的腰围那儿弄了一阵子,好像是系上一件什么东西似的:这就是后裾(注:后裾(Slaebet)就是拖在礼服后面的很长的一块布;它是封建时代欧洲贵族的一种装束。)。皇帝在镜子面前转了转身子,扭了扭腰肢。
“上帝,这衣服多么合身啊!式样裁得多么好看啊!”大家都说。“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色彩!这真是一套贵重的衣服!”
“大家已经在外面把华盖准备好了,只等陛下一出去,就可撑起来去游行!”典礼官说。
“对,我已经穿好了,”皇帝说,“这衣服合我的身么?”于是他又在镜子面前把身子转动了一下,因为他要叫大家看出他在认真地欣赏他美丽的服装。那些将要托着后裾的内臣们,都把手在地上东摸西摸,好像他们真的在拾其后裾似的。他们开步走,手中托着空气——他们不敢让人瞧出他们实在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
这么着,皇帝就在那个富丽的华盖下游行起来了。站在街上和窗子里的人都说:“乖乖,皇上的新装真是漂亮!他上衣下面的后裾是多么美丽!衣服多么合身!”谁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看不见什么东西,因为这样就会暴露自己不称职,或是太愚蠢。皇帝所有的衣服从来没有得到这样普遍的称赞。
“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一个小孩子最后叫出声来。
“上帝哟,你听这个天真的声音!”爸爸说。于是大家把这孩子讲的话私自低声地传播开来。
“他并没有穿什么衣服!有一个小孩子说他并没有穿什么衣服呀!”
“他实在是没有穿什么衣服呀!”最后所有的老百姓都说。
皇帝有点儿发抖,因为他似乎觉得老百姓所讲的话是对的。不过他自己心里却这样想:
“我必须把这游行大典举行完毕。”因此他摆出一副更骄傲的神气,他的内臣们跟在他后面走,手中托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后裾。(1837年)
这篇故事写于1837年,和同年写的另一起童话《海的女儿》合成一本小集子出版。这时安徒生只有32岁,也就是他开始创作童话后的第三年(他30岁时才开始写童话)。但从这篇童话中可以看出,安徒生对社会的观察是多么深刻。他在这里揭露了以皇帝为首的统治阶级是何等虚荣、铺张浪费,而且最重要的是,何等愚蠢。骗子们看出了他们的特点,就提出“凡是不称职的人或者愚蠢的人,都看不见这衣服。”他们当然看不见,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衣服。但是他们心虚,都怕人们发现他们既不称职,而又愚蠢,就异口同声地称赞那不存在的衣服是如何美丽,穿在身上是如何漂亮,还要举行一个游行大典,赤身露体,招摇过市,让百姓都来欣赏和诵赞。不幸这个可笑的骗局,一到老百姓面前就被揭穿了。“皇帝”下不了台,仍然要装腔作势,“必须把这游行大典举行完毕”,而且“因此他还要摆出一副更骄傲的神气”。这种弄虚作假但极愚蠢的统治者,大概在任何时代都会存在。因此这篇童话在任何时候也都具有现实意义。
那正是五月。风吹来仍然很冷;但是灌木和大树,田野和草原,都说春天已经到来了。处处都开满了花,一直开到灌木丛组成的篱笆上。春天就在这儿讲它的故事。它在一棵小苹果树上讲——这棵树有一根鲜艳的绿枝:它上面布满了粉红色的、细嫩的、随时就要开放的花苞。它知道它是多么美丽——它这种先天的知识深藏在它的叶子里,好像是流在血液里一样。因此当一位贵族的车子在它面前的路上停下来的时候,当年轻的伯爵夫人说这根柔枝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是春天最美丽的表现的时候,它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接着这枝子就被折断了。她把它握在柔嫩的手里,并且还用绸阳伞替它遮住太阳。他们回到他们华贵的公馆里来。这里面有许多高大的厅堂和美丽的房间。洁白的窗帘在敞着的窗子上迎风飘荡;好看的花儿在透明的、发光的花瓶里面亭亭地立着。有一个花瓶简直像是新下的雪所雕成的。这根苹果枝就插在它里面几根新鲜的山毛榉枝子中间。看它一眼都使人感到愉快。
这根枝子变得骄傲气来;这也是人之常情。
各色各样的人走过这房间。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身份来表示他们的赞赏。有些人一句话也不讲;有些人却又讲得太多。苹果枝子知道,在人类中间,正如在植物中间一样,也存在着区别。
“有些东西是为了好看;有些东西是为了实用;但是也有些东西却是完全没有用,”苹果树枝想。
正因为它是被放在一个敞着的窗子面前,同时又因为它从这儿可以看到花园和田野,因此它有许多花儿和植物供它思索和考虑。植物中有富贵的,也有贫贱的——有的简直是太贫贱了。
“可怜没有人理的植物啊!”苹果枝说。“一切东西的确都有区别!如果这些植物也能像我和我一类的那些东西那样有感觉,它们一定会感到多么不愉快啊。一切东西的确有区别,而且的确也应该如此,否则大家就都是一样的了!”
苹果枝对某些花儿——像田里和沟里丛生的那些花儿——特别表示出怜悯的样子。谁也不把他们扎成花束。它们是太普通了,人们甚至在铺地石中间都可以看得到。它们像野草一样,在什么地方都冒出来,而且它们连名字都很丑,叫做什么“魔鬼的奶桶”(注:即蒲公英,因为它折断后可以冒出像牛奶似的白浆。)。
“可怜被人瞧不起的植物啊!”苹果枝说。“你们的这种处境,你们的平凡,你们所得到的这些丑名字,也不能怪你们自己!在植物中间,正如在人类中间一样,一切都有个区别啦!”
“区别?”阳光说。它吻着这盛开的苹果枝,但是它也吻着田野里的那些黄色的“魔鬼的奶桶”。阳光的所有弟兄们都吻着它们——吻着下贱的花,也吻着富贵的花。
苹果枝从来就没想到,造物主对一切活着和动着的东西都一样给以无限的慈爱。它从来没有想到,美和善的东西可能会被掩盖住了,但是并没有被忘记——这也是合乎人情的。
太阳光——明亮的光线——知道得更清楚:
从前有两个人住在一个村子里。他们的名字是一样的——两个人都叫克劳斯。不过一个有四匹马,另一个只有一匹马。为了把他们两人分得清楚,大家就把有四匹马的那个叫大克劳斯,把只有一匹马的那个叫小克劳斯。现在我们可以听听他们每人做了些什么事情吧,因为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小克劳斯一星期中每天要替大克劳斯犁田,而且还要把自己仅有的一匹马借给他使用。大克劳斯用自己的四匹马来帮助他,可是每星期只帮助他一天,而且这还是在星期天。好呀!小克劳斯多么喜欢在那五匹牲口的上空啪嗒啪嗒地响着鞭子啊!在这一天,它们就好像全部已变成了他自己的财产。
太阳在高高兴兴地照着,所有教堂塔尖上的钟都敲出做礼拜的钟声。大家都穿起了最漂亮的衣服,胳膊底下夹着圣诗集,走到教堂里去听牧师讲道。他们都看到了小克劳斯用他的五匹牲口在犁田。他是那么高兴,他把鞭子在这几匹牲口的上空抽得啪嗒啪嗒地响了又响,同时喊着:“我的五匹马儿哟!使劲呀!”
“你可不能这么喊啦!”大克劳斯说。“因为你只有一匹马呀。”
不过,去做礼拜的人在旁边走过的时候,小克劳斯就忘记了他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他又喊起来:“我的五匹马儿哟,使劲呀!”
“现在我得请求你不要喊这一套了,”大克劳斯说。“假如你再这样说的话,我可要砸碎你这匹牲口的脑袋,叫它当场倒下来死掉,那么它就完蛋了。”
“我决不再说那句话,”小克劳斯说。但是,当有人在旁边走过、对他点点头、道一声日安的时候,他又高兴起来,觉得自己有五匹牲口犁田,究竟是了不起的事。所以他又啪嗒啪嗒地挥起鞭子来,喊着:“我的五匹马儿哟,使劲呀!”
“我可要在你的马儿身上‘使劲’一下了。”大克劳斯说,于是他就拿起一个拴马桩,在小克劳斯唯一的马儿头上打了一下。这牲口倒下来,立刻就死了。
“哎,我现在连一匹马儿也没有了!”小克劳斯说,同时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剥下马儿的皮,把它放在风里吹干。然后把它装进一个袋子,背在背上,到城里去卖这张马皮。
他得走上好长的一段路,而且还得经过一个很大的黑森林。这时天气变得坏极了。他迷失了路。他还没有找到正确的路,天就要黑了。在夜幕降临以前,要回家是太远了,但是到城里去也不近。
路旁有一个很大的农庄,它窗外的百叶窗已经放下来了,不过缝隙里还是有亮光透露出来。
“也许人家会让我在这里过一夜吧。”小克劳斯想。于是他就走过去,敲了一下门。
那农夫的妻子开了门,不过,她一听到他这个请求,就叫他走开,并且说:她的丈夫不在家,她不能让任何陌生人进来。
“那么我只有睡在露天里了。”小克劳斯说。农夫的妻子就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了。
附近有一个大干草堆,在草堆和屋子中间有一个平顶的小茅屋。
“我可以睡在那上面!”小克劳斯抬头看见那屋顶的时候说。“这的确是一张很美妙的床。我想鹳鸟决不会飞下来啄我的腿的。”因为屋顶上就站着一只活生生的鹳鸟——它的窠就在那上面。
忽然有一天,一星期中的七个日子个个想停止工作,集到一起,开一个联欢会。不过每一个日子都是很忙的;一年到头,他们腾不出一点时间来。他们必须有一整天的闲空才成,而这只能每隔四年才碰到一次。这样的一天是放在二月里,为的是要使年月的计算不至于混乱起来(注:二月每隔四年有一个闰日,使二月多出一天。
因此他们就决定在这个闰月里开他们的联欢会。二月也是一个狂欢节的月份,他将要依照自己的口味和个性,穿着狂欢节的衣服来参加。他们将要大吃大喝一番,发表些演说,同时相互以友爱的精神毫无顾虑地说些愉快和不愉快的话语。古代的战士们,在吃饭的时候,常常把啃光了的骨头彼此朝头上扔。不过一星期的这几个日子却只是痛快地开一通玩笑和说说风趣话——当然以合乎狂欢节日的天真玩笑的精神为原则。
闰日到来了,于是他们就开会。
星期日是这几天的首领。他穿着一件黑丝绒做的外套。虔诚的人可能以为他是穿着牧师的衣服,要到教堂去做礼拜呢。
不过世故的人都知道,他穿的是化装跳舞服,而且他打算要去狂欢一阵。他的扣子洞上插的那朵鲜红的荷兰石竹花,是戏院的那盏小红灯——它说:“票已卖完,请各位自己另去找消遣吧!”
接着来的是星期一。他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跟星期日有亲族关系;他特别喜欢寻开心。他说他是近卫队换班的时候离开工厂的(注:这是指看守皇宫的卫队,每次换班的时候有一套仪式,并且奏音乐。
“我必须出来听听奥芬巴赫(注:奥芬巴赫(JacquesOeeenbach,1819—1880)是德国的一个大音乐家和作曲家,后来入法国籍,成为“法兰西喜剧剧团”的音乐指挥。)的音乐。它对于我的头脑和心灵并不发生什么影响,但是却使我腿上的肌肉发痒。我不得不跳跳舞,喝点酒,在头上挨几拳,然后在第二天开始工作。我是一个星期的开始!”
星期二是杜尔的日子(注:杜尔(Tyr)是北欧神话中的战神和天神。星期二(Tirsday)在丹麦文中叫做“杜尔的日子”——Tirs—day。)——是力量的日子。
“是的,这一天就是我!”星期二说。“我开始工作。我把麦尔库尔的翅膀系在商人的鞋上(注:麦尔库尔(Merkur)是罗马神话中科学和商业之神,他身上长有一双翅膀。),到工厂去看看轮子是不是上好了油,在转动。我认为裁缝应该坐在案板旁边,铺路工人应该在街上。每个人应该做自己应做的工作,我关心大家的事情,因为我穿一套警察的制服,把我自己叫做巡警日。如果你觉得我这话说得不好听,那么请你去找一个会说得更好听的人吧!”
“现在我来了!”星期三说。“我站在一星期的中间。德国人把我叫做中星起先生(注:多尔(Thor)是北欧神话中的雷神。星期四在法文里是Jeudi,即“叔乌之日”的意思。叔乌(Jove)是罗马神话中的天神和雷神丘必特的别名。德文是Mittwoch,即在一星其中的意思。)。我在店铺里像一个店员;我是一星期所有了不起的日子中的一朵花。如果我们在一起开步走,那么我前面有三天,后面也有三天,好像他们就是我的仪仗队似的。我不得不认为我是一星其中最了不起的一天!”
紧靠着锡兰岛的海岸,在荷尔斯腾斯堡①外面,曾经有过两个树木茂密的岛——汶岛和格棱岛。岛上有建着教堂的小镇,有庄园。两岛都紧靠海岸,相互之间距离很近,不过现在只有其中的一个岛了。
一天晚上,天气坏得非常可怕。海水上涨,在人的记忆中从没涨得这么高过;风暴越来越厉害,那是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天气,那声音就像地球在碎裂。教堂的钟剧烈地摇摆着,不用人去撞便自己响起来。
就在那天晚上,汶岛沉到海的深底去了,就好像这个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但在那以后的许多夏季的夜晚,当海上风平浪静,海潮退落,渔船挂着灯去叉鳗鱼的时候,眼睛锐利的渔民便说他可以看到汶岛就在自己的下面,岛上的白色教堂和教堂高高的围墙都依然可见。“汶岛等候着格棱岛②,”传说中这么讲。他看到了这个海岛,他听到了教堂的钟声从下面传来。可是他这点依然搞错了,那显然是那些经常在水面休息的野天鹅的声音。它们凄戚的鸣叫声从远处听,就像是教堂的钟声一样。
有个时候,格棱岛上的老人还能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还记得他们小时候在潮水退落时能坐车来往于这两岛之间,就像今天人们乘车从离荷尔斯腾斯堡不远的锡兰岛乘车去格棱岛一样,海水只淹过轮子一点。“汶岛等候着格棱岛”,人们就是这么说的。这成了传说,像真事一样。许多小男孩和小女孩在暴风雨的夜晚躺在床上想:今晚汶岛带走格棱岛。他们在恐惧中念着上帝,就这样睡着了,做了美梦。——第二天早晨,格棱岛和岛上的树林、谷田,那些友善的农舍和麻园依然还存在;鸟儿在歌唱。鹿在跳蹦,鼹鼠不管它打多深的洞,也嗅不到海水的气味。
然而格棱岛的日子终归不多了。我们说不清楚还有多少天,但是不多了。在某个晴朗的早晨,这岛终归会不见了的。也许就是在昨天,在那边的海滩上,他们还能看到野天鹅在锡兰岛和格棱岛之间游弋,一只鼓满风帆的船在密林旁边驶过。你自己也曾在这别无他路的地方乘车穿越;马儿在水中跑着,水飞溅在车轮四边。
你离开了那里,也许到大世界里去走了一遭,经过了一些年后又折了回来。你看到了这里的树林围绕着一大片绿地,在这片绿地上,一座秀美的农舍前谷草散发着芬香。你在什么地方?荷尔斯腾斯堡和它那金光闪闪的塔顶依然屹立着,不过不是紧靠着海湾,它已经退到了陆地里。你穿过树林走着,走过了田野,走向海滩。——格棱岛哪里去了?你看不到前面有海岛,你看到的是一片大海。是不是汶岛带走了格棱岛,它等了那么多日子?出事的那场暴风雨发生在哪一个晚上,什么时候山摇地动,把古老的荷尔斯腾斯堡移动了几千几万个鸡步退到了内地了?
没有过什么暴风雨的夜晚,那是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人类用聪明才智在海前修起了堤坝③。人类用聪明才智把海水抽干,使格棱岛牢牢地和锡兰岛联在一起。海湾变成了草场,长着茂盛的草,格棱岛牢牢地靠着锡兰岛了。那老庄园仍在它原来的地方。不是汶岛带走了格陵岛,是长着长“堤臂”的锡兰岛伸出了手。抽水泵的大嘴呼吸着,念着咒语——娶亲的语言,于是锡兰岛得到了大片的田地作为婚嫁礼物。这是真事,是在人民议会④上宣读过的。你看见传说成了事实,格棱岛不见了。
井很深,所以井绳就很长,人们把水桶拉出井边的时候,滑轮几乎无法转动。太阳永远照不到井底,不管井水多么清澈,阳光也不能将影子在水面上倒映出来。但是只要是它能照到的地方,石缝中间便有绿苔生长出来。
这儿住着一个癞蛤蟆家族,是从外面迁来的。他们实在是跟着老癞蛤蟆妈妈头朝下跌进来的,老癞蛤蟆妈妈现在还活着。那些老早便在这里落户,在井里游来游去的青蛙承认和他们是亲戚,把他们称为“井客”。他们打算在这里长住下去,在那些他们称之为潮湿井石的干地方生活,他们觉得很舒服。
青蛙妈妈出门旅行过一次,当水桶提上去的时候,她跑到了桶里。但是外边光线太亮了,刺得她眼睛生疼。幸运的是,她跳出了桶,噗的一声便狠狠地落到了水里,跌得她背疼,躺了三天。关于上面的世界,她讲不出多少来,但是她知道,大伙儿也都知道,井并不是整个世界。癞蛤蟆妈妈当然可以谈出一点什么来,可是有人问起她来时,她从来不回答。
于是大伙儿也就不问了。
“她又肥又丑,又胖又叫人恶心!”小青蛙说道,“她的孩子也一样怪模怪样。”
“很可能是这样!”癞蛤蟆妈妈说道,“但是这些孩子当中有一只头上有颗宝石①,要不然就是镶在我头上。”
青蛙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他们不喜欢这种话,所以他们就做了个鬼脸,跳回井底去了。可是,小癞蛤蟆却骄傲地伸直了他们的后腿。他们都以为自己有宝石,所以他们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最后,他们发问了,问为什么而感到骄傲,一颗宝石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是一种很美很值钱的东西,”癞蛤蟆妈妈说道,“我都无法形容它;它是一种人们自己戴着高兴,而旁人嫉妒的东西。不过别问了,我是不回答的。”
“是啊,我没有宝石,”最小的那只癞蛤蟆说道;这只癞蛤蟆要多丑便有多丑。“为什么我要有这种可以炫耀的东西?要是它引起别人的嫉妒,自然就不会让我高兴!不,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跑到井边往外看看。外边一定是很美的。”
“还是呆在你该呆的老地方吧!”老癞蛤蟆说道,“你知道,你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可得小心那桶,它要压碎你的!要是你真的掉了进去,那你也会摔出来的。并不是大家都像我这样跌得这么幸运,保住了前脚后腿,卵也没有破碎!”“呱!”小家伙说道。这就和我们人类喊一声“呀”一样。他非常想到井边往外看看,产生了看看上边那片绿东西的渴望。
第二天早晨,当装满了水的桶被提上去、在小癞蛤蟆坐着的那块井石前偶然停了一下的时候,小家伙心里激动起来,他跳进了盛满水的桶里,沉到桶底,接着桶被提了上去,水被倒出来。
“呸,倒霉!”看见了他的那个年轻小伙子说道。“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东西!”于是他用木鞋踢了癞蛤蟆一脚,他差不多被踢瘫了,不过他还是逃到了那高大的荨麻丛中去了。
他看见一根麻秆挨着一根麻秆,它还往上看。太阳照在叶子上,叶子完全是透明的。对他来讲就像我们人类钻进了大树林里,太阳照在树枝叶子上一样。
“这边比在井里好得多了!我真想在这里度过一生呢!”小癞蛤蟆说道。他在那里蹲了一个钟头,蹲了两个钟头!“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既然我已经跑了这么远,那我试试再跑远一点!”他使了最大的力气爬了起来,来到了路上。在他横穿大道的时候,太阳照射着他,灰尘扑到了他的身上。
“这才算真正到了干地,”小癞蛤蟆说道,“我得到的好处可以说是太多了,浑身太舒服了!”
接着他爬到了路边的沟旁上。这里长着勿忘我花和绣线菊。旁边是一道接骨木和山楂矮丛连结成的篱笆;“玛利亚的白色内衣袖”②缠绕在上面。这里可以看到五彩斑斓的景致;这儿还飞着一只蝴蝶;小癞蛤蟆以为这是一朵挣脱枝子为了更好地看看世界的花儿。这自然是很合理的。
“要是我能像它那样到处转悠,”小癞蛤蟆说道,“呱!啊!多美呀!”
他在沟那边呆了八天八夜,他不缺食物。到了第九天,他想:“再往前走吧!”——可是还能再有什么更美的东西呢?也许碰到一只小癞蛤蟆,或许几只青蛙。昨夜风里夹杂着一种声音,好像说有“同胞”在附近似的。
“活着真美!从井底下上来,躲在荨麻里,沿着尘土飞扬的道上爬,又在潮湿的沟里休息!不过还要再往前走!看看是不是能找到青蛙或者一只小癞蛤蟆,这是不能缺少的,光有大自然是不够的。”于是他又游荡起来。
他来到田野里一个四周长着灯芯草的大池塘旁,下去探了一探。
“这儿对您一定太潮湿了吧?”青蛙说道。“不过很欢迎您!——您是一位男士还是一位女士?不过全都一样,我们一样欢迎您。”
接着他被邀请去参加晚间的音乐会——家庭音乐会:大家极为高兴,声音却很微弱;这我们都熟悉。会上没有什么东西招待,只可任意喝饮料,要是他们有本事的话,可以喝一整池塘水。
“我要继续往前走!”小癞蛤蟆说道。他总是渴望有更好的东西。
他看见星星闪光,又大又明亮;他看到了新月在闪光。他看到太阳升起来,越升越高。
“我一定还在井里,在一个大一些的井里,我得爬上去!我有一种不安,一种渴望!”在月亮又圆又满的时候,这可怜的小动物心想:“那该不是一只放下来的桶吧,我可以跳进去高高升上去!要不然太阳便是那大桶?它多大、多亮哟,它可以把我们全都装进去。我一定要注意机会!哦,我的头多亮啊!我不相信宝石会更亮一些!不过我没有宝石,也不为它而哭。不,高高升到光明和快乐中去吧!我确信,但又害怕,——这是很难迈出的一步!不过非迈不可!前进!顺着大道走吧!”
他迈步向前,尽一个爬行动物最大的努力向前。于是他来到人类居住的大道上了,道旁有花园和菜地,他在一个菜园子边上休息。
“这里有多少我从来不知道的生灵啊!世界多大、多幸福啊!不过我也得深入看看,不能总厮守在一个地方。”因此他跳进了菜园子里。“多么绿啊!多么漂亮啊!”
“这我当然知道!”花菜叶子上的一条毛毛虫说道。“我的叶子是这里面最大的!它遮住了半个世界,不过没有那半个世界我也不在乎。”
“格!格!”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接着走来了几只母鸡,她们在菜园子里一摇一摆地走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一只是远视眼,她看到了绉菜叶子上的毛毛虫,便啄了一下。于是毛毛虫落到了地上,扭着卷缩起来。母鸡先用一只眼睛看了看他,接着又换了一只眼看他,因为她不知道这卷着的东西会耍什么花招。
“他绝对不怀好意!”这只母鸡想道,她抬起了头又啄了一口。小癞蛤蟆害怕极了,他竟爬向那只母鸡。
“他还有救援部队!”母鸡说道。“瞧这爬虫!”于是她转过身子。“我不稀罕那一小口绿食,他只会使我的嗓子痒!”其他的母鸡也持同样的看法,接着她们走开了。
“我一扭一卷便逃脱了!”毛毛虫说。“有主见是很对的。但是最困难的事还在后头,我怎么能够回到花菜叶子上去。它在哪里?”
小癞蛤蟆爬过来,表示愿意帮忙。他很高兴由于自己丑陋而把鸡吓跑了。
“您是什么意思?”毛毛虫问道。“您明知道我是靠自己一扭一缩逃脱的。看着您令人非常不舒服!我总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独自呆着吧?我现在嗅到了花菜的味道了!我现在回到了我的叶子上了!再没有比呆在自己的地盘上更美的事了。但是我还要爬得更高一些!”
“是啊,更高一些!”小癞蛤蟆说道。“他的感觉和我一样!但是他的心情不好,大概是吓坏了。我们都要爬得更高一些!”“他们住得多高呀!”小癞蛤蟆想道。“他们能上到那么高的地方!”
在农舍里住着两个年轻的大学生。一个是诗人,另一个研究自然科学。一个为上帝创造的一切及他心中的感受而欢乐地歌颂和写作,他用简短、明了、丰富、和谐的诗文歌唱一切。另外一个则把握住事物的本身,若是需要的话,是啊,还解剖分析一番。他把上帝的所作所为看成是一道算术题,又减又乘,把它背得烂熟,然后用理智的语言来说明。他的理智是全面的,他欢乐地、明智地谈论事物。两人都是很好很乐观的人。
“你看那儿有一个完整的癞蛤蟆标本!”研究自然科学的那一位说道,“我得把它泡在酒精里!”
“你不是已经有两个了吗?”诗人说道,“让他安静地呆着,享受享受生活吧!”“可是他丑得那么可爱。”另一人说道。“是啊,要是能在他的头里找到宝石,”诗人说道,“我就想和你一起剖开它!”
“宝石!”另一个说道,“你挺懂自然史的!”
“可是,民间不是流传着那么一个美丽的说法吗?最丑最丑的动物癞蛤蟆,往往在自己的头里保存着最有价值的宝石。人是不是也这样?伊索③,还有苏格拉底④都有一颗很了不起的宝石,不是吗?”
癞蛤蟆没有听到过更多的事情,他对听到的连一半也不懂。两个朋友走开了,他逃脱了,没有被泡到酒精里。
“他们也在谈宝石!”小癞蛤蟆说道。“幸好我没有宝石,否则我可要受罪了!”
这时农舍的顶上又传来了叽里咕噜的声音。鹳爸爸在为全家演讲,他斜眼望着菜园子里的那两个年轻人。
“人是最自高自大的动物!”鹳说道。“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到头来他们却连个像样的嘟嘟都打不出来。他们卖弄他们说话的本领,他们的语言!他们的语言倒真不错。只要我们旅行一天,他们的语言便不中用,那边的人便听不懂了;这个人听不懂那个人的话。我们的语言全世界通行,在丹麦在埃及都行。而且人也不会飞!他们乘一种他们发明的东西上路,他们把它叫做‘铁路’,可是他们在那里也常常折断脖子。我一想起这些不禁嘴就哆嗦起来;世界可以没有人。我们可以没有他们!我们只要有青蛙有蚯蚓就够了!”
“这真是一篇漂亮的演讲!”小癞蛤蟆想道。“他是多么伟大啊!瞧他坐得多高!我还没有见过谁能坐得这么高。瞧他游得多妙!”当鹳张开翅膀在空中飞了起来的时候,他这么喊了起来。
鹳妈妈在窝里讲话,讲埃及的国土,讲尼罗河的水,讲外国的那些无比美好的烂泥。对小癞蛤蟆来讲,这一切都那么新鲜,又那么有趣。
“我得到埃及去!”他说道。“鹳要是能带上我就好了,或者他们的一个孩子也行。我可以在他们结婚的日子给他们帮工来报答它。是啊,我去埃及,因为我很幸运!那种渴望和兴趣我都有,比头里有一颗宝石要好得多。”
他真有那么一颗宝石:永无止境的渴望和兴趣,向上,不停地向上!这颗宝石在他的头里发光,在欢快中闪耀发光。接着鹳来了。他看见这只小癞蛤蟆在草里,便冲了下来,一点儿不客气地叼住这小动物。鹳用嘴紧紧地咬住他,风呼呼响,这使他很不舒服,但是他朝上去了,飞向埃及,他知道,因此他的眼睛在闪光,就好像冒出了一颗火星:
“呱,啊!”
他的身躯死了,小癞蛤蟆被掐死了。可是他的眼里冒出的那颗火星,到哪里去了呢?
太阳光把他摄走了。太阳光带走了小癞蛤蟆头上的宝石。但带到哪里去了?
你别去问那位研究自然的人,去问诗人好一点儿。他会把他的事当作童话讲给你,童话里还讲到毛毛虫,也会讲到鹳的一家。想想看!毛毛虫变了形,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鹳的一家飞过万水千山,飞向遥远的非洲,可是他们却能找到最短的途径回到丹麦国土,回到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屋顶上!是啊,简直太像童话了,可是却又是真的!你也可以去问那位研究自然的人,他只得承认这个事实,你自己也知道,因为你已经看到了。
——可是癞蛤蟆头里的宝石呢?
问问太阳,看你能不能做到!
光线当然是太耀眼了。我们还没有一双能够看到上帝创造的一切胜景的眼睛,但是我们会有的,那是最美丽的童话!因为里面有我们自己。
①安徒生说过,他小时候听一位老妇人讲过癞蛤蟆头上有宝石的故事。这是民间传说。
②研究安徒生作品的丹麦专家们认为这是指田旋花。
③、④伊索(生活在6世纪)是希腊写寓言的大师,《伊索寓言》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奇葩。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前399)是古希腊哲学家。相传这两人都长得很丑。
你大概知道,在中国,皇帝是一个中国人,他周围的人也是中国人。这故事是许多年以前发生的。这位皇帝的官殿是世界上最华丽的,完全用细致的瓷砖砌成,价值非常高,不过非常脆薄,如果你想摸摸它,你必须万分当心。人们在御花园里可以看到世界上最珍奇的花儿。那些最名贵的花上都系着银铃,好使得走过的人一听到铃声就不得不注意这些花儿。是的,皇帝花园里的一切东西都布置得非常精巧。花园是那么大,连园丁都不知道它的尽头是在什么地方。如果一个人不停地向前走,他可以碰到一个茂密的树林,里面有根高的树,还有很深的湖。树林一直伸展到蔚蓝色的、深沉的海那儿去。
巨大的船只可以在树枝底下航行。树林里住着一只夜莺。它的歌唱得非常美妙,连一个忙碌的穷苦渔夫在夜间出去收网的时候,一听到这夜莺的歌唱,也不得不停下来欣赏一下。
“我的天,唱得多么美啊!”他说。但是他不得不去做他的工作,所以只好把这鸟儿忘掉。不过第二天晚上,这鸟儿又唱起来了。渔夫听到歌声的时候,不禁又同样地说,“我的天,唱得多么美啊!”
世界各国的旅行家都到这位皇帝的首都来,欣赏这座皇城、官殿和花园。不过当他们听到夜莺歌唱的时候,他们都说:“这是最美的东西!”
这些旅行家回到本国以后,就谈论着这件事情。于是许多学者写了大量关于皇城、宫殿和花园的书籍,那些会写诗的人还写了许多最美丽的诗篇,歌颂这只住在树林里的夜莺。
这些书流行到全世界。有几本居然流行到皇帝手里。他坐在他的金椅子上,读了又读:每一秒钟点一次头,因为那些关于皇城、宫殿和花园的细致的描写使他读起来感到非常舒服。
“不过夜莺是这一切东西中最美的东西,”这句话清清楚楚地摆在他面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皇帝说。“夜莺!我完全不知道有这只夜莺!我的帝国里有这只鸟儿吗?而且它还居然就在我的花园里面?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回事儿!这件事情我只能在书本上读到!”
于是他把他的侍臣召进来。这是一位高贵的人物。任何比他渺小一点的人,只要敢于跟他讲话或者问他一件什么事情,他一向只是简单地回答一声,“呸!”——这个字眼是任何意义也没有的。
“据说这儿有一只叫夜莺的奇异的鸟儿啦!”皇帝说。“人们都说它是我的伟大帝国里一件最珍贵的东西。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呢?”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它的名字,”侍臣说。“从来没有人把它进贡到宫里来!”
“我命令:今晚必须把它弄来,在我面前唱唱歌。”皇帝说。“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什么好东西,而我自己却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它的名字,”侍臣说。“我得去找找它!我得去找找它!”
不过到什么地方去找它呢?这位侍臣在台阶上走上走下,在大厅和长廊里跑来跑去,但是他所遇到的人都说没有听到过有什么夜莺。这位侍臣只好跑回到皇帝那儿去,说这一定是写书的人捏造的一个神话。
陛下请不要相信书上所写的东西。这些东西大都是无稽之谈——也就是所谓‘胡说八道’罢了。”
“不过我读过的那本书,”皇帝说,“是日本国的那位威武的皇帝送来的,因此它决不能是捏造的。我要听听夜莺歌唱!今晚必须把它弄到这儿来!我下圣旨叫它来!如果它今晚来不了,官里所有的人,一吃完晚饭就要在肚皮上结结实实地挨几下!”
“钦佩①!”侍臣说。于是他又在台阶上走上走下,在大厅和长廊里跑来跑去。宫里有一半的人在跟着他乱跑,因为大家都不愿意在肚皮上挨揍。
于是他们便开始一种大规模的调查工作,调查这只奇异的夜莺——这只除了官廷的人以外、大家全都知道的夜莺。
最后他们在厨房里碰见一个穷苦的小女孩。她说:
“哎呀,老天爷,原来你们要找夜莺!我跟它再熟悉不过,它唱得很好听。每天晚上大家准许我把桌上剩下的一点儿饭粒带回家去,送给我可怜的生病的母亲——她住在海岸旁边。当我在回家的路上走得疲倦了的时候,我就在树林里休息一会儿,那时我就听到夜莺唱歌。这时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我觉得好像我的母亲在吻我似的!”
①这是安徒生引用的一个中国字的译音,原文是jsing’Pe!
“小丫头!”侍臣说,”我将设法在厨房里为你弄一个固定的职位,还要使你得到看皇上吃饭的特权。但是你得把我们带到夜莺那儿去,因为它今晚得在皇上面前表演一下。”
这样他们就一齐走到夜莺经常唱歌的那个树林里去。宫里一半的人都出动了。当他们正在走的时候,一头母牛开始叫起来。
“呀!”一位年轻的贵族说,“现在我们可找到它了!这么一个小的动物,它的声音可是特别洪亮!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声音。”
“错了,这是牛叫!”厨房的小女佣人说。”我们离那块地方还远着呢。”
接着,沼泽里的青蛙叫起来了。
中国的宫廷祭司说:“现在我算是听到它了——它听起来像庙里的小小钟声。”
“错了,这是青蛙的叫声!”厨房小女佣人说。“不过,我想很快我们就可以听到夜莺歌唱了。”
于是夜莺开始唱起来。
“这才是呢!”小女佣人说:“听啊,听啊!它就栖在那儿。”
她指着树枝上一只小小的灰色鸟儿。
“这个可能吗?”侍臣说。“我从来就没有想到它是那么一副样儿!你们看它是多么平凡啊!这一定是因为它看到有这么多的官员在旁,吓得失去了光彩的缘故。”
“小小的夜莺!”厨房的小女佣人高声地喊,“我们仁慈的皇上希望你到他面前去唱唱歌呢。”
“我非常高兴!”夜莺说,于是它唱出动听的歌来。
“这声音像玻璃钟响!”侍臣说。“你们看,它的小歌喉唱得多么好!说来也稀奇,我们过去从未没有听到过它。这鸟儿到宫里去一定会逗得大家喜欢!”
“还要我再在皇上面前唱一次吗?”夜莺问,因为它以为皇帝在场。
“我的绝顶好的个夜莺啊!”侍臣说,“我感到非常荣幸,命令你到宫里去参加一个晚会。你得用你美妙的歌喉去娱乐圣朝的皇上。”
“我的歌只有在绿色的树林里才唱得最好!”夜莺说。不过,当它听说皇帝希望见它的时候,它还是去了。
宫殿被装饰得焕然一新。瓷砖砌的墙和铺的地,在无数金灯的光中闪闪发亮。那些挂着银铃的、最美丽的花朵,现在都被搬到走廊上来了。走廊里有许多人跑来跑去,卷起一阵微风,使所有的银铃都丁当丁当地响起来,弄得人们连自己说话都听不见。
在皇帝坐着的大殿中央,人们竖起了一根金制的栖柱,好使夜莺能栖在上面。整个官廷的人都来了,厨房里的那个小女佣人也得到许可站在门后侍候——因为她现在得到了一个真正“厨仆”的称号。大家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大家都望着这只灰色的小鸟,皇帝在对它点头。
于是这夜莺唱了——唱得那么美妙,连皇帝都流出眼泪来。一直流到脸上。当夜莺唱得更美妙的时候,它的歌声就打动了皇帝的心弦。皇帝显得那么高兴,他甚至还下了一道命令,叫把他的金拖鞋挂在这只鸟儿的脖颈上。不过夜莺谢绝了,说它所得到的报酬已经够多了。
“我看到了皇上眼里的泪珠——这对于我说来是最宝贵的东西。皇上的眼泪有一种特别的力量。上帝知道,我得到的报酬已经不少了!”于是它用甜蜜幸福的声音又唱了一次。
“这种逗人爱的撒娇我们简直没有看见过!”在场的一些宫女们说。当人们跟她们讲话的时候,她们自己就故意把水倒到嘴里,弄出咯咯的响声来:她们以为她们也是夜莺。小厮和丫环们也发表意见,说他们也很满意——这种评语是不很简单的,因为他们是最不容易得到满足的一些人物。一句话:夜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夜莺现在要在宫里住下来,要有它自己的笼子了——它现在只有白天出去两次和夜间出去一次散步的自由。每次总有十二个仆人跟着。他们牵着系在它腿上的一根丝线——而且他们老是拉得很紧。像这样的出游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整个京城里的人都在谈论着这只奇异的鸟儿,当两个人遇见的时候,一个只须说:“夜,”另一个就接着说“莺”①)于是他们就互相叹一口气,彼此心照不宣。有十一个做小贩的孩子都起了“夜莺”这个名字,不过他们谁也唱不出一个调子来。
①“夜莺”在丹麦文中是Nattergal],作者在这儿似乎故意开了一个文字玩笑,
因为这个字如果拆开,头一半成为natter(夜——复数);则下一半“莺”就
成gal,gal这个字在丹麦文中却是“发疯”的意思。
有一天皇帝收到了一个大包裹,上面写着“夜莺”两个字。
“这又是一本关于我们这只名鸟的书!”皇帝说。
不过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件装在盒子里的工艺品———只人造的夜莺。它跟天生的夜莺一模一样,不过它全身装满了钻石、红玉和青玉。这只人造的鸟儿,只要它的发条上好,就能唱出一曲那只真夜莺所唱的歌;它的尾巴上上下下地动着,射出金色和银色的光来。它的脖颈上挂有一根小丝带,上面写道:“日本国皇帝的夜莺,比起中国皇帝的夜莺来,自然稍逊一筹。”
“它真是好看!”大家都说。送来这只人造夜莺的那人马上就获得了一个称号:“皇家首席夜莺使者”。现在让它们在一起唱吧,那将是多么好听的双重奏啊!”
这样,它们就得在一起唱了,不过这个办法却行不通,因为那只真正的夜莺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随意唱,而这只人造的鸟儿只能唱“华尔兹舞曲”那个老调。
现在这只人造的鸟儿只好单独唱了。它所获得的成功,比得上那只真正的夜莺;此外,它的外表却是漂亮得多——它闪耀得如同金手钏和领扣。
它把同样的调子唱了三十三次,而且还不觉得疲倦。大家都愿意继续听下去,不过皇帝说那只活的夜莺也应该唱点儿什么东西才好——可是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谁也没有注意到它已经飞出了窗子,回到它的青翠的树林里面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皇帝说。
所有的朝臣们都咒骂那只夜莺,说它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们总算是有了一只最好的鸟了。”他们说。
因此那只人造的鸟儿又得唱起来了。他们把那个同样的曲调又听了第三十四次。虽然如此,他们还是记不住它,因为这是一个很难的曲调。乐师把这只鸟儿大大地称赞了一番。他很肯定地说,它比那只真的夜莺要好得多!不仅就它的羽毛和许多钻石来说,即使就它的内部来说,也是如此。
他还说:“淑女和绅士们,特别是皇上陛下,你们各位要知道,你们永远也猜不到一只真的夜莺会唱出什么歌来;然而在这只人造夜莺的身体里,一切早就安排好了,要它唱什么曲调。它就唱什么曲调!你可以把它拆开,可以看出它的内部活动:它的“华尔兹舞曲”是从什么地方起,到什么地方止,会有什么别他曲调接上来。”
“这正是我们的要求,”大家都说。
于是乐师就被批准下星期天把这只雀子公开展览,让民众看一下。皇帝说,老百姓也应该听听它的歌。他们后来也就听到了,也感到非常满意,愉快的程度正好像他们喝过了茶一样——因为吃茶是中国的习惯。他们都说:“哎!”同时举起食指,点点头。
可是听到过真正的夜莺唱歌的那个渔夫说。
“它唱得倒也不坏,很像一只真鸟儿,不过它似乎总缺少了一种什么东西——虽然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真正的夜莺从这土地和帝国被放逐出去了。
那只人造夜莺在皇帝床边的一块丝垫子上占了一个位置。它所得到的一切礼品——金子和宝石——都被陈列在它的周围。在称号方面,它已经被封为“高贵皇家夜间歌手”了。在等级上说来,它已经被提升到“左边第一”的位置,因为皇帝认为心房所在的左边是最重要的一边——即使是一个皇帝,他的心也是偏左的。乐师写了一部二十五卷关于这只人造鸟儿的书:这是一部学问渊博、篇幅很长、用那些最难懂的中国字写的一部书。大臣们说,他们都读过这部书,而且还懂得它的内容,因为他们都怕被认为是蠢才而在肚皮上挨揍。
整整一年过去了。皇帝、朝臣们以及其他的中国人都记得这只人造鸟儿所唱的歌中的每一个调儿。不过正因为现在大家都学会了:大家就更喜欢这只鸟儿了——大家现在可以跟它一起唱。街上的孩子们唱,吱-吱-吱-格碌-格碌!皇帝自己也唱起来——是的,这真是可爱得很!
不过一天晚上,当这只人造鸟儿在唱得最好的时候,当皇帝正躺在床上静听的时候,这只鸟儿的身体里面忽然发出一阵“咝咝”的声音来。有一件什么东西断了,“嘘——”突然,所有的轮子都狂转起来,于是歌声就停止了。
皇帝立即跳下床,命令把他的御医召进来。不过医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大家又去请一个钟表匠来。经过一番磋商和考查以后,他总算把这只鸟儿勉强修好了,不过他说,这只鸟儿今后必须仔细保护,因为它里面的齿轮已经用坏了,要配上新的而又能奏出音乐,是一件困难的工作。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这只鸟儿只能一年唱一次,而这还要算是用得很过火呢!不过乐师作了一个短短的演说——里面全是些难懂的字眼——他说这鸟儿是跟从前一样地好,因此当然是跟从前一样地好……
五个年头过去了。一件真正悲哀的事情终于来到了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人都是很喜欢他们的皇帝,而他现在却病了,同时据说他不能久留于人世。新的皇帝已经选好了。
老百姓部跑到街上来,向侍臣探问他们的老皇帝的病情。
“呸!”他摇摇头说。
皇帝躺在他华丽的大床上,冷冰冰的,面色惨白。整个宫廷的人都以为他死了,每人都跑到新皇帝那儿去致敬。男仆人都跑出来谈论这件事,丫环们开始准备盛大的咖啡会①来。所有的地方,在大厅和走廊里,都铺上了布,使得脚步声不至于响起来,所以这儿现在是很静寂,非常地静寂。可是皇帝还没有死,他僵直地、惨白地躺在华丽的床上——床上悬挂着天鹅绒的帷幔,帷幔上缀着厚厚的金丝穗子。顶上面的窗子是开着的,月亮照在皇帝和那只人造鸟儿身上。
这位可怜的皇帝几乎不能够呼吸了,他的胸口上好像有一件什么东西压着,他睁开眼睛,看到死神坐在他的胸口上,并且还戴上了他的金王冠,一只手拿着皇帝的宝剑,另一只手拿着他的华贵的令旗。四周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脑袋从天鹅绒帷幔的褶纹里偷偷地伸出来,有的很丑,有的温和可爱。这些东西都代表皇帝所做过的好事和坏事。现在死神既然坐在他的心坎上,这些奇形怪状的脑袋就特地伸出来看他。
“你记得这件事吗?”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低语着,”你记得那件事吗?”它们告诉他许多事情,弄得他的前额冒出了许多汗珠。
“我不知道这件事!”皇帝说。”快把音乐奏起来!快把音乐奏起来!快把大鼓敲起来!”他叫出声来,“好叫我听不到他们讲的这些事情呀!”
然而它们还是不停地在讲。死神对它们所讲的话点点头——像中国人那样点法。
“把音乐奏起来呀!把音乐奏起来呀!”皇帝叫起来。“你这只贵重的小金鸟儿,唱吧,唱吧!我曾送给你贵重的金礼品;我曾经亲自把我的金拖鞋挂在你的脖颈上——现在请唱呀,唱呀!”
可是这只鸟儿站着动也不动一下,因为没有谁来替它上好发条,而它不上好发条就唱不出歌来。不过死神继续用他空洞的大眼睛盯着这位皇帝。四周是静寂的,可怕的静寂。
这时,正在这时候,窗子那儿有一个最美丽的歌声唱起来了,这就是那只小小的、活的夜莺,它栖在外面的一根树枝上,它听到皇帝可悲的境况,它现在特地来对他唱点安慰和希望的歌。当它在唱的时候,那些幽灵的面孔就渐渐变得淡了,同时在皇帝屠弱的肢体里,血也开始流动得活跃起来。甚至死神自己也开始听起歌来,而且还说:“唱吧,小小的夜莺,请唱下去吧!”
“不过,你愿意给我那把美丽的金剑吗?你愿意给我那面华贵的令旗吗?你愿意给我那顶皇帝的王冠吗?”
死神把这些宝贵的东西都交了出来,以换取一支歌。于是夜莺不停地唱下去。它歌唱那安静的教堂墓地——那儿生长着白色的玫瑰花,那儿接骨木树发出甜蜜的香气,那儿新草染上了未亡人的眼泪。死神这时就眷恋地思念起自己的花园来,于是他就变成一股寒冷的白雾,在窗口消逝了。
“多谢你,多谢你!”皇帝说。“你这只神圣的小鸟!我现在懂得你了。我把你从我的土地和帝国赶出去,而你却用歌声把那些邪恶的面孔从我的床边驱走,也把死神从我的心中去掉。我将用什么东西来报答你呢?”
“您已经报答我了!”夜莺说:“当我第一次唱的时候,我从您的眼里得到了您的泪珠——我将永远忘记不了这件事。每一滴眼泪是一颗珠宝——它可以使得一个歌者心花开放。不过现在请您睡吧,请您保养精神,变得健康起来吧,我将再为您喝一支歌。”
于是它唱起来——于是皇帝就甜蜜地睡着了。啊,这一觉是多么温和,多么愉快啊!
当他醒来、感到神志清新、体力恢复了的时候,太阳从窗子里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他的侍从一个也没有来,因为他们以为他死了。但是夜莺仍然立在他的身边,唱着歌。
“请你永远跟我住在一起吧,”皇帝说。“你喜欢怎样唱就怎样唱。我将把那只人造鸟儿撕成一千块碎片。”
“请不要这样做吧,”夜莺说。”它已经尽了它最大的努力。让它仍然留在您的身边吧。我不能在官里筑一个窠住下来;不过,当我想到要来的时候,就请您让我来吧。
我将在黄昏的时候栖在窗外的树枝上,为您唱支什么歌,叫您快乐,也叫您深思。我将歌唱那些幸福的人们和那些受难的人们。我将歌唱隐藏在您周围的善和恶。您的小小的歌鸟现在要远行了,它要飞到那个穷苦的渔夫身旁去,飞到农民的屋顶上去,飞到住得离您和您的宫廷很远的每个人身边去。比起您的王冠来,我更爱您的心。然而王冠却也有它神圣的一面。我将会再来,为您唱歌——不过我要求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都成!”皇帝说。他亲自穿上他的朝服站着,同时把他那把沉重的金剑按在心上。
“我要求您一件事: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说您有一只会把什么事情都讲给您听的小鸟。只有这样,一切才会美好。”
于是夜莺就飞走了。
侍从们都进来瞧瞧他们死去了的皇帝——是的,他们都站在那儿,而皇帝却说:“早安!”
(1843)
在一个诗人的房间里,有人看到桌上的墨水壶,说:“一个墨水壶所能产生的东西真是了不起!下一步可能是什么呢?是,那一定是了不起的!”
“一点也不错,”墨水壶说。“那真是不可想象——我常常这样说!”它对那枝鹅毛笔和桌上其他能听见它的东西说。“我身上产生出来的东西该是多美妙呵!是的,这几乎叫人不相信!当人把笔伸进我身体里去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我可以产生出什么东西。我只须拿出我的一滴就可以写半页字,记载一大堆东西。我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我身上产生出所有的诗人的作品:人们以为自己所认识的那些生动的人、一切深沉的感情、幽默、大自然美丽的图画等。我自己也不理解,因为我不认识自然,但是它无疑地是存在于我身体里面的。从我的身体出来的有:飘荡的人群、美丽的姑娘、骑着骏马的勇士、比尔·杜佛和吉斯丹·吉美尔(注:也是丹麦古城罗斯吉尔得的主教堂的钟上的两个人形。每到一点钟比尔·杜佛(perDver)就敲起来;每到一刻钟,吉斯丹·吉美尔(Kirstenkimer)就敲起来。)。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坦白地说,我真想不到我会有什么东西拿出来。”
“你这话说得对!”鹅毛笔说。“你完全不用头脑,因为如果你用用头脑的话,你就会了解,你只不过供给一点液体罢了。你流出水,好使我能把我心里的东西清楚地表达出来,真正在纸上写字的是笔呀!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一点。大多数的人对于诗的理解和一个老墨水壶差不了多少。”
“你的经验实在少得可怜!”墨水壶说。“用不到一个星期,你就已经累得半死了。你幻想自己是一个诗人吗?你不过是一个佣人罢了。在你没有来以前,我可是认识不少你这种人。你们有的是属于鹅毛(注:古时的笔是用鹅毛管做的。)这个家族,有的是英国造的!鹅毛笔和钢笔,我都打过交道!许多都为我服务过;当他——人——回来时,还有更多的会来为我服务,——他这个人代替我行动,写下他从我身上取出来的东西。我倒很想知道,他会先从我身上取出什么来。”
“墨水!”笔说。
晚上很迟的时候,诗人回来了。他去参加了一个音乐会,听了一位杰出提琴家的演奏,而且还被这美妙的艺术迷住了。这位音乐家在他的乐器上奏出惊人的丰富的调子、一会儿像滚珠似的水点,一会儿像在啾啾合唱的小鸟,一会儿像吹过枞树林的萧萧的风声。他觉得听到自己的心在哭泣,但是在和谐地哭泣,像一个女人的悦耳的声音一样。看样子不仅是琴弦在发出声音,而且是弦柱、甚至梢和共鸣盘在发出声音。这是一次很惊人的演奏!虽然乐器不容易演奏,但是弓却轻松地在弦上来回滑动着,像游戏似的。你很可能以为任何人都可以拉它几下子。
提琴似乎自己在发出声音,弓也似乎自己在滑动——全部音乐似乎就是这两件东西奏出来的。人们忘记了那位掌握它们和给与它们生命与灵魂的艺术家。人们把这位艺术家忘掉了,但是这位诗人记得他,写下了他的名字,也写下了他的感想:
从前有一支粗蜡烛。它知道自己的价值。
“我是用蜡造出来的,”它说。“我能发出强烈的光,而且燃烧的时间也比别的蜡烛长。我应该插在枝形烛架上或银烛台上!”
“这种生活一定很可爱!”牛油烛说。“我不过是牛油做的一种普通烛,但我常常安慰自己,觉得我总比一枚铜板买来的那种小烛要好些:这种烛只浇了两次蜡,而我却浇了八次才能有这样粗,我感到很满意!当然,出身于蜡是比出身于牛油要好得多,幸运得多,不过一个人在这世界上的地位并不是自己可以主动选择的。你是放在大厅的玻璃枝形烛台上,而我却待在厨房里——不过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因为全家的饭食就是在这儿做出来的!
“不过还有一件东西比饭食更重要,”蜡烛说。“社交!请看看社交的光辉和你自己在社交中射出来的光辉吧!今晚有一个舞会,不久我就要和我整个家族去参加了。”
这话刚刚一说完,所有的蜡烛就都被拿走了,这支牛油烛也一同被拿走了。太太用她细嫩的手亲自拿着它,把它带到厨房里去。这儿有一个小小的孩子提着满满一篮土豆,里面还有两三个苹果,这些东西都是这位好太太送给这个穷孩子的。
“我的小朋友,还有一支蜡烛送给你,”她说,“你的妈妈坐着工作到夜深,这对她有用!”
这家的小女儿正站在旁边。当她听到“到夜深”这几个字的时候,就非常高兴地说:“我也要待到夜深!我们将有一个舞会,我将要戴上那个大红蝴蝶结!”
她的脸上是多么光亮啊!这是因为她感到很高兴的缘故!什么蜡烛也发出孩子两只眼睛里闪射出的光芒!
“瞧着这副样儿真叫人感到幸福!”牛油烛说,“我永远也忘记不了这副样儿,当然我再也没有机会看见它了!”
于是它就被放进篮子,盖上了盖。孩子把它带走了。
“我现在会到什么地方去呢?”牛油烛想。“我将到穷人家里去,可能我连一个铜烛台也没有。但是蜡烛却坐在银烛台上,观看一些大人物。为那些大人物发出光来是多么痛快啊!但我命中注定是牛油,而不是蜡!”
这样,牛油烛就到穷人家里来了:一个寡妇和三个孩子住在这位富人家对面的一个又矮又小的房间里。
“那位好太太赠送我们这些好礼物,愿上帝祝福她!”妈妈说,“这根烛真是可爱!它可以一直点到深夜。”
这支牛油烛就被点着了。
“呸!呸!”它说,“她拿来点着我的那根火柴,气味真坏透了!在那个富人家里,人们决不会给蜡烛这种待遇的。”
那里的蜡烛也点起来了。它们的亮光一直射到街上。马车载来许多参加舞会的华贵客人。音乐也奏起来了。
“对面已经开始了!”牛油烛觉察到了,同时想起了那个有钱的小姑娘的发光的面孔——它比所有的蜡烛还要亮。“那副样儿我永远也看不见了!”
这个穷人家最小的孩子——一个小女孩——走过来搂着她哥哥和姐姐的脖子。她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们,因此她必须低声讲:“今晚我们将会有——猜猜看吧!——今晚我们将会有热土豆吃!”
她脸上立刻射出幸福的光彩来:牛油烛正照着这张小脸,它看到了一种快乐,一种像对面那富人家所有的幸福——那儿的小姑娘说:“今天夜晚我们将有一个舞会,我将要戴上那个大红蝴蝶结!”
“能得到热土豆吃跟戴上蝴蝶结是同样重要的,”牛油烛想。“这儿的孩子们也感到同样的快乐!”想到这儿,它就打了一个喷嚏,这也就是说,它发出僻僻啪啪的响声来——牛油烛所能做到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一点。
桌子铺好了,热土豆也吃掉了。啊,味道多香啊!这简直是像打一次牙祭。除此以外,每人还分得了一个苹果。那个顶小的孩子不禁唱出一支小曲子来:
好上帝,我感谢你,
你又送给我饭吃!
阿门!
“妈妈,你看这支歌的意思好不好?”小家伙天真地说。
“你不应该再问这样的话,”妈妈说。“你只能心里想着好上帝,他给你饭吃!”
小家伙们都上床了,每人得到一个吻,接着大家就睡着了。妈妈坐着缝衣服,一直缝到深夜,为的是要养活这一家人和她自己。在对面那个有钱人的家里,蜡烛点得非常亮,音乐也很热闹。星星在所有的屋子上照着——在富人的屋子上和在穷人的屋子上,同样光明和快乐地照着。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晚上!”牛油烛说。“我倒很想知道,是不是插在银烛台上的蜡烛就能遇到比这还美丽的晚上。在我没有点完以前,我倒想知道一个究竟呢!”
于是它想起了两个幸福的孩子:一个被蜡烛照着,另一个被牛油烛照着。
是的,这就是整个故事!
花园里的苹果树都开满了花。它们想要在绿叶没有长好以前就赶快开出花朵。院子里的小鸭都跑出来了,猫儿也跟着一起跑出来了;他是在舔着真正的太阳光——舔着他脚爪上的太阳光。如果你朝田野里望,你可以看到一片青翠的小麦。所有的小鸟都在吱吱喳喳地叫,好像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似的。的确,你也可以说这是一个节日,因为这是星期天。
教堂的钟声在响着。大家穿着最好的衣服到教堂去,而且都显出非常高兴的样子。是的,所有的东西都表现出一种愉快的神情。这的确是一个温暖和幸福的日子。人们可以说:“我们的上帝对我们真好!”
不过在教堂里,站在讲台上的牧师却是大叫大嚷,非常生气。他说:人们都不相信上帝,上帝一定要惩罚他们;他们死了以后,坏的就要被打入地狱,而且在地狱里他们将永远被烈火焚烧。他还说,他们良心的责备将永远不停,他们的火焰也永远不灭,他们将永远得不到休息和安静。
听他的这番讲道真叫人害怕,而且他讲得那么肯定。他把地狱描写成为一个腐臭的地洞;世界上所有的脏东西都流进里面去;那里面除了磷火以外,一点儿空气也没有;它是一个无底洞,不声不响地往下沉,永远往下沉。就是光听这个故事,也够叫人心惊胆战的了。但是牧师的这番话语是从心里讲出来的,所以教堂里的听众都给吓得魂不附体。
但是外面的许多小鸟却唱得非常愉快,太阳光也非常温暖,每一朵小花都好像在说,上帝对我们大家太好了。是的,外面的情形一点也不像牧师描写得那么糟。
在晚上要睡觉的时候,牧师看见他的太太坐着一声不响,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你在想什么呢?”他问她。
“我在想什么?”她说,“我觉得我想不通,我不能同意你所讲的话。你把罪人说得那么多,你说他们要永远受火烧的刑罚。永远,哎,永远到什么时候呢?连像我这样一个有罪的女人都不忍让最坏的恶人永远受着火刑,我们的上帝怎么能够呢?他是那么仁慈,他知道罪过的形成有内在的原因,也有外在的原因。不,虽然你说得千真万确,我却没有办法相信。”儿童童话故事:
这时正是秋天,叶子从树上落下来。这位严峻和认真的牧师坐在一个死人的旁边,死者怀着虔诚的信心把眼睛合上了。这就是牧师的妻子。
“如果说世上有一个人应该得到上帝的慈悲和墓中的安息的话,这个人就是你!”牧师说。他把他的双手合起来,对死者的尸体念了一首圣诗。
她被抬到墓地里去,这位一本正经的牧师脸上滚下了两滴眼泪。他家里现在是寂静无声,太阳光消逝了,因为她没有了。
这正是黑夜,一阵冷风吹到牧师的头上来,他把眼睛睁开;这好像月亮已经照进他的房间里来了,但是并没有月亮在照着。在他的床面前站着一个人形。这就是他死去了的妻子的幽灵。她用一种非常悲哀的眼光望着他,好像她有一件什么事情要说似的。
他直起一半身子,把手向她伸过来:“你没有得到永恒的安息吗?你在受苦吗?你——最善良的、最虔诚的人!”
死者低下头,作为一个肯定的回答。她把双手按在胸口。
“我能想办法使你在墓里得到安息吗?”
“能!”幽灵回答说。
“怎样能呢?”
“你只须给我一根头发,一根被不灭的火所烧着的罪人头上的头发——这是一个上帝要打下地狱、永远受苦的罪人!”
“你,纯洁而虔诚的人,你把得救看得这样容易!”
“跟着我来吧!”死者说,“上帝给了我们这种力量。只要你心中想到什么地方去,你就可以从我身边飞到什么地方去。凡人看不见我们,我们可以飞到他们最秘密的角落里去。而且你必须在鸡叫以前就把这个人指出来。”
他们好像是被思想的翅膀拖着似的,很快就飞到一个大城市里去了。所有房子的墙上都燃着火焰所写成的几件大罪的名称:骄傲、贪婪、酗酒、任性——总之,是一整条七种颜色的罪孽所组成的长虹。
“是的,”牧师说,“在这些房子里面,我相信——同时我也知道——就住着那些注定要永远受火刑的人。”
他们站在一个灯火辉煌的、漂亮的大门口。宽广的台阶上铺着地毯和摆满花朵,欢乐的大厅里飘出跳舞的音乐。侍者穿着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手中拿着包银的手杖。
“我们的舞会比得上皇帝的舞会,”他说。他向街上的人群望了一眼;他的全身——从头到脚——射出这样一个思想:“你们这群可怜的东西,你们朝门里望;比起我来,你们简直是一群叫化子!”
“这是骄傲!”死者说,“你看到他没有?”
“看到他?”牧师重复她的话,“他不过是一个傻瓜,一个呆子。他不会受永恒的火刑和痛苦的。”
“他不过是一个傻子!”整个“骄傲”的屋子发出这样的一个声音。他们全在里面。
他们飞到“贪婪”的四堵墙里面去。这里有一个干瘦的老家伙,又饥又渴,冻得发抖,但是他却聚精会神地抱着他的金子。他们看到他怎样像发热似的从一个破烂的睡榻上跳下来,挪开墙上的一块活动的石头,因为那里面藏着他的装在一只袜子里的许多金币。他抚摸着褴褛的上衣,因为它里面也缝有金币;他的潮湿的手指在发抖。
“他病了。他害的是一种疯病,一种没有乐趣的、充满了恐怖和恶梦的疯病。”
他们匆忙地走开了。他们站在一批罪犯的木板床旁边。这些人紧挨着睡成一排。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像一只野兽似的从睡梦中跳起来,发出一个可怕的尖叫声。他用他的瘦削的手肘把他旁边的一个人推了几下。这人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说:“闭住嘴吧,你这个畜生,赶快睡呀!你每天晚上总是来这一套!”
“每天晚上?”他重复着说。“是的,他每天晚上总是来对我乱叫,折磨着我。我一发起脾气来,不做这就要做那,我生下来就是脾气坏的。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被关在这儿了。不过,假如说我做了坏事,我已经得到了惩罚。只有一件事情我没有承认。上次我从牢里出来的时候,从我主人的田庄附近走过,心里不知怎的忽然闹起别扭来。我在墙上划了一根火柴——我划得离草顶太近,立刻就烧起来了。火燎起来正好像脾气在我身上发作一样。我尽量帮忙救这屋子里的牲口和家具。除了飞进火里去的一群鸽子和套在链子上的看门狗以外,什么活东西也没有烧死。我没有想到那只狗,人们可以听见它在号叫——我现在在睡觉的时候还能听见它号叫。我一睡着,这只毛茸茸的大狗就来了。它躺在我身上号叫,压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告诉你吧:你可以睡得打呼,一整夜打呼,但是我只能睡短短的一刻钟。”
这人的眼睛里射出血丝。他倒到他的朋友身上,紧捏着一个拳头朝他的脸上打来。
“疯子又发作了!”周围的人齐声说。其余的罪犯都把他抓住,和他揪作一团。他们把他弯过来,使他的头夹在两腿中间,然后再把他紧紧地绑住。他的一双眼睛和全身的毛孔几乎都要喷出血来了。
“你这样会把他弄死的,”牧师大声说,“可怜的东西!”他向这个受够了苦的罪人身上伸出一只保护的手来;正在这时候,情景变了。他们飞过富丽的大厅,他们飞过贫穷的房间。“任性”、“嫉妒”和其他主要的“罪孽”都在他们身边走过。一个作为裁判官的安琪儿宣读这些东西的罪过和辩护。在上帝面前,这并不是重要的事情,因为上帝能够洞察人的内心;他知道心里心外的一切罪过;他本身就是慈悲和博爱。牧师的手颤抖起来,他不敢伸出手在这罪人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眼泪像慈悲和博爱的水一样,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把地狱里的永恒的火滴熄了。
这时鸡叫了。
“慈悲的上帝!只有您能让她在墓里安息,我做不到这件事情。”
“我现在已经得到安息了,”死者说。“因为你说出那样骇人的话语,你对他和他的造物感到那样悲观,所以我才不得不到你这儿来!好好把人类认识一下吧,就是最坏的人身上也有一点上帝的成分——这点成分可以战胜和熄灭地狱里的火。”
牧师的嘴上得到了一个吻,他的周围充满了阳光。上帝的明朗的太阳光射进房间里来。他的活着的、温柔和蔼的妻子把他从上帝送来的一个梦中唤醒。
从前有一根织补衣服的针。作为一根织补针来说,她倒还算细巧,因此她就想象自己是一根绣花针。
“请你们注意你们现在拿着的这东西吧!”她对那几个取她出来的手指说。“你们不要把我失掉!我一落到地上去,你们就决不会找到我的,因为我是那么细呀!”
“细就细好了,”手指说。它们把她拦腰紧紧地捏住。
“你们看,我还带着随从啦!”她说。她后面拖着一根长线,不过线上并没有打结。
手指正把这根针钉着女厨子的一只拖鞋,因为拖鞋的皮面裂开了,需要缝一下。
“这是一件庸俗的工作,”织补针说。“我怎么也不愿钻进去。我要折断!我要折断了!”——于是她真的折断了。“我不是说过吗?”织补针说,“我是非常细的呀!”
手指想:她现在没有什么用了。不过它们仍然不愿意放弃她,因为女厨子在针头上滴了一点封蜡,同时把她别在一块手帕上。
“现在我成为一根领针(注:领针(brystnaal)是一种装饰*?,穿西装时插在领带上;针头上一般镶有一颗珍珠。)了!”织补针说。“我早就知道我会得到光荣的:
一个不平凡的人总会得到一个不平凡的地位!”
于是她心里笑了——当一根织补针在笑的时候,人们是没有办法看到她的外部表情的。她别在那儿,显得很骄傲,好像她是坐在轿车里,左顾右盼似的。
“请准许我问一声:您是金子做的吗?”她问她旁边的一根别针。“你有一张非常好看的面孔,一个自己的头脑——只是小了一点。你得使它再长大一点才成,因为封蜡并不会滴到每根针头上的呀。”
织补针很骄傲地挺起身子,结果弄得自己从手帕上落下来了,一直落到厨子正在冲洗的污水沟里去了。
“现在我要去旅行了,”织补针说。“我只希望我不要迷了路!”
不过她却迷了路。
“就这个世界说来,我是太细了,”她来到了排水沟的时候说。“不过我知道我的身份,而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安慰!”
所以织补针继续保持着她骄傲的态度,同时也不失掉她得意的心情。许多不同的东西在她身上浮过去了:菜屑啦,草叶啦,旧报纸碎片啦。
“请看它们游得多么快!”织补针说。“它们不知道它们下面还有一件什么东西!我就在这儿,我坚定地坐在这儿!看吧,一根棍子浮过来了,它以为世界上除了棍子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它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一根草浮过来了。你看它扭着腰肢和转动的那副样儿!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吧,你很容易撞到一块石头上去呀!一张破报纸游过来了!它上面印着的东西早已被人家忘记了,但是它仍然铺张开来,神气十足。我有耐心地、静静地坐在这儿。我知道我是谁,我永远保持住我的本来面目!”
有一天她旁边躺着一件什么东西。这东西射出美丽的光彩。织补针认为它是一颗金刚钻。不过事实上它是一个瓶子的碎片。因为它发出亮光,所以织补针就跟它讲话,把自己介绍成为一根领针。
有一次,跳蚤、蚱蜢和跳鹅(注:这是丹麦一种旧式的玩具,它是用一根鹅的胸骨做成的;加上一根木栓和一根线,再擦上一点蜡油,就可以使它跳跃。)想要知道它们之中谁跳得最高。它们把所有的人和任何愿意来的人都请来参观这个伟大的场面。它们这三位著名的跳高者就在一个房间里集合起来。
“对啦,谁跳得最高,我就把我的女儿嫁给谁!”国王说,“因为,假如让这些朋友白白地跳一阵子,那就未免太不像话了!”
跳蚤第一个出场。它的态度非常可爱:它向四周的人敬礼,因为它身体中流着年轻小姐的血液,习惯于跟人类混在一起,而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接着蚱蜢就出场了,它的确很粗笨,但它的身体很好看。它穿着它那套天生的绿制服。此外,它的整个外表说明它是出身于埃及的一个古老的家庭,因此它在这儿非常受到人们的尊敬。人们把它从田野里弄过来,放在一个用纸牌做的三层楼的房子里——这些纸牌有画的一面都朝里。这房子有门也有窗,而且它们是从“美人”身中剪出来的。
“我唱得非常好,”它说,“甚至16个本地产的蟋蟀从小时候开始唱起,到现在还没有获得一间纸屋哩。它们听到我的情形就嫉妒得要命,把身体弄得比以前还要瘦了。”
跳蚤和蚱蜢这两位毫不含糊地说明了它们是怎样的人物。它们认为它们有资格和一位公主结婚。
跳鹅一句话也不说。不过据说它自己更觉得了不起。宫里的狗儿把它嗅了一下,很有把握地说,跳鹅是来自一个上等的家庭。那位因为从来不讲话而获得了三个勋章的老顾问官说,他知道跳鹅有预见的天才:人们只须看看它的背脊骨就能预知冬天是温和还是寒冷。这一点人们是没有办法从写历书的人的背脊骨上看出来的。
“好,我什么也不再讲了!”老国王说,“我只须在旁看看,我自己心中有数!”
现在它们要跳了。跳蚤跳得非常高,谁也看不见它,因此大家就说它完全没有跳。这种说法太不讲道理。
蚱蜢跳得没有跳蚤一半高。不过它是向国王的脸上跳过来,因此国王就说,这简直是可恶之至。
跳鹅站着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大家就认为它完全不能跳。
“我希望它没有生病!”宫里的狗儿说,然后它又在跳鹅身上嗅了一下。
“嘘!”它笨拙地一跳,就跳到公主的膝上去了。她坐在一个矮矮的金凳子上。
国王说:“谁跳到我的女儿身上去,谁就要算是跳得最高的了,因为这就是跳高的目的。不过能想到这一点,倒是需要有点头脑呢——跳鹅已经显示出它有头脑。它的腿长到额上去了!”
所以它就得到了公主。
“不过我跳得最高!”跳蚤说。“但是这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尽管她得到一架带木栓和蜡油的鹅骨,我仍然要算跳得最高。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人如果想要使人看见的话,必须有身材才成。”
跳蚤于是便投效一个外国兵团。据说它在当兵时牺牲了。
“只要有一个好孩子死去,就会有一个上帝的安琪儿飞到世界上来。他把死去的孩子抱在怀里,展开他的白色的大翅膀,在孩子生前喜爱的地方飞翔。他摘下一大把花。把它们带到天上去,好叫它们开得比在人间更美丽。仁慈的上帝把这些花紧紧地搂在胸前,但是他只吻那棵他认为最可爱的花。这棵花于是就有了声音,能跟大家一起唱着幸福的颂歌。”
你听,这就是上帝的安琪儿抱着一个死孩子飞上天说所讲的话。孩子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就像在做梦一样。他们飞过了他在家里玩过的许多地方,飞过了开满美丽的花朵的花园。
“我们把哪一朵花儿带去栽在天上呢?”安琪儿问。
他们看见一棵细长的、美丽的玫瑰,但是它的花梗已经被一只恶毒的手摘断了。所以它那些长满了半开的花苞的枝子都垂了下来,萎谢了。
“可怜的玫瑰花!”孩子说。“把它带走吧。它可以在上帝的面前开出花来的!”
安琪儿就把这朵花带走了,同时还因此吻了孩子一下。孩子半睁开他的眼睛。他们摘下了几朵美丽的花,但也带走了几朵被人瞧不起的金凤花和野生的三色堇花。
“现在我们可有了花儿了。”孩子说。安琪儿点点头,可是他们并没有飞到天上去。
这是夜晚,非常静寂。他们停留在这座大城里。他们在一条最狭窄的街上飞。街上堆着许多干草、尘土和垃圾,因为这是一个搬家的日子。这儿还有破碎的碗盘、墙上脱落下来的泥块、烂布和破帽子——这一切都不太好看。
安琪儿在这堆烂东西中间指着几块花盆的碎片和花盆里面掉出来的一团干泥块。一大棵枯萎了的野花用它的根把自己和这块土堆系在一起。这棵花现在已经没有用,因此被人抛到街上来了。
“我们要把这棵花带走!”安琪儿说,“我在飞行的时候再把理由告诉你。”
于是他们就飞走了。安琪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下面这条窄街上的一个很低的地下室里,住着一个生病的穷孩子。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一直躺在床上,他身体最好的时候,可以拄着拐杖在那个小房间里来回地走一两次。他至多只能做到这一点。每年夏天,太阳光有几天可以射进这个地下室的前房,每次大约有半点钟的光景。当小孩坐在那儿、让温暖的太阳光照在身上的时候,他就把瘦小的指头伸到面前,望着里面的鲜红的血色。这时人们就说:‘今天这孩子出来了。’
“他对于树林的知识是从春天的绿色中体会出来的。因为邻家的孩子带给了他第一根山毛榉的绿枝。他把它举在头上,幻想自己来到了一个山毛榉的树林里——这儿有太阳光射进来,有鸟儿在唱歌。
“在一个春天的日子里,那个邻家的孩子又带给他几棵野花。在这些野花中间,有一棵还很偶然带着根子。因此这棵花就被栽在一个花盆里,放在床边,紧靠着窗子了。这棵花是一只幸运的手栽种的,因此它就生长起来,冒出新芽,每年开出花朵,成了这个病孩子的最美丽的花园——他在这世界上的一个宝库。他为它浇水,照料它,尽量使它得到射进这扇低矮的窗子里来的每一线阳光。
“这棵花儿常常来到他的梦里,因为它为他开出了花,为他散发出香气,使他的眼睛得到快感。当上帝召他去的时候,他在死神面前最后要看的东西就是这棵花。
“现在他住在天上已经有一年了。在这一年中,这棵花在窗子上完全被人忘掉了。它已经枯萎,因此搬家的时候,就被人扔在街上的垃圾堆里。我们现在把这棵可怜的、萎谢了的花收进我们的花束中来,因为它给予人的快乐,大大超过了皇家花园里面那些最艳丽的花。”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这个被安琪儿带上天去的孩子问。
“我当然知道,”安琪儿说,“因为我就是那个拄着拐杖走路的病孩子呀!我当然认识我的花!”
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凝望着安琪儿的美丽幸福的脸。正在这时候,他们来到了天上,来到了和平幸福的天堂。上帝把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但是他却吻着那棵可怜的、萎谢了的野花。因此那棵野花就有了声音。现在它能跟别的安琪儿一齐歌唱,并且在他们周围飞翔了——他们有的飞得很近,有的绕着大圈子,飞得很远,飞到无垠的远方,但他们全都是幸福的。
他们都唱着歌——大大小小的、善良快乐的孩子们,还有搬家那天被扔在狭巷里垃圾堆上的那棵枯萎了的可怜的野花,大家都唱着歌。
花园中央有一个玫瑰花丛,开满了玫瑰花。这些花中有一朵最美丽,它里面住着一个花精。他的身体非常细小,人类的眼睛简直没有办法看得见他。每一片玫瑰花瓣 的后面都有一个他的睡床。像任何最漂亮的孩子一样,他的样子好看,而且可爱。他肩上长着一双翅膀,一直伸到脚底。他的房间才香哩!那些墙壁是多么透明和光 亮啊!它们就是粉红的、细嫩的玫瑰花瓣。
他整天在温暖的太阳光中嬉戏。他一忽飞向这朵花,一忽又飞向那朵花;他在飞翔着的蝴蝶翅膀上跳舞;他计算一共要走多少步子,才能跑完一片菩提叶上的那些大路和小径——我们所谓的叶脉,在他看起来就是大路和小径。
天气变得非常冷,露水在下降,风儿在吹,这时最好的是回到家里去,他尽快赶路,但玫瑰花已经闭上了,他没有办法进去——连一朵开着的玫瑰花也没有了。 可怜的小花精因此就非常害怕起来。他过去从来没有在外面宿过夜,他总是很甜蜜地睡在温暖的玫瑰花瓣后面。啊,这简直是要他的命啊!
他知道,在花园的另一端有一个花亭,上面长满了美丽的金银花。那些花很像画出来的兽角。他真想钻进一个角里去,一直睡到天明。
于是他就飞进去了。别作声!花亭里还有两个人呢——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和一个美丽的少女。他们紧挨在一起坐着;他们希望永远不要分开。他们彼此相爱,比最好的孩子爱自己的爸爸和妈妈还要强烈得多。
“但是我们不得不分开!”那个年轻人说,“你的哥哥不喜欢我们俩,所以他要我翻山过海,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办一件差事。再会吧,我亲爱的新嫁娘——因为你不久就是我的新嫁娘了!”
他们互相接吻。这位年轻的姑娘哭了起来,同时送给他一朵玫瑰。但她在把这朵花交给他以前,先在上面吻了一下。她吻得那么诚恳、那么热烈,花儿就自动地 张开了。那个小花精赶快飞进去,把他的头靠着那些柔嫩的、芬芳的墙壁。但他很清楚地听到他们说:“再会吧!再会吧!”他感觉到这朵花被贴到年轻人的心上 ——这颗心跳动得多么厉害啊!小小的花精怎样也睡不着,因为颗心跳得太厉害了。
但是这朵花没有在他的心上贴得太久,那个年轻人就把它取出来了。他一边走过阴暗的森林,一边吻着这朵玫瑰花。啊,他吻得那么勤,那么热烈,小小的花精 在里面几乎要被挤死了。他隔着花瓣可以感觉到年轻人的嘴唇是多么灼热,这朵花开得多么大——好像是在中午最热的太阳光下一样。
这时来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阴险和毒辣的人。这人就是那个美丽姑娘的坏哥哥。他抽出一把又快又粗的刀子。当那个年轻人正在吻着玫瑰花的时候,他一刀把他刺死了;接着他把他的头砍下来,连他的身体一起埋在菩提树底下的柔软的土里。
“现在他完蛋了,被人忘掉了,”这个恶毒的哥哥想。“他再也回不来了,他的任务是翻过海,作一次长途的旅行。这很容易使他丧失生命,而他现在也就真的丧命了。他再也回不来了,我的妹妹是不敢向我问他的消息的。”
他用脚踢了些干叶子到新挖的土上去,然后就在黑夜中回到家里来。但是与他的想象相反,他并不是一个人独自回来的,那个小小的花精在跟着他,他坐在一片 卷起的干菩提树叶里。当坏人正在挖墓的时候,这片叶子恰巧落到了他的头发上,现在他戴上了帽子,帽子里非常黑暗。花精害怕得发抖,同时对这种丑恶的行为却 又感到很生气。
坏人在天亮的时候回到家里来了。他取下帽子,径直走到他妹妹的房间里去。这位像盛开的花朵一般美丽的姑娘正在睡觉,正在梦着她心爱的人儿——她还以为 他在翻山走过树林呢。恶毒的哥哥弯下腰来看着她,发出一个丑恶的、只有恶魔才能发出的笑声。这时他头上那片干枯的叶子落到被单上去了,但是他却没有注意 到。他走了出来,打算在清晨睡一小觉。
但花精却从干枯的叶子上溜出来,走到正在熟睡的姑娘的耳朵里去。像在梦中一样,他把这个可怕的谋杀事件告诉了她,并把她哥哥刺死他和埋葬他的地方也讲 了出来。他还把坟旁那棵开花的菩提树也讲给她听。他说:“千万不要以为我对你讲的话只是一个梦,你可以在你的床上找到一片干叶子作证。”
她找到了这片叶子,她醒了。
唉,她流了多少痛苦的眼泪啊!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听她的悲愁。窗子整天是开着的。小小的花精可以很容易地飞出去,飞到玫瑰花和一切别的花儿中去;但是他 不忍心离开这个痛苦的姑娘。窗子上放着一盆月季花,他就坐在上面的一朵花上,经常望着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的哥哥到她房间里来过好几次。他非常高兴,同时又 很恶毒;她心里的痛苦,一个字也不敢告诉他。
黑夜一到,她就偷偷地离开屋子,走到树林中去。她走到菩提树所在的地方,扫掉地上的叶子,把土挖开。她立刻就看到被人谋害了的他。啊,她哭得多么伤心啊!她祈求上帝,希望自己也很快地死去。
她很想把尸体搬回家,但是她不敢这样做,她把那个眼睛闭着的、灰白的头颅拿起来,在他冰冷的嘴上亲了一下,然后把他美丽的头发上的土抖掉。“我要把它 保存起来!”她说。当她用土和叶子把死尸埋好后,就把这颗头带回家来。在树林中埋葬着他的地方有一棵盛开的素馨花;她摘下一根枝子,带回家里来。
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里,就去找来一个最大的花盆。她把死者的头颅放在里面,盖上土,然后栽上这根素馨花的枝子。
“再会吧!再会吧!”小小的花精低声说。这种悲哀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因此就飞进花园,飞到他自己的玫瑰花那儿去。但是玫瑰花儿已经凋谢了,只剩下几片枯萎的叶子,还在那绿色的枝子上垂着。
“哎,美好的东西消逝得多么快啊!”花精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找到了另一朵玫瑰,这成了他的家。在它柔嫩芬芳的花瓣后面,他可以休息和居住下去。
每天早晨,他向可怜的姑娘的窗子飞去。她老是站在花盆前面,流着眼泪。她的痛苦的泪珠滴到素馨花的花枝上。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但是这枝子却长得越来越 绿,越来越新鲜;它冒出许许多多嫩芽,放出白色的小小花苞。她吻着它们。她恶毒的哥哥骂她,问她是不是发了疯。他看不惯这样子,也不懂她为什么老是对着花 盆流眼泪。
他当然不知道这里面有一对什么样的眼睛闭了,有一双什么样的红唇化作了泥土。她对着花盆垂下头。小小的玫瑰花精发现她就是这样睡去了,因此他就飞进她 的耳朵,告诉她那天晚上在花亭里的情景、玫瑰花的香气和花精们的爱情。她做了一个非常甜蜜的梦,而她的生命也就在梦里消逝了。她死得非常安静,她到天上去 了,跟她心爱的人在一起。
素馨花现在开出了大朵的白花,发出非常甜蜜的香气;它们现在只有用那种方式来哀哭死者了。
不过那个恶毒的哥哥把这棵盛开的美丽的花看了一眼,认为这是他的继承物,所以就把它拿走,放在他的卧室里,紧靠着床边,因为这花看起来实在叫人愉快, 它的香气既甜蜜又清新。那个小小的花精也一块儿跟着进去了。他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因为每朵花里都住着一个灵魂。他将那个被谋害的年轻人——他的头颅已经 变成了泥土下面的泥土——的事情讲了出来,把那个哥哥和那个可怜的妹妹的事情也讲了出来。
“这件事我们都知道!”花朵里的每一个灵魂说。“我们都知道!难道我们不是从这被害者的眼睛和嘴唇上生出来的么?我们都知道!我们都知道!”
于是他们用一种奇异的方式点着头。
玫瑰花精不懂,他们怎么能够这样毫不在乎。于是他飞向那些正在采蜜的蜜蜂,把那个恶毒的哥哥的事情告诉给他们。蜜蜂们把这事情转告给他们的皇后。于是她就下令,叫他们第二天早晨把那个谋杀犯刺死。
可是在第一天晚上——就是他妹妹死去的头一个晚上,当哥哥正睡在那盆芬芳的素馨花旁的床上的时候,每朵花忽然都开了。花的灵魂带着毒剑,从花里走出来——谁也看不见他们。他们先钻进他的耳朵,告诉他许多恶梦;然后飞到他的嘴唇上,用他们的毒剑刺着他的舌头。
“我们现在算是为死者报仇了!”他们说,接着就飞回到素馨花的白色花朵上去。
当睡房的窗子早晨打开来的时候,玫瑰花精和蜂后带着一大群蜜蜂飞进来,想要刺死他。
但是他已经死了。许多人站在床的周围;大家都说:“素馨花的香气把他醉死了!”
这时玫瑰花精才知道花儿报了仇,他把这件事告诉给蜂后,她带着整群的蜜蜂在花盆的周围嗡嗡地叫。它们怎么也驱不散。于是有一个人把这花盆搬走,这时有一只蜂儿就把他的手刺了一下,弄得花盆落到地上,跌成碎片。
大家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头颅;于是他们都知道,躺在床上的死者就是一个杀人犯。
蜂后在空中嗡嗡地吟唱,她唱着花儿的复仇和玫瑰花精的复仇,同时说道,在最细嫩的花瓣后面住着一个人——一个能揭发罪恶和惩罚罪恶的人。
我们这个时代,孩子们知道的事真是多得令人难于置信!你几乎找不出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了。说他们在很小的时候是鹳从井里或者从水磨坝那里衔来交给他们父母的,这已经成了古老的故事,他们根本不相信。然而这却又是唯一真实的事情。
不过小家伙们又是怎样来到水磨坝上和井里的呢?是啊,这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
然而,还是有些人知道的。要是你在一个明朗的星光闪烁的夜晚认真地看着天上,你会看到许多的流星,一颗星坠落不见了!最有学问的人也不能解释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只要你知道了,便可以解释了。它就像圣诞节时的烛光,从天而落,然后熄灭了。在它落到我们稠密、浑浊的大气中的时候,光芒消失了,它成了一种我们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因为它比我们的空气还要精致。它就是天上送来的孩子,一个小天使,但是并没有翅膀,因为这孩子是要长成人的。他悄悄地从空中滑过,风把他放在一朵花里托走。这花可以是香花芥,蒲公英,玫瑰;也可以是石竹花。他躺在里面,健康地活着。他很轻很轻,一只苍蝇便可以驮起他来,一只蜜蜂更不用说了。蜜蜂轮流来花中汲取最甜的蜜;要是空气小孩妨碍了它们,它们也不把孩子踢到花外去。因为它们不忍心。它们把他放在阳光下的一朵睡莲里。孩子从那里爬着滚着落进水里,他睡在水里;在水里生长,一直长到鹳看得见他,把他衔到盼望有个甜蜜可爱的小宝宝的人的家里。这小家伙是不是甜蜜可爱,全看他是喝了清泉,还是吃了污泥和浮萍;吃坏了孩子便会很脏。鹳不加选择地把他看到的第一个孩子衔走。把这个送到一个好家庭,送给最理想的父母亲;把那个送到非常贫困、日子很艰难的人家里。在水磨坝那里呆着都比在这要好得多。
小家伙们完全记不得他们在睡莲下做过什么梦。在那里,青蛙在晚间“呱、呱!格、格!”地给他们唱。这在人类的语言中就是说:“看看,你们能不能睡着做个梦!”他们也完全记不得最早他们躺在哪朵花里,或者那朵花儿的香味是怎样的。可是他们身上还保留着某种东西。待他们长成大人之后,他们会说:“我最喜欢这种花了!”那便是他们还是空气小孩时睡过的花。
鹳是一种很老的鸟,总是关心着自己送走的孩子们怎么样了,他们在世界上表现如何。
他当然帮不了他们的忙,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环境,他有自己的家要照顾,可是他从来不会忘记他们。
我认识一只很老、很受人尊敬的鹳,他很有知识和生活经验,曾经送过几个小家伙,而且知道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中又总是有点水磨坝那里的烂泥和浮萍。我请他把他们之中的不论哪一个的生活经历讲给我听一听,他说他不讲一个孩子而讲贝得森家的三个孩子的事。
这个家——贝得森的家,是很像样的。男主人是这座城里三十二个①中的一个,这是体面的差事。他作为三十二人中的一员生活着,他们这三十二人经常交往。那只鹳给他送来了小贝得,这是那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年鹳又带来了一个,他们给他取名叫彼得。在送来第三个的时候,这孩子有了皮尔的名字。因为,贝得——彼得——皮尔这些名字中都包括着贝得森这个姓名。
1.开端
在哥本哈根东街离皇家新市场①不远的一幢房子里,有人开了一个盛大的晚会,因为如果一个人想被回请的话,他自己也得偶尔请请客才成呀。有一半的客人已经坐在桌子旁玩扑克牌,另一半的客人们却在等待女主人布置下一步的消遣:“唔,我们现在想点什么来玩玩吧!”他们的晚会只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尽可能地聊天。在许多话题中间,他们忽然谈到“中世纪”这个题目上来。有人认为那个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要好得多。是的,司法官克那卜热烈地赞成这个意见,女主人也马上随声附和。他们两人竭力地反对奥尔斯德特在《年鉴》上发表的一篇论古代和近代的文章。
①这是哥本哈根市中心的一个大广场,非常热闹。
这篇文章基本上称赞现代。但司法官却认为汉斯①王朝是一个最可爱、最幸福的时代。
①汉斯(Hans,1455—1513)是丹麦的国王,1481年兼做瑞典的国王。
谈话既然走向两个极端,除了有人送来一份内容不值一读的报纸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打断它——我们暂且到放外套、手杖、雨伞和套鞋的前房去看一下吧。这儿坐着两个女仆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你很可能以为她们是来接她们的女主人——一位老小姐或一位寡妇——回家的。不过,假如你仔细看一下的话,你马上会发现她们并不是普通的佣人:她们的手很娇嫩,行动举止很大方。她们的确是这样;她们的衣服的式样也很特别。她们原来是两个仙女。年轻的这个并不是幸运女神本人,而是替女神传送幸运小礼物的一个女仆。年长的那个的外表非常庄严——她是忧虑女神。无论做什么事情,她总是亲自出马,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放心。
她们谈着她们这天到一些什么地方去过。幸运女神的女仆只做了几件不太重要的事情,例如:她从一阵骤雨中救出了一顶崭新的女帽,使一个老实人从一个地位很高的糊涂蛋那里得到一声问候,以及其他类似的事情。不过她马上就要做的一件事情却很不平常。
“我还得告诉你,”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为了庆祝这个日子,我奉命把一双幸运的套鞋送到人间去。这双套鞋有一种特性:凡是穿着它的人马上就可以到他最喜欢的地方和时代里去,他对于时间或地方所作的一切希望,都能得到满足;因此下边的凡人也可以得到一次幸福!”
“请相信我,”忧虑女神说,“他一定会感到苦恼。当他一脱下这双套鞋时,他一定会说谢天谢地!”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对方说。“我现在要把这双套鞋放在门口。谁要是错穿了它,就会变得幸福!”
这就是她们的对话。
2.司法官的遭遇
时间已经不早了。醉心于汉斯的朝代的司法官克那卜想要回家去。事情凑巧得很:他没有穿上自己的套鞋,而穿上了幸运的套鞋。他向东街走去。不过,这双套鞋的魔力使他回到300年前国王汉斯的朝代里去了,因此他的脚就踩着了街上的泥泞和水坑,因为在那个时代里,街道是没有铺石的。
从前有一位漂亮的绅士;他所有的动产只是一个脱靴器和一把梳子。但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衬衫领子。
我们现在所要听到的就是关于这个领子的故事。
衬衫领子的年纪已经很大,足够考虑结婚的问题。事又凑巧,他和袜带在一块儿混在水里洗。
“我的天!”衬衫领子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苗条和细嫩、这么迷人和温柔的人儿。请问你尊姓大名?”
“这个我可不能告诉你!”袜带说。
“你府上在什么地方?”衬衫领子问。
不过袜带是非常害羞的。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她觉得非常困难。
“我想你是一根腰带吧?”衬衫领子说——“一种内衣的腰带!亲爱的小姐,我可以看出,你既有用,又可以做装饰品!”
“你不应该跟我讲话!”袜带说。“我想,我没有给你任何理由这样做!”
“咳,一个长得像你这样美丽的人儿,”衬衫领子说,“就是足够的理由了。”
“请不要走得离我太近!”袜带说,“你很像一个男人!”
“我还是一个漂亮的绅士呢!”衬衫领子说。“我有一个脱靴器和一把梳子!”
这完全不是真话,因为这两件东西是属于他的主人的。他不过是在吹牛罢了。
“请不要走得离我太近!”袜带说,“我不习惯于这种行为。”
“这简直是在装腔作势!”衬衫领子说。这时他们就从水里被取出来,上了浆,挂在一张椅子上晒,最后就被拿到一个熨斗板上。现在一个滚热的熨斗来了。
“太太!”衬衫领子说,“亲爱的寡妇太太,我现在颇感到有些热了。我现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的皱纹全没有了。你烫穿了我的身体,噢,我要向你求婚!”
“你这个老破烂!”熨斗说,同时很骄傲地在衬衫领子上走过去,因为她想象自己是一架火车头,拖着一长串列车,在铁轨上驰过去“你这个老破烂!”
衬衫领子的边缘上有些破损。因此有一把剪纸的剪刀就来把这些破损的地方剪平。
“哎哟!”衬衫领子说,“你一定是一个芭蕾舞舞蹈家!你的腿子伸得那么直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丽的姿态!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模仿你!”
“这一点我知道!”剪刀说。
“你配得上做一个伯爵夫人!”衬衫领子说。“我全部的财产是一位漂亮绅士,一个脱靴器和一把梳子。我只是希望再有一个伯爵的头衔!”
“难道他还想求婚不成?”剪刀说。她生气起来,结结实实地把他剪了一下,弄得他一直复元不了。
“我还是向梳子求婚的好!”衬衫领子说。“亲爱的姑娘!你看你把牙齿(注:即梳子齿。)保护得多么好,这真了不起。你从来没有想过订婚的问题吗?”
“我要做出点样子来!”五兄弟中最年长的那位说,“我要对世界有用处,那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地位,只要有好处就行,我干一样,就会干出点样子来。我要烧砖,这东西人是不能少的,这样我总算做出点样子来了!”
“可是你做的那点样子太不足道了!”二弟这么说,“你那点样子几乎等于零;那是打下手的活,可以用机器做。不行,最好还是当泥水匠,那总算有点样子,我要做泥水匠。这是一种地位!当上了泥水匠,就可以进入行会,成市民,可以挂起自己的幡子,进自家本行的小酒馆。是的,要是干得不错,我还可以雇学徒工,被人称做师傅①,我的妻子也就成了师母。这才像做出了点样子!”
“那根本不算什么!”老三说道,“那是排在等级之外的,城市里等级多着呢,师傅上面一大串,你可以是个忠诚的老好人,可是即使当上了师傅,你还只不过是大家说的‘普通人’!
不行,我知道一种更好一点的!我要去做建筑师,踏进艺术界、思想界,在精神世界里上到高一些的层次里去。诚然我得从下面开始,是的,我可以直说:我开始可以干木匠小工,戴顶便帽,虽然我习惯戴丝帽,为那些普通学徒跑腿拿啤酒、拿烧酒,他们会直呼我为你②,这很不体面!但是我可以把这一切当成一场化装表演,是一张带脸谱的执照!转天——也就是说,我正式成了学徒之后,我便会走我自己的路,别人跟我没关系!我进艺术学院、学绘画,别人称我为建筑设计师——这才算做出了点样子!这是了不起的!我可以跻身‘高贵的、尊敬先生’的级别里③。是啊,名字前、名字后都加上了这么点头衔,我不停地建,不断地建,就像我前面的那些人一样!总有点什么可以信赖的东西!这一切才是有了点样子!”
“可是我却不在乎你那点样子!”老四说道,“我不随大流,不愿人家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要成为一个天才,比你们加在一起都更能干一些!我要创造新的风格④,为建筑而创意,要适合本国的气候和材料、本国的民族性、我们时代的发展,上面再盖上一层留给我自己的天才!”
“可是要是气候和材料都不行又怎么办呢!”第五个说道,“那就糟了,因为这是有影响的!至于民族性嘛,那可以随意被人夸张成为虚假的东西;时代的发展会令你发狂,就像青年人常常发狂那样。我可以看得出,你们谁也不能真正做出点什么样子来的,不管你们自己怎么想。不过想干什么便干你们的,我不想学你们,我要站在局外,我要把你们所干的事研究一番!什么事情总有不对头的地方,我要挑剔出来,评说一番,这才是做出了点样子!”
他就这样做了,人们在谈到这位老五的时候说道:“他肯定有点名堂!头脑很好使唤!
可是他不做事!”——不过正是这样,他才有点样子。
瞧,这只不过是一小段故事。然而,只要世界存在,它就没有个结尾!
可是,这五兄弟有个下文没有呢?这算不上什么样子!听下去,故事可好玩呢!
你认识小鬼,但是你认识太太——园丁的老婆吗?她很有学问,能背诵许多诗篇,还能提笔就写出诗来呢。只有韵脚——她把它叫做“顺口字”——使她感到有点麻烦。她有写作的天才和讲话的天才。她可以当一个牧师,最低限度当一个牧师的太太。
“穿上了星期日服装的大地是美丽的!”她说。于是她把这个意思写成文字和“顺口字”,最后就编成一首又美又长的诗。
专门学校的学生吉塞路普先生——他的名字跟这个故事没有什么关系——是她的外甥;他今天来拜访园丁。他听到这位太太的诗,说这对他很有益,非常有益。
“舅妈,你有才气!”他说。
“胡说八道!”园丁说。“请你不要把这种思想灌进她的脑袋里去吧。一个女人应该是一个实际的人,一个老老实实的人,好好地看着饭锅,免得把稀饭烧出焦味来。”
“我可以用一块木炭把稀饭里的焦味去掉呀!”太太说。
“至少你身上的焦味,我只须用轻轻的一吻就可以去掉。别人以为你的心里只想着白菜和马铃薯,事实上你还喜欢花!”于是她吻了他一下。“花就是才气呀!”她说。
“请你还是看着饭锅吧!”他说。接着他就走进花园里去了,因为花园就是他的饭锅,他得照料它。
学生跟太太坐下来,跟太太讨论问题。他对“大地是美丽的”这个可爱的词句大发了一通议论,因为这是他的习惯。
“大地是美丽的;人们说:征服它吧!于是我们就成了它的统治者。有的人用精神来统治它,有的人用身体来统治它。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像一个惊叹号,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像一个破折号,这使我不禁要问:他来做什么呢?这个人成为主教,那个人成为穷学生,但是一切都是安排得很聪明的。大地是美丽的,而且老是穿着节日的服装!舅妈,这件事本身就是一首充满了感情和地理知识的、发人深省的诗。”
“吉塞路普先生,你有才气!”太太说,“很大的才气!我一点也不说假话。一个人跟你谈过一席话以后,立刻就能完全了解自己。”
他们就这样谈下去,觉得彼此趣味非常相投。不过厨房里也有一个人在谈话,这人就是那个穿灰衣服、戴一顶红帽子的小鬼。你知道他吧!小鬼坐在厨房里,是一个看饭锅的人。他一人在自言自语,但是除了一只大黑猫——太太把他叫做“奶酪贼”——以外,谁也不理他。
小鬼很生她的气,因为他知道她不相信他的存在。她当然没有看见过他,不过她既然这样有学问,就应该知道他是存在的,同时也应该对他略微表示一点关心才对。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在圣诞节的晚上应该给他一汤匙稀饭吃。这点儿稀饭,他的祖先总是得到的,而且给的人总是一些没有学问的太太,而且稀饭里还有黄油和奶酪呢①。猫儿听到这话时,口涎都流到胡子上去了。
“她说我的存在不过是一个概念!”小鬼说,“这可是超出我的一切概念以外的一个想法。她简直是否定我!我以前听到她说过这样的话,刚才又听到她说了这样的话。她跟那个学生——那个小牛皮大王——坐在一起胡说八道。我对老头子说:‘当心稀饭锅啦!’她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现在我可要让它熬焦了!”
于是小鬼就吹起火来。火马上就燎起来了。“隆——隆——隆!”这是粥在熬焦的声音。
“现在我要在老头子的袜子上打些洞了!”小鬼说。“我要在他的脚后跟和前趾上弄出洞来,好叫她在不写诗的时候有点什么东西补补缝缝。诗太太,请你补补老头子的袜子吧!”
猫儿这时打了一个喷嚏。它伤风了,虽然它老是穿着皮衣服。
“我打开了厨房门,”小鬼说,“因为里面正熬着奶油——比浆糊还要稠的奶油。假如你不想舔几口的话,我可是要舔的!”
“如果将来由我来挨骂和挨打,”猫儿说,“我当然是要舔它几口的!”
“先舔后挨吧!”小鬼说。“不过现在我得到那个学生的房间里去,把他的吊带挂在镜子上,把他的袜子放进水罐里,好叫他相信他喝的混合酒太烈,他的脑袋在发昏。昨天晚上我坐在狗屋旁边的柴堆上,跟看家狗开了一个大玩笑:我把我的腿悬在它头上摆来摆去。不管它跳得怎样高,它总是够不到。这把它惹得火起来了,又叫又号,可是我只摇摆着双腿。闹声可真大啦。学生被吵醒了,起来三次朝外面望,可是他虽然戴上了眼镜,却看不见我。他这个人老是戴着眼镜睡觉。”
“太太进来的时候,请你喵一声吧!”猫儿说。“我的耳朵不大灵,因为我今天身体不舒服。”
“你正在害舔病!”小鬼说。“一舔就好了!把你的病舔掉吧!但是你得把胡子弄于净,不要让奶油留在上面!我现在要去听了。”
小鬼站在门旁边,门是半掩着的。房间里除了太太和学生以外,什么人也没有。他们正在讨论学生高雅地称为“家庭中超乎锅儿罐儿之上的一个问题——才气的问题”。
“吉塞路普先生,”太太说,“现在我要给你一件有关这一类的东西看。这件东西我从来没有给世界上的任何人看过——当然更没有给一个男人看过。这就是我所写的几首小诗——不过有几首也很长。我把它们叫做‘一个淑女②的叮当集’!我这个人非常喜欢古雅的丹麦字。”
“是的,我们应该坚持用古字!”学生说。“我们应该把德文字从我们的语言中清除出去。”
“我就是这样办的!”太太说。“你从来没有听到我用这Kleiner或者Butterdeig③这样的字,我总是说Fedtkager和Bladdeig④。”
于是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本子;它的封面是淡绿色的,上面还有两摊墨渍。“这集子里有浓厚的真实感情!”她说。“我的感情带有极强烈的感伤成分。这几首是《深夜的叹息》,《我的晚霞》。还有《当我得到克伦门生——我的丈夫的时候》——你可以把这首诗跳过去,虽然里面有思想,也有感情。《主妇的责任》是最好的一首——像其他的一样,都很感伤:这正是我的优点。只有一首是幽默的。它里面有些活泼的思想——一个人有时也不免是这样。这是——请你不要笑我!—— 这是关于‘做一个女诗人’这个问题的思想。只有我自己和我的抽屉知道这个思想,但现在你,吉塞路普先生,也知道了。我喜欢诗:它迷住我,它跟我开玩笑,它给我忠告,它统治着我。我用《小鬼集》这个书名来说明这种情况。你知道,古时农民有一种迷信,认为屋子里老是有一个小鬼在弄玄虚。我想象我自己就是一个屋子,我身体里面的诗和感情就是小鬼——这个小鬼主宰着我。我在《小鬼集》里就歌唱他的威力。不过请你用手和嘴答应我:你永远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丈夫和任何其他的人。请你念吧,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能看清我写的字。”
学生念着,太太听着,小鬼也在听着。你要知道,小鬼是在偷听,而且他到来的时候,恰恰《小鬼集》这个书名正在被念出来。
“这跟我有关!”他说。“她能写些关于我的什么事情呢?我要捏她,我要捏她的鸡蛋,我要捏她的小鸡,我要把她的肥犊身上的膘弄掉。你看我怎样对付这女人吧!”
他努起嘴巴,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不过当他听到小鬼是怎样光荣和有威力、小鬼是怎样统治着太太时(你要知道,她的意思是指诗,但是小鬼只是从字面上理解),他的脸上就渐渐露出笑容,眼睛里射出快乐的光彩。他的嘴角上表现出一种优越感,他抬起脚跟,踮着脚尖站着,比原先足足增长了一寸高。一切关于这个小鬼的描写,使他感到非常高兴。
“太太有才气,也有很高的教养!我真是对她不起!她把我放进她的《叮当集》里,而这集子将会印出来,被人阅读!现在我可不能让猫儿吃她的奶油了,我要留给自己吃。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吃得少些——这无论如何是一种节约。我要介绍、尊敬和恭维太太!”
“这个小鬼!他才算得是一个人呢!”老猫儿说。“太太只须温柔地喵一下——喵一下关于他的事情,他就马上改变态度。太太真是狡猾!”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太太狡猾,而是因为小鬼是一个“人”的缘故。
如果你不懂这个故事,你可以去问问别人;但是请你不要问小鬼,也不要问太太。
①请参看《小鬼和小商人》。
②原文是Danneqvinde。这是一个古丹麦字。
③这都是从德文转借过来的丹麦字。
④这是地道的丹麦字,意思是“油糕”和“黄油面团”。
从前有一个骄傲的茶壶,它对它的瓷感到骄傲,对它的长嘴感到骄傲,对它的那个大把手也感到骄傲。它的前面和后边都有点什么东西!前面是一个壶嘴,后面是一个把手,它老是谈着这些东西。可是它不谈它的盖子。原来盖子早就打碎了,是后来钉好的;所以它算是有一个缺点,而人们是不喜欢谈自己的缺点的——当然别的人会谈的。杯子、奶油罐和糖钵——这整套吃茶的用具——都把茶壶盖的弱点记得清清楚楚。谈它的时候比谈那个完好的把手和漂亮的壶嘴的时候多。茶壶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它们!”它自己在心里说,“我也知道我的缺点,而且我也承认。这足以表现我的谦虚,我的朴素。我们大家都有缺点;但是我们也有优点。杯子有一个把手,糖钵有一个盖子。我两样都有,而且还有他们所没有的一件东西。我有一个壶嘴;这使我成为茶桌上的皇后。糖钵和奶油罐受到任命,成为甜味的仆人,而我就是任命者——大家的主宰。我把幸福分散给那些干渴的人群。在我的身体里面,中国的茶叶在那毫无味道的开水中放出香气。”
这番话是茶壶在它大无畏的青年时代说的。它立在铺好台布的茶桌上,一只非常白嫩的手揭开它的盖子。不过这只非常白嫩的手是很笨的,茶壶落下去了,壶嘴跌断了,把手断裂了,那个壶盖也不必再谈,因为关于他的话已经讲得不少了。茶壶躺在地上昏过去了;开水淌得一地。这对它说来是一个严重的打击,而最糟糕的是大家都笑它。大家只是笑它,而不笑那只笨拙的手。
“这次经历我永远忘记不了!”茶壶后来检查自己一生的事业时说。“人们把我叫做一个病人,放在一个角落里;过了一天,人们又把我送给一个讨剩饭吃的女人。我下降为贫民了;里里外外,我一句话都不讲。不过,正在这时候,我的生活开始好转。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身体里装进了土;对于一个茶壶说来,这完全是等于入葬。但是土里却埋进了一个花根。谁放进去的,谁拿来的,我都不知道。不过它既然放进去了,总算是弥补了中国茶叶和开水的这种损失,也算是作为把手和壶嘴打断的一种报酬。花根躺在土里,躺在我的身体里,成了我的一颗心,一颗活着的心——这样的东西我从来还不曾有过。我现在有了生命、力量和精神。脉搏跳起来了,花根发了芽,有了思想和感觉。它开放成为花朵。我看到它,我支持它,我在它的美中忘记了自己。为了别人而忘我——这是一桩幸福的事情!它没有感谢我;它没有想到我;它受到人们的崇拜和称赞。我感到非常高兴;它一定也会是多么高兴啊!有一天我听到一个人说它应该有一个更好的花盆来配它才对。因此人们把我当腰打了一下;那时我真是痛得厉害!不过花儿却迁进一个更好的花盆里去了。
至于我呢?我被扔到院子里去了。我躺在那儿简直像一堆残破的碎片——但是我的记忆还在,我忘记不了它。”
(1864年)
这篇小品最初发表在哥本哈根1864年出版的《丹麦大众历书》上,是安徒生在1862年12月在西班牙托勒多写成的。
这个国家里最大的绿叶子,无疑要算是牛蒡的叶子了。你拿一起放在你的肚皮上,那么它就像一条围裙。如果你把它放在头上,那么在雨天里它就可以当做一把伞用,因为它是出奇的宽大。牛蒡从来不单独地生长;不,凡是长着一棵牛蒡的地方,你一定可以找到好几棵。这是它最可爱的一点,而这一点对蜗牛说来只不过是食料。
在古时候,许多大人物把这些白色的大蜗牛做成“碎肉”;当他们吃着的时候,就说:“哼,味道真好!”因为他们认为蜗牛的味道很美。这些蜗牛都靠牛蒡叶子活着;因此人们才种植牛蒡。
现在有一个古代的公馆,住在里面的人已经不再吃蜗牛了。所以蜗牛都死光了,不过牛蒡还活着,这植物在小径上和花畦上长得非常茂盛,人们怎么也没有办法制止它们。这地方简直成了一个牛蒡森林。要不是这儿那儿有几株苹果树和梅子树,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花园。处处都是牛蒡;在它们中间住着最后的两个蜗牛遗老。
它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年纪。不过它们记得很清楚:它们的数目曾经是很多很多,而且都属于一个从外国迁来的家族,整个森林就是为它们和它们的家族而发展起来的。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不过却听说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什么叫做“公馆”的东西,它们在那里面被烹调着,然后变成黑色,最后被盛在一个银盘子里。不过结果怎样,它们一点也不知道。此外,它们也想象不出来,烹调完了以后盛在银盘子里,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那一定很美,特别排场!它们请教过小金虫、癞蛤蟆和蚯蚓,但是一点道理也问不出来,因为它们谁也没有被烹调过或盛在银盘子里面过。
那对古老的白蜗牛要算世界上最有身份的人物了。它们自己知道森林就是为了它们而存在的,公馆也是为了使它们能被烹调和放在银盘子里而存在的。
它们过着安静和幸福的生活。因为它们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就收养了一个普通的小蜗牛。它们把它作为自己的孩子抚育。不过这小东西长不大,因为它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蜗牛而已。但是这对老蜗牛——尤其是妈妈——觉得她能看出它在长大。假如爸爸看不出的话,她要求他摸摸它的外壳。因此他就摸一下;他发现妈妈说的话有道理。
有一天雨下得很大。
“请听牛蒡叶子上的响声——咚咚咚!咚咚咚!”蜗牛爸爸说。
“这就是我所说的雨点,”蜗牛妈妈说。“它沿着梗子滴下来了!你可以看到,这儿马上就会变得潮湿了!我很高兴,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房子;小家伙也有他自己的(注:在丹麦文里,蜗牛的外壳叫做“房子”(huus)。)。我们的优点比任何别的生物都多。大家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们是世界上最高贵的人!我们一生下来就有房子住,而且这一堆牛蒡林完全是为我们而种植的——我倒很想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在它的外边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
“它的外边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蜗牛爸爸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们这儿更好的地方了。我什么别的想头也没有。”
现在请你听听——
在乡间的一条大路边,有一座别墅。你一定看见过的!别墅前面有一个种满了花的小花园和一排涂了油漆的栅栏。在这附近的一条沟里,一丛美丽的绿草中长着一棵小小的雏菊。太阳温暖地、光明地照着它,正如太阳照着花园里那些大朵的美丽的花儿一样。因此它时时刻刻都在不停地生长。有一天早晨,它的花盛开了;它的光亮的小小花瓣,围绕一个金黄色的太阳的中心撒开来,简直像一圈光带。它从来没有想到,因为它生在草里,人们不会看到它,所以它要算是一种可怜的、卑微的小花。不,它却是很高兴,它把头掉向太阳,瞧着太阳,静听百灵鸟在高空中唱歌。
小雏菊是那么快乐,好像这是一个伟大的节日似的。事实上这不过是星期一,小孩子都上学去了。当他们正坐在凳子上学习的时候,它就坐在它的小绿梗上向温暖的太阳光、向周围一切东西,学习了上帝的仁慈。雏菊觉得它在静寂中所感受到的一切,都被百灵鸟高声地、美妙地唱出来了。于是雏菊怀着尊敬的心情向着这只能唱能飞的鸟儿凝望,不过,它并不因为自己不能唱歌和飞翔就感到悲哀。
“我能看,也能听,”它想。“太阳照着我,风吻着我。啊,我真是天生的幸运!”
栅栏里面长着许多骄傲的名花——它们的香气越少,就越装模作样。牡丹尽量扩张,想要开得比玫瑰花还大,可是问题并不在于庞大。郁金香的颜色最华丽,它们也知道这个特点,所以它们就特别立得挺直,好叫人能更清楚地看到它们。它们一点也不理会外边的小雏菊,但是小雏菊却老是在看着它们。它心里想:“它们是多么富丽堂皇啊!是的,美丽的鸟儿一定会飞向它们,拜访它们!感谢上帝!我离它们那么近,我能有机会欣赏它们!”正当它在这样想的时候,“滴丽”——百灵鸟飞下来了,但是他并没有飞到牡丹或郁金香上面去——不,他却飞到草丛里微贱的小雏菊身边来了。雏菊快乐得惊惶起来,真是不知怎样办才好。
这只小鸟在它的周围跳着舞,唱着歌。
“啊,草是多么柔软!请看,这是一朵多么甜蜜的小花儿——它的心是金子,它的衣服是银子!”
雏菊的黄心看起来也的确像金子,它周围的小花瓣白得像银子。
谁也体会不到,小雏菊心里感到多么幸福!百灵鸟用嘴来吻它,对它唱一阵歌,又向蓝色的空中飞去。足足过了一刻钟以后,雏菊才清醒过来。它怀着一种羞怯而又快乐的心情,向花园里的花儿望了一眼。它们一定看见过它所得到的光荣和幸福,它们一定懂得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可是郁金香仍然像以前那样骄傲;它们的面孔也仍然很刻板和发红,因为它们在自寻烦恼。牡丹花也是头脑不清醒,唉,幸而它们不会讲话,否则雏菊就会挨一顿痛骂。这棵可怜的小花看得很清楚,它们的情绪都不好,这使得它感到苦恼。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到花园里来了。她一直走到郁金香中间去,把它们一棵一棵地都砍掉了。
“唉,”小雏菊叹了一口气,“这真是可怕。它们现在一切都完了。”
女孩子拿着郁金香走了,雏菊很高兴,自己生在草里,是一棵寒微的小花。它感到很幸运。当太阳落下去以后,它就卷起花瓣,睡着了,它一整夜梦着太阳和那只美丽的小鸟。
第二天早晨,当这花儿向空气和阳光又张开它小手臂般的小白花瓣的时候,它听到了百灵鸟的声音;不过他今天唱得非常悲哀。是的,可怜的百灵鸟是有理由感到悲哀的:他被捕去了。他现在被关在敞开的窗子旁的一个笼子里。他歌唱着自由自在的、幸福的飞翔,他歌唱着田里嫩绿的麦苗,他歌唱着他在高空中快乐的飞行。可怜的百灵鸟的心情真是坏极了,因为他是坐在牢笼里的一个囚徒。
小雏菊真希望能够帮助他。不过,它怎么才能办得到呢?是的,要想出一个办法来真不太容易。它现在也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景物是多么美丽,太阳照着多么温暖,它自己的花瓣白得多么可爱。啊!它心中只想着关在牢笼里的雀子,只感到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候有两个男孩子从花园里走出来。有一个男孩子手里拿着一把又大又快的刀子——跟那个女孩子砍掉郁金香的那把刀子差不多。他们一直向小雏菊走来——它一点也猜不到他们的用意。
“我们可以在这儿为百灵鸟挖起一块很好的草皮。”一个小孩子说。于是他就在雏菊的周围挖了一块四四方方的草皮,使雏菊恰好留在草的中间。
“拔掉这朵花吧!”另一个孩子说。
雏菊害怕得发起抖来,因为如果它被拔掉,它就会死去的。它现在特别需要活下去,因为它要跟草皮一道到被囚的百灵鸟那儿去。
“不,留下它吧,”头一个孩子说,“它可以作为一种装饰品。”
这么着,它就被留下来了,而且还来到关百灵鸟的笼子里去了。更多故事:
不过这只可怜的鸟儿一直在为失去了自由而啼哭,他用翅膀打着牢笼的铁柱。小雏菊说不出话来,它找不出半个字眼来安慰百灵鸟——虽然它很愿意这么做。一整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这儿没有水喝,”被囚禁的百灵鸟说。“大家都出去了,一滴水也没有留给我喝。我的喉咙在发干,在发焦。我身体里像有火,又像有冰,而且空气又非常沉闷,啊!我要死了!我要离开温暖的太阳、新鲜的绿草和上帝创造的一切美景!”
于是他把嘴伸进清凉的草皮里去,希望尝到一点凉味。这时他发现了雏菊,于是对它点头,用嘴亲吻它,同时说:“你也只好在这儿枯萎下去了——你这可怜的小花儿!他们把你和跟你生长在一起的这一小块绿草送给我,来代替我在外面的那整个世界!对于我说来,现在每根草就是一株绿树,你的每片白花瓣就是一朵芬芳的花!啊,你使我记起,我丧失了真不知多少东西!”
“我希望我能安慰他一下!”小雏菊想。
但是它连一片花瓣都不能动。不过它精致的花瓣所发出的香气,比它平时所发出的香气要强烈得多。百灵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虽然他渴得要昏倒,他只是吃力地啄着草叶,而不愿意动这棵花。
天已经黑了,还没有人来送一滴水给这只可怜的鸟儿。他展开美丽的翅膀,痉挛地拍着。他的歌声变成了悲哀的尖叫,他的小头向雏菊垂下来——百灵鸟的心在悲哀和渴望中碎裂了。雏菊再也不像前天晚上那样又把花瓣合上来睡一觉。它的心很难过,它的身体病了,它的头倒在土上。
小孩子在第二天早晨才走过来。当他们看见雀子死了的时候,他们都哭起来——哭出许多眼泪。他们为百灵鸟掘了一个平整的坟墓,并且用花瓣把他装饰了一番。百灵鸟的尸体躺在一个美丽的红匣子里,因为他们要为他——可怜的鸟儿——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在他活着能唱歌的时候,人们忘记他,让他坐在牢笼里受苦受难;现在他却得到了尊荣和许多眼泪!
可是那块草皮连带着雏菊被扔到路上的灰尘里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它,而最关心百灵鸟、最愿意安慰他的,却正是它。
屋子里充满了悲哀,每一颗心都充满了悲哀。一个四岁的孩子死去了。他是他爸爸妈妈唯一的儿子,是他们的欢乐和未来的希望。他的爸爸妈妈还有两个较大的女儿,最大的那一个这一年就要受坚信礼了。她们都是可爱的好孩子,但是死去的孩子总是最心疼的孩子,何况他还是一个顶小的独生儿子呢?这真是一场大灾难。两个姐姐幼小的心灵已经悲哀到了极点;父亲的悲痛更使她们感到特别难过。父亲的腰已经弯了,妈妈也被这种空前的悲哀压倒了。她曾经日日夜夜忙着看护这个生病的孩子,照料他,抱着他,搂着他,觉得他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简直不能想象他已经死了,快要躺进棺材,被埋葬到坟墓里去。她认为上帝不可能把这个孩子从她的手中抢走。但事情居然发生了,而且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她在剧烈的痛苦中说:
“上帝不知道这件事!他的那些在世上的仆人,有的真是没有一点良心;这些人随便处理事情,简直不听母亲们的祷告。”
她在痛苦中舍弃了上帝。她的心中涌现了阴暗的思想——她想到了死,永恒的死。她觉得人不过是尘土中的尘土,她这一生是完了。这种思想使她觉得自己无所依靠;她陷入失望的无底深渊中去了。
当她苦痛到了极点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她没有想到她还有年幼的女儿。她丈夫的眼泪滴到她的额上,但是她没有看他。她一直在想那个死去了的孩子。她的整个生命和存在都沉浸在回忆中:回忆她的孩子,回忆他所讲过的每一句天真幼稚的话。
入葬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在这以前她有许多夜晚没有睡过觉;但是天明的时候,她疲倦到了极点,所以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棺材就在这时候被抬到一间僻静的房子里。棺材盖就是在那儿钉上的,为的是怕她听见锤子的声音。
她一醒,就立刻爬起来,要去看孩子。她的丈夫含着眼泪说:
“我们已经把棺材钉上了——事情非这样办不可!”
“上帝既然对我这样残酷,”她大声说,“人们对我怎么会更好呢?”于是她呜咽地哭起来了。
棺材被抬到墓地里去了。这个无限悲痛的母亲跟她的两个女儿坐在一起。她望着她们,但是她的眼睛却没有看见她们,因为她的意识中已经再没有什么家庭了。悲哀控制了她整个的存在。悲哀冲击着她,正如大海冲击着一条失去了罗盘和舵的船一样。入葬的那一天就是这样过去的,接着是一长串同样单调和沉痛的日子。这悲哀的一家用湿润的眼睛和愁苦的目光望着她;她完全听不进他们安慰的话语。的确,他们自己也悲痛极了,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她似乎不再知道睡眠是什么东西了。这时谁要能够使她的身体恢复过来,使她的灵魂得到休息,谁就可以说是她最好的朋友。大家劝她在床上躺一躺,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好像睡着了似的。有一天晚上,她的丈夫静听着她的呼吸,深信她已经得到了休息和安慰。因此他就合着双手祈祷;于是渐渐地他自己就坠入昏沉的睡梦中去了。他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起了床,穿上了衣服,并且轻轻地走出了屋子。她径直向她日夜思念着的那个地方——埋葬着她的孩子的那座坟墓——走去。她走过住宅的花园,走过田野——这儿有一条小路通向城外,她顺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到教堂的墓地。谁也没有看到她,她也没有看到任何人。
在一幢古老的乡间公馆里住着有钱的年轻人。他们既富有,也幸福。他们自己享受快乐,也对别人做好事。他们希望所有的人都像他们自己一样愉快。
在圣诞节的晚上,古老的大厅里立着一棵打扮得很漂亮的圣诞树。壁炉里烧着熊熊的大火,古老的画框上悬着枞树枝。主人和客人都在这儿;他们唱歌和跳舞。
天还没有黑,佣人的房间里已经庆祝过圣诞节了。那里也有一棵很大的枞树,上面点着红白蜡烛,还有小型的丹麦国旗、天鹅、用彩色纸剪出和装着“好东西”的网袋。邻近的穷苦孩子都被请来了;他们的妈妈也一起来了。妈妈们并不怎么望着圣诞树,却望着圣诞桌。桌上放着呢料子和麻布——这都是做衣服和裤子的衣料,她们和大孩子都望着这些东西,只有小孩子才把手伸向蜡烛、银纸和国旗。
这些人到得很早,下午就来了;他们吃了圣诞粥、烤鹅和红白菜。大家参观了圣诞树,得到了礼品;然后就每人喝一杯潘趣酒,吃一块煎苹果元宵①。
①原文是Aebleskiver,这是丹麦特有的一种点心。它里面包着苹果酱,形状像球。
他们回到自己简陋的家里去,一路谈论着这种“舒服的生活”——也就是指他们吃过了的好东西,他们又把礼品重新仔细地看了一次。
他们之中有一位园丁奥列和一位园丁叔斯玎。他们两人是夫妇。他们为这公馆的花园锄草和挖土,所以他们能领到房子住和粮食吃。在每个圣诞节,他们总会得到很多礼物。他们的五个孩子所穿的衣服就都是主人送的。
“我们的两个主人都喜欢做好事!”他们说。“不过他们有力量这样做,而且他们也高兴这样做!”
“这是四个孩子穿的好衣服,”园丁奥列说。“但是为什么没有一点东西给跛子呢?他们平时也想到他,虽然他没有去参加庆祝!”
这是指他们最大的那个孩子。他的名字是汉斯,但大家都叫他“跛子”。
他很小的时候,是非常聪明活泼的。不过后来,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他的腿子忽然“软了”。他既不能走路,也不能站稳。,他躺在床上已经有五年了。
“是的,我得到一件给他的东西!”妈妈说。“不过这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这是一本书,他可以读读!”
“这东西并不能使他发胖!”爸爸说。
不过汉斯倒很喜欢它。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孩子,喜欢读书,但是他也花些时间去做些有用的工作——一个躺在床上的孩子所能做的有用的工作。他的一双手很灵巧,会织毛袜,甚至床毯。邸宅的女主人称赞过和买过这些东西。
汉斯所得到的是一本故事书,书里值得读和值得思索的东西不少。
“在这个屋子里它没有一点用处,”爸爸和妈妈异口同声他说,“不过让他读吧,这可以使他把时间混过去,他不能老织袜子呀!”
春天来了。花朵开始含苞欲放,树木开始长出新绿,野草也是一样——人们也许会把荨麻叫做野草,虽然《圣诗集》上把它形容得这样美:
即使所有帝王一齐出马,
无论怎样豪华和有力量,
但他们一点也没有办法
去使叶子在荨麻上生长。
公馆花园里的工作很多,不仅对园丁和他的助手是如此、对园丁奥列和园丁叔斯玎也是这样。
“这件工作真是枯燥得很!”他们说。“我们刚刚把路把好,弄得整齐一点,马上就有人把它踩坏了。公馆里来往的客人真是太多了。钱一定花得不少!不过主人有的是钱!”
“东西分配得真不平均!”奥列说。“牧师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女儿,为什么我们之间有这些差别呢?”
“这是因为人堕落的缘故①!”叔斯玎说。
①这是指《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里所说的那段故事:最初的人亚当不听上帝的话,偷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天国之外。
他们在晚间又谈起这事。这时跛子汉斯正拿着他的故事书在旁边躺着。
困难的生活和繁重的工作,不仅使爸爸妈妈的手变得粗糙,也使他们的思想和看法变得生硬。他们不能理解、也不能解释这种道理。他们变得更喜欢争吵和生气。 #p#副标题#e#
“有的人得到快乐和幸福,有的人只得到贫困!我们最初的祖先很好奇,并且违抗上帝,但是为什么要我们来负责呢?我们不会做出他们两人那样的行为呀!”
“我们会的!”跛子汉斯忽然冒出这一句来。“这本书里说过。”
“这本书里写的是什么呢?”爸爸和妈妈问。
于是汉斯就念一个古老的故事给他们听,这故事说的是一个樵夫和他妻子的故事。他们也责骂过亚当和夏娃的好奇心,因为这就是他们不幸的根源。国王这时正从旁边走过。“跟我一道回家去吧,”他说,“你们也可以像我一样过好日子:一餐吃七个菜,还有一个菜摆摆样子。这个菜放在盖碗里,但是你们不能动它,因为动一动,你的富贵就没有了。”“盖碗里可能盛的是什么呢?”妻子说。“这跟我们无关,”丈夫说。“是的,我并不好奇!”妻子说,“但是我倒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揭开盖子。那里面一定是好吃的东西!”“只希望不是机器一类的东西!”丈夫说,“像一把手枪,它砰地一下,就把全家的人都吵醒了。”“哎呀!”妻子说,再也不敢动那盖碗了。不过在这天晚上,她梦见碗盖自动开了,一种最美的潘趣酒的香气从碗里飘出来——像人们在结婚或举行葬礼时所喝到的那种潘趣酒的香气。里面有一枚大银毫,上面写着:“你们喝了这潘趣酒,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而别的人则都成为乞丐!”于是妻子就醒了,把这个梦讲给丈夫听。“你把这事情想得太多了!”他说。“我们可以把盖子轻轻地揭开!”妻子说。“轻轻地揭!”丈夫说。于是妻子就轻轻地把盖子揭开。这时有两只活泼的小耗子跳出来,马上逃到一个耗子洞里去了。“晚安!”国王说。“你们现在可以回家去睡觉了。请不要再责骂亚当和夏娃吧。你们自己就好奇和忘恩负义呀!”
“书里讲的这个故事是从哪里来的呢?”奥列说。“它似乎跟我们有关,值得想一想!”
第二天,他们仍然去干活。先是太阳烤着他们,然后雨把他们淋得透湿。他们满脑子都是不偷快的思想——他们现在细嚼着这些思想。
回到家里,当他们吃完了牛奶粥的时候,天还没有太黑。
“把那个樵夫的故事再念给我们听听吧!”奥列说。
“书里好听的故事多着呢!”汉斯说.“非常多,你们都不知道!”
“我们对别的故事不感到兴趣!”园丁奥列说。“我只要听我所听过的那个故事!”
于是他和他的妻子又听一次。
他们不止一个晚上重新听了这个故事。
“我还是不能完全了解,”奥列说。“人就像甜牛奶一样,有时会发酸。有的变成很好的干酪,有的变成又薄又稀的乳浆!有的做什么都走运,一生过好日子,从来不知道忧愁和穷困!”
跛子汉斯听到这话。他的腿虽然不中用,可是头脑很聪明。他把书里的故事念给他们听——他念一个不知忧愁和穷困的人。这个人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呢?因为应该把这个人找出来才对。
国王躺在床上病了,只有这样一个方法可以治好他:穿上一件衬衫,而这件衬衫必须是一个真正不知忧愁和穷困的人穿过的。
这个消息传到世界各国去,传到所有的王宫和公馆里去,最后被传给一切富足和快乐的人。不过仔细检查的结果,差不多每个人都尝过忧愁和穷困的味道。
“我可没有!”坐在田沟上一个欢笑和唱歌的猪棺说。“我是最幸福的人!”
“那么请把你的衬衫给我吧,”国王的使者说。“你可以得到半个王国作为报酬。”
但是他没有衬衫,而他却自己认为是最快乐的人。
“这倒是一个好汉!”园丁奥列大声说。他和他的妻子大笑起来,好像他们多少年来都没有笑过似的。
这时小学的老师在旁边走过。
“你们真知道快乐!”他说。“这倒是这家里的一件新鲜事情。难道你们中了一张彩票不成?”
“没有,不是这么回事儿!”园丁奥列说。“汉斯在念故事书给我们听;他念一个不知忧愁和穷困的人的故事。这个人没有衬衫穿。这个故事可以叫人流出眼泪——而且是一个印在书上的故事。每个人都要扛起自己的担子,他并不是单独如此。这总算是一种安慰!”
“你们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本书的?”老师问。
“一年多以前,我们的汉斯在圣诞节得到的。是主人夫妇送给他的。他们知道他非常喜欢读书,而他是一个跛子!我们那时倒希望他得到两件麻布衬衫呢!不过这书很特别。它能解决你的思想问题。”
老师把书接过来,翻开看看。
“让我们把这故事再听一次吧!”园丁奥列说。“我还没有完全听懂。他也应该念那另外一个关于樵夫的故事!” #p#副标题#e#
对于奥列说来,这两个故事已经够了。它们像两道阳光一样,射进这贫困的屋子里来,射进使他们经常生气和不愉快的那种苦痛的思想中来。
汉斯把整本书都读完了,读过好几次。书里的故事把他带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到他所不能去的地方去,因为他的腿不能行走。
老师坐在他的床旁边。他们在一起闲谈,这对于他们两人是很愉快的事情。
从这天起.爸爸妈妈出去工作的时候,老师就常来看他。他的来访,对这孩子说来,简直是像一次宴会,他静心地听这老师讲的许多话:地球的体积和它上面的许多国家;太阳比地球差不多要大50万倍,而且距离是那么远,要从太阳达到地面,一颗射出的炮弹得走整整25年,而光只要走8分钟。
每个用功的学生都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对于汉斯说来,这都是新奇的东西——比那本故事书上讲的东西要新奇得多。
老师每年被请到主人家里去吃两三次饭,他说这本故事书在那个贫穷的家里是多么重要,仅仅书里的两个故事就能使得他们获得精神上的觉醒和快乐。那个病弱而聪明的孩子每次念起这些故事时,家里的人就变得深思和快乐起来。
当老师离开这公馆的时候,女主人塞了两三块亮晶晶的银洋在他手里,请他带给小小的汉斯。
“应该交给爸爸和妈妈!”当老师把钱带来的时候,孩子说。
于是园丁奥列和园丁叔斯玎说:“跛子汉斯也带来报酬和幸福!”
两三天以后,当爸爸妈妈正在公馆的花园里工作的时候,主人和马车在门外停了下来。走进来的是那位好心肠的太太;她很高兴,她的圣诞节礼物居然带给孩子和他的父母那么多的安慰和快乐。她带来了细面包、水果和一瓶糖浆。不过她送给汉斯的最可爱的一件东西是一只关在金笼子里的小黑鸟。它能唱出相当好听的歌。鸟笼放在一个旧衣柜上,离这孩子的床不远:他既能望望它,也可以听听它的歌。的确,在外面路上走的人都能听到它的歌声。
园丁奥列和园丁叔斯玎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太太已经走了。他们看见汉斯一副高兴的样子,不过他们也觉得,他所得到的这件礼物却会带来麻烦。
“有钱人总是看得不很远的!”他们说。
“我们还得照顾这只鸟儿。跛子汉斯是没有办法做这事情的。结果它一定会被猫儿抓去吃掉!”
八天过去了,接着又有八天过去了。这时猫儿已经到房间里来过好几次;它并没有把鸟儿吓坏,更没有伤害它。接着一件大事情发生了。时间是下午。爸爸妈妈和别的孩子都去做工作去了,汉斯单独一个人在家。他手里拿着那本故事书,正在读一个关于渔妇的故事:她得到了她所希望的一切东西。她希望做一个皇帝,于是她就做了一个皇帝。但是她接着想做善良的上帝——于是她马上又坐到她原来的那个泥巴沟里去。
这个故事跟鸟儿和猫儿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读这故事。他后来永远也忘记不了。
鸟笼是放在衣柜上;猫是站在地板上,正在用一双绿而带黄的眼睛盯着鸟儿。猫儿的脸上有一种表情,似乎是在对鸟儿说,“你是多么可爱啊!我真想吃你!”
汉斯懂得这意思,因为他可以在猫的面孔上看得出来。
“猫儿,滚开!”他大声说。“请你从房里滚出去!”
它似乎正在准备跳。
汉斯没有办法走近它。除了他的那件最心爱的宝物——故事书——以外,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向它扔去。他把它扔过去,不过书的装订已经散了,封皮飞向一边,那一页页的书本身飞向另一边。猫儿在房间里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盯着汉斯,好像是说:
“小小的汉斯,请你不要干涉这件事!我可以走,也可以跳,你哪一样也不会!”
汉斯双眼盯着猫儿,心中感到非常苦恼,鸟儿也很焦急。附近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喊。猫儿似乎了解到了这种情况;它准备再跳。汉斯挥动着被单,因为他还可以使用他的手。但是猫儿对于被单一点也不在乎。当被单扔到它旁边来,没有发生一点作用的时候.它一纵就跳上椅子,站在窗台上,离鸟儿更近了。
汉斯感到他身体里的血在沸腾。但是他没有考虑到自己,他只是想着猫儿和鸟儿。这孩子没有办法跳下床来,没有办法用腿站着,更不用说走路了。当他看见猫儿从窗台上跳到柜子上,把鸟笼推翻了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在旋转。鸟儿在笼子里疯狂地飞起来。
汉斯尖叫了一声。他感到身体里有一种震动;这时他也顾不上这一点,就从床上跳下来,向衣柜跑过去,把笼子一把抓住——鸟儿已经吓坏了。他手里拿着笼子,跑出门外,一直向大路上跑去。
这时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了。他惊喜得发狂,高声地喊:“我能走路了!我能走路了!”
他现在恢复健康了。这种事情是可能发生的,而现在却在他身上发生了。
小学老师住得离这儿不远。汉斯打着赤脚,只穿着衬衫和上衣,提着鸟笼,向他跑去。
“我能走路了!”他大声说。“我的上帝啊!”
于是他快乐得哭起来了。
园了奥列和园丁叔斯玎的家里现在充满了快乐。
“今天我们真是再快乐不过了!”他们两人齐声说。
汉斯被喊到那个公馆里去。这条路他好几年没有走了。他所熟识的那些树和硬果灌木林似乎在对他点头,说:“日安,汉斯!欢迎你到这儿来!”太阳照在他的脸上,也照进他的心里。
公馆里的主人——一对年轻幸福的夫妇——叫他跟他们坐在一起。他们的样子很高兴,好像他就是他们家庭的一员似的。
最高兴的是那位太太,因为她曾经送给他那本故事书和那只歌鸟——这鸟儿事实上已经死了,吓死了,不过它使他恢复了健康;那本故事书也使他的父母得到启示。他现在还保存着这本书;他要读它——不管年纪变得多大,他都要读。从此以后,他在家里也是一个有用的人了。他要学一门手艺,而他所喜欢的是当一个订书工人。他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读到所有的新书啦!”
这天下午,女主人把他的爸爸和妈妈都喊去。她和她的丈夫谈过关于汉斯的事情。他是一个聪明的好孩子,喜欢读书,也有欣赏的能力。上帝总会成全好事的。
爸爸妈妈这天晚上从那个农庄里回到家里,非常高兴,特别是叔斯玎。不过一个星期以后,她哭起来了,因为小汉斯要离开家。他穿着新衣服,他是一个好孩子;但是现在他要横渡大海,到远方一个学校里去,而且还要学习拉丁文。他们要在许多年以后才能再看见他。
他没有把那本故事书带去,因为爸爸妈妈要把它留下来作为纪念。爸爸常常读它,但是只读那两篇故事,因为他懂得这两篇。
他们接到汉斯的信——一封比一封显得快乐。他是跟可爱的人住在一起,生活得很好。他最喜欢上学校读书,因为值得学习和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希望在学校里住100年,然后成为一个教师。
“我们只希望我们那时还活着!”爸爸妈妈说。他们紧握着手,似乎是心照不宣。
“请想想汉斯这件事情吧!”奥列说。“上帝也想起穷人家的孩子!而且事情恰恰发生在跛子身上!这不是很像汉斯从那本故事书中念给我们听的一个故事么?”
安妮·莉丝贝特如奶似血,年轻开朗,长得很好看;牙齿白得发光,眼睛又明又亮,一双脚跳起舞来又轻又快,性情也活泼轻松!后果怎么样呢?——生了“一个讨厌的小仔子!”——可不是,他一点也不好看!他被送到了挖沟工人的妻子那里。安妮·莉丝贝特本人则住进了伯爵夫人的府第里面,坐在豪华的屋子里,穿的是丝绸、绒料的衣服;没有一丝微风可以吹到她身上,谁也不敢对她讲严厉的话,那会伤害她,她不能忍受伤害。她为伯爵的婴儿做奶母。那孩子真像一个王子,美丽得像一个天使。她多么喜欢这个婴孩啊!她自己的孩子,是啊,他在那一个家,在挖沟工人的家。那个家里,锅从没有烧开沸腾的时候,嘴却总是闹闹嚷嚷,家里常常没有人。小男孩哭起来,没有人听到,也就没有人动心①。他哭着便睡着了,在睡眠中人是感不到饥渴的,睡眠真是一个绝妙的发明。一年年过去了——是的,随着时间逝去,杂草便长了起来,人们都这么说,——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也长大了,可是,人们说他的发育可不算好。他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成了这家的人。他们因此得到了抚养费。安妮·莉丝贝特完全摆脱掉了他。她是大城市里的夫人,在家中,生活温暖舒服,出门则要戴帽子。她从不到挖沟工人家去,离开她住的城市太远了,那儿也没有她什么事,孩子是他们的,他们说,他能够找吃的。他要找点事做挣一口吃的,于是他便去看管玛兹·延森的红母牛。他满可以照料点什么,做点什么事了。
大庄子漂洗衣服的坝子上,看门狗在自己的棚子顶上,在太阳光中高傲地蹲着,对每个经过的人都吠几声。遇到下雨天,它便缩在棚子里,干燥、舒适。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在阳光里坐在沟边上,手里削着拴牛的桩子。春天,他发觉三棵草莓开花了。它们一定会结果的,这是他最高兴的想法。但是,一颗草莓也没有结。下大雨、下小雨,他都坐在雨里,浑身被淋得湿透,身上的衣服又被刺骨的风吹干。他回到牛主人的院子的时候,总是被人推来搡去。姑娘和小伙子们都说他又怪又丑,他习以为常了——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他将怎么个活法?他命中注定的是:“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他被从陆地抛到船上,入了海,在一艘破败的船上打工,船老板喝酒的时候,他看着舵。他又脏又丑,寒饥交迫,人们会以为他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他也的确从未吃饱过。岁已深,天气恶劣,潮湿,刮起了大风;风刺穿厚厚的衣服,特别是在海上。一艘破败的船在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是啊,你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半人,那就是船主和他的伙计。那一天,整天都是乌黑的,接着又更加黑起来,寒气刺骨。船老板喝了些烧酒,暖暖自己的身体;酒瓶已经空了,连杯子也一样。杯子上半截是完整的,腿却折掉了,它被换了装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坨子上。船老板的意思是,一瓶烧酒使人感觉不错,两瓶就更令人舒畅。孩子守着舵,用一双满是油污长满老茧的手握着它。他很丑,头发又硬又乱,他腰弯背弓,衰老颓丧。这是挖沟工人的儿子,教堂的出生登记簿上他则是安妮·莉丝贝特的儿子。
有几艘大船开到北极去;它们的目的是要发现陆地和海的界线,同时也要试验一下,人类到底能够向前走多远。它们在雾和冰中已经航行了好几年,而且也吃过不少的苦头。现在冬天开始了,太阳已经不见了。漫长的黑夜将要一连持续好几个星期。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块。船只已经凝结在冰块的中间。雪堆积得很高;从雪堆中人们建立起蜂窠似的小屋——有的很大,像我们的古冢(注:这是指欧洲现存的一些史前期的古墓(KaempehAie)。它们比一般坟墓大。);有的还要大,可以住下三四个人。但是这儿并不是漆黑一团;北极光射出红色和蓝色的光彩,像永远不灭的、大朵的焰火。雪发出亮光,大自然是一起黄昏的彩霞。
当天空是最亮的时候,当地的土人就成群结队地走出来。他们穿着毛茸茸的皮衣,样子非常新奇。他们坐着用冰块制作成的雪橇,运输大捆的兽皮,好使他们的雪屋能够铺上温暖的地毡。这些兽皮还可以当做被子和褥子使用。当外面正在结冰、冷得比我们严寒的冬天还要冷的时候,水手们就可以裹着这些被子睡觉。
在我们住的地方,这还不过是秋天。住在冰天雪地里的他们也不禁想起了这件事情。他们记起了故乡的太阳光,同时也不免记起了挂在树上的红叶。钟上的时针指明这正是夜晚和睡觉的时候。事实上,冰屋里已经有两个人躺下来要睡了。
这两个人之中最年轻的那一位身边带着他最好和最贵重的宝物——一部《圣经》。这是他动身前他的祖母送给他的。他每天晚上把它放在枕头底下,他从儿童时代起就知道书里面写的是什么东西。他每天读一小段,而且每次翻开的时候,他就读到这几句能给他安慰的神圣的话语:“我若展开清晨的翅膀,飞到海极居住,就是在那里,你的手必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注:引自《圣经·旧约全书·诗篇》第139篇第9至第10节。)。”
他记住这些含有真理的话,怀着信心,闭起眼睛;于是他睡着了,做起梦来。梦就是上帝给他的精神上的启示。当身体在休息的时候,灵魂就活跃起来,他能感觉到这一点;这好像那些亲爱的、熟识的、旧时的歌声;这好像那在他身边吹动的、温暖的夏天的风。他从他睡的地方看到一漂白光在他身上扩展开来,好像是一件什么东西从雪屋顶上照进来了似的。他抬起头来看,这白天并不是从墙上、或从天花板上射来的。它是从安琪儿肩上的两个大翅膀上射下来的。他朝他的发光的、温柔的脸上望去。
这位安琪儿从《圣经》的书页里升上来,好像是从百合的花萼里升上来似的。他伸开手臂,雪屋的墙在向下坠落,好像不过是一层轻飘的薄雾似的。故乡的绿草原、山丘和赤褐色的树林在美丽的秋天的太阳光中静静地展开来。鹳鸟的窠已经空了,但是野苹果树上仍然悬着苹果,虽然叶子都已经落掉了。玫瑰射出红光;在他的家——一个农舍——的窗子面前,一只八哥正在一个小绿笼子里唱着歌。这只八哥所唱的就正是他以前教给它的那支歌。祖母在笼子上挂些鸟食,正如他——她的孙子——以前所作过的那样。铁匠的那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儿,正站在井边汲水。她对祖母点着头,祖母也对她招手,并且给她看一封远方的来信。这封信正是这天从北极寒冷的地方寄来的。她的孙子现在就在上帝保护之下,住在那儿。
"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母鸡说。她讲这话的地方不是城里发生这个故事的那个区域。"那是鸡屋里的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今夜不敢一个人睡觉了!真是幸运,我们今晚大伙儿都栖在一根栖木上!"于是她讲了一个故事,弄得别的母鸡羽毛根根竖起,而公鸡的冠却垂下来了。这完全是真的!
不过我们还是从头开始吧。事情是发生在城里另一区的鸡屋里面。太阳落下了,所有的母鸡都飞上了栖木。有一只母鸡,羽毛很白,腿很短;她总是按规定的数目下蛋。在各方面说起来,她是一只很有身份的母鸡。当她飞到栖木上去的时候,她用嘴啄了自己几下,弄得有一根小羽毛落下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她说,"我越把自己啄得厉害,我就越漂亮!"她说这话的神情是很快乐的,因为她是母鸡中一个心情愉快的人物,虽然我刚才说过她是一只很有身份的鸡。不久她就睡着了。
周围是一起漆黑。母鸡跟母鸡站在一边,不过离她最近的那只母鸡却睡不着。她在静听——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一个人要想在世界上安静地活下去,就非得如此做不可。不过她禁不住要把她所听到的事情告诉她的邻居:
"你听到过刚才的话吗?我不愿意把名字指出来。不过有一只母鸡,她为了要好看,啄掉自己的羽毛。假如我是公鸡的话,我才真要瞧不起她呢。"
在这些母鸡的上面住着一只猫头鹰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她这一家人的耳朵都很尖:邻居刚才所讲的话,他们都听见了。他们翻翻眼睛;于是猫头鹰妈妈就拍拍翅膀说:
"不要听那类的话!不过我想你们都听到了刚才的话吧?我是亲耳听到过的;你得听了很多才能记住。有一只母鸡完全忘记了母鸡所应当有的礼貌:她甚至把她的羽毛都啄掉了,好让公鸡把她看个仔细。"
"Prenezgardeauxen?eants,"(注:这是法文,意义是"提防孩子们听到",在欧洲人的眼中,猫头鹰是一种很聪明的鸟儿。它是鸟类中的所谓"上流社会人士",故此讲法文。)猫头鹰爸爸说。"这不是孩子们可以听的话。"
"我还是要把这话告诉对面的猫头鹰!她是一个很正派的猫头鹰,值得来往!"于是猫头鹰妈妈就飞走了。
"呼!呼!呜——呼!"他们俩都喊起来,而喊声就被下边鸽子笼里面的鸽子听见了。"你们听到过那样的话没有?呼!呼!有一只母鸡,她把她的羽毛都啄掉了,想讨好公鸡!她一定会冻死的——如果她现在还没有死的话。呜——呼!"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鸽子咕咕地叫着。
"在对面的那个屋子里!我几乎可说是亲眼看见的。把它讲出来真不像话,不过那完全是真的!"
"真的!真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所有的鸽子说,同时向下边的养鸡场咕咕地叫:"有一只母鸡,也有人说是两只,她们都把所有的羽毛都啄掉,为的是要与众不同,借此引起公鸡的注意。这是一种冒险的玩意儿,因为这样她们就容易伤风,结果一定会发高热死掉。她们两位现在都死了。"
“当今世事时起时落,时落时起!现在我可不能起得再高了!”守塔人奥勒说道。“起落,落起,大多数人都必须试试;从根本上说来,我们大家最终都要成为守塔人,从高处审视生活,审视万事。”
我的朋友奥勒,老守塔人,一个有趣爱唠叨,好像什么都藏不住可是却又极严肃认真地把许多东西都藏在心底的人,他在塔上就是这样讲的。是啊,他出身于满不错的门第,还有那么一些人说,他是一个枢密参事的儿子,或者说可能是,读书读到高中毕业,曾是助理教师,助理牧师,但这于事又有何补!那时他住在牧师的家里,一切全是免费的;他要上光鞋油打整他的靴子,但是牧师只给他用油脂调的黑色涂料,为了这个,他们之间产生了隔阂;一个说另一个小气,另一个说这一个虚荣,黑色涂料成了敌意的黑色缘由,于是两人分手了。他对牧师要求的东西,也正是他对人世间的要求:上光鞋油;可得到的总是用油脂调的黑色涂料;——于是他便走离人寰去当隐士。可是,在一个大城市里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只能在教堂的塔上才有,他便爬到那上面,抽着烟斗,孤单地走来走去;他朝下望望,朝上望望,不断琢磨,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讲出他看到了些什么,没有看到什么,他从书本上以及从自己身上,读到了些什么。我常借给他些书读,都是些好书,从你交往的人读些什么样的书,你便会知道其人如何。他不喜欢英国那种写家庭女教师的小说,他是这么说的,也不喜欢法国的那种用对流风和玫瑰花杆炮制成的东西,不,他要读传记,读关于大自然的奇妙的书。我每年至少去看望他一回,通常是新年一过便去,在每年送旧迎新的时刻,他的思想中总有点儿这样或那样的事情。
我在此讲两次对他的访问,用他的原话来说,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头一次访问
在我不久前借给他的书中,有一本是讲鹅卵石的。那本书使他特别高兴,使他十分充实。
“是啊,它们真是些有年头的老东西,这些鹅卵石!”他说道,“可是人们毫不留神地从它们一旁走过去了!在田野里,在海滩上,有大量这种石子的地方我自己就是这样干的。
你踩在铺路的石子上,那都是最最古老的太古时代的遗迹呀!我自己就这么干过。现在,我对每一块铺路石都有了由衷的敬意!谢谢您这本书,它真使我得到充实,把那些陈腐思想和习惯都赶到一旁,令我渴望再多读一点这样的书。描述地球的长篇小说是各种长篇小说中最奇特的!可惜,我们无法读到开头的几部了,因为那几部是用一种我们没有学过的语言写的。我们必须从各个地层,从含硅的石头,从地球的各个时期中才能读到,只是到了第六部,有行为的人,亚当先生和夏娃夫人才出现;对大多数读者,这太晚了一点,他们愿意一开始就这样,对我倒无所谓。这是一部长篇小说,非常奇特,我们大伙儿都被写了进去。我们脚爬手摸,停留在老地方,可是地球却在转动,并没有把海洋里的水泼到我们身上,我们在上面踏着走着的地壳,还是紧紧地连在一起,我们并没有跌落进去,没有穿过去;于是便有了几百万年的历史,不断地进步。谢谢你这本讲鹅卵石的书。这些鹅卵石都是些小伙子,要是它们能讲话的话,一定可以给你讲不少!要是一个人像我这样高高地坐在上面,偶而一两次变得微不足道,岂不是非常有趣的事情,然后想着我们大伙儿,甚至有了上光鞋油,也全是蚁冢上瞬间即逝的蚂蚁,尽管我们当中有的是佩带着绶带勋章的蚂蚁,有的是有前途有地位的蚂蚁。人处在这些有几百万岁年纪的可尊敬的老鹅卵石面前,年轻得多么可笑!除夕晚上我在读这本书,着了迷,竟忘记了我新年夜的惯常娱乐项目,看‘狂人的队伍进军阿玛厄①’,是的,我是怎么回事,您一定不明白!
街上有一幢很老很老的房子,它几乎有300年的历史,这一点,人们在它的大梁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上面刻着郁金香和牵藤的啤酒花花纹——在这中间刻着的是它兴建的年月。在那上面人们还可以看到整首用古老的字体刻出来的诗篇。在每个窗子上的桁条上还刻着做出讥笑样子的脸谱。第二层楼比第一层楼向外突出很多;屋檐下有一个刻着龙头的铅水笕。雨水本来应该是从龙的嘴里流出来的,但它却从它的肚皮中冒出来了,因为水笕有一个洞。
街上所有的别的房子都是很新、很整齐的;它们的墙很光,窗玻璃很宽,人们可以看得出,它们不愿意跟这座老房子有什么来往。它们无疑地在想:“那个老垃圾堆作为街上的一个笑柄还能站得住多久呢?它的吊窗凸出墙外太远,谁也不能从我们的窗子这边看到那边所发生的事情。它的楼梯宽得像宫殿里的楼梯,高得像是要通到一个教堂的塔里面去。它的铁栏杆像一个家庭墓窖的门——上面还装置着黄铜小球。这真可笑!”
它的对面也是整齐的新房子。它们也有同样的看法。不过这儿有一个孩子坐在窗子里面。他有一副红润的面孔和一对闪耀的眼睛。他特别喜欢这幢老房子,不论在太阳光里或在月光里都是这样。他看到那些泥灰全都脱落了的墙壁,就坐着幻想出许多奇怪的图景来——这条街、那些楼梯、吊窗和尖尖的山形墙,在古时会像一个什么样子呢?他可以看到拿着戟的兵士,以及形状像龙和鲛的水笕。
这的确是一幢值得一看的房子!那里面住着一个老人。他穿着一条天鹅绒的马裤,一件有大黄铜扣子的上衣;他还戴着一副假发①——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真正的假发。每天早晨有一个老仆人来为他打扫房间和跑腿。除此以外,这座老房子里就只孤独地住着这位穿天鹅绒马裤的老人了。他偶尔来到窗子跟前,朝外面望一眼。这时这个小孩就对他点点头,作为回答。他们就这样相互认识了,而且成了朋友,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不过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必要。小孩曾经听到他的父母说过:“对面的那个老人很富有,不过他是非常孤独的!”
①古时欧洲的绅士和富有的人常常戴着假发,以掩住秃顶,同时也借此显得尊严一些。
在下一个星期天,这孩子用一张纸包了一点东西,走到门口。当那个为这老人跑腿的仆人走过时,他就对他说:“请听着!你能不能把这东西带给对面的那个老人呢?我有两个锡兵①。这是其中的一个;我要送给他,因为我知道他是非常孤独的。”
①锡兵,这里是指用镀锡铁皮做成的玩具兵。
老仆人表示出高兴的样子。他点了点头,于是就把锡兵带到老房子里去了。不久他就来问小孩,愿意不愿意亲自去拜访一次。他的爸爸妈妈准许他去。所以他就去拜访那个老房子了。
台阶栏杆上的那些铜球比平时要光亮得多;人们很可能以为这是专门为了他的拜访而擦亮的。那些雕刻出来的号手——因为门上都刻着号手,他们立在郁金香花里——都在使劲地吹喇叭;他们的双颊比以前要圆得多。是的,他们在吹:“嗒—嗒—啦—啦!小朋友到来了!嗒—嗒—啦—啦!”于是门便开了。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一个非常可爱的、漂亮的小女孩。不过她夏天得打着一双赤脚走路,因为她很贫穷。冬天她拖着一双沉重的木鞋,脚背都给磨红了,这是很不好受的。
在村子的正中央住着一个年老的女鞋匠。她用旧红布匹,坐下来尽她最大的努力缝出了一双小鞋。这双鞋的样子相当笨,但是她的用意很好,因为这双鞋是为这个小女孩缝的。这个小姑娘名叫珈伦。
在她的妈妈入葬的那天,她得到了这双红鞋。这是她第一次穿。的确,这不是服丧时穿的东西;但是她却没有别的鞋子穿。所以她就把一双小赤脚伸进去,跟在一个简陋的棺材后面走。
这时候忽然有一辆很大的旧车子开过来了。车子里坐着一位年老的太太。她看到了这位小姑娘,非常可怜她,于是就对牧师(注:在旧时的欧洲,孤儿没有家,就由当地的牧师照管。)说:
“把这小姑娘交给我吧,我会待她很好的!”
珈伦以为这是因为她那双红鞋的缘故。不过老太太说红鞋很讨厌,所以把这双鞋烧掉了。不过现在珈伦却穿起干净整齐的衣服来。她学着读书和做针线,别人都说她很可爱。不过她的镜子说:“你不但可爱;你简直是美丽。”
有一次皇后旅行全国;她带着她的小女儿一道,而这就是一个公主。老百姓都拥到宫殿门口来看,珈伦也在他们中间。那位小公主穿着美丽的白衣服,站在窗子里面,让大家来看她。她既没有拖着后裾,也没有戴上金王冠,但是她穿着一双华丽的红鞣皮鞋。比起那个女鞋匠为小珈伦做的那双鞋来,这双鞋当然是漂亮得多。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跟红鞋比较!
现在珈伦已经很大,可以受坚信礼了。她将会有新衣服穿;她也会穿到新鞋子。城里一个富有的鞋匠把她的小脚量了一下——这件事是在他自己店里、在他自己的一个小房间里做的。那儿有许多大玻璃架子,里面陈列着许多整齐的鞋子和擦得发亮的靴子。这全都很漂亮,不过那位老太太的眼睛看不清楚,所以不感到兴趣。在这许多鞋子之中有一双红鞋;它跟公主所穿的那双一模一样。它们是多么美丽啊!鞋匠说这双鞋是为一位伯爵的小姐做的,但是它们不太合她的脚。
“那一定是漆皮做的,”老太太说,“因此才这样发亮!”
“是的,发亮!”珈伦说。
鞋子很合她的脚,所以她就买下来了。不过老太太不知道那是红色的,因为她决不会让珈伦穿着一双红鞋去受坚信礼。但是珈伦却去了。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她的那双脚。当她在教堂里走向那个圣诗歌唱班门口的时候,她就觉得好像那些墓石上的雕像,那些戴着硬领和穿着黑长袍的牧师,以及他们的太太的画像都在盯着她的一双红鞋。牧师把手搁在她的头上,讲着神圣的洗礼、她与上帝的誓约以及当一个基督徒的责任,正在这时候,她心中只想着她的这双鞋。风琴奏出庄严的音乐来,孩子们的悦耳的声音唱着圣诗,那个年老的圣诗队长也在唱,但是珈伦只想着她的红鞋。
那天下午老太太听大家说那双鞋是红的。于是她就说,这未免太胡闹了,太不成体统了。她还说,从此以后,珈伦再到教堂去,必须穿着黑鞋子,即使是旧的也没有关系。
从前有一个商人,非常有钱,他的银元可以用来铺满一整条街,而且多余的还可以用来铺一条小巷。不过他没有这样作:他有别的方法使用他的钱,他拿出一个毫子,必定要赚回一些钱。他就是这样一个商人——后来他死了。
他的儿子现在继承了全部的钱财;他生活得很愉快;他每晚去参加化装跳舞会,用纸币做风筝,用金币——而不用石片——在海边玩着打水漂的游戏。这样,钱就很容易花光了;他的钱就真的这样花光了。最后他只剩下四个毫子,此外还有一双便鞋和一件旧睡衣。他的朋友们现在再也不愿意跟他来往了,因为他再也不能跟他们一道逛街。不过这些朋友中有一位心地很好的人,送给他一只箱子,说:“把你的东西收拾进去吧!”这意思是很好的,但是他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进去,因此他就自己坐进箱子里去。
这是一只很滑稽的箱子。一个人只须把它的锁按一下,这箱子就可以飞起来。它真的飞起来了。嘘——箱子带着他从烟囱里飞出去了,高高地飞到云层里,越飞越远。箱子底发出响声,他非常害怕,怕它裂成碎片,因为这样一来,他的筋斗可就翻得不简单了!愿上帝保佑!他居然飞到土耳奇人住的国度里去了。他把箱子藏在树林里的枯叶子下面,然后就走进城里来。这倒不太困难,因为土耳奇人穿着跟他一样的衣服:一双拖鞋和一件睡衣。他碰到一个牵着孩子的奶妈。
“喂,您——土耳奇的奶妈,”他说,“城边的那座宫殿的窗子开得那么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是国王的女儿居住的地方呀!”她说。“有人曾经作过预言,说她将要因为一个爱人而变得非常不幸,因此谁也不能去看她,除非国王和王后也在场。”
“谢谢您!”商人的儿子说。他回到树林里来,坐进箱子,飞到屋顶上,偷偷地从窗口爬进公主的房间。
公主正躺在沙发上睡觉。她是那么美丽,商人的儿子忍不住吻了她一下。于是她醒来了,大吃一惊。不过他说他是土耳奇人的神,现在是从空中飞来看她的。这话她听来很舒服。
这样,他们就挨在一起坐着。他讲了一些关于她的眼睛的故事。他告诉她说:这是一对最美丽的、乌黑的湖,思想像人鱼一样在里面游来游去。于是他又讲了一些关于她的前额的故事。他说它像一座雪山,上面有最华丽的大厅和图画。他又讲了一些关于鹳鸟的故事:它们送来可爱的婴儿。(注:鹳鸟是一种长腿的候鸟。它经常在屋顶上做窠。像燕子一样,它到冬天就飞走了,据说是飞到埃及去过冬。丹麦人非常喜欢这种鸟。根据它们的民间传说,小孩是鹳鸟从埃及送到世界来的。)是的,这都是些好听的故事!于是他向公主求婚。她马上就答应了。
“不过你在星期六一定要到这儿来,”她说。“那时国王和王后将会来和我一起吃茶!我能跟一位土耳奇人的神结婚,他们一定会感到骄傲。不过,请注意,你得准备一个好听的故事,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喜欢听故事的。我的母亲喜欢听有教育意义和特殊的故事,但是我的父亲则喜欢听愉快的、逗人发笑的故事!”
离古德诺河①不远,在西尔克堡森林里面,有一个土丘从地面上凸出来了,像一个球。人们管它叫“背脊”。在这高地下面朝西一点有一间小小的农舍,它的周围全是贫瘠的土地;在那稀疏的燕麦和小麦中间,隐隐地现出了沙子。
①古德诺(Gudena)河是丹麦最长的一条河,全长300多里。
现在许多年已经过去了。住在这儿的人耕种着他们的一点儿田地,还养了三头羊、一头猪和两头公牛。简单地说,只要他们满足于自己所有的东西,他们的食物可以说够吃了。的确,他们还可以节省点钱买两匹马;可是,像附近一带别的农人一样,他们说,“马儿把自己吃光了”——它们能生产多少,就吃掉多少。
耶布·演斯在夏天耕他的那点地。在冬天他就成了一个能干的做木鞋的人。他还有一个助手——一个年轻人,这人知道怎样把木鞋做得结实、轻巧和漂亮。他们雕出木鞋和杓子,而这些东西都能赚钱。所以人们不能把耶布·演斯这一家人叫做穷人。
小小的依卜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子,是这家的独生子。他常常坐在旁边,看别人削着木头,也削着自己的木头。不过有一天他刻好了两块木头,刻得像一双小木鞋的样子。
他说要把它们送给小克丽斯玎。她是一个船夫的小女儿,长得很秀气和娇嫩,像一位绅士的孩子。如果她的衣服配得上她的样子,那么谁也不会以为她就是塞歇得荒地上茅屋里的一个孩子。她的父亲住在那儿。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生活的来源是靠用他的大船装运柴火,从森林里运到西尔克堡的鳝鱼堰,有时也从这儿运到较远的兰得尔斯。没有什么人来照料比依卜只小一岁的克丽斯玎,因此这孩子就老是跟他一起在船里,在荒地上,或在伏牛花灌木丛里玩耍。当他要到像兰得尔斯那么远的地方去的时候,小小的克丽斯玎就到耶布·演斯家里去。
依卜和克丽斯玎在一起玩,一起吃饭,非常要好。他们一起掘土和挖土,他们爬着,走着。有一天他们居然大胆地跑到“背脊”上,走进一个树林里去了。他们甚至还找到了几个沙锥鸟蛋——这真是一桩了不起的事情。
依卜从来没有到塞歇得去过;他也从来没有乘过船在古德诺沿岸的小湖上航行。现在他要做这事情了:克丽斯玎的父亲请他去,并且还要带他一起到家里去过夜。
第二天大清早,这两个孩子高高地坐在船上的一堆木柴上,吃着面包和山莓。船夫和他的助手撑着船。船是顺着水在河上航行,穿过这些平时好像是被树木和芦苇封锁住了的湖泊,而且行走得很快。即使有许多老树在水面上垂得很低,他们仍然可以找到空处滑过去。许多老栋树垂下光赤的枝丫,好像卷起了袖子,要把节节疤疤的光手臂露出来似的。许多老赤杨树被水流冲击着;树根紧紧抓住河底不放,看起来就像长满了树木的小岛。睡莲在河中摇动着。这真是一趟可爱的旅行!最后他们来到了鳝角堰。水在这儿从水闸里冲出去。
这才是一件值得依卜和克丽斯玎看的东西哩!
在那个时候,这儿没有什么工厂,也没有什么城镇。这儿只有一个老农庄,里面养的家畜也不多,水冲出闸口的声音和野鸭的叫声,算是唯一有生物存在的标记。
木柴卸下来以后,克丽斯玎的父亲就买了满满一篮鳝鱼和一只杀好了的小猪。他把这些东西都装在一个篮子里,放到船尾上,然后就逆流而上,往回走,但是他们却遇到了顺风。当船帆一张起来的时候,这船就好像有两匹马在拉着似的。
他们来到一个树林边,离那个助手住的地方只有一小段路。助手领着克丽斯玎的父亲走到岸上去。同时叫孩子们不要闹,当心出乱子。不过这两个孩子听话并没有多久。他们想看看篮子里装着的鳝鱼和那只小猪。他们把那只小猪拖出来,抱在怀里。当他们两个人抢着要抱它的时候,却失手掉进水里去了。于是这只小猪就顺流而下——这才可怕啊。
依卜跳到岸上去。在岸上跑了一段路;小克丽斯玎在后面跟着他跑。“带着我一道呀!”她喊着。不一会儿,他们就跑进一个树林里去了。他们再也看不到船,也看不到河。他们更向前跑了一段路。克丽斯玎跌到地上,开始哭起来。依卜把她扶起来。
“跟着我来吧!”他说。“屋子就在那儿。”但是屋子并不在那儿。他们无目的地走着。在枯叶上走,在落下的干枯的枝子上走——这些枝子在他们的小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
这时他们听到了一个尖锐的叫声,他们站着静听,立刻就听到一只苍蝇的尖叫声。这是一种难听的声音,使他们非常害怕。不过在这浓密的树林中,他们看到面前长满了非常可爱的越橘,数量真是不少。这实在太吸引人了,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于是就停下来,吃了许多,把嘴唇和脸都染青了。
这时他们又听到一个尖叫声。
“那只猪丢了,我们要挨打的!”克丽斯玎说。
“我们回到家里去吧!”依卜说。“家就在这树林里呀。”
于是他们便向前走。他们来到了一条大路上,但是这条路并不通到家。夜幕也降下来了。他们害怕起来。有角的猫头鹰的怪叫声和其他鸟儿的声音,把周围一片奇怪的静寂打破了。最后他们两人在一个灌木林边停下来。
克丽斯玎哭起来,依卜也哭起来。他们哭了一阵以后,就在干叶子上倒下来,熟睡了。
当这两个小孩子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他们感到很冷。不过在旁边一个小山上的树林里,已经有太阳光射进来。他们可以到那儿去暖和一下。依卜还以为从那儿他们就可以看到他爸爸的屋子。然而事实上他们却是离得非常远,相隔整个树林。
他们向小山顶上爬去。他们站在一个斜坡上,旁边有一个清亮的、透明的湖。鱼儿在成群地游,太阳光把它们照得发亮。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在他们的近旁有一个大灌木林,上面结满了榛子,甚至还有七扎成串的榛子。他们把榛子摘下来敲碎,挖出里面细嫩的、刚刚长成形的核仁。
不过另外还有一件惊人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从这丛林里面,走出了一个高大的老女人;她的面孔是棕色的;头发乌黑,并且发着光;白眼珠闪亮着,像非洲摩尔人的白眼珠一样。她背着一捆东西,手上拿着一根有许多疙瘩的棍子。她是一个吉卜赛人。
这两个孩子不能马上听懂她讲的话。她从衣袋里取出三颗榛子,告诉他们说,这些榛子里藏着最美丽又最可爱的东西,因为它们是希望之果。
依卜望着她。她是非常和善的。所以他就鼓起勇气,问她能不能把这些果子给他。这女人给了他,然后又从树上摘了一些,装了满满的一袋。
依卜和克丽斯玎睁着大眼睛,望着这希望之果。
“这果子里有一辆马拉的车子没有?”依卜问。
“有,有一辆金马拉的金车子。”女人回答说。
“那么就请把这果子给我吧!”小克丽斯玎说。
依卜把果子给她,女人就替她把果子包在围巾里面。
“果子里面有一块像克丽斯玎那样的美丽的小围巾吗?”
依卜问。
“那里面有10块围巾,”女人回答说。“还有美丽的衣服、袜子和帽子。”
“那么这只果子我也要。”小克丽斯玎说。
于是依卜把第二个果子也给了她。第三个是一个小小的黑东西。
“你把这个自己留下吧!”克丽斯玎说。“它也是很可爱的。”
“它里面有什么东西呢?”依卜问。
“你所喜欢的最好的东西。”吉卜赛女人说。
依卜紧紧地握着这果子。女人答应把他们领到回家的正确的路上去。现在他们向前走,但是恰恰走到和正路相反的方向去了。我们可不能说她想拐走这两个孩子啊。
在这荒野的山路上,他们遇到了守山人克林。他认得依卜。靠了他的帮助,依卜和克丽斯玎终于回到家里来了。家里的人正在为他们担忧。他们终于得到了宽恕,虽然他们应该结结实实地挨一顿打才对:因为第一,他们把那只小猪掉到水里去了;第二,他们溜走了。
克丽斯玎回到荒地上的家里去;依卜依旧住在树林边的那个农庄里。晚间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衣袋里取出那个果子——据说里面藏着“最好的东西”。他小心地把它放在门和门框中间,使劲地把门关一下,果子便被轧碎了。可是里面一点核仁也没有。只有一堆好像鼻烟或者黑色的沃土似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所谓虫蛀了的果子。
“是的,这跟我所想到的恰恰差不离,”依卜说。“这么一个小果子里怎么能装得下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呢?克丽斯玎也不会在她的两个果子里找到美丽的衣服或金车子!”
冬天到来了,新年也开始了。
好几年过去了。依卜现在要受坚信礼了,而他住的地方却离开牧师很远。在这期间,有一天,那个船夫来看依卜的爸爸和妈妈,告诉他们说,克丽斯玎现在快要去帮人做活了;还说她真是运气,在一个非常好的主人家里找到了一个职业。请想想看吧!她将要到西部赫尔宁县去帮一个有钱的旅店老板。她先帮助女主人照料旅店。如果她做得好,一直做到受坚信礼的时候,主人就可以把她留下来。
于是依卜和克丽斯玎就互相道别了。大家把他们叫做一对情人。在分手的时候,她拿给他看,她还得保存着那两颗果子。这是当他们在树林里迷路的时候他送给她的。她还告诉他说,他在儿时亲手雕成、作为礼物送给她的那双木鞋,她仍然保存在衣箱里,接着他们就分手了。
依卜受了坚信礼,但是他仍然住在母亲的屋子里,因为他已经是一个能干的木鞋匠,在夏天他同时也可以照顾田里的工作。他的母亲找不到别人做这些事情,因为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他只有偶尔从路过的送信人或捉鳝鱼的人口中听到一点关于克丽斯玎的消息:她在那个富有的店老板家里生活得很好。她受了坚信礼以后,曾经写过一封信给她的父亲,也问候了依卜和他的母亲,信里还提到她从她的男主人和女主人那里得到了六件衬衫和一件新衣。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
在第二年春天一个暖和的日子里,依卜和老母亲听到一阵敲门声,这就是那个船夫和克丽斯玎。她要来玩一整天。她是利用到德姆来回一次的机会来拜访的。她长得很漂亮,简直像一位小姐;她穿着美丽的衣服——做得很好,恰恰适合她的身材。她站在他面前,非常大方;而依卜却只穿着平时的工作服。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当然啦,他握着她的手,握得很紧,而且衷心地感到快乐;不过他没有办法讲出话来。克丽斯玎倒是一点也不感到拘束。她谈着话——她才会讲呢。她还直截了当地在依卜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她问。不过当只有他们两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他仍然只是握着她的手站着。他只能说出这几句话:“你真像一位小姐!但我是这么粗笨。我多么想念你啊,克丽斯玎!多么想念过去的日子啊!”
他们手挽着手走到那个山脊上,朝古德诺河、塞歇得和那长满了石南属植物的两岸眺望。但是依卜一句话也不说。当他们快要分手的时候,他十分清楚地觉得克丽斯玎应该成为他的妻子。的确,他们在小时候就被人称为一对情人。他觉得仿佛他们真正订过婚似的,虽然他们谁也没有谈起这事情。
他们现在只有几小时可以在一起了,因为克丽斯玎要到德姆去,以便第二天大清早搭车子回到西部去。她的父亲和依卜一直把她送到德姆。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夜。当他们到了终点的时候,依卜仍然握着克丽斯玎的手,简直松不开。他的眼睛闪着光,但是话语来到嘴唇边就缩回去了。当他终于说出来的时候,那完全是从他心的深处说出来的话:“克丽斯玎,如果你没有变得那么阔气,”他说,“如果你能住在我母亲家里,成为我的妻子,那么我们两人就有一天会结为夫妇了。不过我们还可以等一些时候!”
“是的,我们等些时候看吧,依卜!”她说。于是她就握了他的手;她也吻了他的嘴唇。“我相信你,依卜,”克丽斯玎说,“我想我也喜欢你——但是我得想一想!”
于是他们就分了手。依卜告诉船夫说,他和克丽斯玎是那么要好,简直像是订过婚一样。于是船夫就说,他一直希望有这样的结果。他和依卜一起回到家来;这天晚上他和这个年轻人睡在一个床上,他们已经不再讨论订婚问题了。
一年过去了。依卜和克丽斯玎通过两封信。在他们签名的前面,总是写着这几个字:“永远忠诚,一直到死!”
有一天船夫来看依卜,转达克丽斯玎的问候。他接着要说的话,却是颇有点吞吞吐吐的,但是它的内容不外是:克丽斯玎一切都好,不仅仅好,而且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有许多人追求她,有许多人爱她。主人的少爷曾经回家住过些时候。他在哥本哈根一个很大的机关里工作;他非常喜欢克丽斯玎,而她对他也发生了感情,他的父母也并没有表示不愿意;不过克丽斯玎的心里觉得非常沉重,因为依卜曾经那么爱她;因此她也想过,要放弃她的这种幸运——这是船夫说的话。
起初依卜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他的面色却像白布一样惨白。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说:“克丽斯玎不应该放弃她的幸运!”
“那么就请你写几句话给她吧!”船夫说。
依卜于是就坐下来写,不过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不能把自己的话语联成句子。他开始涂涂改改,然后把整张纸撕掉了。不过到第二天早晨,信终于写好了,准备送给克丽斯玎。
全文是这样的:
你给你父亲的信我也读到了。从信中我知道你的一切都好,而且还会更好。克丽斯玎,请你扪心自问,仔细地想一想,如果你接受我做你的丈夫,你将会得到什么结果。我实在是太寒碜了。请你不要为我和我的处境着想,而要为你自己的利益着想。你对我没有任何诺言的约束。如果你在心里曾经对我作过诺言,我愿意为你解除这个负担。愿世上一切的快乐都属于你,克丽斯玎,上帝将会安慰我的心!
你永远忠实的朋友依卜
这封信送出去了,克丽斯玎也收到了。
在11月里,她的结婚预告在荒地上的那个教堂里,和在新郎所住的哥本哈根同时发表出来了。于是她便跟她的女主人一起旅行到哥本哈根去,因为新郎有许多事情要办,不能回到遥远的尤兰来。克丽斯玎在途中要经过一个小镇芬德尔,她在这儿会见了她的父亲。这是离他最近的一个地点。他们在这里互相告别。
这件事情曾经有人提起过;但是依卜不感到什么兴趣。他的老母亲说他这些时好像很有心事的样子。的确,他很有心事,他心里想起了他小时候从一个吉卜赛女人那儿得到的三颗榛子——其中两颗他已经给了克丽斯玎。这是希望之果。在她的那两颗果子里,有一颗藏着金车子和马,另一颗藏着最漂亮的衣服。现在成为事实了!在京城哥本哈根,一切华贵的东西她现在都有了。关于她的那一份预言现在已经实现了!
依卜的那颗果子里只有一撮黑土。那个吉卜赛女人曾经说过,这是他所得到的“最好的东西”。是的,这现在也成为事实了!黑土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现在他懂得了那个女人的意思:他的最好的东西是在黑土里,在坟墓的深处。
许多年过去了——年数虽然不太多,但依卜却觉得很长。
那对年老的旅店主人,先后都去世了。他们全部的财产——几千块钱——都归他们的儿子所有了。是的,现在克丽斯玎可以有金车子和许多漂亮的衣服。
在随后的两年内,克丽斯玎没有写信回去。当她父亲最后接到她的一封信的时候,那不是在兴盛和快乐中写的。可怜的克丽斯玎!她和她的丈夫都不知道怎样节约使用这笔财富。它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它没有带来幸福,因为他们自己不希望有幸福。
石楠花开了,又谢了。雪花在塞歇得荒地上,在山脊上,飘过了好几次。在这山脊下,依卜住在一块风吹不到的地方。
春天的太阳照得非常明朗;有一天当依卜正在犁地的时候,犁忽然在一块类似燧石的东西上面犁过去了。这时有一堆像刨花的黑东西从土里冒出来。当依卜把它拿起来的时候,发现这原来是一块金属品。那块被犁头划开的地方,现在闪出耀眼的光来。这原来是异教徒时代留下的一个大臂钏。他翻动了一座古墓;现在它里面的财宝被他发现了。依卜把他所发现的东西拿给牧师看。牧师把它的价值解释给他听,然后他就到当地的法官那儿去。法官把这发现报告给哥本哈根的当局,同时劝他亲自送去。
“你在土里找到了最好的东西!”法官说。
“最好的东西!”依卜想。“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而且是在土里找到的!如果说这是最好的东西的话,那么那个吉卜赛女人对我所作的预言是兑现了!”
于是依卜从奥湖斯①乘船到皇家的哥本哈根去。他以前只渡过古德诺河,所以这次旅行,对于他说来,等于横渡一次大洋。
①奥湖斯(Aarhus)是丹麦的第二个大城市。从这儿到哥本哈根去,要坐八个钟头的海船。这对于丹麦人说来,是最长的一段旅程。
他到了哥本哈根。
他所发现的金子的价钱,当局都付清给他了。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600块钱。从塞歇得荒地上树林中来的依卜,现在可以在这热闹的大首都散步了。
有一天,在他要跟船长回到奥湖斯去以前,他在街上迷了路;他所走的路,跟他所应该走的方向完全相反。他走过克尼伯尔桥,跑到克利斯仙哈文的郊区来,而没有向西门的城垣走去。他的确是在向西走,但是却没有走到他应去的地方。这儿一个人也看不见。最后有一个很小的女孩子从一间破烂的屋子里走出来了。依卜向这孩子问他所要寻找的那条街。她怔了一下,朝他看了一眼,接着放声大哭。他问她为什么难过,但是他听不懂她回答的话。他们来到一个路灯下面,灯光正照在她的脸上。他感到非常奇怪,因为这简直是活生生的克丽斯玎在他面前出现,跟他所能记起的她儿时的那副样儿完全一样。
他跟着小姑娘走进那个破烂的屋子里去,爬上一段狭窄破烂的楼梯——它通到顶楼上的一个小房间。这儿的空气是浑浊闷人的,灯光也没有;从一个小墙角里,飘来一阵叹息 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依卜划了一根火柴。这孩子的妈妈躺在一张破烂的床上。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依卜问。“小姑娘把我带到这儿来,不过我在这个城里是一个生人。你有什么邻居或朋友需要我去替你找来吗?”
于是他就把这生病的女人的头扶起来。
这原来就是在塞歇得荒地上长大的克丽斯玎!
在尤兰的家里,许多年来没有人提起过她的名字,为的是怕搅乱了依卜的平静的心情。关于她的一些传说的确也是不太好。事实的真相是:她的丈夫自从继承了他父母的那笔财产以后,变得自高自大,胡作非为。他放弃了可靠的工作,跑到外国去旅行了半年;回来的时候,已经负了一身债,但他仍然过着奢侈的生活。正如古话所说的,车子一步一步倾斜,最后完全翻掉了。他的许多逢场作戏的酒肉朋友都说他活该如此,因为他生活得完全像一个疯子。有一天早晨,人们在皇家花园的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死神的手已经搁在克丽斯玎的头上了。她在幸福中盼望的、但在愁苦中出生的最小的孩子,生下来不到几个星期就进入了坟墓。现在临到克丽斯玎本人了。她病得要死,没有人照料;她躺在一个破烂的房间里,这种贫困,她小时候住在塞歇得荒地上,可能忍受得下来,但是现在却使她感到痛苦,因为她已经习惯于富裕的生活了。现在跟她一块儿挨饿受穷的,是她的最大的孩子——也是一个小小的克丽斯玎。就是她领依卜进来的。
“我恐怕快要死了,留下这个孤单的孩子!”她叹了一口气。“她将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呢?”别的话她一句也说不出来。
依卜又划着了一根火柴,找到了一根蜡烛头。他把它点着,照亮这个破烂的住房。
依卜看了看这个小女孩,于是他就想起了克丽斯玎年轻时候的那副样儿。他觉得,为了克丽斯玎的缘故,他应该爱这个孩子,虽然他并不认识她。那个垂死的女人在凝望着他:她的眼睛越睁越大——难道她认识他吗?他不知道,他也没有听见她说一句什么话。
这是在古德诺河旁的树林里,离塞歇得荒地不远。空气很阴沉,石楠花已经谢了。狂暴的西风把树林里的黄叶吹到河里,吹到荒地上。在这个荒地上的茅屋里,现在住着陌生的人。但是在那个山脊下,在许多大树下边的一个避风的处所,有一个小小的农庄。它粉刷和油漆一新。屋子里,泥炭在炉子里烧着。屋子里现在有了太阳光——从小孩子的一双眼睛里发出的太阳光。笑语声,像春天云雀的调子,从这孩子鲜红的嘴唇上流露出来。她坐在依卜的膝上;他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母亲,因为她的父母,像孩子和成年人的梦一样,也都消逝了。依卜坐在干净漂亮的房子里,现在是一个幸福的人;但是这个小女孩子的母亲却躺在京城哥本哈根的穷人公墓里。
人们说,依卜的箱子底上藏有钱——从黑土里获得的金子。他还获得了一个小小的克丽斯玎。
(1855年)
这篇故事发表在安徒生的《故事集》第二版里,实际上是写于1853年作者在丹麦西尔克堡市旅行的时候。那时他的心情很不好。他在手记中这样写道:“我的心情很沉重,不能做什么工作,但我写了一个小故事——写得还不坏,不过里面没有什么太阳光,因为我自己心里也没有。”这个小故事描写的是人世沧桑,也可能与他个人的爱情不幸有某些联系——他少年时代曾经热恋过一个名叫伏格德的村女,而无结果。这正是他进入了中年以后的作品,像《柳树下的梦》一样,幻想和浪漫主义气氛减退了,现实主义成为他的主要特征。他的创作正式进入了一个新时期。
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旁边,有一个维护得很好的花园,里面长着许多珍稀的树木和花草。庄园的客人对这里的花木都表示出愉快的心情,附近村子和城镇里的人在星期日和节假日都来要求看一看这个花园。是啊,甚至整所整所的学校都来参观。
花园外面,靠着栅栏有一条通往田野去的路,路边上有一株很大的蓟。这株蓟从根部又分生出许多枝丫,覆盖了一大片,可以把它叫做蓟丛。除了一头拖着牛奶车的老驴外,没有谁看它。老驴把脖子伸得老长,去够那株蓟,说道:“你很美!我想把你吃掉!”但是拴它的绳子不够长,驴子吃不到它。庄园里举行盛大的宴会,从京都来了许多高贵的客人,有年轻美貌的姑娘,其中有一位远道来的小姐。她从苏格兰来,出身很高贵,有很多的田地和金钱,可算得是很值得娶做新娘的人,不止一个年轻男子这么说,连他们的母亲都这样说。年轻人都拥到草坪上玩“槌球”。他们走到花丛中,每个年轻姑娘都摘了一朵花,把花插到了年轻男士的扣眼里。不过那位苏格兰小姐向四处张望了很久,这朵她不要,那朵她也不要,没有一朵花合她的心意。于是她朝栅栏外面望去,那边生长着蓟丛,开着大朵的紫花。她望着这些紫花微笑起来,请主人的儿子为她摘一朵。
“这是苏格兰的花!”她说道;“它在苏格兰的国徽上闪闪发光,把它给我!”
他选了最美的一朵摘下,他的手指被刺了一下,好像它是长在多刺的玫瑰花丛上。
她把蓟花插在这位年轻人的扣眼里,他感到无比荣耀。每个年轻男士都愿换掉自己漂亮的花,戴上由这位苏格兰小姐的手插的花。蓟丛的感觉如何呢?它觉得像是露水和阳光沁入它的身体。
“我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好得多呢!”它内心这样说道。“我应该在栅栏里面,而不是外面。世上事物的位置就这么奇怪!不过,现在我有了一朵花越过栅栏,被插到扣眼里了!”它对每个花苞和绽开的花骨朵都讲这个故事。没过几天,蓟便听到一个消息,不是人讲的,也不是鸟儿叽叽喳喳说的,而是从空气那儿听说的。空气收集四处的声音,花园里幽深的小道上的、庄园里门窗敞开的屋子里的。它把这些声音又传送出去。它听说,得到美丽的苏格兰小姐亲手送的蓟花的那位年轻先生,现在赢得了那位小姐的心。这是很美好的一对,是门好婚事。
“是我撮合的!”蓟丛这样认为,心里想着插到扣子眼里的那朵花。绽开的每一朵花,都听说了这件事。
“我一定会被移到花园里去的!”蓟想着,“说不定会被移到牢牢束缚你的花盆里去,那是最光荣的。”
蓟丛把这事想得十分逼真,使它确信地说:“我会到花盆里去!”。
它允诺每一朵绽开的小花,说它们也要被移到花盆里,也许被插到扣眼里:能得到的最高的荣誉。可是谁也没有被栽到花盆里,更不要说被插到扣子眼里了,它们饮着空气和阳光,白天吸收着阳光,夜晚吸吮着露水。它们不断地开放;蜜蜂和黄蜂来造访,寻找嫁妆——花中的蜜。它们采走了花蜜,留下花儿。“这简直是掠夺!”蓟丛说道,“要是能蜇它们一下就好了!可是我不能。”
你应该认识姑妈!她这个人才可爱呢!这也就是说,她的可爱并不像我们平时所说的那种可爱。她和蔼可亲,有自己的一种滑稽味儿。如果一个人想聊聊闲天、开开什么人的玩笑,那么她就可以成为谈笑的资料。她可以成为戏里的角色;这是因为她只是为戏院和与戏院有关的一切而活着的缘故。她是一个非常有身份的人。但是经纪人法布——姑妈把他念作佛拉布——却说她是一个“戏迷”。
“戏院就是我的学校,”她说,“是我的知识的源泉。我在这儿重新温习《圣经》的历史:摩西啦,约瑟和他的弟兄们啦,都成了歌剧!我在戏院里学到世界史、地理和关于人类的知识!我从法国戏中知道了巴黎的生活——很不正经,但是非常有趣!我为《李格堡家庭》这出戏流了不知多少眼泪:想想看,一个丈夫为了使他的妻子得到她的年轻的爱人,居然喝酒喝得醉死了!是的,这50年来我成了戏院的一个老主顾;在这期间,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姑妈知道每出戏、每一场情节、每一个要出场或已经出过场的人物。她只是为那演戏的九个月而活着。夏天是没有戏上演的——这段时间使她变得衰老。晚间的戏如果能演到半夜以后,那就等于是把她的生命延长。她不像别人那样说:“春天来了,鹳鸟来了!”或者:“报上说草莓已经上市了!”相反,关于秋天的到来,她总喜欢说:“你没有看到戏院开始卖票了吗?戏快要上演了呀!”
在她看来,一幢房子是否有价值,完全要看它离戏院的远近而定。当她不得不从戏院后边的一个小巷子迁到一条比较远一点的大街上,住进一幢对面没有街坊的房子里去的时候,她真是难过极了。
“我的窗子就应该是我的包厢!你不能老是在家里坐着想自己的事情呀。你应该看看人。不过我现在的生活就好像我是住在老远的乡下似的。如果我要想看看人,我就得走进厨房,爬到洗碗槽上去。只有这样我才能看到对面的邻居。当我还住在我那个小巷子里的时候,我可以直接望见那个卖麻商人的店里的情景,而且只需走三百步路就可以到戏院。现在我可得走三千大步了。”
姑妈有时也生病。但是不管她怎样不舒服,她决不会不看戏的。她的医生开了一个单子,叫她晚上在脚上敷些药。她遵照医生的话办了,但是她却喊车子到戏院去,带着她脚上敷的药坐在那儿看戏。如果她坐在那儿死去了,那对她说来倒是很幸福的呢。多瓦尔生①就是在戏院里死去的——她把这叫做“幸福之死”。
①多瓦尔生(BertelThorvaldsen,1768—1844)是丹麦名雕刻家。
天国里如果没有戏院,对她说来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当然是不会走进天国的。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过去死去了的名男演员和女演员,一定还是在那里继续他们的事业的。
姑妈在她的房间里安了一条私人电线,直通到戏院。她在每天吃咖啡的时候就接到一个“电报”。她的电线就是舞台装置部的西凡尔生先生。凡是布景或撤销布景,幕启或幕落,都是由此人来发号施令的。
“在这可爱的冷天气里,我浑身筋骨都在嘎嘎作响!”雪人说道。“风儿定会让你生气勃勃的!哦,那个烫人的东西,她盯着我呢!”他指的是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她要我眼花那是办不到的,我一定能挺得住。”
他的眼睛是两块三角形的瓦片做成的。嘴是一截旧的小耙,所以他有了牙齿。
他是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诞生的。雪橇铃铛声和鞭炮劈啪声欢迎着他。
太阳落下去,满月升了上来,又圆又大,在蔚蓝的天空中,很明亮美丽。
“她从另外一边来了,”雪人说道。他以为那是太阳又重新露面。“我治好了她那用眼盯着人的毛病!现在她可以挂在那里照个亮,让我看看自己了。我要是知道怎么样才能挪动一下就好了!我很希望挪动一下!要是我能的话,我现在可想到冰上去溜溜,就像我看见孩子们玩的那样!可是我不会滑冰。”
“滚!滚!”那条链子拴着的老看家狗在叫。它有点沙,自打它住进屋里在火炉边上睡觉以来,一直就有些沙哑。“太阳一定会教你跑的!你的先人就是这样,我看见过,还有你的先人的先人。滚,滚!他们全都滚蛋了。”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好伙伴!”雪人说道。“是说上面那玩意儿会教我怎么跑吗?”他指的是月亮。“是的,以前我盯着看她的时候,她真是在跑。现在她又从另外一边钻出来了。”
“你什么也不懂,”看家狗说道,“不过你也只是刚刚才堆起来的!你现在看见的那东西是月亮,刚才落下去的那是太阳,她明天早晨会回来的,她肯定会教你怎么样跑到护沟堤下面去的。天气要变了,我从我的左后腿上就能感觉到,那条腿有些疼。要变天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雪人说道,“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他说的是些不那么妙的事儿。瞪眼盯着我看,落下去的那个他叫做太阳的东西,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有这种感觉。”“滚!滚!”看家狗叫道,在原地打了三个圈圈,钻进自己的棚里睡觉去了。
天气真的变了。一层雾,又厚又浓,在清晨的时候罩住了整个地区。天亮的时候,开始起风了,风是冰冷的,霜把一切都严严地盖住。可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景色啊!所有的树上、矮丛上都是浓霜。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大片白珊瑚林,就好像所有的枝子上都挂满了闪闪发光的白花。夏天,被密麻的叶子挡住而教人看不见的那许许多多又细又小的嫩枝,现在都露出来了,像一块桃花白布,白得闪亮,就好像从每一根枝子里都流出了光。
细枝下垂的白桦树在风中摇曳,它生气勃勃,就像夏天的树木似的,这真是无比美丽的胜景!太阳美美地照射着的时候,啊,大地上万物都在闪闪发光。让你觉得处处都铺上了一层钻石细尘,整个白雪皑皑的大地上面又嵌满了颗颗巨大的钻石。或许可以说,大地上燃着无数支小烛,白得胜过了那白色的雪。
“这真是无比美丽的胜景!”一个年轻的姑娘说道。她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花园,恰好站立在雪人身边,在那里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树。“比这更美的景色夏天里是找不到的!”她说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像他这个样的小伙子也是不会有的,”年轻的男人这么说道,用手指着雪人。“他太漂亮了。”
年轻姑娘笑了起来,朝雪人点着头,和她的男朋友在雪上跳着舞着。雪在他们的脚下轧轧地响,就好像他们踩在淀粉上一样。
“他们两人是谁?”雪人问看家狗;“你在这园子里比我时间长,你认得他们吗?”
“认得!”看家狗说道。“她拍过我,他给过我一根骨头;我不咬他们。”
“可是他们在这里干什么?”雪人问道。
“是一对爱—爱—爱人!”看家狗说道。“他们要搬进一间狗棚里啃同一根骨头。滚!滚!”
“他们两人也和你我一样那么重要吗?”雪人问道。
“他们是主人,”看家狗说道。“一个昨天刚生下来的家伙,知道的事真是太少太少。
我在你身上注意到了这一点!我有年纪有知识,我知道这个园子里所有事情。我还过过没有链子拴着,不呆在寒冷中的日子呢。滚!滚!”
“冷是很舒服的,”雪人说道。“说吧,讲吧!只是你别把链子弄得那么响,因为那声音搞得我身体里嘎轧轧地响呢。”“滚!滚!”看家狗叫着,“我曾经是一条小狗仔。他们说我又小又可爱,在院内那时我睡在绒窝里;躺在大主子的膝头上,鼻子受人吻,脚掌由他们拿绣花巾擦。我的名字叫‘美上美’,叫‘玲珑玲珑小宝贝’。但是,后来他们说我太大了,于是他们就把我送给了管家,我就到了地下室!从你站的那里,你可以望进那地下室去,你可以看见那里屋子的里面,我曾经做过那里的主人。因为和管家在一起,我就是那里的主人。那儿当然不如上边那么漂亮,可是下边更舒服一些。我不像在上面那样挨孩子们揪,挨孩子们拽。我吃的和从前一样好,而且多得多!我有自己的垫子,而且还有火炉,那东西在这个时节可算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了!我缩成一团躲在它下面,完全看不见。啊,那个火炉,我至今还在梦见它呢。滚!滚!”
“火炉就那么好看?”雪人问道。“它像我吗?”
“它和你完全相反!漆黑的!有一个长脖子,带上一个黄铜大肚皮。它吃的是劈柴,所以身子里的火便从嘴里冒出来。你须得站在它的旁边,靠得近近的,或者钻到它的底下去,那真是舒服极了!从你站的那里你可以从窗子望到它那儿!”雪人瞧了瞧,他果然看见一个擦得锃亮有个大肚皮的东西,火光从它下截身子露出来。雪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他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他的身上产生了某种他不知道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却是所有的人,只要他不是雪人,都知道的。
“你又是怎么离开她的呢?”雪人说道,他觉得那东西必定是个女性。“为什么你会离开这样一个地方?”
“我不得不这么做,”看家狗说道,“他们把我赶了出来,拿链子把我锁在这里。我咬了最小的那位少爷一口,因为他把我正啃着的骨头一脚踢开了。以骨报骨,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们都火了。从那时起我便被锁住了,我那清亮的声音也变没有了。你听我现在的声音多沙:滚!滚!这便是结局。”雪人没有再听下去。他仍旧望着女管家的地下室,望着她那间火炉在四条铁腿上站在里面的屋子里。火炉看去就和雪人自己一样大小。
“我体内嘎嘎轧轧的!”他说道。“我永远也进不到里面去吗?这是一个很天真无邪的愿望,而我们的天真无邪的愿望该会是得到满足的。这是我的最大愿望,我唯一的愿望。如果这个愿望不能得到满足,那也真是很不公平的了。我必定要进去,我一定要在她的身上偎一偎,那怕我必须打破窗子。”“但是永远也进不去的,”看家狗说道,“要是你走近火炉那你也就完了!滚!”
“我已经和完了差不多了,”雪人说道,“我要裂了,我觉得。”
雪人整天站着望着窗子里边。漆黑的夜里屋子更加诱人。火炉里发出的光是如此地柔和,不像月亮也不像太阳那样发光。不,只有火炉里面有点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能发这样的光。若是炉门打开,火焰便冲了出来,这是它的习惯。火焰明晃晃地照在雪人的白脸庞上,红红的,一直红到他的胸部。“我受不了啦!”他说道,“她把舌头伸出来的那个样子多么好看!”
夜很长,但是对雪人却不如此。他怀着美好的想象站在那里,他的思绪挨冻发冷,冷得轧轧地响。
清晨,地下室的窗子上冻结了冰,现出了任何雪人所能要求的最美丽的冰花,但是冰花挡住了火炉。玻璃上的冰不化开,他不能看到她。他身上嘎嘎轧轧地响,这是最令雪人高兴的一个寒冷天气,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本来能够而且也应该感到很幸福,可是他不幸福,他患了对火炉的单相思病。
“这对雪人可是一种很糟糕的病,”看家狗说道,“我曾经患过这种病,但是我已经挺过来了。滚!滚!——现在天气要变化了。”
天气变了,开始解冻了。
解冻的天气在持续,雪人在萎缩。他没有说什么,他没有抱怨,这是最说明病情的征兆。
一天早晨,他坍塌了。在他站过的地方,朝上立着一根扫帚把儿一类的东西,孩子们便是围着这根扫帚把儿堆起他来的。
“这下子我明白他的单相思病了!”看家狗说道,“雪人的体内有一把扒火棍,这东西在他的身体内搅和。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滚!滚!”
不久冬季也就过去了。
“滚!滚!”看家狗叫道;但是院子里的小女孩们在唱:
冒呀冒,车叶草!冒出芽儿嫩又鲜,
垂呀垂,柳树儿,垂下你那秀枝柔如毛,
来呀来,唱呀唱,小杜鹃、小百灵,
唱出一个早春来!
我跟你们唱,咕咕,唧唧!
来呀来,亲爱的太阳,请常常来!
接着便再没有人想着雪人了。
在公路旁的一个树林里,有一个孤独的农庄。人们沿着公路可以一直走进这农家的大院子里去。太阳在这儿照着;所有的窗子都是开着的。房子里面是一起忙碌的声音;但在院子里,在一个开满了花的紫丁香组成的凉亭下,停着一口敞着的棺材。一个死人已经躺在里面,这天上午就要入葬。棺材旁没有守着任何一个悼念死者的人;没有任何人对他流一滴眼泪。他的面孔是用一块白布盖着的,他的头底下垫着一大本厚书。书页是由一整张灰纸叠成的;每一页上夹着一朵被忘记了的萎谢了的花。这是一本完整的植物标本,在许多不同的地方搜集得来的。它要陪死者一起被埋葬掉,因为这是他的遗嘱。每朵花都联系到他生命的一章。
“死者是谁呢?”我们问。回答是:“他是乌卜萨拉的一个老学生(注:乌卜萨拉是瑞典一个古老的大学。这儿常常有些学生,到老还没有毕业。)。人们说:他曾经是一个活泼的年轻人;他懂得古代的文学,他会唱歌,他甚至还写诗。但是由于他曾经遭遇到某种事故,他把他的思想和他的生命沉浸在烧酒里。当他的健康最后也毁在酒里的时候,他就搬到这个乡下来。别人供给他膳宿。只要阴郁的情绪不来袭击他的时候,他是纯洁得像一个孩子,因为这时他就变得非常活泼,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像一只被追逐着的雄鹿。不过,只要我们把他喊回家来,让他看看这本装满了干植物的书,他就能坐一整天,一会儿看看这种植物,一会儿看看那种植物。有时他的眼泪就沿着他的脸滚下来:只有上帝知道他在想什么东西!但是他要求把这本书装进他的棺材里去。因此现在它就躺在那里面。不一会儿棺材盖子就会钉上,那么他将在坟墓里得到他的安息。”
他的面布揭开了。死人的面上露出一种和平的表情。一丝太阳光射在它上面。一只燕子像箭似地飞进凉亭里来,很快地掉转身,在死人的头上喃喃地叫了几声。
我们都知道,假如我们把我们年轻时代的旧信拿出来读读,我们会产生一种多么奇怪的感觉啊!整个的一生和这生命中的希望和哀愁都会浮现出来。我们在那时来往很亲密的一些人,现在该是有多少已经死去了啊!然而他们还是活着的,只不过我们长久没有想到他们罢了。那时我们以为永远会跟他们亲密地生活在一起,会跟他们一起共甘苦。
这书里面有一起萎枯了的栎树叶子。它使这书的主人记起一个老朋友——一个老同学,一个终身的友伴。他在一个绿树林里面把这片叶子插在学生帽上,从那时其他们结为“终身的”朋友。现在他住在什么地方呢?这片叶子被保存了下来,但是友情已经忘记了!
这儿有一棵异国的、在温室里培养出来的植物;对于北国的花园说来,它是太娇嫩了;它的叶子似乎还保留着它的香气。这是一位贵族花园里的小姐把它摘下来送给他的。
这儿有一朵睡莲。它是他亲手摘下来的,并且用他的咸眼泪把它润湿过——这朵在甜水里生长的睡莲。
这儿有一根荨麻——它的叶子说明什么呢?当他把它采下来和把它保存下来的时候,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呢?
这儿有一朵幽居在森林里的铃兰花;这儿有一朵从酒店的花盆里摘下来的金银花;这儿有一起尖尖的草叶!
有两只公鸡,一只在垃圾堆上,一只在屋顶上,两只都很自高自大。可是谁更有能耐呢?请告诉我们你的意见……然而,我们保留着我们的意见。
鸡场那边有一道木栅栏,与另一个院子隔开。那个院子里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上长了一条很大的黄瓜。她自己很明白,她是发酵土里长出来的东西。
“这是生就的!”她内心这样说着。“并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生成黄瓜的,世上也应该有别的有生命的物种!鸡、鸭,还有邻舍院子里那一群,也都是生灵。我这会儿看见木栏上有公鸡,和高高在上连咯咯叫都不会更不用说喔喔啼的风信公鸡比,他的确另有一番意义!
那风信公鸡既没有母鸡,也没有小鸡。他只想着自己,满身铜绿!不行,家养的公鸡,那才算得上是公鸡!瞧他迈步的那个样子,那是跳舞!听他打鸣,那是音乐!他所到之处,人们就明白什么是小号手!若是他跑到这里来,若是他把我连叶带杆一起吃掉,若是我进了他的身子里,那真是幸福的死!”黄瓜这么说道。
夜里天气坏得可怕极了,母鸡、小鸡,连带公鸡都找不到躲避的地方。两个院子中间的那道木栏被吹倒了,发出很大的声音。屋顶上的瓦也落下来,但是风信公鸡却稳稳地站在那里,连转都不转一下。他不中用,然而他年轻,是不久前才铸出来的。而且头脑清醒,遇事不慌。他天生老成,不像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诸如麻雀、燕子之类的小鸟,他瞧不起他们。“唧唧喳喳的鸟儿,小不点儿,普普通通。”鸽子倒挺大,闪闪发光,很像珍珠母鸡,看去也颇像某种风信公鸡。但是他们太胖了,笨头笨脑,一门心思只想着啄点东西进肚皮里去,风信公鸡这么说道,交往之中他们还总是令人厌烦。秋去春来的候鸟来拜访过,谈到过异国他乡,谈起过天空中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行,谈起过猛禽拦路行凶的可怕故事。头一回听,这都很新鲜有趣。可是到后来,风信公鸡明白了,他们老在重复,总是讲同样的事儿,很是令人烦心!他们一切都叫人烦心。没有可交往的,谁都是死板板的,毫无趣味。
“这世界真不行!”他说道,“什么都无聊透顶!”风信公鸡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对什么都腻味了。黄瓜要是知道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很有趣。但是她的眼中只有那家养的公鸡,现在他已经到了她的院子里来了。
木栏被吹倒了,可是雷电已经平息。
“你们觉得那一阵子喔喔啼如何?”家养公鸡对鸡婆和鸡仔说道。“有点粗声粗气,一点儿不雅致。”
鸡婆带着一群鸡仔闯到垃圾堆上,公鸡像骑士一般迈着大步来了。
“菜园子里长出来的!”他对黄瓜说。从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她体察到了他的高度涵养,却忘了他正在啄她,正在吃她。
“幸福地死啊!”
来了一群母鸡,来了一群小鸡。只要有一只跑动,另一只便会跟着跑起来。他们咯咯地叫,他们唧唧地叫,他们瞅着公鸡,为他感到骄傲,他是他们一族。
“咯咯、勒咯!”他啼了起来,“我在世界的鸡场里这么一叫,小鸡马上便长成了大母鸡。”
有一支很粗的蜡烛,它清楚自己的价值。
“我的生命源于蜡,是用模子铸成形的!”它说道。“我的光比别的光都亮,燃的时间也更长一些。我的位置在有罩的烛架上,在银烛台上!”
“那样的生活一定很美好!”油烛说道。“我不过是油烛罢了,在一根签子上浇成的烛。我不能总是这样,我常自我安慰,我总比一根小细烛①要好一丁点儿。它们只经过两次浇浸,而我要经过八次,所以我这样粗。我知足了!诚然,出身于蜡而不是油脂要高贵、幸福得多,可是都知道,这个世上的位置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您在大厅里的灯罩里,我留在厨房里,不过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全家人的饭菜都是从那儿来的。”
“但是还有比饭食更重要的东西!”蜡烛说道。“欢宴!你看欢宴时的辉煌,和自己在欢宴中放出的光辉吧!今天晚上有舞会,不一会儿我和我的家人便要去参加了。”
话刚说完,所有的蜡烛便被拿走了。不过油烛也一块被拿走了,夫人用娇巧的手亲自拿着它,把它拿到厨房。那儿有一个小男孩手提着篮子,篮子里装满土豆,里面还有一两只苹果。这都是善良的夫人给这个穷苦孩子的。
“再给你一支烛,我的小朋友!”她说道。“你的母亲要坐在那里工作到深夜,她用得着它!”
这家人的小女儿在一边站着。在她听到“到深夜”这几个字的时候,她高兴地说道:“我也要呆到深夜!我们有舞会,我会戴上大蝴蝶结的!”
她的脸多亮啊!那是欢乐。没有蜡烛光能比孩子眼里闪出的光更亮!
“见到她这副样子我真幸福!”油烛想道。“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肯定永远再也见不到了!”
于是它被搁进篮子,盖起来。小男孩带着它走了。
“现在我去哪儿!”油烛想道;“我要到贫苦人家里去,这里连一只铜烛台恐怕都没有。而蜡烛要插在银烛台里,看着那些最高贵的人。为最高贵的人照明该是多么美啊!我命中注定是油脂而不是蜡!”
油烛来到了穷苦人家。一个寡母带着三个孩子,住在富人家对面的一间低矮的屋子里。
“上帝赐福给那位善良的夫人!她送给我这些东西。”母亲说道,“这是一支很好的烛!它可以一直燃到深夜。”烛被点燃了。
“呸——呸!”它说道。“她拿来点燃我的火柴,气味刺鼻!在富人家里,是不会用这些来款待蜡烛的!”
那边的蜡烛也都点燃了,烛光射到了街上。一辆马车隆隆驶来,载着身穿华贵衣服的客人参加舞会,这时音乐响了起来。
“那边开始了!”油烛想。它想着那个富有的小姑娘闪亮的面孔,比所有蜡烛都要明亮的面孔。“那个情景我再也看不到了!”
这时,贫苦人家最小的孩子进来了,这是一个小姑娘。她搂着哥哥姐姐的脖子,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讲,所以必须悄悄地说:“我们今天晚上——想想看!——我们今天晚上吃热土豆!”
彗星来了,火红的球体闪闪发光,一条尾巴咄咄逼人。从豪华的皇宫上,从穷人的屋子里,以及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都可以看见它;在无路的荒野里走过的孤独的旅人也可以看见它。每人对它都有自己的想法。
“都来看看天上的这个信号,都来看看这璀璨的天景吧!”人们这么说着,于是大家都匆匆赶来看。
可是还有一个小男孩和他的母亲留在屋子里。蜡烛燃着,母亲觉得烛光里有一朵花。蜡油流到四周,堆得尖尖的蜡,皱巴巴的。这意味着,至少她这么认为,小男孩不久要死去。
要知道,那朵花正对着他①。
这是一种从古时传下来的迷信,她信它。
这孩子恰恰要在世上活很多年,要活到瞧那颗彗星六十年之后再次出现。
小男孩没有看到烛光里的花,也没有想到在他的生平中第一次出现在天上的闪闪发光的彗星。他坐着,身前摆着一只补过的碗。碗里盛着肥皂水,他把一只泥烟斗的把插在肥皂水里,然后把烟管放在嘴里吹肥皂泡,吹出大大小小的肥皂泡来。肥皂泡飘着、浮动着,变化出美丽的颜色。颜色从金黄变红,从紫变蓝,阳光照透它时又变成绿叶色。
“愿上帝保佑你在世上活的年岁,像你吹的肥皂泡那么多。”
“可多啦,可多啦!”小家伙说道。“肥皂水是永远也吹不完的!”小家伙吹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肥皂泡。
“一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瞧日子过得多快!”他每吹出一个肥皂泡,当它飞起来的时候,他都这么说。有两个肥皂泡飞进他的眼里,刺得他的眼发痛,于是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在每个肥皂泡里,他都看到一幅未来的图景,闪闪发光。“可以看到彗星了!”邻居喊道。“快出来!别呆在屋里呀!”母亲牵着小男孩走出来,他只好放下泥烟斗,放下那吹肥皂泡的东西。因为彗星来了。
小家伙瞧见了那光亮的火球,后面拖着闪亮的尾巴。有人说它有几尺长,有人说它有几百万尺长;人们的看法有天壤之别。
“它再出现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和孙子,早都死了!”人们说道。
它再次出现的时候,说这话的人大多数也的确死去了。可是他,烛上的那朵花对着他,母亲相信“他不久就要死了!”的那个小男孩却还活道,只是老了,满头都是银发。“白发是高龄之花!”谚语这么说,他有好多这样的花。他现在是一位年老的小学校长。
小学生都说他十分聪明,知识广博,知道历史地理,还懂得人类关于天体的所有学问。
“一切事物都会再现的!”他说道。“只要你们稍注意一下各种人和事,便会知道,这些人和事都在重复着,只不过换了衣服,换了国家而已。”
校长于是讲了威廉·退尔②的故事,他不得不用箭射那只放在自己儿子头上的苹果。在他去射箭之前,他在怀里藏了另一只箭,要射那暴虐的格兹勒。这事发生在瑞士,在那以前许多年,丹麦的帕尔纳托克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他也不得不用箭去射放在他儿子头上的一只苹果,像退尔一样,他也藏了一只箭用来复仇。在那以前的一千多年,文字记载在埃及发生过同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就像彗星一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重新再现。
“是的,这就是一支唱给顶小的孩子听的歌!”玛勒姑妈肯定地说。“尽管我不反对它,我却不懂这套‘舞吧,舞吧,我的玩偶’的意思!”
但是小小的爱美莉却懂得。她只有三岁,她跟玩偶一道玩耍,而且把它们教养得跟玛勒姑妈一样聪明。
有一个学生常常到她家里来;他教她的哥哥做功课。他和小爱美莉和她的玩偶讲了许多话,而且讲得跟所有的人都不同。这位小姑娘觉得他非常好玩,虽然姑妈说过他不懂得应该怎样跟孩子讲话——小小的头脑是装不进那么多的闲聊的。但是小爱美莉的头脑可装得进。她甚至把学生教给她的这支歌都全部记住了:“舞吧,舞吧,我的玩偶!”她还把它唱给她的三个玩偶听呢——两个是新的: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姑娘;第三个是旧的,名叫丽莎。她也听这支歌,甚至她就在歌里面呢。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嗨,姑娘正是美的时候!
年轻绅士也是同样美好,
戴着礼帽,也戴着手套,
穿着白裤子和蓝色短袄,
大脚趾上长一个鸡眼包。
他和她正是在美的时候。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这儿是年老的妈妈丽莎!
从去年起她就来到这家;
她的头发换上新的亚麻,
她的脸用黄油擦了几下:
她又美得像年轻的时候,
请过来吧,我的老朋友!
请你们三个人旋舞几圈。
看一看这光景就很值钱。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步子必须跳得合乎节奏!
伸出一只脚,请你站好,
样子要显得可爱和苗条!
一弯,一扭,向后一转,
这就使你变得非常康健!
这个样儿真是极端美丽。
你们三个人全都很甜蜜!
玩偶们都懂得这支歌;小爱美莉也懂得。学生也懂得——因为这支歌是他自己编的。他还说这支歌真是好极了。只有玛勒姑妈不懂得。不过她已经跳过了儿童时代的这道栅栏。
“一支无聊的歌!”她说。小爱美莉可不认为是这样。她唱着这支歌。
我们就是从她那里听来的。(1871年)
这篇很有风趣的作品最初发表在1871年11月15日哥本哈根出版的《儿童画报》上。这是安徒生所写的最后几篇童话之一。这也说明虽然安徒生已经接近他生命的尾声,他的“童心”仍未衰。“只有玛勒姑妈不懂得它(这支歌)”,“不过她已经跳过了儿童时代的这道栅栏。”但安徒生的心却永远留在儿童时代。
从葡萄牙来了一只母鸡,有人说是从西班牙来的,关系不大,她被人称为葡萄牙鸭。她生了蛋,被人宰了,做成了一道菜。这便是她一生的经历。所有从她的蛋里爬出来的,都被叫做葡萄牙鸭,这颇为重要。现在这一族仅仅只剩下一只留在鸭场里了。这个地方鸡也可以进去,而且就有一只公鸡在里面不可一世地到处闯荡着。
“他那猛狠的啼声很搅扰我,”葡萄牙鸭说道,“可是他很漂亮,谁也不能否认,尽管他并不是一只公鸭。他应该稳健一点儿,不过稳健是一种艺术,它要求更高层次的教养。邻家花园里的椴树上的那些会唱歌的小鸟就有这样的教养。他们唱得多动听啊!要是我有这么一只小鸟,那我真愿意做他的妈妈,又尽心又善良,我的葡萄牙血液里就有这种感情。”就在她说这话的当儿来了一只小鸟。他从屋顶上头朝下落下来。猫追他,但是他逃脱了,一只翅膀骨折了,掉到了鸭场里。
“猫性难改,这坏蛋!”葡萄牙鸭说道,“打从我自己有小鸭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他了!这么一个玩意儿,竟被允许在屋顶上生存横行!我想在葡萄牙是找不到的。”
她很可怜这只会唱歌的小鸟,别的不是葡萄牙鸭的鸭子也很怜悯他。
“可怜的小家伙,”他们说道,一只又一只地走了过来。“诚然我们自己不唱歌,”他们说道,“但是我们有着内在的唱歌的本能,或者类似本能的某种东西。我们能感到这一点,尽管我们没有用嘴讲过它。”
“那么我要讲讲它,”葡萄牙鸭说道,“我要为此做点什么,这是一个鸭子的责任!”于是她跳进水槽里,拍打起来。这样一来,她那一阵急水差点把那会唱歌的小鸟淹死,然而,本意是好的。“这是一种善行,”她说道,“别的鸭子可以看着,照着做。”
“唧!”小鸟叫道,他的一只翅膀骨折了,要把身上的水抖掉很难。但是他很懂得这次扑水完全是善意的。“您的心肠太好了,夫人!”他说道,但是请求她不要再拍打了。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心肠,”葡萄牙鸭说道,“但是我知道,我喜爱我身边的一切生灵。那猫除外,谁也不能要求我喜爱它!他已经吃了我的两个孩子了。不过,请把这里看成就是你自己的家吧,这是可以的。我自己就是外边来的,您瞧我的仪态和这一身羽毛衣着便看得出来。我的公鸭是本地生的,没有我这样的血统,不过我并不因此而感到不可一世!
——如果这里面有谁了解您的话,那我敢说便是我了。”“他的嗉囔里全是葡萄拉克①,”一只很机灵的普通的小鸭子说道。其他的普通鸭子觉得“葡萄拉克”这个字眼高明极了,它的读音像葡萄牙。他们挤到一起“嘎”地叫起来,他真是机灵透了。之后,他们便和那只会唱歌的小鸟聊起来了。“那只葡萄牙鸭确实能说会道,”他们说道。“我们嘴里没有那么多大字眼,但是我们的同情心却和她一样。如果我们不能为您做点什么,那我们便悄悄走开。
在丹麦的一个岛上,在麦粟田中间高高兀出古议事会址①的所在,在生长着高大的山毛榉树林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镇子②。这里矮小屋子都是红顶的。在这样的一所屋子里,在火炉里烧得白晃晃的火和灰的上面,炖着很奇特的东西;玻璃杯里有东西被烧开翻滚;有些东西被掺和在一起,有的东西被蒸溜了,钵里的草类的植物被捣碎了。这都是一位老年人干的。
“我们必须按照正确的原则办事!”他说道,“是啊,正确的,真实的,我们得认识和把握住每一件事物的真缔。”在屋子里,在贤惠的主妇身边,坐着他们的两个儿子,都还小,但是已经有成年人的思想了。母亲时常对他们讲正义,讲合理合法,讲坚持真理,真理是上帝在这个世界上的化身。大的那个孩子,看来很聪明、敏锐。他的兴趣是研究自然力,研究太阳星星之类的事物,这些比任何童话对他都要美好得多。啊,出去旅行探险,或者去探索如何才能仿造鸟类的翅膀,然后飞起来,那会是多么幸福!是的,就是探索正确的事物!父亲很对,母亲很对;把世界维系在一起的是真理。
弟弟则更安静一些,完全专注于书籍。读到雅可布披上羊皮装成以扫把长子权骗到手③的时候,他便愤愤地攥紧自己的小拳头,对诈骗十分恼怒。读到暴君,读到存在于世上的不公平和邪恶的时候,他会流出眼泪。正义和真理最终必定胜利的思想,强烈地充满他的胸怀。有一天夜里,他已经上了床,但是窗帘没有完全拉严,有光线射进照着他,他带著书躺在床上,他得把梭伦④的故事读完。
他的思想奇异地领着他飘得很远。床好像成了一条大船,船帆被风吹得完全胀了起来。
他是在做梦呢还是怎么回事?他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在时间的大海之中,他听到了梭伦的喊声,用的是外国语言但却又能听得懂。这声音喊出了丹麦的那竞选名言:“以法立国⑤!”
人类的智慧之神,来到了这贫寒的屋里。他把身子弯向了床,在孩子的面颊上吻了一下:“在荣誉中保持坚强,在生活的斗争中保持坚强!把真理放在胸中,飞向真理之乡!”哥哥还没有上床,他站在窗前,望着草地上升起的雾霭。那不是山精姑娘在跳舞,一位老年真诚的帮工千真万确对他讲到过山精跳舞。但是他有更聪慧的见解,那是水蒸汽,比空气还暖,所以它们便升了起来。有一颗流星闪光滑过,这孩子的思想一下子便从地面上的雾霭高高地飞到那闪光体上去了。天空中星星在闪动,就好像有金线从星星上垂到我们的地面上一样。
“随我去翱翔吧!”这声音一直传到了这孩子的心中。人类的伟大的智慧之神,用比鸟、比箭、比世界上任何能飞的东西都要快的速度,把他一下子带到了太空之中,带到了一颗颗星用发出的光把各天体绑在一起的地方。我们的地球在稀薄的空气中转动,一个个城市好像都靠得很近。有一个声音穿过了各天体响了起来:
“伟大的精神智慧之神把你托起的时候,什么是近,什么是远?”
小孩又站到了窗前,朝外望去,弟弟躺在床上。母亲叫着他们的名字:“安诺斯和汉斯·克里斯钦!”
这个故事我们是从哪儿搜集来的呢?
你想知道吗?
我们是从一个装着许多旧纸的桶里搜集来的。有许多珍贵的好书都跑到熟菜店和杂货店里去了;它们不是作为读物,而是作为必需品待在那儿的。杂货店包淀粉和咖啡豆需要用纸,包咸青鱼、黄油和干酪也需要用纸。写着字的纸也是可以有用的。
有些不应该待在桶里的东西也都跑到桶里去了。
我认识一个杂货店里的学徒——他是一个熟菜店老板的儿子。他是一个从地下储藏室里升到店面上来的人。他阅读过许多东西——杂货纸包上印的和写的那类东西。他收藏了一大堆有趣的物件,其中包括一些忙碌和粗心大意的公务员扔到字纸篓里去的重要文件,这个女朋友写给那个女朋友的秘密信,造谣中伤的报告——这是不能流传、而且任何人也不能谈论的东西。他是一个活的废物收集机构;他收集的作品不能算少,而且他的工作范围也很广。他既管理他父母的店,也管理他主人的店。他收集了许多值得一读再读的书或书中的散页。
他曾经把他从桶里——大部分是熟菜店的桶里一一收集得来的抄本和印刷物拿给我看。有两三张散页是从一个较大的作文本子上扯下来的。写在它们上面的那些非常美丽和清秀的字体立刻引起我的注意。
“这是一个大学生写的!”他说。“这个学生住在对面,是一个多月以前死去的。人们可以看出,他曾经害过很厉害的牙痛病。读读这篇文章倒是蛮有趣的!这里不过是他所写的一小部分。它原来是整整一本,还要多一点。那是我父母花了半磅绿肥皂的代价从这学生的房东太太那里换来的。这就是我救出来的几页。”
我把这几页借来读了一下。现在我把它发表出来。
它的标题是:
牙痛姑妈
1小时候,姑妈给我糖果吃。我的牙齿应付得了,没有烂掉。现在我长大了,成为一个学生。她还用甜东西来惯坏我,并且说我是一个诗人。
我有点诗人品质,但是还不够。但我在街上走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好像是在一个大图书馆里散步。房子就像是书架,每一层楼就好像放著书的格子。这儿有日常的故事,有一部好的老喜剧,关于各种学科的科学著作;那儿有黄色书刊和优良的读物。这些作品引起我的幻想,使我作富于哲学意味的沉思。
我有点诗人品质,但是还不够。许多人无疑也会像我一样,具有同等程度的诗人品质;但他们并没有戴上写着“诗人”这个称号的徽章或领带。
他们和我都得到了上帝的一件礼物——一个祝福。这对于自己是很够了,但是再要转送给别人却又不足。它来时像阳光,具有灵魂和思想。它来时像花香,像一支歌;我们知道和记得其它,但是却不知道它来自什么地方。
前天晚上,我坐在我的房间里,渴望读点什么东西,但是我既没有书,也没有报纸。这时有一起新鲜的绿叶从菩提树上落下来了。风把它从窗口吹到我身边来。我望着散布在那上面的许多叶脉。一只小虫在上面爬,好像要对这片叶子作深入的研究似的。这时我就不得不想起人类的智慧。我们也在叶子上爬,而且也只知道这叶子,但是却喜欢谈论整棵大树、根子、树干、树顶。这整棵大树包括上帝、世界和永恒,而在这一切之中我们只知道这一小片叶子!
将军一家住在一层楼上,看门人的家住在地下室里。两家人中间有很大的距离,整整隔着地面上的厅堂①,还有他们之间的社会地位的差别。可是他们同住在一个屋顶之下,看到的是同一条街和同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块草坪和一株金合欢树,在开花的时节,树上开满金合欢花。树下,有时坐着那位衣着漂亮的保姆,她带着将军的那位衣着更加漂亮的孩子“小爱米莉”。在她们前面,看门人的小男孩光着脚跳来跳去,他长着一双棕色大眼睛和一头黑发。小姑娘冲着他笑,把小手伸向他。将军站在窗子后看见了这副情景,他点着头,说:Charmant②!”将军夫人非常年轻,几乎可以做她丈夫前妻的女儿。她从来不从窗子往院子里望,不过她曾经下过命令,地下室那家人的孩子可以在小姑娘面前玩,但他不能碰她。保姆一字不差地遵从夫人的命令。
太阳照到一楼的一家人,照进了地下室的一家人。金合欢花开放了,又凋落了,第二年又出了新的,树长得茂盛。看门人的儿子也像鲜花一样绽开,看去就像是一朵鲜艳的郁金香。
将军的女儿长得很娇嫩,脸色微白,就像金合欢花粉红色的花瓣。现在她极少下楼到树下来了,她乘马车去享受新鲜空气。她和妈妈一起乘车出去时,总对看门人的儿子乔治点头。是啊,她还给他送去一个飞吻,直到她的母亲对她说她已经很大了,不能再这么做了。
有一天上午,他要将当天早晨送到门房来的那些信件和报纸送到将军家,在他走上台阶经过沙洞③的时候,他听到里面有唧唧喳喳的声音。他以为是一只小鸡在叫,但是却发现是将军那位穿着洋花布衣裳的小女儿。
“别对爸爸妈妈讲,他们会生气的!”
“怎么回事?小姐!”乔治问道。
“全烧起来了!”她说道。“明火烧起来了!”
乔治把幼儿室的门打开。窗帘几乎全烧光了,挂窗帘的棍被烧得通红,四边全是火焰。
乔治跳了过去,把它拽下来,同时喊着人。要是没有他,一场烧掉房子的大火便会酿成。将军和将军夫人查问小爱米莉。
“我只划了一根火柴,”她说道,“火马上烧起来了,窗帘也马上就着起来了。我吐唾沫想把火灭掉,虽然使劲儿地吐,可是唾沫不够。所以我便跑出来躲了起来,因为爸爸妈妈要生气的。”
“吐唾沫,”将军说,“这是什么词?你什么时候听爸爸妈妈说过吐唾沫?你是从下面学来的!”
但是小乔治得了一枚四文钱的铜币。他没把这文钱花在面包店里,而是塞进了攒钱罐里,没有多久他就攒了不少的钱。他可以买上一盒颜料,把他的画涂上颜色。画,他有许多许多;就像是从铅笔和他的手指头里跳出来似的。他把最初几幅涂了色的画送给了小爱米莉。
“Charmant!”将军说道。将军夫人也承认,可以看得出小家伙脑瓜里想些什么。“他很有天才!”这是看门人的妻子带回地下室的话。
将军和他的夫人是高贵的人。他们的马车上绘着两个族徽;两人各有一个。夫人每件衣服上都有族徽;贴身穿的,外面穿的,睡帽上,装着放换洗衣服的行囊上,都有。她的——两人当中的一个,是很值钱的族徽;这是她的父亲用明晃晃的银币买来的,因为他不是生下来就承袭族徽的。她也不是,因为她到世上来早了一些,比族徽早了七年。大多数人都记得这事,可是她的家人却记不得。将军的族徽很老很大,扛上它会把人压垮,更不用说扛两个族徽了。将军夫人打扮得珠光宝气、昂首挺胸地乘车去参加宫廷舞会的时候,族徽就死沉地压着她。
公路上有一个兵在开步走——一,二!一,二!他背着一个行军袋,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因为他已经参加过好几次战争,现在要回家去。他在路上碰见一个老巫婆;她是一个非常可憎的人物,她的下嘴唇垂到她的奶上。她说:“晚安,兵士!你的剑真好,你的行军袋真大,你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兵士!现在你喜欢要有多少钱就可以有多少钱了。”
“谢谢你,老巫婆!”兵士说。
“你看见那棵大树吗?”巫婆说,指着他们旁边的一棵树。“那里面是空的。如果你爬到它的顶上去,就可以看到一个洞口。你从那儿朝下一溜,就可以深深地钻进树身里去。我要你腰上系一根绳子,这样,你喊我的时候,便可以把你拉上来。”
“我到树底下去干什么呢?”兵士问。
“取钱呀,”巫婆回答说。“你将会知道,你一钻进树底下去,就会看到一条宽大的走廊。那儿很亮,因为那里点着100多盏明灯。你会看到三个门,都可以打开,因为钥匙就在门锁里。你走进第一个房间,可以看到当中有一口大箱子,上面坐着一只狗,它的眼睛非常大,像一对茶杯。可是你不要管它!我可以把我蓝格子布的围裙给你。你把它铺在地上,然后赶快走过去,把那只狗抱起来,放在我的围裙上。于是你就把箱子打开,你想要多少钱就取出多少钱。这些钱都是铜铸的。但是如果你想取得银铸的钱,就得走进第二个房间里去。不过那儿坐着一只狗,它的眼睛有水车轮那么大。可是你不要去理它。你把它放在我的围裙上,然后把钱取出来。可是,如果你想得到金子铸的钱,你也可以达到目的。你拿得动多少就可以拿多少假如你到第三个房间里去的话。不过坐在这儿钱箱上的那只狗的一对眼睛,可有‘圆塔’(注:这是指哥本哈根的有名的“圆塔”;它原先是一个天文台。)那么大啦。你要知道,它才算得是一只狗啦!可是你一点也不必害怕。你只消把它放在我的围裙上,它就不会伤害你了。你从那个箱子里能够取出多少金子来,就取出多少来吧。”
“这倒很不坏,”兵士说。“不过我拿什么东西来酬谢你呢。老巫婆?我想你不会什么也不要吧。”
“不要,”巫婆说,“我一个铜板也不要。我只要你替我把那个旧打火匣取出来。那是我祖母上次忘掉在那里面的。”
“好吧!请你把绳子系到我腰上吧。”兵士说。“好吧,”巫婆说。“把我的蓝格子围裙拿去吧。”
兵士爬上树,一下子就溜进那个洞口里去了。正如老巫婆说的一样,他现在来到了一条点着几百盏灯的大走廊里。他打开第一道门。哎呀!果然有一条狗坐在那儿。眼睛有茶杯那么大,直瞪着他。
“你这个好家伙!”兵士说。于是他就把它抱到巫婆的围裙上。然后他就取出了许多铜板,他的衣袋能装多少就装多少。他把箱子锁好,把狗儿又放到上面,于是他就走进第二个房间里去。哎呀!这儿坐着一只狗,眼睛大得简直像一对水车轮。
“你不应该这样死盯着我,”兵士说。“这样你就会弄坏你的眼睛啦。”他把狗儿抱到女巫的围裙上。当他看到箱子里有那么多的银币的时候,他就把他所有的铜板都扔掉,把自己的衣袋和行军袋全装满了银币。随后他就走进第三个房间——乖乖,这可真有点吓人!这儿的一只狗,两只眼睛真正有“圆塔”那么大!它们在脑袋里转动着,简直像轮子!
批发商家为孩子们安排了一次聚会,参加的都是有钱人家、体面人家的孩子。这位批发商生意做得很不错,是一位有学识的人。他得到过高级中学结业证书,是他那和善的父亲坚持要他念书的。父亲最初做贩牛生意,为人老成勤俭,赚了不少钱。批发商接着又不断地赚钱。他很有头脑,心地也很慈善。可是大伙儿很少说起他的这些,说得最多的还是他的那许多钱。
他家出出进进的都是体面人物。有的是人们说的血统很体面,有的是人们说的精神方面很体面,有的两者兼而有之,有的则两者皆缺。现在这里是孩子们的聚会,讲的都是孩子话,孩子们讲话从来不拐弯抹角。有一个小姑娘很漂亮,只是过于高傲了。都是仆佣们总是亲吻她而宠出来的,不是她的父母,在这方面,他们倒还是很注意分寸的。她的父亲是宫廷侍从官,这很了不起,她知道。
“我是宫廷里的孩子!”她说道。她其实也可能是地下室的孩子,随便你自己怎么定都可以。于是她对别的孩子说,她是“生就”的,还说,如果不是生就的,那她就变也变不成。读书也没有用,即便你十分用功读书也不行,要是你不是生就的,那你是变不成的。
“那些以‘生’字为姓的结尾的人①,”她说道,“在世界上怎么也成不了大器!应该把手叉在腰旁,远远地躲开这些‘生’呀‘生’的!”于是她便把她那娇嫩的小手叉在腰上,胳膊尖尖的,让人看看应该怎么样行事。那一双小胳膊真好看,她真是甜极了!
可是批发商的小女儿很恼火。她的父亲叫玛兹生,她知道这个名字以‘生’结尾。于是她便十分傲气地说:
“可是我父亲能拿一百块银币买来糖果让大伙儿抢!你父亲能吗?”
“是啊,可是我父亲,”一位作家的小女儿说道,“能把你的父亲,还有你的父亲,所有的父亲,都弄到报纸上!人人都怕他,我母亲说的,因为我父亲管着报纸。”
小姑娘挺直了身子,翘起了头,就像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那样,挺身翘首。
在半开的门外,有一个贫寒的孩子站在那里正从门缝往里看。那小孩十分穷困,进不到厅里来。他为厨房里的女佣人转烤肉的叉子,现在被允许在门背后看看那些在玩耍取乐的体面孩子,这在他可真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了。
“要是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该会怎么样啊!”他想道。这时他听到了那些孩子们刚才说的话,说真的,真叫人丧气。家中父母亲的柜子里一文钱也没有,他们连报纸都买不起,哪里还谈得上在报纸上写东西。接下来最糟糕不过的是,他父亲的姓,就是说也是他的姓,一点儿不假,是‘生’字结尾的!就是说他在世上决不会有什么出息。这简直太惨了!
然而他生到世上来了,他觉得,生得挺对!没有什么旁的可能了。
瞧,那天晚上就是这个样!——
好多年过去了,在这些年里孩子们都长成了大人。
城里建起了一座宏伟的房子,屋里讲究极了,人人都想看看它,甚至连外地的人都来看它。真不知道我们前边所谈到的那些孩子当中谁可以把这房子说成是自己的呢?是啊,这不难知道!不,也不是那么容易呢。这房子是那个贫寒的孩子的②。他到底还是有了出息,尽管他的名字是以“生”字结尾的——曹瓦尔森③。
天亮的时分,有一颗星——一颗最明亮的晨星——在玫瑰色的空中发出闪耀的光彩。它的光线在白色的墙上颤动着,好像要把它所知道的东西和数千年来在我们这个转动着的地球上各处看到的东西,都在那墙上写下来。丘比特一见她,却自己爱上了她。他每夜在黑暗中偷偷地来看她。她嫉妒的姊妹们告诉她,说她每天晚上所拥抱的那个恋人是一个怪物。因此有一天晚上,当丘比特正熟睡的时候,她偷偷地点起灯来看他。一滴灯油落到他的脸上,把他惊醒。他责备她,说她不应该不信任他。然后他就失踪了。她走遍天涯去找他,经过不知多少苦难和考验,终于使丘比特回心转意,与她结成夫妇。她因此从一个凡人的女儿变成了神。这故事代表古代的人对于人类的灵魂的一种看法,认为灵魂通过受难和痛苦的洗炼以后,才能达到极乐的境界。
①素琪(psychen)原是希腊神话里一个国王的美丽的女儿。美和爱情之女神阿芙罗狄蒂(Aphrodite)嫉妒她非凡的美貌,特别令爱神丘比特(请参看《顽皮孩子》)在素琪心中注入一种爱情,使她只爱最下贱的男人。
我们现在来听它讲的一个故事吧:
不久以前,——这颗星儿所谓的“不久以前”就等于我们人间的“几个世纪以前”——我的光辉跟着一个艺术家走。
那是在教皇住的城里①,在世界的城市罗马里面。在时间的过程中,那儿有许多东西改变了,可是这些改变并没有像童年到老年这段时间的改变来得那么快。那时罗马皇帝们的宫殿,像现在一样,已经是一堆废墟。在倒下的大理石圆柱之间,在残破的、但是墙上的涂金仍然没有完全褪色的浴室之间,生长着无花果树和月桂树。“诃里生”②也是一堆废墟。教堂的钟声响着;四处弥漫着的香烟,高举着明亮的蜡烛和华盖的信徒的行列,在大街上游行过去。人们都虔诚地信仰宗教,艺术受到尊崇和敬仰。在罗马住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拉斐尔③;这儿也住着雕刻家的始祖米开朗琪罗④。甚至教皇都推崇这两个人而特别去拜访他们一次;人们理解艺术,尊崇艺术,同时也给它物质的奖励!不过,虽然如此,并不是每件伟大和成熟的东西都会被人看见和知道的。
①指梵蒂冈。
②这是古代罗马一个有名的大戏院。它是公元75年韦斯巴芗(TitusElavBiusVespassianus,9—79)大帝时开工,80年狄托(一译第度,TitusVes-pasianus,39—81)大帝时完成的。
③拉斐尔(SantiRaphael,1483—1520)是意大利罗马学派的一个伟大画家,他的作品在欧洲一直到现在还影响着许多画家。
④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Buonarroti,1475—1564)是意大利的名雕刻师,画家,建筑师和诗人。他的雕刻散见于意大利的许多伟大的建筑物中,陈列在欧洲的大博物馆内。
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有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曾经是一座神庙;这里面现在住着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他很贫穷,也没有什么名气。当然他也有些艺术家的朋友。他们都很年轻——在精神方面,在希望和思想方面,都很年轻。他们都告诉他,说他有很高的才气和能力,但也说他很傻,对于自己的才能没有信心。他老是把自己用粘土雕塑出来的东西打得粉碎,他老是不满意,从来不曾完成一件作品;而他却应该完成他的作品,假如他希望他的作品能被人看见和换取钱财的话。
一个星期的七天想解脱一下,聚在一起吃喝一顿。不过每个日子都有许多事情要干,一年到头没有自己支配的时间。他们必须找一个奇特的完整的日子,可是只能每四年才有一次:就是为了有条不紊地计算日时而安排在二月的那个闰日①。
在闰日的这一天,他们要聚到一起吃喝一顿。因为二月又是忏悔节所在的月份,所以他们又要依照自己的喜好和心思,穿上参加狂欢节的礼服;好好吃喝一顿,发表些演讲。在无所顾忌的友爱气氛中,讲些中听和不中听的话。古代的战士在吃饭的时候,把啃完的骨头往彼此头上乱扔。不过一星期的每一天只是讲些双关语,说些在忏悔节狂欢时不犯忌讳的逗乐话。
闰日到了,于是他们聚到了一起。
星期日是一个星期的头头,他身穿丝绸大衣,虔诚的人会以为他穿着牧师的衣服要去教堂;不过普通的孩子却看得出,他是穿着杜米诺②的衣服来寻欢作乐的。他扣眼上插的那朵亮闪闪的石竹花,是剧院的那盏上面写着“票已售完,请另寻消遣”的小红灯。
星期一是个年轻人,跟着到来了。他和星期日是一家的。他特别热衷于寻开心,只要守卫队一换班,他就从作坊跑了出来。
“我得出来听奥芬巴赫③的音乐。它既不影响我的头脑,也不深入我的心灵,它只让我腿部的肌肉发痒。我要跳舞,再喝上几盅,挨揍蓝了眼④,第二天又去干活。我是一个星期的开头!”
星期二即曲尔日⑤,是力量的日子。
“是的,是我!”星期二说道。“我动身干活,把麦库尔⑥的翅膀系在商人的靴子上;去工厂里查看轮子是否都上过了
油在转动,裁缝是否都坐在那里裁衣服,铺路工人是否都在铺路。各人都应干自己的事,我注意每个人,所以我穿上警察的制服,管自己叫做巡警日⑦。这个说法要是不好,那就请你们说个更好听一点的吧!”
“于是我来了!”星期三说道。“我站在一个星期的中间。德国人管我叫周中先生。我在店铺里当伙计,就像一星期中其他尊贵的日子中间的一朵花;若是我们排队向前走,那么我前面有三天,后面有三天,他们就像是我的仪仗队。我总觉得,我是一个星期中最体面的一天!”
星期四穿着铜匠的衣服,拿着榔头和铜壶,那是他的高贵出身的标志。
“我的出身最高贵!”他说道。“属于原始宗教,很神圣!在北方国家我随托尔而得名;在南方国家则随朱庇特⑧而得名。两位神人都会打电打闪。这些已经与这个家族分不开了!”接着他便敲了敲他的铜壶,显示了一下他的高贵出身。
星期五穿着姑娘的衣服,她把自己叫做弗里亚⑨,有时也改叫维纳斯⑩,全看她所在的那个国家使用什么语言。此外,她性格安静温柔,她自己这么说。但今天她却有些嘻嘻哈哈,不拘小节。因为今天是闰日,闰日给予妇女自由,所以她可以打破老规矩向别人表示爱情,而不必等着别人向她表示。星期六穿着老女管家的衣服,拿着扫帚和清洗打扫的用具来了。她最喜欢的一道菜是啤酒就面包⑾。不过她要求不要在今天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摆出这道菜给大家享用,她只是自己吃就行了,她也得到它。
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全看戏去了,只剩下小安娜和她的教父单独在家。
“我们也来演戏,”他说道,“马上可以开始。”“可是我们没有戏台呢!”小安娜说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登台演出的!我的旧玩具娃娃不行,她很讨厌。新玩具娃娃的漂亮衣服是不能弄绉的。”
“总可以找到东西登台演出的,只要我们把我们的家当好好地找一下!”教父说道。
“现在先来搭戏台。我们在这里放本书,那儿放一本,再放一本,斜着摆。那边也摆上三本;瞧,我们就有了边幕了!这里摆着的这只旧盒子可以当作背景,我们把它的底朝外面摆。这个戏台上布置的是一间屋子,谁都可以看出来!现在该找演员了!让我们看看玩具抽屉里可以找到什么!首先是人物,于是我们就可以演戏了,一个跟着一个,一定会很棒的!
这儿有一个烟斗头,这儿有一只很好的手套。这两样东西可以演父亲和女儿!”
“可是只有两个人物!”小安娜说道。“这儿是我哥哥的旧背心!它能不能演戏?”
“它倒是够大的!”教父说道。“它可以演恋人。它口袋里没有东西,这已经很有趣了,这已经部分表示着他的爱情是不幸的了!——这个核桃夹子可以做靴子,还带着马刺!
扑嗞,啪哒,跳马祖卡舞①!他会跺脚,会直着脖子走路。他可以演不合时宜、小姐不喜欢的求婚人。你想看一出什么样的戏呢?是让人伤心的,还是一出皆大欢喜的呢?”
“要看皆大欢喜的。”小安娜说道,“大家都喜欢看这种戏。你会演吗?”
“我会给你演上一百出!”教父说道。“演得最多的是根据法国戏剧编的。可是那种戏对小姑娘不好,不过我们可以演一出最漂亮的。说实在的,这样的戏大多内容一样。好了,我要摇袋子了!变变变!来一出崭新的!好啦!变出一出崭新的戏来了。好,先听听海报。”教父拿起一张报纸,装做在读的样子。
烟斗头和好使唤的脑袋
独幕家庭剧
人物:
烟斗头先生,
父亲。
手套小姐,
女儿。
背心先生,
恋人。
冯·靴子②,
求婚的人。
“现在我们开始了!幕慢慢升起。我们没有幕,所以幕已经升起了。人物全都上场了;所有的人物马上都登场了。现在我们作为烟斗头父亲讲话。他今天生气了,可以看见,他是烟薰的海泡石③:
“‘嗨,唉,真烦人!我是一家之主!我是我女儿的父亲,听我说!冯·靴子是可以照出自己的影子的人物。他的上半截是上等羊皮,下半截钉着马刺;唉,嗨!他要娶我的女儿!’”“注意背心,小安娜!”教父说道。“现在该背心说话了。他的硬领朝下翻着,很谦逊,但是他很明白自己的价值,完全有权说他要说的话:
‘我身上绝无污渍!料子的质量也顶呱呱。我是真丝的,还有带子。’
森林里有一棵美丽的小云杉,它盼着快快长大,完全不理会和暖的太阳和新鲜的空气,也不喜欢小孩采草莓时讲的闲话。小云杉一点儿也不愿听。
一年过去了,它长大了一圈,再过一年它又长了一圈。数数云杉长着多少圈枝叶,就可以知道它长了多少年了。
小云杉说:“我要是能长得和其他树一样大就好了,我就可以把枝叶朝四边伸得老远老远的了,就可以看广阔的世界了!鸟儿会在我的枝叶间筑巢,我也可以点头了!”它无心欣赏阳光、鸟儿、和天上的红云。
冬天,到处都是白雪。经常有一只野兔一蹦一蹦地从小云杉的上面跳过。到了第三个冬天,这棵树已长得很高,野兔只得从它旁边跑过去了。在小云杉看来,长大变老是世界上唯一叫人高兴的事了。
秋天,伐木工人来把最大的一些树砍倒,这种事每年都发生。年轻的云杉对树木被伐害怕得抖了起来。那些参天大树轰隆一声便倒到了地上,树枝都被砍掉,接着它们就被装到车上,马拉着它们走出了树林。
它们到哪里去了呢?它们将来会怎么样?
春天,燕子和鹳来了。云杉问它们:“你们知道它们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燕子什么也不知道,可是鹳却点着头说:“飞向埃及时,我碰到了许多只新船,船上竖着很有气魄的桅杆。我敢说这些桅杆就是它们,它们有一股云杉的味道。”
“我要是能长到可以漂洋过海该多好!这海是什么样子呢?”云杉说。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说清楚的事!”鹳说,然后就走开了。
风吻着云杉,露水把泪洒到它身上,云杉却理也不理。
圣诞节到了,许多很年轻的云杉被砍掉了。它们都是最秀美的树,它们的枝杈都被保留下来,装上了车,马拉着它们走出了树林。
云杉问:“它们要去哪里?它们没有我大,其中有一棵还非常地小呢。为什么他们留着它们的枝子?把它们拉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曾经看到它们被安放在温暖的屋子中央,上面点缀着最漂亮的东西,有涂了金的苹果,有蜜糕、玩具,还有几百支蜡烛。”小麻雀说。
“还有呢?后来呢?又怎么样了?”云杉问。
“再多的东西我们就没有见到了!”麻雀回答说。
“不知道我能不能也走上这条路?”云杉高兴地说,“这比漂洋过海还要好得多!要是我在那间温暖的屋子里一身华丽、舒舒服服该多好!可是,可是什么事?我真难受!我真想得要疯了!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了。”
“和我一起快活快活吧!”空气和阳光都这样说,“欢度你清新的青春年华吧!”
云杉一点儿也不快活。它不断地长啊长,冬天和夏天它都呈出绿色,看到它的人都说:“这棵树真漂亮!”
圣诞节到了,它第一个被伐倒,斧子深深地砍进肚子里,它感到一阵疼痛、浑身无力,再也不能想什么快乐了。它十分伤心,它再也看不到那些亲爱的老朋友了,看不到四周那些小树丛和花儿了。它被车拉走,一点儿也不舒服。
苏醒过来时,它听到一个人说:“这棵漂亮!我们少不得这一棵!”
一些穿制服的仆人把云杉扛进了一间很豪华的房间里。屋子里有摇椅,丝绸面沙发,宽大的桌子上堆满书。云杉被竖立在一个铺满了沙子的方木盆里。
云杉充满了期待,究竟会发生什么?男仆、女仆都忙着打扮它。枝条上挂上了一些用花纸剪成的小网子,里面装着糖果,枝条上还挂着涂金的苹果,挂着核桃。一百多支红的、蓝的和白的小蜡烛牢牢地插在枝上,在绿色的枝子上摇曳,树梢上放着一颗用金箔做的大星星。真是漂亮极了。
每个人都说:“今晚肯定快活极了。”
云杉不由得想:“晚上会发生什么?会有树从树林里来看我吗?麻雀在玻璃窗外面吗?我会在这里生根成长,让人打扮好冬天夏天都立在这里吗?”
夜暮降临了,蜡烛点燃了。它激动地抖了起来,每一根枝叶都晃动起来,弄得一支蜡烛把枝条点着了,烧得它疼极了。
“上帝!”女仆们叫了起来,匆匆地把火弄灭。
可怜的小树不敢再摇晃了,它生怕自己弄掉身上的饰品。大门开了,好些小孩子冲了进来,就好像要把小树推倒似的。大人们走了进来。他们围着小树又唱又跳,树上挂着的礼物一件件地被摘走了。
小树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蜡烛一支支燃烧起来,当这些蜡烛一燃到根时就都被弄灭了。孩子们走近小树跟前来抢掠一番,树枝都弄得吱吱地响了起来。要不是树梢和顶上的那颗金星被系在天花板上,它早就被挤倒了。
孩子们围着小树跳着,把一个矮胖男人拉到小树跟前来要他讲故事。他在小树下坐下说:“我只讲一个故事。你们想听哪一个呢?”
“讲伊维德·阿维德!”
“讲笨汉子!”周围一片乱喊乱叫声,只有云杉一声不响地呆在那里。那位男人讲了那个坐上王位、娶到了公主的笨汉子。
云杉站着一动不动,沉思:“笨汉子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竟然还娶了公主!世上竟有这样的事!”云杉心里想,还以为是真的。“可不是,说不定我也顺着台阶滚了下去娶个公主呢!”
小树满心欢喜,等着第二天被挂上蜡烛和玩具,披上金箔星和水果。它想:“明天我又会听到笨汉子的故事了,说不定会听到那个伊维德·阿维德的故事呢。”小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整整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两个仆人进来了。小树等着他们装扮自己,可是他们却把它拖出屋子,拖上楼梯,拖进了阁楼,撂在一个见不到阳光的角落里。
“什么意思!”小树想,“谁知道我在这里又要干什么?我在这里又能听到什么厂它斜靠在墙上,站在那里想啊想。终于有人上来了,可是他上来是把几只大盒子搁在角落里的。人们似乎把它忘掉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现在是冬天了,土地都冻硬了,覆盖着白雪,人不能在这个时候把我栽在土里的,我得在这里等到明年春天了!考虑得多周到,人类真好!就是寂寞得让人受不了。”小树想。
突然,有两只小老鼠叫着钻了出来。它们闻了闻云杉,就钻到小树的枝子里面去了。它们说:“天气冷极了,要不这里倒是挺舒服的。是不是,老云杉?”
“我不老,有好多比我老得多呢。”云杉说。
“你是从哪儿来的?你都知道些什么?”它们好奇地问,“你去过搁食品的屋子吗?那里面的架子上放着干酪,天花板下挂着腌猪蹄,我们瘦着进去,吃胖了出来!”
“这些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树林子,太阳照着它,鸟儿在里面唱歌!”它把青年时代的事都讲给它们听,小老鼠出神地听着。后来,它又讲了圣诞夜人们用糕点和蜡烛打扮它的情形。
“你太幸福了,老云杉!”小老鼠说。
“我不老,我是这个冬天才从树林里出来的,我现在正是黄金时代。”云杉说。
第二夜,它们带来了四个朋友,它们想听故事。小树记起那一切,它想:“那些日子真是有趣,不过,好日子会来的,说不定我也会娶到一个公主的呢!”小云杉想到了在树林那边的一小棵漂亮桦树,那真是一位可爱的公主。
“笨汉子是谁?”小老鼠问道。于是小云杉又把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小老鼠高兴得都跳到了小树的树梢上去了。第三夜更多的老鼠来了,星期天又来了两只大鼠。小老鼠现在不那么喜欢这个故事了。大老鼠问:“您只会这么一个故事吗?”
“我只会一个,那是我在那个最幸福的晚上听到的。”云杉回答说。
“您不会讲咸肉、油脂蜡烛的故事吗?您不会讲搁食品的屋子的故事吗?”
“不会!”小树说。
“你的故事不值得听。”大老鼠说完就走了。
小老鼠也走掉了。小树叹息起来:“那些快乐的小老鼠围着我听我讲故事的日子挺不错,可惜已成为过去。等我出去时,我可要好好地享受一番了!”
一天清早,来了些仆人把阁楼整理了一下。小树被拖了出来,有一个小伙子把它拉到日光照着的台阶上。
“新生活开始了!”小树想。它呼吸着新鲜空气,晒着清晨的阳光,它已经来到院子里了。院子连着一个花园,里面开满了鲜花,小篱笆上爬着玫瑰花,椴树也开满了花,燕子飞来飞去。“我要新生活了!”它兴高采烈地叫着,把枝条伸得开开的,但枝叶都枯萎焦黄了。小树被搁在一个角落里,金箔做成的星仍在树梢上,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院子里有两个孩子在玩耍,他们在圣诞前夜曾经围绕着小树跳过舞。一个小孩跑了过去把星星摘了下来,他说:“瞧这棵又老又丑的圣诞树上挂着什么!”他用脚踢着树枝,许多枝条都断了。
小树看了看周围的翠绿,又看了看自己,觉得还不如呆在阁楼上那黑暗的角落里。它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年华,那欢乐的圣诞夜,和那几只听它讲笨汉子故事的小老鼠。
可怜的小树说:“在那些欢乐的时候,我真该欢欢乐乐地过啊!完了,都过去了。”
一个仆人把小树砍成一小堆柴火,它在灶里呼呼地燃着。它深深地叹息着,叹息声就好像是枪声,在玩耍的孩子们都跑了进来,望着火说:“砰!砰!”
小树叹息着,想起树林中的某个夏天,某个繁星闪烁的冬夜;它想着圣诞树,想着笨汉子,那个它听到过的,能讲的唯一的故事。
终于,小树化成了灰烬,故事也就完了。
这是100多年以前的事情!
在树林后面的一个大湖旁边,有一座古老的邸宅。它的周围有一道很深的壕沟;里面长着许多芦苇和草。在通向入口的那座桥边,长着一棵古老的柳树;它的枝子垂向这些芦苇。
从空巷里传来一阵号角声和马蹄声;一个牧鹅姑娘趁着一群猎人没有奔驰过来以前,就赶快把她的一群鹅从桥边赶走。猎人飞快地跑近来了。她只好急忙爬到桥头的一块石头上,免得被他们踩倒。她仍然是个孩子,身材很瘦削;但是她面上有一种和蔼的表情和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位老爷没有注意到这点。当他飞驰过去的时候,他把鞭子掉过来,恶作剧地用鞭子的把手朝这女孩子的胸脯一推,弄得她仰着滚下去了。
“各得其所!”他大声说,“请你滚到泥巴里去吧!”
他哄笑起来。因为他觉得这很好笑,所以和他一道的人也都笑起来。全体人马都大肆叫嗥,连猎犬也咬起来。这真是所谓:
“富鸟飞来声音大!”(注:这是丹麦的一句古老的谚语,原文是:RigeEuglKommerSusenndel意译是:“富人出行,声势浩大!”)
只有上帝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富有。
这个可怜的牧鹅女在落下去的时候,伸手乱抓,结果抓住了柳树的一根垂枝,这样她就悬在泥沼上面。老爷和他的猎犬马上就走进大门不见了。这时她就想法再爬上来,但是枝子忽然在顶上断了;要不是上面有一只强壮的手抓住了她,她就要落到芦苇里去了。这人是一个流浪的小贩。他从不远的地方看到了这件事情,所以他现在就急忙赶过来帮助她。
“各得其所!”他模拟那位老爷的口吻开玩笑地说。于是,他就把小姑娘拉到干地上来。他倒很想把那根断了的枝子接上,但是“各得其所”不是在任何场合下都可以做得到的!因此他就把这枝子插到柔软的土里。“假如你能够的话,生长吧,一直长到你可以成为那个公馆里的人们的一管笛子!”
他倒希望这位老爷和他的一家人挨一次痛打呢。他走进这个公馆里去,但并不是走进客厅,因为他太微贱了!他走进仆人住的地方去。他们翻了翻他的货品,争论了一番价钱。但是从上房的酒席桌上,起来一阵喧噪和尖叫声——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唱歌;比这更好的东西他们就不会了。笑声和犬吠声、大吃大喝声,混做一团。普通酒和强烈的啤酒在酒罐和玻璃杯里冒着泡,狗子跟主人坐在一起吃喝。有的狗子用耳朵把鼻子擦干净以后,还得到少爷们的亲吻。
他们请这小贩带着他的货品走上来,不过他们的目的是要开他的玩笑。酒已经入了他们的肚肠,理智已经飞走了。他们把啤酒倒进袜子里,请这小贩跟他们一起喝,但是必须喝得快!这办法既巧妙,而又能逗人发笑。于是他们把牲口、农奴和农庄都拿出来作为赌注,有的赢,有的输了。
“各得其所!”小贩在走出了这个他所谓的“罪恶的渊薮”的时候说。“我的处‘所’是宽广的大路,我在那家一点也不感到自在。”
牧鹅的小姑娘从田野的篱笆那儿对他点头。
风儿在老柳树间呼啸。
这听起来像一支歌,风儿唱出它的调子,树儿讲出它的故事。如果你不懂得它的话,那么请你去问住在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吧。她知道,因为她是在这个区域里出生的。
多少年以前,当这地方还有一条公路的时候,这棵树已经很大、很引人注目了。它现在仍然立在那个老地方——在裁缝那座年久失修的木屋子外面,在那个水池的旁边。那时候池子很大,家畜常常在池子里洗澡;在炎热的夏天,农家的孩子常常光着身子,在池子里拍来拍去。柳树底下有一个里程碑。它现在已经倒了,上面长满了黑莓子。
在一个富有的农人的农庄的另一边,现在筑起了一条新公路。那条老公路已经成了一条田埂,那个池子成了一个长满了浮萍的水坑。一个青蛙跳下去,浮萍就散开了,于是人们就可以看到黑色的死水。它的周围生长着一些香蒲、芦苇和金黄的鸢尾花,而且还在不断地增多。
裁缝的房子又旧又歪;它的屋顶是青苔和石莲花的温床。
鸽房塌了,欧椋鸟筑起自己的窠来。山形墙和屋顶下挂着的是一连串燕子案,好像这儿是一块幸运的住所似的。
这是某个时候的情形;但是现在它是孤独和沉寂的。“孤独的、无能的、可怜的拉斯木斯”——大家这样叫他——住在这儿。他是在这儿出生的。他在这儿玩耍过,在这儿的田野和篱笆上跳跃过。他小时候在这个池子里拍过水,在这棵老树上爬过。
树上曾经长出过美丽的粗枝绿叶,它现在也仍然是这样。不过大风已经把它的躯干吹得有点儿弯了,而时间在它身上刻出了一道裂口。风把泥土吹到裂口里去。现在它里面长出了草和绿色植物。是的,它里面甚至还长出了一棵小山梨。
燕子在春天飞来,在树上和屋顶上盘旋,修补它们的旧窠。但是可怜的拉斯木斯却让自己的窠自生自灭;他既不修补它,也不扶持它。“那有什么用呢?”这就是他的格言,也是他父亲的格言。
他待在家里。燕子——忠诚的鸟儿——从这儿飞走了,又回到这儿来。欧椋鸟飞走了,但是也飞回来,唱着歌。有个时候,拉斯木斯也会唱,并且跟它比赛。现在他既不会唱,也不会吹。
风儿在这棵老柳树上呼啸——它仍然在呼啸,这听起来像一支歌:风儿唱着它的调子,树儿讲着它的故事。如果你听不懂,可以去问住在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她知道,她知道许多过去的事情,她像一本写满了字和回忆的记录。
当这是完好的新房子的时候——村里的裁缝依瓦尔·奥尔塞和他的妻子玛伦一起迁进去住过。他们是两个勤俭、诚实的人。年老的约翰妮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孩子,她是这地区里一个最穷的人——一个木鞋匠的女儿。玛伦从来不短少饭吃;约翰妮从她那里得到过不少黄油面包。玛伦跟地主太太的关系很好,永远是满面笑容,一副高兴的样子。她从来不悲观。她的嘴很能干,手也很能干。她善于使针,正如她善于使嘴一样。她会料理家务,也会料理孩子——她一共有12个孩子,第12个已经不在了。
在波罗的海和北海之间有一个古老的天鹅窠。它名叫丹麦。天鹅就是在它里面生出来的,过去和现在都是这样。它们的名字永远不会被人遗忘。
在远古的时候,有一群天鹅飞过阿尔卑斯山,在“五月的国度”①里的绿色平原上落下来。住在这儿是非常幸福的。
这一群天鹅叫做“长胡子人”②。
另外一群长着发亮的羽毛和诚实的眼睛的天鹅,飞向南方,在拜占庭③落下来。它们在皇帝的座位周围住下来,同时伸开它们的白色大翅膀,保护他的盾牌。这群天鹅叫做瓦①。
①指意大利伦巴底亚(Lombardia)省的首府米兰(Milano)。林格人
②原文是Longobarder,指住在意大利伦巴底亚省的伦巴底人(Lombardo)。
③这是东罗马帝国的首都。
法国的海岸上升起一片惊恐的声音,因为嗜血狂的天鹅,拍着带有火焰的翅膀,正在从北方飞来。人们祈祷着说:“愿上帝把我们从这些野蛮的北欧人手中救出来!”
一只丹麦的天鹅②站在英国碧绿的草原上,站在广阔的海岸旁边。他的头上戴着代表三个王国的皇冠;他把他的王节伸向这个国家的土地上。
波美尔③海岸上的异教徒都在地上跪下来,因为丹麦的天鹅,带着绘有十字的旗帜和拔出的剑,向这儿飞来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你会这样说。
不过离我们的时代不远,还有两只强大的天鹅从窠里飞出来了。
一道光射过天空,射到世界的每个国土上。这只天鹅拍着他的强大的翅膀,撒下一层黄昏的烟雾。接着星空渐渐变得更清楚,好像是快要接近地面似的。这只天鹅的名字是透却·布拉赫④。
“是的,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你可能说,“但是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呢?”
①原文是Vaeringer,这是一种北欧人;他们在9世纪时是波罗的海上有名的海盗。东罗马帝国的近卫队,就是由这些海盗组成的。
②指丹麦的克努得大帝(Knud,942—1036)。他征服了英国和挪威,做过这三个国家的皇帝。
③这是波罗的海的一个海湾。
④透却·布拉赫(TychoBrahè,1546—1601)是丹麦的名天文学家。
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我们曾看见过许多天鹅在美丽地飞翔:有一只①把他的翅膀轻轻地在金竖琴的弦上拂过去。这琴声响遍了整个的北国:挪威的山似乎在古代的太阳光中增高了不少;松林和赤杨发出沙沙的回音;北国的神仙、英雄和贵妇人在深黑的林中偷偷地露出头角。
我们看到一只天鹅在一个大理石山上拍着翅膀②,把这座山弄得崩裂了。被囚禁在这山中的美的形体,现在走到明朗的太阳光中来。世界各国的人抬起他们的头来,观看这些绝美的形体。
我们看到第三只天鹅③纺着思想的线。这线绕着地球从这个国家牵到那个国家,好使语言像闪电似的从这个国家传到那个国家。
①指AdamGottlobOehlensehlaAgger,1779—1850,丹麦的名诗人。
从前有一位权力很大的皇后。她的花园里种植着每季最美丽的、从世界各国移来的花。但是她特别喜爱玫瑰花,因此她有各种各色的玫瑰花:从那长着能发出苹果香味的绿叶的野玫瑰,一直到最可爱的、普罗旺斯①的玫瑰,样样都有。它们爬上宫殿的墙壁,攀着圆柱和窗架,伸进走廊,一直长到所有大殿的天花板上去。这些玫瑰有不同的香味,形状和色彩。
但是这些大殿里充满了忧虑和悲哀。皇后睡在病床上起不来,御医宣称她的生命没有希望。
“只有一件东西可以救她,”御医之中一位最聪明的人说。“送给她一朵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一朵表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花。这朵花要在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以前就送到她面前来.那么她就不会死掉。”
各地的年轻人和老年人送来许多玫瑰花──所有的花园里开着的最美丽的玫瑰花。然而这却不是那种能治病的玫瑰花。那应该是在爱情的花园里摘下来的一朵花;但是哪朵玫瑰真正表示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呢?
诗人们歌唱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一朵。消息传遍全国,传到每一颗充满了爱情的心里,传给每一种年龄和从事每种职业的人。
“至今还没有人能说出这朵花,”那个聪明人说,“谁也指不出盛开着这朵花的那块地方。这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棺材上的玫瑰花,也不是瓦尔堡②坟上的玫瑰花,虽然这些玫瑰在诗歌和传说中永远是芬芳的。这也不是从文克里得③的血迹斑斑的长矛上开出的那些玫瑰花──从一个为祖国而死去的英雄的心里所流出的血中开出的玫瑰花,虽然什么样的死也没有这种死可爱,什么样的花也没有他所流出的血那样红。这也不是人们在静寂的房间里,花了无数不眠之夜和宝贵的生命所培养出的那朵奇异之花──科学的奇花。”
“我知道这朵花开在什么地方,”一个幸福的母亲说。她带着她的娇嫩的孩子走到这位皇后的床边来,“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那朵表示最高尚和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是从我甜蜜的孩子的鲜艳的脸上开出来的。这时他睡足了觉,睁开他的眼睛,对我发出充满了爱情的微笑!”
“这朵玫瑰是够美的,不过还有一朵比这更美。”聪明人说。
“是的,比这更要美得多,”另一个女人说。“我曾经看到过一朵,再没有任何一朵开得比这更高尚、更神圣的花,不过它像庚申玫瑰的花瓣,白得没有血色。我看到它在皇后的脸上开出来。她取下了她的皇冠,她在悲哀的长夜里抱着她的病孩子哭泣,吻他,祈求上帝保佑他──像一个母亲在苦痛的时刻那样祈求。”
“悲哀中的白玫瑰是神圣的,具有神奇的力量;但是它不是我们所寻找的那朵玫瑰花。”
“不是的,我只是在上帝的祭坛上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那朵玫瑰花,”虔诚的老主教说。“我看到它像一个安琪儿的面孔似的射出光彩。年轻的姑娘走到圣餐的桌子面前,重复她们在受洗时听作出的诺言,于是玫瑰花开了──她们的鲜嫩的脸上开出淡白色的玫瑰花。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那儿。她的灵魂充满了纯洁的爱,她抬头望着上帝──这是一个最纯洁和最高尚的爱的表情。”
“愿上帝祝福她!”聪明人说。“不过你们谁也没有对我说出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
这时有一个孩子──皇后的小儿子──走进房间里来了。他的眼睛里和他的脸上全是泪珠。他捧着一本打开的厚书。这书是用天鹅绒装订的,上面还有银质的大扣子。
“妈妈!”小家伙说,“啊,请听我念吧!”
于是这孩子在床边坐下来,念著书中关于他的事情──他,为了拯救人类,包括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在十字架上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没有什么爱能够比这更伟大!”
皇后的脸上露出一片玫瑰色的光彩,她的眼睛变得又大又明亮,因为她在这书页上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从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血里开出的一朵玫瑰花。
“我看到它了!”她说,“看到了这朵玫瑰花──这朵地上最美丽的玫瑰花──的人,永远不会死亡!”
①普罗旺斯(Provence)是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地区。这儿的天气温和,各种各色的花草很多。
②瓦尔堡(Valborg)是八世纪在德国传道的一个修女,传说中被神化成为“圣者”,她在传说中是保护人民反对魔术侵害的神仙。
③文克里得(Arnold von Winkelried)是瑞士的一个爱国志士。1386年瑞士在山巴赫(Sempach)战胜英国时,据说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把好几个敌人的长矛抱在一起,使它们刺进自己的胸口里而失去作用。这样他就造成一个缺口,使瑞士军队可以在他身上踩过去,攻击敌人的阵地。
故事读后感:
只有拥有这种博大的精神的爱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和幸福.获得永恒的生命!原来那朵最美的玫瑰花就是一颗善良的心.是啊!外表再美也不如心灵美的.正如一句话所说的: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因为可爱而美丽的.
从前有一位权力很大的皇后。她的花园里种植着每季最美丽的、从世界各国移来的花。但是她特别喜爱玫瑰花,因此她有各种各色的玫瑰花:从那长着能发出苹果香味的绿叶的野玫瑰,一直到最可爱的、普罗旺斯①的玫瑰,样样都有。它们爬上宫殿的墙壁,攀着圆柱和窗架,伸进走廊,一直长到所有大殿的天花板上去。这些玫瑰有不同的香味,形状和色彩。
但是这些大殿里充满了忧虑和悲哀。皇后睡在病床上起不来,御医宣称她的生命没有希望。
“只有一件东西可以救她,”御医之中一位最聪明的人说。“送给她一朵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一朵表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花。这朵花要在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以前就送到她面前来.那么她就不会死掉。”
各地的年轻人和老年人送来许多玫瑰花──所有的花园里开着的最美丽的玫瑰花。然而这却不是那种能治病的玫瑰花。那应该是在爱情的花园里摘下来的一朵花;但是哪朵玫瑰真正表示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呢?
诗人们歌唱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一朵。消息传遍全国,传到每一颗充满了爱情的心里,传给每一种年龄和从事每种职业的人。
“至今还没有人能说出这朵花,”那个聪明人说,“谁也指不出盛开着这朵花的那块地方。这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棺材上的玫瑰花,也不是瓦尔堡②坟上的玫瑰花,虽然这些玫瑰在诗歌和传说中永远是芬芳的。这也不是从文克里得③的血迹斑斑的长矛上开出的那些玫瑰花──从一个为祖国而死去的英雄的心里所流出的血中开出的玫瑰花,虽然什么样的死也没有这种死可爱,什么样的花也没有他所流出的血那样红。这也不是人们在静寂的房间里,花了无数不眠之夜和宝贵的生命所培养出的那朵奇异之花──科学的奇花。”
“我知道这朵花开在什么地方,”一个幸福的母亲说。她带着她的娇嫩的孩子走到这位皇后的床边来,“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那朵表示最高尚和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是从我甜蜜的孩子的鲜艳的脸上开出来的。这时他睡足了觉,睁开他的眼睛,对我发出充满了爱情的微笑!”
“这朵玫瑰是够美的,不过还有一朵比这更美。”聪明人说。
“是的,比这更要美得多,”另一个女人说。“我曾经看到过一朵,再没有任何一朵开得比这更高尚、更神圣的花,不过它像庚申玫瑰的花瓣,白得没有血色。我看到它在皇后的脸上开出来。她取下了她的皇冠,她在悲哀的长夜里抱着她的病孩子哭泣,吻他,祈求上帝保佑他──像一个母亲在苦痛的时刻那样祈求。”
“悲哀中的白玫瑰是神圣的,具有神奇的力量;但是它不是我们所寻找的那朵玫瑰花。”
“不是的,我只是在上帝的祭坛上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那朵玫瑰花,”虔诚的老主教说。“我看到它像一个安琪儿的面孔似的射出光彩。年轻的姑娘走到圣餐的桌子面前,重复她们在受洗时听作出的诺言,于是玫瑰花开了──她们的鲜嫩的脸上开出淡白色的玫瑰花。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那儿。她的灵魂充满了纯洁的爱,她抬头望着上帝──这是一个最纯洁和最高尚的爱的表情。”
“愿上帝祝福她!”聪明人说。“不过你们谁也没有对我说出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
这时有一个孩子──皇后的小儿子──走进房间里来了。他的眼睛里和他的脸上全是泪珠。他捧着一本打开的厚书。这书是用天鹅绒装订的,上面还有银质的大扣子。
“妈妈!”小家伙说,“啊,请听我念吧!”
于是这孩子在床边坐下来,念著书中关于他的事情──他,为了拯救人类,包括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在十字架上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没有什么爱能够比这更伟大!”
皇后的脸上露出一片玫瑰色的光彩,她的眼睛变得又大又明亮,因为她在这书页上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从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血里开出的一朵玫瑰花。
“我看到它了!”她说,“看到了这朵玫瑰花──这朵地上最美丽的玫瑰花──的人,永远不会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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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罗旺斯(Provence)是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地区。这儿的天气温和,各种各色的花草很多。
②瓦尔堡(Valborg)是八世纪在德国传道的一个修女,传说中被神化成为“圣者”,她在传说中是保护人民反对魔术侵害的神仙。
③文克里得(Arnold von Winkelried)是瑞士的一个爱国志士。1386年瑞士在山巴赫(Sempach)战胜英国时,据说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把好几个敌人的长矛抱在一起,使它们刺进自己的胸口里而失去作用。这样他就造成一个缺口,使瑞士军队可以在他身上踩过去,攻击敌人的阵地。
可怜的约翰奈斯真是非常难过,因为他的父亲病得很厉害,不容易再好起来。这间小房子里只住着他们两人,此外,没有别人。桌上的灯已经快要灭了,夜已经很深了。
“约翰奈斯,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病中的父亲说,“我们的上帝会在这个世界里帮助你的!”于是他庄严地、慈爱地望了他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就死了;好像是睡着了似的。约翰奈斯哭起来,他在这个世界上现在什么亲人也没有了,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姊妹,也没有兄弟。可怜的约翰奈斯!他跪在床面前,吻着他死去的父亲的手,流了很多辛酸的眼泪,不过最后他闭起眼睛,把头靠在硬床板上睡去了。
这时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看到太阳和月亮向他鞠躬,看到他的父亲又变得活泼和健康起来,听到他的父亲像平常高兴的时候那样又大笑起来。一位可爱的姑娘——她美丽的长发上戴着一顶金王冠——向约翰奈斯伸出手来。他的父亲说:“看到没有,你现在得到一位多么漂亮的新娘?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于是他醒了,这一切美丽的东西也消逝了。他的父亲冰冷地、僵直地躺在床上,再没有别的人跟他们在一起。可怜的约翰奈斯!
死者在第二周就埋葬了。约翰奈斯紧跟在棺材后面送葬;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见这个非常爱他的、慈祥的父亲了。他亲耳听见人们把土盖在棺材上,亲眼看到棺材的最后的一角。不过再加上一铲土,就连这一角也要不见了。这时他悲恸到了万分,他的心简直好像要裂成碎片。人们在他的周围唱起圣诗,唱得那么美丽,约翰奈斯不禁流出眼泪来。他大声地哭起来;在悲哀中哭一下是有好处的。太阳在绿色树上光耀地照着,好像是说:“约翰奈斯!你再也不会感到悲哀了,天空是那么美丽,一片蓝色,你看见了吗?你的父亲就在那上面,他在请求仁慈的上帝使你将来永远幸福!”
“我要永远做一个好人,”约翰奈斯说,“好使我也能到天上去看我的父亲;如果我们再见面,我们将会多么快乐啊!我将有多少话要告诉他啊!他将会指许多东西给我看;他将会像活在人世间的时候一样,把天上许多美丽的东西教给我。哦,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约翰奈斯想着这些情景,像亲眼看见过似的,他不禁笑起来。在这同时,他的眼泪仍然在脸上滚滚地流。小鸟们高高地栖在栗树上,唱道:“唧喳!唧喳!”虽然它们也参加了葬礼,却仍然很高兴;不过它们知道得很清楚,死者已经上了天,并且还长出了翅膀——这些翅膀比它们的还要宽广和美丽得多;他现在是幸福的,因为他生前曾经是一个好人。它们都为他高兴。约翰奈斯看到它们从绿树林里向广大的世界飞去,他自己也非常想跟它们一起飞。但是他先做了一个木十字架竖在他父亲的坟墓上。当他晚间把十字架送去时,坟墓上已经装饰着沙子和花朵——这都是一些陌生人做的,因为这些人都喜欢这位死去了的亲爱的父亲。
第二天大清早约翰奈斯把他的一小捆行李打好,同时把他继承的全部财产——五十块钱和几个小银币——扎进他的腰带里。他带着这点东西走向这个茫茫的世界。但是他先到教堂墓地去看看父亲的坟,念了《主祷文》①;于是他说:“再会吧,亲爱的爸爸!我要永远做一个好人。你可以大胆地向好心肠的上帝祈祷,请他保佑我一切都好。”
约翰奈斯在田野上走。田野里的花儿在温暖的太阳光中开得又鲜艳、又美丽。它们在风中点着头,好像是说:“欢迎你到绿草地上来。你看这儿好不好?”但是约翰奈斯掉转头又向那个老教堂望了一眼;他小时候就是在那里受洗礼的,他每个星期天跟父亲一道在那里做礼拜,唱赞美诗。这时他看到教堂的小妖精,高高地站在教堂塔楼上的一个窗洞里。他戴着尖顶小红帽,把手膀弯上来遮住脸,免得太阳射着他的眼睛。约翰奈斯对他点点头,表示告别。小妖精也挥着红帽,把手贴在心上,用手指飞吻了好几次,表示他多么希望约翰奈斯一切都好,能有一个愉快的旅程。
约翰奈斯想,在这个广大而美丽的世界里,他将会看到多少好的东西啊。他越走越远——他以前从来没有走过怎样远的路。他所走过的城市,他所遇见的人,他全都不认识。他现在来到遥远的陌生人中间了。
第一天夜里他睡在田野里的一个干草堆下,因为他没有别的床。不过他觉得这也很有趣;就是一个国王也不会有比这还好的地方。这儿是一大片田野,有溪流,有干草堆,上面还有蔚蓝的天;这的确算得是一间美丽的睡房。开着小红花和白花的绿草是地毯,接骨木树丛和野玫瑰篱笆是花束,盛满了新鲜清水的溪流是他的洗脸池。小溪里的灯芯草对他鞠躬,祝他“晚安”和“早安”。高高地挂在蓝天花板下的月亮,无疑的是一盏巨大的夜明灯,而这灯决不会烧着窗帘。约翰奈斯可以安安心心地睡着;他事实上也是这样。他一觉睡到太阳出来,周围所有的小鸟对他唱着歌:“早安!早安!你还没有起来吗?”
做礼拜的钟声响起来了,这是星期天;大家都去听牧师讲道,约翰奈斯也跟着一块儿去。他唱了一首圣诗,听了上帝的教义。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他受洗的那个老教堂里,跟父亲在一起唱圣诗。
教堂的墓地里有许多坟墓,有几座坟还长满了很高的草。约翰奈斯这时想起了父亲的坟墓:那一定也是跟这些坟墓一样,因为他不能去锄草和修整它。因此他坐下来拔去那些荒草,把倒了的十字架重新竖起来,把风吹走了的花圈又搬到坟上来。在这同时,他想:“现在我既然不在家,也许有人会同样照料我父亲的坟墓吧!”
教堂墓地门外有一个年老的乞丐。他拄着一根拐杖站着。约翰奈斯把他所有的几个银币全都给他了,然后带着愉快和高兴的心情继续向这茫茫大世界走去。
到晚间,天气忽然变得非常坏。约翰奈斯急忙去找一个藏身的地方,但是马上黑夜就到来了。最后他在一个山上找到了一座孤寂的小教堂。很幸运地,门还没有关。他轻轻地走进去了:打算在里面呆到暴风雨停息为止。
“我就在这个角落里坐下来吧!”他说:“我相当疲倦,需要休息一下。”于是他就坐下来了。他把双手合在一起,念了晚祷。外面正是雷鸣电闪,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就睡过去了,并且做起梦来。
他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不过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月亮穿过窗子向他照进来。教堂的中央停着一具开着的棺材,里面躺着一个还没有埋葬的死人。约翰奈斯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的良心很平安;同时他也知道得很清楚,死人是不会害人的,能害人的倒还是活着的坏人。现在就有这样两个恶劣的人。他们就站在死人的旁边。这死人是停在教堂里,等待埋葬的。他们想害他一下,不让他睡在棺材里,而要把他扔到教堂门外去——可怜的死人啊!
“你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约翰奈斯问,“这是不对的,恶劣的。看耶稣的面子,让他休息吧。”
“废话!”这两个恶人说。“他骗了我们呀!他欠我们的钱,一直没有还;现在他又忽然死掉了,我们连一毛钱也收不回来!我们非报复他一下不可;我们要叫他像一只狗似的躺在教堂门外!”
“我所有的钱还不到五十块大洋,”约翰奈斯说,“这是我所继承的全部遗产,可是我愿意把这钱送给你们,只要你们能老老实实地答应我让这个可怜的死人安静地睡着。没有钱我也可以活的。我年富力强,有一双健壮的手,一双健壮的脚,而且上帝也会帮助我的。”
“好吧,”这两个丑恶的人说,“只要你能还他的债,我们当然可以放开他的,你尽管放心好了!”于是他们就把约翰奈斯所给的钱都接过来,大笑了一阵,觉得他太老实,随后他们就走开了。他把死人在棺材里放好,同时把死人的手合在一起。他说了一声“再会”,就很满意地走进一个大森林里去。
周围有月光从树枝之间射进来,他看到许多可爱的小山精在快乐地玩耍。他们对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们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只有坏人才看不惯小山精。他们有些还没有手指那样粗,他们长长的金发是用金梳子朝上扎着的。他们成双成对地骑着树叶和长草上的露珠摇来摇去。有时露珠一滚,他们就跌到长草之间的空隙里去了。这就使得其他的小山精大笑大叫起来。这真是好玩极了!他们唱着歌。约翰奈斯一下子就听出这都是他小时候学过的那些美丽的歌儿。戴着王冠的杂色蜘蛛,正在灌木林之间织着长长的吊桥和宫殿;当微小的露珠落到它们身上的时候,它们就像月光底下发亮的玻璃,直到太阳升起来时才不是这样。这时小山精就钻进花苞里去,风把他们的吊桥和宫殿吹走,它们成为一面大蜘蛛网,在空中飘荡。
约翰奈斯这时走出了树林。他后面有一个人在高声喊他:“喂,朋友!你到什么地方去呀?”
“到广大的世界里去!”约翰奈斯说,“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我是一个穷苦的孩子;但是上帝会帮助我!”
“我也要到广大的世界里去,”这陌生人说,“我们两人一块儿走好吗?”
“很好!”约翰奈斯说。于是他们就一起走了。不多久他们就建立起很好的友情,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是好人。不过约翰奈斯发现这陌生人比自己聪明得多,他差不多走遍了全世界,什么事情都知道。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们在一株大树下坐下来吃早餐。正在这时候,来了一个老太婆。咳!她的年纪才老呢。她拄着一根拐杖走路,腰弯得很厉害。她的背上背着一捆在树林里捡来的柴。她的围裙兜着东西,约翰奈斯看出里面是凤尾草杆子和杨柳枝。当她走近他们的时候,一只脚滑了一下。于是她大叫一声,倒下来了,因为她——可怜的老太婆——跌断了腿!
约翰奈斯马上就说,他们应该把这老太婆背着送回家去。不过这陌生人把背包打开,取出一个小瓶子,说他有一种药膏可以使她的腿立刻长好和有气力,使她可以自己走回家去,好像没有跌断过腿一样。但是,他要求她把她兜在围裙里的三根枝条送给他。
“那么你得到的酬劳就不小了!”老太婆说,同时很神秘地把头点了一下。她不愿意交出这几根枝条来,但是她又觉得腿断了,躺在这儿也不太舒服。因此她只好把这几根枝条送给他了。当他把药膏一涂到她腿上的时候,老太婆马上就站起来,走起路来比以前更有劲。这药膏的效力真不小,但是它在药房里是买不到的。
“你要这几根枝条有什么用呢?”约翰奈斯问他的旅伴。
“它们是三把漂亮的扫帚呀,”他回答说,“我就喜欢这些玩意儿,因为我是一个古怪的人。”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
“你看天阴起来了,”约翰奈斯指着前面说,“那是一大堆可怕的乌云!”
“你错了,”旅伴回答说,“那不是云块,那是高山呀。那是壮丽的大山。你一爬上山就钻进云层和新鲜的空气中去了。请相信我,这才是奇观呢!明天我们就可以走进这些山里去了!”
不过这些山并不是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近。他们要走一整天才能到达。山上的黑森林长得很高,把天都遮着了;有些石头真大,跟整个的城市差不多。爬上这些山真是一趟艰难的旅程。因此约翰奈斯和他的旅伴就到一个旅店里歇下来,打算好好地休息一晚,养好了精神准备明天再旅行。
这个旅店的客厅里坐着许多人,因为有一个人在演木偶戏。这人刚刚布置好了一个小舞台,大家坐在它的周围,准备看戏。坐在顶前面的是一个胖胖的老屠夫;他占了一个最好的位置。他有一只大哈巴狗,噢!它的样子才凶呢!它坐在他旁边。它像所有看戏的人一样,把眼睛睁得斗大。
现在戏开演了。这是一出好戏,戏中有国王和王后。他们坐在华丽的皇位上,每人头上戴一顶金王冠;他的衣服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后裾,因为他们有钱可以这样摆阔。装了玻璃眼睛和大把胡子的漂亮木偶,站在门边开门和关门,使新鲜空气可以流进屋子里来。这是一出逗人喜欢的戏。一点也不悲惨。不过——正当那位王后立起来要走过舞台的时候——真是天晓得,不知那个哈巴狗的心里想着什么东西——胖屠夫没有抓住这只狗,它忽然跳上舞台,一口把王后纤细的腰咬住,同时说:“咬呀,咬呀!”这真吓人啦!
演这出戏的人真可怜;他吓得不成样子。他替这个王后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是他的一个最可爱的木偶,而现在这个丑恶的哈巴狗却把她的头咬掉了。不过大家散了以后,跟约翰奈斯一同来的那个陌生人说,他可以把她修好。于是他把他的小瓶子取出来,把药膏涂到木偶身上——这就是把那个老太婆跌断了的腿子治好过的药膏。木偶一涂上了药膏,马上就复原了。坠的,她甚至还可以自己动着手脚,再也不要人牵线了。这木偶现在好像是一个活人似的,只是不能说话罢了。木偶戏老板现在非常高兴,因为他不必再牵着木偶了。她可以自己跳舞。这一点别的木偶都做不到。
夜深了。旅店的客人都上床去睡了。这时有一个人发出可怕的叹息声来。叹息声一直没有停,旅店的人都起来,要看看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人。演木偶戏的人跑到他的小剧场去,因为叹息声正是从那儿来的。所有的木偶,包括国王和他的随员们在内,都乱七八糟地滚作一团:原来是他们在可怜伤心地叹气。他们的玻璃眼睛在发呆,因为他们也希望像王后一样,能够涂上一点儿药膏,使自己动起来。王后马上跪到地上,举起她美丽的王冠,恳求说:“我把这送给你!不过请在我的丈夫和使臣们的身上涂点药膏!”
可怜的剧场和木偶们的老板,不禁哭起来,因为他真是替他们难过。他马上跟旅伴说,只要他能把他四五个最漂亮的木偶涂上一点药膏,他愿意把第二天晚上演出的收入全部送给他。不过旅伴说他什么也不需要,他只是希望得到这人身边挂着的那把剑。他得到了这剑以后,就在六个木偶身上擦了药膏。这六个木偶马上就跳起舞来,而且跳得很可爱。在场的女子们——真正有生命的、人间的女子——也不禁一同跳起舞来了。马车夫跟女厨子跳舞,茶役跟女侍者跳舞。所有的客人,所有的火铲和火钳也都跳起舞来了。不过后面的这两件东西一开始跳就跌交。是的,这是欢乐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约翰奈斯和旅伴就离开大家了,他们爬上高山,走过巨大的松树林。他们爬得非常高,下边的教堂尖塔看起来简直像绿树林中的小红浆果。他们可以望到很远、望到许多许多里以外他们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约翰奈斯从来没有在这个可爱的世界里一眼看到这么多的美景。太阳温暖地照着;在新鲜蔚蓝色的空中,他听到猎人在山上快乐地吹起号角。他高兴得流出眼泪,不禁大声说:“仁慈的上帝!我要吻您,因为您对我们是这样好,您把世界上最美的东西都拿给我们看!”
旅伴也停下来,合着双手,朝着浸在温暖阳光中的森林和城市望。在这同时,他们的上空响起一个美丽的声音:他们抬头看见空中有一只大白天鹅在飞翔。这鸟儿非常美丽;它在唱歌——他们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听见任何鸟儿唱过歌。不过歌声慢慢地、慢慢地消沉下去:鸟儿垂下头,慢慢地落到他们脚下——这只美丽的鸟儿就躺在这儿死了。
“这鸟儿的两只翅膀真漂亮,”旅伴说,“又白又宽,是很值钱的。我要把它们带走。有一把剑是很有用的,你现在可知道了吧?”
于是他一下就把死天鹅的翅膀砍下来了,因为他要把它们带走。
他们两人在山中又走了许多许多里路。后来他们看到一个很大的城市。城里有一百多尊塔,这些塔体像银子一样反射着太阳光。城中央有一座美丽的大理石宫殿。它的屋顶是用赤金盖的,国王就住在里面。
约翰奈斯和他的旅伴不愿立刻就进城,他们停在城外的一个旅店里,打算换换衣服,因为他们希望走到街上去的时候,外表还像个样子。旅店的老板告诉他们说,国王是一个有德行的君主,从来不伤害任何人。不过他的女儿,糟糕得很,是一个很坏的公主。她的相貌是够漂亮的——谁也没有她那样美丽和迷人——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是一个恶毒的巫婆,许多可爱的王子在她手上丧失了生命。任何人都可以向她求婚,这是她许可的。谁都可以来,王子也好,乞丐也好——对她都没有什么分别。求婚者只须猜出她所问的三件事情就得了。如果他能猜得出,他就可以和她结婚,而且当她的父亲死了以后,他还可以做全国的国王。但是如果他猜不出这三件事情,她就得把他绞死,或者砍掉他的脑袋!这个美丽的公主是那么坏和恶毒啦!
她的父亲——这位老国王——心里非常难过。不过他没有办法叫她不要这样恶毒,因为他有一次答应过决不干涉任何与她的求婚者有关的事情——她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每次一个王子来猜答案,想得到这位公主的时候,他总是失败,结果不是被绞死便是被砍掉脑袋。的确,他事先并不是没有得到警告的他很可以放弃求婚的念头。老国王对于这种痛苦和悲惨的事情,感到万分难过,所以每年都要花一整天的工夫和他所有的军队跪在地上祈祷,希望这个公主变好,可是她却偏偏不愿意改好。老太婆在喝白兰地的时候,总是先把它染上黑色②才吞下去,因为她们感到悲哀——的确,她们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丑恶的公主!”约翰奈斯说;“应该结结实实地把她抽一顿,这样对她才有好处。如果我是老国王的话,我要抽得她全身流血!”
这时外面有人听到这话,他们都喊“好”!公主正在旁边经过,她的确是非常漂亮的,所以老百姓一时忘记了她的恶毒,也对着她叫:“好!”十二个美丽的年轻姑娘,穿着白色的绸衣,每人手中拿着一朵金色的郁金香,骑着十二匹漆黑的骏马,在她的两旁护卫。公主本人骑着一匹戴着钻石和红玉的白马。她骑马穿的服装是纯金做的,她手中的马鞭亮得像太阳的光线。她头上戴着的金冠像是从天上摘下来的小星星,她的外衣是用一千多只美丽的蝴蝶翅膀缝成的。但是她本人要比她的衣服美丽得多。
约翰奈斯一看到她的时候,脸上就变得像血一样地鲜红。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公主的样子很像他在父亲死去的那个晚上所梦见的那个戴着金冠的美女子。他觉得她是那么动人,不禁也非常爱起她来。他说,他不相信她是一个恶毒的巫婆,专门把猜不出她的问题的人送上绞架或砍头。
“她既然准许每个人向她求婚,甚至最穷的乞丐也包括在内,那么我也要到宫殿里去一趟,因为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大家都劝他不要尝试这件事,因为他所得到的结果一定会跟别人一样。他的旅伴也劝他不要这样做,但是约翰奈斯认为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他把鞋子和上衣刷了,把脸和手也洗了,把他的美丽的黄头发也梳了。于是他独自进了城,直接向王官走去。
“请进吧!”约翰奈斯敲门的时候,老国王说。
约翰奈斯把门推开。老国王穿着长便服和绣花拖鞋来接见他。他的头上戴着王冠,一手拿着代表王权的王笏,一手拿着象征王权的金珠。“请等一下吧!”他说,同时把金珠夹在腋下,以便跟约翰奈斯握手。不过,当他一听到他的客人是一位求婚者的时候,他就开始抽咽地哭起来,他的王笏和金珠都滚到地上来了,同时不得不用睡衣来揩眼泪。可怜的老国王!
“请你不要来!”他说。“你会像别人一样,碰上祸害的。你只要看看就知道!”
于是他把约翰奈斯带到公主游乐的花园里去。那儿的情景才可怕呢!每一株树上悬着三四个王子的尸首。他们都是向公主求过婚的。但是他们都猜不出她所提的问题。微风一吹动,这些骸骨就吱格吱格地响起来,小鸟都吓跑了,再也不敢飞到花园里来。花儿都盘在人骨上;骷髅躺在花盆里,发出冷笑。这确实称得上是一个公主的花园。
“你可以在这里仔细瞧瞧!”老国王说。“你所看到的这些人的命运,也会是你的命运。你最好还是放弃你的念头吧。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关心这一件事情。”
约翰奈斯把这和善老国王的手吻了一下;他说,结果会很好的,因为他很喜欢这位美丽的公主。
这时公主带着所有的侍女骑着马走进宫殿的院子。他们都走过去问候她。她的样子真是非常美丽。她和约翰奈斯握手。约翰奈斯现在比从前更爱她了——她决不会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恶毒的巫婆。他们一起走进大厅里去,小童仆们端出蜜饯和椒盐核桃仁来款待他们。可是老国王感到非常难过;他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当然椒盐核桃仁对他说来也是太硬了。
他们约定好,第二天早晨约翰奈斯再到宫里来;那时法官和全体枢密大臣将到场来听他怎样回答问题。如果回答得好,他还要再来两次。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人能够通过第一关,因此他们都丧失了生命。
约翰奈斯对于自己的命运一点也不感到难过。他反而感到快乐。他的心目中只有这个美丽的公主,同时觉得仁慈的上帝一定会来帮助他的,不过是怎样帮助法,他一点也不知道,同时他也不愿意想这件事情。他边走边跳地回到旅店来——他的旅伴正在等他。
约翰奈斯说公主对他怎样好,公主是怎样美丽——他说得简直没有完。他渴望着第二天的到来,好到宫里去,碰碰自已猜谜的运气。不过旅伴摇摇头,非常难过。“我很喜欢你!”他说。“我们很可以在一起多呆一会儿,但是现在我却要失去你了!你,可怜的、亲爱的约翰奈斯!我真想哭一场,但是我不愿意扰乱你今晚的快乐心情,这可能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我们来欢乐吧,痛快地欢乐吧!明天早晨你走了以后,我再痛哭一番。”
市民马上都知道公主又有了一位新的求婚者,对老百姓来说,这当然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戏院都关上门,卖糕饼的老太婆在糖猪身上系一条黑纱,国王和牧师们在教堂里跪着祈祷。处处是悲悼的情绪,因为大家都觉得约翰奈斯的运气决不会比别的求婚者好多少。
晚上旅伴调了一大碗混合酒,对约翰奈斯说:“我们现在应该快乐一番,并且为公主的健康干杯。”不过约翰奈斯喝了两杯就想要睡,他的眼睛已睁不开,只好呼呼地睡去了。旅伴轻轻地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放到床上。夜深的时候,他把那两只从天鹅身上砍下的大翅膀取出来,系到自己的肩上,同时把那个跌断了腿的老太婆的一根最长的枝条装进自己的袋里。然后他就打开窗子,飞到城里去,一直飞向王宫。他在面对公主睡房的一个窗子下边的角落里坐下来。
全城都非常静寂。这时钟敲起来,时间是11点45分。窗子开了,公主穿着一件白色的长外衣,展开她的黑翅膀,越过城市的上空向一座大山飞去。旅伴隐去了自己的原形,她完全看不见他。他在公主后面跟着飞,用枝条抽打着她。枝条落到什么地方,血就流到什么地方。啊,这才算是空中旅行呢!风鼓起她的外衣,使它向四面张开,像一大片船帆。月光透射进去。
“冰雹真厉害!冰雹真厉害!”公主被枝条抽一下就这样叫一声。这对她是一个教训;最后她飞到山上,在山上敲了一下。这时好像天在打雷,山裂开了。公主走进去,旅伴也跟着走进去。谁也没有看见他,因为他是看不见的。他们走进一条又长又宽的通道,两边壁上发出奇异的光。这是因为壁上有一千多只发亮的蜘蛛的缘故;它们在上上下下地爬行着,散出火一样的彩霞。他们走进一个用金银砌成的大厅。墙上有向日葵那么大的红花和蓝花,射出光来。可是谁也不能摘下这些花,因为花梗全是些丑恶的、有毒的长蛇。事实上这些花朵就是它们喷出的火焰。天花板上全是发亮的萤火虫和拍着薄翅膀的天蓝色的蝙蝠。这情景真有些吓人。地中央设有一个王座。它是由四匹死马的骸骨托着的。这些死马的挽具全是血红的蜘蛛所组成的。王座则是乳白色的玻璃做的,它的坐垫就是一堆互相咬着尾巴的小黑耗子。华盖是一面粉红色的蛛网;它里面镶着许多漂亮的、像宝石一样的小绿苍蝇。王座上坐着一个老巫师。他丑恶的头上戴着一顶王冠,手中拿着一个王笏。他在公主的额上吻了一下,请她在他身边、在这贵重的王座上坐下来。于是音乐奏起来了。巨大的黑蚱蜢弹起独弦琴,猫头鹰用翅膀敲着肚皮——因为她没有鼓。这真是一个很妙的合奏!许多小黑妖精,戴着镶有鬼火的帽子,在大厅里跳舞。可是谁也看不见旅伴,因为他隐身在王座后面。他什么都听见了。朝臣们这时都进来了。他们都神气十足,不可一世。不过有眼力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些什么宝贝东西。他们原来是顶着几棵老白菜根的扫帚。魔法师只不过用魔力使它们有了生命,同时给它们穿上几件绣花衣服罢了。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在这儿只不过是摆摆场面。
跳了一阵舞以后,公主告诉魔法师说,她又有一位新的求婚者。她问他,明天这人来到宫里的时候,他觉得她应该叫他猜一个什么问题好。
“听着!”魔法师说,“我告诉你,你应该给他一件最容易的东西猜,这样他才想不到。你觉得你的一只鞋子怎样?这东西他一定是猜不着的。把他的头砍下来吧:不过请不要忘记明晚你来的时候,千万把他的眼珠带来,因为我想尝尝味道。”
公主弯腰行了礼,同时答应地决不会忘记那对眼珠。魔法师于是就打开山。她又飞回家去。不过旅伴在跟着她,同时用技条拼命抽她。她不禁大声叹气,说冰雹真厉害。她加速地飞,希望早点飞进窗子,回到睡房里去。旅伴飞回旅店的时候,约翰奈斯还在熟睡。他摘下翅膀,也躺到床上睡了,因为他已经很疲倦了。
当约翰奈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旅伴也起来了,并且说他昨夜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见公主和她的一只鞋子。因此旅伴就叫约翰奈斯问一问公主,她心里是不是在想一只鞋子!这正是他从山里魔法师口中所听到的东西。但是他一点也不把实情告诉约翰奈斯。他只是叫他问她是不是在想一只鞋子。
“我当然可以问她这件事,正如我可以问她任何别的事一样,”约翰奈斯说。“也许你的梦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一直相信,上帝会帮助我。不过我现在得向你告别了,因为如果我猜错了的话,我就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于是他们互相拥抱了一下。约翰奈斯走进城,直接到宫里去。大殿里挤满了人:裁判官都坐在靠椅上,而且还在脑袋后边垫了许多鸭绒枕头——因为他们有很多事情要费脑筋来想。老国王站起来,用一块白手帕措了一下眼睛。这时公主也进来了。她的样子比昨天还要漂亮。她很和气地向大家行礼,不过她对约翰奈斯伸出手来,说:“祝你平安!”
现在约翰奈斯要猜猜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东西。老天爷!她瞧着他的那副样儿真可爱,不过当她一听到他说出“一只鞋子”以后,她脸上立刻变得比粉笔还要惨白。她的全身发抖,但是这也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他猜对了!真想不到:老国王才高兴呢!他翻了一个跟头,样子真好看。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他和约翰奈斯鼓掌——他是第一次猜中了的人!
旅伴听到这个圆满的结果,也感到很高兴。但是约翰奈斯合着双手,感谢仁慈的上帝——他下一次一定也会帮助他的。第二天他又得去猜。
这天晚上过得像昨天一样。当约翰奈斯睡着了的时候,旅伴仍旧跟在公主后面飞到山里去。他在路上把她拍得比上次还要厉害,因为这次他带着两根枝条。谁也看不见他,可是他什么都能听见。公主这次心里要想的是一只手套。旅伴把这事又作为一个梦告诉了约翰奈斯。因此约翰奈斯又猜中了。宫里的人全都非常高兴。所有的大臣,照上次他们看到国王翻跟头的那个样子,也都翻起跟头来。只有公主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的问题是:约翰奈斯是不是第三次也能猜得中呢?如果他能猜中的话,他不仅有了这位美丽的公主,还可以在国王死后继承整个的王国哩。如果他猜不中,他就要丧失生命,而且那个魔法师还要把他的那一对美丽的蓝眼珠吃掉。
这天晚上约翰奈斯上床很早。他念了晚祷就安静地睡着了。不过旅伴照旧把翅膀系在背上,把宝剑挂在身边,拿起三根枝条,向宫中飞去。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风吹得厉害,连屋顶上的瓦都吹走了;花园里挂着骸骨的那些树,在暴风中像芦苇似地倒下来了。每秒钟都在闪电,雷声不停,好像只有这一个雷声整夜在响似的。这时窗子大开,公主向外飞出去了。她的面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不过她仍然对这恶劣的天气发笑,觉得它还不够恶劣。她的白外衣在风中鼓动着,像一片大船帆。可是旅伴这次用三根枝条抽她,她的血直往地上滴,弄得她几乎没有气力再向前飞了。最后她好容易才飞到那个山上。
“冰雹和狂风真厉害!”她说。‘哦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天气里飞过。”
“好事多磨!”魔法师说。
她把约翰奈斯第二天又猜中了的事情告诉他。如果他明天又猜中的话,那么他就胜利了,她将再也不能飞到山里来看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使魔法了,因此她现在感到非常难过。
“这次决不叫他猜中,”魔法师说。“我要找出一件叫他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如果他再猜中的话,那么他简直是一个比我还要高明的魔法师了。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快乐一番吧。”
于是他拉着公主的双手,跟屋子里所有的妖精和鬼火一同跳起舞来。红蜘蛛也同样在墙上跳上跳下,好像有许多火红的花朵在射出火花似的。猫头鹰在击鼓,蟋蟀在吹萧管,黑蚱蜢在弹着独弦琴。这真是一个欢乐的舞会!
当他们舞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后,公主就不得不回家去了,否则宫里的人就要找她了。魔法师说他愿意送她回去,因为这样他又可以跟她在一起多呆一段时间。
他们在恶劣的天气中飞。旅伴把他的三根枝条都在他们背上抽断了。魔法师从来没有在这样厉害的冰雹中旅行过。他在宫殿前向公主告别,同时低声在她耳边说:“你心中想着我的头吧。”旅伴又听到了这句话。正在这时候,公主从窗子飞进她的睡房里去了。魔法师正要掉转身,旅伴就一把抓住他又长又黑的胡子,用剑把他的丑恶的脑袋砍下来,弄得魔法师连回头看他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他把他的尸体扔进海里去喂了鱼;至于他的脑袋,他只放进水里浸一下,然后把它包在湿手帕里,带回到旅店里来,接着他就躺在床上睡了。
第二天早晨他把手帕交给约翰奈斯,但是他说:在公主没有要他猜测她心中所想的东西以前,切记不要打开。
宫中的大殿里现在有许多人。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好像一大捆萝卜。裁判官坐在有柔软枕头的椅子上,老国王也换上了新衣服,金王冠和王笏也擦亮了,看起来非常漂亮。不过公主的面色惨白,她穿着一身深黑色的衣服,好像要去参加葬礼似的。
“我现在心里想着什么东西呢?”她问。约翰立刻打开他的手帕。当他看见魔法师难看的脑袋时,他自己也大吃一惊。所有在场的人也都吓了一跳,因为这实在太可怕了。不过公主坐着像一尊石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站起来,把手伸向约翰奈斯,因为他猜中了。她谁也不看,只是唉声叹气。她说:“你现在是我的主人了!今晚我们就举行婚礼吧。”
“这才叫我高兴呢!”老国王说。“这满足了我的心愿。”
所有在场的人都高呼:“万岁!”军乐队在街上奏起乐来,教堂的钟声响起来,卖糕饼的老太婆把糖猪身上的黑纱取下来,因为现在大家都非常快乐。三只烤熟了的整牛——肚里全填满了鸡鸭——现在放在市场中央,任何人都可以去割一块下来吃。喷泉现在流出美酒。老百姓只要到面包店去花一个毫子买一块面包,就可以同时得到六块甜面包的赠品——而且这些甜面包里还有葡萄干呢。
夜里整个城市亮得像白天一样。兵士放礼炮,孩子放鞭炮。宫里在举行宴会,喝酒,干杯和跳舞。绅士和小姐们在成对跳舞。就是住在很远的人都能听到他们的歌声——
这里有这么多的美女
她们个个都喜欢跳舞。
她们跳着《大鼓进行曲》,
美丽的姑娘哟,旋转吧!。
舞一步,又跳一步,
一直跳到鞋底落下。
然而这公主仍然是一个巫婆。她并不太喜欢约翰奈斯。这一点,旅伴早已料想到了,因此他给约翰奈斯三根天鹅翅上的羽毛,和一个装有几滴水的小瓶。他叫他在公主的床前放一个装满了水的澡盆,当公主要上床的时候,他可以把她轻轻一推,使她落到水里;他先把羽毛和瓶子里的水倒进去,然后把她按进水里三次;这样就可以使她失去魔力,热烈地爱起他来。
约翰奈斯照旅伴说的话办了。当他把公主按进水里的时候,她大叫了一声,同时变成了一只睁着亮眼睛的黑天鹅,在他的手下面挣扎。这天鹅第二次冒出水面的时候,就变成了白色,只是头颈上有一道黑圈;约翰奈斯向上帝祈祷,然后又把这天鹅第三次按进水里。这时它立刻又变成一个可爱的公主。她比以前还要美丽。她感谢他,她的眼里含着水汪汪的泪珠,因为他把附在她身上的魔力驱走了。
第二天老国王带着全体朝臣来了。盛大的庆祝会举运了一整天。旅伴是最后来的一位客人。他手里拄着手杖,背上背着行羹。约翰奈斯吻了他好几次,请他不要离开,请他和自己住在一起,因为约翰奈斯的幸福完全是他带来的。不过旅伴摇摇头,同时温和地、善意地说:“不行,我的时刻已经到了。我只不过是还清我的债务罢了。你记得两个坏人想要伤害的那具尸体吗?你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他们,好叫死人能安静地睡在里面。我就是那个死人。”
说完以后他就不见了。
结婚的庆祝继续了一整个月。约翰奈斯和公主真诚地相亲相爱。老国王长时期过着愉快的日子;公主的孩子们骑在他的膝上,玩弄着他的王笏,后来约翰奈斯就成了整个国家的君主。
①这是《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里第六章九至十三节中的一段话。基督徒感谢上帝时都念这个祷告。
②根据欧洲的习惯,黑色象征哀伤。
一
在丹麦,从哥本哈根通往科绪尔①,现在还只有一条铁路②。这条铁路是一串珍珠,这样的珍珠,欧洲已经有好多串了。价值最昂贵的珍珠有:巴黎、伦敦、维也纳、那不勒斯——!可是许多人并不把这些大城市看成是自己最美丽的珍珠。相反,却把不为人所注意的某个小地方看作是自己最美丽的珍珠,里面住着最亲的人的家中之家!是的,这往往只不过是一个孤庄,绿篱中隐藏着的一所小屋子,火车奔驰而过的时候,眼前飞过的一个小点而已。
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有多少颗珍珠呢?在我们看来有六颗。这些地方大多数人都会注意到,古老的记忆,诗文,给这些珍珠以灿烂的光辉,使它们在我们的思想中闪闪发光。那里的山坡旁,屹立着腓德烈六世③的宫殿,厄伦施莱尔④童年的家;在松诺玛肯⑤一片树林绿茵的深处,这一串珍珠中的一颗在闪烁,人们把它叫做“菲勒蒙和包喀斯的茅屋”⑥,也就是说,两位可亲的老人的家。这里住着拉贝克和他的妻子伽玛⑦。这里,在他们好客的屋檐下,在一辈人的时间里聚集着忙忙碌碌的哥本哈根精神世界中之许多佼佼者,这里是精神生活之家,——而现在!请别说:“唉,变化多大啊!”——没有,它仍是精神之家,衰颓的花草的温房⑧!没有活力绽放的花苞却可以在这里得到保护,找到存身之所,都会舒展开花瓣,结籽。这里精神生活之家闪闪发光,散发着蓬勃的生机和旺盛的活力。周围的世界,透过眼睛,把光芒射进心灵的永无边底的深渊。受人类之爱滋润的痴人之家是一片神圣之地,是医治有病的花木的温室,这些花木总有一日会被种植到上帝的花园里开放出花朵来的。心智最弱的人现在居住在这里。这个地方曾是最伟大、最强有力的人物聚会的地方。他们交流思想,思想境界大大升华——“菲勒蒙和包喀斯的茅屋”里心灵的火焰总是飞升。
在赫洛尔⑨泉边的国王墓群的城市,古老的罗斯基勒⑩出现在我们眼前。教堂修长的尖塔顶部高高地钻上去,超出这矮平的城市,影子映在伊瑟海湾的水面上。我们只寻找一座坟墓,在珍珠放射出的晶莹中来审视它。它不是那了不起的盟主女皇玛格丽特⑾的墓——不是的。我们紧靠着它的白墙飞过的教堂坟园里便有这座坟墓,一块很普通的碑石盖在坟上,风琴之王,丹麦传奇文学的振兴人,安息在这里。我们心灵中的乐曲是古老的传说。我们感觉到:“清澈的波涛翻滚”的地方,“安居着一位国君!”——罗斯基勒,国王墓群的城市,在你这粒珍珠中我们要看到这普通的墓,在这墓的碑石上刻上了一只琴和魏瑟⑿这个名字。
现在,我们来到了林斯特兹城附近的西厄斯特兹⒀。河床很低;金黄色的谷粟生长旺盛。离西厄奈利尔秀阁不远的地方,停靠着哈格巴德的船。谁不知道与本地区相关联的关于哈格巴德和大火中的西厄奈利尔的秀阁的传说⒁;最热烈的爱情的传说。
“密林围绕着美丽的索渝⒂!”你这修道院城市的容貌在长着藓苔的树林中显现出来。
它以青春的目光从学院⒃通过湖面望到外面的世界通途,在火车飞驰过树林的时候,听着长龙的喘息。索渝,你这诗的珍珠,你保存着霍尔贝的遗灰!你那知识之宫像一只矗立在树林湖泊畔的健壮的白天鹅⒄。朝着它,向着那个方向,我们的眼在求索着一座闪闪发光,像一颗在树林里的土地上的白色星花的小屋。虔诚的赞美诗从那里传往全国各地,里面在朗读祷文,农民们也都在倾听,了解了丹麦逝去的岁月。绿林和鸟儿的歌声和谐地联在一起,索渝和英厄曼⒅的名字也是这样紧紧相联的。
从前,有一个心狠手毒、刚愎自用的王子,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征服全世界所有国家,让人们一听到他的名字便毛骨悚然;他带着火与剑四处征战。他的士兵把麦粟田里的庄稼践踏尽了,他们烧毁了农民的房舍,鲜红的火舌吞噬了树木,果实被烧枯,挂在熏烧得漆黑的树枝上。许多可怜的母亲抱着赤身露体还在吃奶的孩子躲在冒烟的墙后,士兵搜索着,要是他们发现了她和孩子,便恶魔般地拿他们寻开心。最狠毒的魔鬼也干不出这样狠毒的事,王子却认为就应该这样。他的权势一天天大起来,他的所作所为倒都能得逞。所有的人一听到他的名字便害怕。他从征服的城市掠走金银财宝,在他的王城中集敛起来的财宝,是任何别的地方都无法与之相比的。他令人修建起辉煌的宫堡,教堂和拱形过廊。任何看到这些浩瀚工程的人都说:“好了不起的王子哟!”他们不曾想到他给其他国家带来的苦难,他们没有听到从那些被烧毁的城市传来的叹息和呻吟。
王子瞅着他的金子,瞅着他的宏伟建筑,便和许多人一样想:“多了不起的哟!可是,我还要占有更多,多多的!别的任何势力都不能和我相比,更别想超过我!”他向所有的邻国宣战,征服了全部邻邦。在他驾车经过街市的时候,他用金链子把被他征服的国王锁在他的车上;在他举行酒宴的时候,他们必须跪在他和朝臣的脚边,捡参加宴席的人扔给他们的面包屑。
后来,王子让人在各个广场上,在皇室的宫廷里都摆上他的塑像。是的,他甚至要把他的塑像摆到各教堂上帝的神坛之前。但是神父说:“王子,你很了不起,但是上帝更伟大,我们不敢。”
“好吧!”狠毒的王子说道,“那么我就连上帝一块儿征服!”受狂妄自大和愚昧无知心情的指使,他建造了一艘奇妙的船,他可以乘着它飞过天空。船上装点了许多孔雀的尾羽,好像有千万只眼睛一样①,不过每一只眼睛都是一个弹孔。王子坐在船中间,他只要按一下尾羽,便有千万发枪炮子弹射出去,而枪炮马上又装上新的子弹。船的前面拴着几千只鹰,于是他便这样飞向太阳。地球远远地沉在下面,最初,地面上的山和树林只好像是一片耕作过的土地,从翻耕过的草皮里冒出一片绿,慢慢地,大地变成了一张平铺的地图,到最后完全被雾和云所遮蔽。鹰越飞越高;上帝便差遣出他无数天使中的一个。狠毒的王子朝他射出了千万发枪炮子弹,然而却都像冰雹一样被天使闪亮的翅膀弹回。一滴血,只是一滴血,从翅膀的白色羽毛上滴落下来。这一滴血落到了王子坐着的船上,它很快便燃烧起来;它重得犹如千钧铅砣,飞快地便把那只船击得粉碎落向地面。鹰的健壮的翅膀折了,风嗖嗖地从王子头上吹过。周围的云,你知道,这些云是由那些被燃烧掉的城市生成的,都变成了千万个各种形状的东西,像方圆几里大的螃蟹,把爪子伸向了他,像咆啸翻滚的巨石块,也像喷火的龙。他躺在船上已经半死了,最后船落到了地面,挂在大树林中粗壮的树枝之间。
“我要战胜上帝!”他说道,“我发过誓,我的愿望一定要实现!”他用七年时间建造成精巧的船,供他上天飞行。他让人用最坚硬的钢铸出闪电,好去轰毁天上的堡垒。他从所辖各国召集了最了不起的军队。当他们一个挨一个排起来的时候,占了方圆许多里的地方。
(注:瓦尔都(Vartou)是哥本哈根的一个收留孤寡人的养老院,建筑于1700年。)
面对着围着哥本哈根的、生满了绿草的城堡,是一幢高大的红房子。它的窗子很多,窗子上种着许多凤仙花和青蒿一类的植物。房子内部是一副穷相;里边住的也全是一些穷苦的老人。这就是“瓦尔都养老院”。
看吧!一位老小姐倚着窗槛站着,她摘下凤仙花的一起枯叶,同时望着城堡上的绿草。许多小孩子就在那上面玩耍。这位老小姐有什么感想呢?这时一出人生的戏剧就在她的心里展开了。
“这些贫苦的孩子们,他们玩得多么快乐啊!多么红润的小脸蛋!多么幸福的眼睛!但是他们没有鞋子,也没有袜子穿。他们在这青翠的城堡上跳舞。根据一个古老的传说,多少年以前,这儿的土老是在崩塌,直到一个天真的小宝宝,带着她的花儿和玩具被诱到这个敞着的坟墓里去才停止;当她正在玩和吃着东西的时候,城堡就筑起来了(注:丹麦诗人蒂勒(J.M.Thiele)编的《丹麦民间传说》(DanskeEolkesagn)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在哥本哈根周围建立了一个城堡。城堡一直在不停地崩颓,后来简直无法使它巩固下来,最后大家把一个天真的女孩子放在一张椅子上,在她面前放一个桌子,上面摆着许多玩具和糖果。当她正在玩耍的时候,12个石匠在她上面建起一座拱门。大家在音乐和喊声中把土堆到这拱门上,筑起一个城堡,从此以后城堡再也不崩塌了。”)。从那一忽儿起,这座城堡就一直是坚固的;很快它上面就盖满了美丽的绿草。小孩子们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故事,否则他们就会听到那个孩子还在地底下哭,就会觉得草上的露珠是热烘烘的眼泪。他们也不知道那个丹麦国王的故事:当敌人在外边围城的时候,他骑着马走过这儿,作了一个誓言,说他要死在他的岗位上(注:指丹麦国王佛列得里克世(ErederickⅡ,1609—1670)。这儿是指1659年2月11日,瑞典军队围攻哥本哈根,但没有夺下该城。)。那时许多男人和女人齐集拢来,对那些穿着白衣服,在雪地里爬城的敌人泼下滚烫的开水。
“这些贫穷的孩子玩得非常快乐。
“玩吧,你这位小小的姑娘!岁月不久就要到来——是的,那些幸福的岁月:那些准备去受坚信礼的青年男女手挽着手漫步着。你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衣——这对你的妈妈说来真是费了不少的气力,虽然它是一件宽大的旧衣服改出来的。你还披着一条红披肩;它拖得太长了,所以人们一看就知道它是太宽大,太宽大了!你在想着你的打扮,想着善良的上帝。在城堡上漫步是多么痛快啊!
“岁月带着许多阴暗的日子——但也带着青春的心情——走过去了。你有了一个男朋友,你不知道是怎样认识他的。你们常常会面。你们在早春的日子里到城堡上去散步,那时教堂的钟为伟大的祈祷日发出悠扬的声音。紫罗兰花还没有开,但是罗森堡宫外有一株树已经发出新的绿芽。你们就在这儿停下步来。这株树每年生出绿枝,心在人类的胸中可不是这样!一层层阴暗的云块在它上面浮过去,比在北国上空所见到的还要多。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那是我小时候听来的。从那时起,我每次一想到它,就似乎觉得它更可爱。故事也跟许多人一样,年纪越大,就越显得可爱。这真是有趣极了!
我想你一定到乡下去过吧?你一定看到过一个老农舍。屋顶是草扎的,上面零乱地长了许多青苔和小植物。屋脊上有一个颧鸟窠,因为我们没有颧鸟是不成的。墙儿都有些倾斜,窗子也都很低,而且只有一扇窗子是可以开的。面包炉从墙上凸出来,像一个胖胖的小肚皮。有一株接骨木树斜斜地靠着围篱。这儿有一株结结疤疤的柳树,树下有一个小水池,池里有一只母鸡和一群小鸭。是的,还有一只看家犬。它对什么来客都要叫几声。
乡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农舍。这里面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一个庄稼人和他的妻子。不管他们的财产少得多么可怜,他们总觉得放弃件把东西没有什么关系。比如他们的一匹马就可以放弃。它依靠路旁沟里的一些青草活着。老农人到城里去骑着它,他的邻居借它去用,偶尔帮忙这对老夫妇做点活,作为报酬。不过他们觉得最好还是把这匹马卖掉,或者用它交换些对他们更有用的东西。但是应该换些什么东西呢?
“老头子,你知道得最清楚呀,”老太婆说。“今天镇上是集日,你骑着它到城里去,把这匹马卖点钱出来,或者交换一点什么好东西:你做的事总不会错的。快到集上去吧。”于是她替他裹好围巾,因为她做这件事比他能干;她把它打成一个双蝴蝶结,看起来非常漂亮。然后她用她的手掌心把他的帽子擦了几下。同时在他温暖的嘴上接了一个吻。这样,他就骑着这匹马儿走了。他要拿它去卖,或者把它换一件什么东西。是的,老头儿知道他应该怎样来办事情的。
太阳照得像火一样,天上见不到一块乌云。路上布满了灰尘,因为有许多去赶集的人不是赶着车,便是骑着马,或者步行。太阳是火热的,路上没有一块地方可以找到荫处。
这时有一个人拖着步子,赶着一只母牛走来,这只母牛很漂亮,不比任何母牛差。
“它一定能产出最好的奶!”农人想。“把马儿换一头牛吧——这一定很合算。”
“喂,你牵着一头牛!”他说。“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聊几句?听我讲吧——我想一匹马比一头牛的价值大,不过这点我倒不在乎。一头牛对于我更有用。你愿意跟我交换吗?”
“当然我愿意的!”牵着牛的人说。于是他们就交换了。
这桩生意就做成了。农人很可以回家去的,因为他所要做的事情已经做了。不过他既然计划去赶集,所以他就决定去赶集,就是去看一下也好。因此他就牵着他的牛去了。
他很快地向前走,牛也很快地向前走。不一会儿他们赶上了一个赶羊的人。这是一只很漂亮的羊,非常健壮,毛也好。
“我倒很想有这匹牲口,”农人心里想。“它可以在我们的沟旁边找到许多草吃。冬天它可以跟我们一起待在屋子里。有一头羊可能比有一头牛更实际些吧。“我们交换好吗?”
赶羊人当然是很愿意的,所以这笔生意马上就成交了。于是农人就牵着他的一头羊在大路上继续往前走。
树林里所有的鸟儿都坐在树枝上;树枝上的叶子并不少。但是他们全体还希望有一批新的、好的叶子——他们所渴望的那种批评性的报纸①。这种报纸在人类中间可是很多,多得只须一半就够了。
歌鸟们希望有一个音乐批评家来赞美自己——同时也批评别人(这是必须的)。可是要找出一个公正的批评家来,他们却没有办法取得一致的意见。
“那必须是一只鸟儿,”猫头鹰说。他被选为主席,因为他是智慧之鸟。“我们不能在别种动物中挑选,只有海里的动物是例外。鱼儿能够飞,像鸟儿能在空中飞一样,不过只有他们是我们的亲族了,但是在鱼儿和鸟儿之间,也还有些别的动物。”
这时鹳鸟就发言了。他嘴里咯咯地冒出一个声音来:“在鱼儿和鸟儿之间,的确还有别的生物可选。我提议选沼泽的孩子——青蛙。他们非常富于音乐感。他们在静寂的森林里唱歌,就像教堂的钟声一样,弄得我老想往外跑!”鹳鸟说。“他们一开口唱,我的翅膀就痒起来了②。”
“我也提议选青蛙,”苍鹭说。“他们既不是鸟,也不是鱼,但是他们和鱼住在一起,而唱起来又像鸟儿。”摘自狸猫故事网,
“好,这算是有关音乐的部分,”猫头鹰说。“不过报纸还必须记载树林里一切美好的事情。因此我们还必须有撰稿人。我们不妨把自己家里的每个成员考虑一下。”
于是小小的云雀就兴高采烈地唱起来了:“青蛙不能当编辑。不能,应该由夜莺来当!”
“不要叽叽喳喳乱叫!”猫头鹰说。“我命令你!我认识夜莺。我们都是夜鸟。他和我都不能当选。我们的报纸应该是一个贵族化和哲学化的报纸——一个上流社会的、由上流社会主持的报纸。当然它应该是一般人的机关报。”
他们一致同意,报纸的名称应该是“早哇哇”或“晚哇哇”——或者干脆叫它“哇哇③”。大家一致赞成最后这个名字。
这算是满足了树林里的一个迫切的需要。蜜蜂、蚂蚁和鼹鼠答应写关于工业和工程活动的文章,因为他们在这方面有独特的见解。
杜鹃是大自然的诗人。他虽然不能算是歌鸟,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他却是非常重要的。“他老是在称赞自己,他是鸟类中最虚荣的人,但他却是其貌不扬。”孔雀说。
绿头苍蝇到树林里来拜访报纸的编辑。
“我们愿意效劳。我们认识人类、编辑和人类的批评。我们把我们的蛆生在新鲜肉里,不到一昼夜,肉就腐烂了。为了对编辑效劳,在必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把一个伟大的天才毁掉。如果一个报纸是一个政党的喉舌,它尽可以放粗暴些。如果你失去一个订户,你可以捞回十六个。你尽可以无礼,替别人乱起些绰号,嘲笑别人,像一些帮会里的年轻人那样用手指吹着口哨,这样你就可以成为一国的权威。”
“这个空中的流浪汉!”青蛙谈到鹳鸟时说。“我在小时候把他看得了不起,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当他在沼泽地里走着,谈起埃及的时候,我就不禁幻想起那些美妙的外国来。现在他再也引不起我的想象——那不过是一种事后的回音罢了。我现在已经变得更聪明、有理智和重要了——因为我在‘哇哇’报上写批评文章。用我们最正确的字句和语言讲,我就是一个所谓‘哇哇者’。
“人类世界中也有这样的人。关于这件事情,我正在为我们报纸的最后一页写一篇短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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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丹麦文里“叶子”和“报纸”是同一个字:Blad。作者在这儿开了一个文字玩笑,中文无法译出来。
②因为鹳鸟最喜欢吃青蛙。
③原文是Qvaek,即青蛙的叫声“哇哇”。在丹麦文里它又有“乱讲”、“胡说八道”的意思。作者似乎是在这儿讽刺一般报刊的批评家。
有一个人,他一度知道许多许多的新童话,可是他说现在它们都溜掉了。那个自己找上门来的童话不再来了,不再敲他的门了:它为什么不来?是的,这一点儿千真万确。这个人有整整一年没有想它,也没有盼着它会来敲他的门。不过,它确实也没有来过。因为外面有战争,家里又有战争带来的悲伤和匮乏。
鹳和燕子长途旅行回来了。它们丝毫不考虑危险。当它们回来的时候,巢被烧掉了,人们的屋子也被烧掉了,到处乱七八糟,让大家受不了。是啊,简直是一无所有,敌人的马在古坟上踏来踏去。这真是艰难黑暗的时世,不过那也有尽头的。
现在,那个时代过去了,人们这么说。可是童话仍旧不来敲门,也没有听到有关它的什么消息。
“它大概是死掉了,和其他的东西一起完了。”这人说道。但是,那童话是永远不死的。
整整一年过去了,他苦苦地想念着。
“那童话还会再来,再敲门的吧!”他生动地记得童话来看他的时候的许多情景。它时而年轻漂亮,简直就是春天,就像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头上戴着车叶草编的花环,手中拿着山毛榉枝,眼睛亮得就像明朗的阳光下林中深湖里的水;它时而又变成货郎,打开他的货箱,让写着诗歌和古文的丝带飘起。但是最好不过的是它变成老妈妈到来时的样子,满头银发,眼睛又大又聪慧,最会讲远古时代的故事,那是比公主用金纺锤纺线、长龙和巨蟒在外面看守的那个时代还要古得多的时代。那时她讲得那么生动,四周听的人眼前都生了黑点,地被人血染成一片黑;看起来,听起来都那么可怕,却又那么有趣,因为这发生在远古时代。
“不知道它还会不会来敲门!”这个人说道,眼睛盯着门,于是眼前、地上又生出了黑点。他弄不清楚那是血呢,还是那沉重、黑暗时代的哀纱。
他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莫不是童话藏起来了,就像真正古老童话里的公主一样,藏起来让人去寻找,若是被找到了,那么它便会再度辉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漂亮。
“谁知道呢!说不定它就藏在随便扔在井边上的那些干草里呢。小心!小心!说不定它就藏在书架上一本大书里夹着的一朵萎谢的花里。”
这个人走了过去,打开一本最新的书,想看个究竟。可是里面没有花,里面可以读到丹麦人霍尔格①的故事。这个人读到,那个故事是由法国的一位修道士编出来的,说那是一部小说,“被译成丹麦文出版”;说丹麦人霍尔格压根儿就不存在,也根本不会像我们歌颂过并且非常愿意相信的那样会再回来。丹麦人霍尔格和威廉·退尔②一样,都是随意杜撰的故事,不能信的。这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写成书的。
“是啊,我相信我所信的东西,”这个人说道,“没有被脚踏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道路的。”
他合上了书,把它放回书架。然后,他走到窗台边上摆着鲜花的地方,说不定童话藏在有金边的红郁金香里,或者在玫瑰花里,或者在色彩鲜艳的茶花里。花瓣间有阳光,可是没有童话。
“艰难哀伤的时世的花倒是漂亮得多。但是那些花都被摘下了,都被编成花环,放进棺材里,放在那展开的旗子上。说不定童话连同那些花一起被埋到土里去了!但是花应该清楚这一点,棺材应该感觉到它,泥土应该感觉到它,每一棵生长起来的小草都应该讲到它。童话是不会死的。”
祖母很老了;她的脸上有许多皱纹,她的头发很白。不过她的那对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甚至比星星还要美丽。它们看起来是非常温和和可爱的。她还能讲许多好听的故事。她穿着一件花长袍。这是用一种厚绸子做的;长袍发出沙沙的声音。祖母知道许多事情,因为她在爸爸和妈妈没有生下来以前早就活着——这是毫无疑问的!祖母有一本《赞美诗集》,上面有一个大银扣子,可以把它锁住,她常常读这本书。书里夹着一朵玫瑰花;它已经压得很平、很干了。它并不像她玻璃瓶里的玫瑰那样美丽,但是只有对这朵花她才露出她最温柔的微笑,她的眼里甚至还流出泪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祖母要这样看着夹在一本旧书里的一朵枯萎了的玫瑰花。你知道吗?每次祖母的眼泪滴到这朵花上的时候,它的颜色就立刻又变得鲜艳起来。这朵玫瑰张开了,于是整个房间就充满了香气。四面的墙都向下陷落,好像它们只不过是一层烟雾似的。她的周围出现了一片美丽的绿树林;阳光从树叶中间渗进来。这时祖母——嗯,她又变得年轻起来。她是一个美丽的小姑娘,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卷发,红红的圆脸庞,又好看,又秀气,任何玫瑰都没有她这样鲜艳。而她的那对眼睛,那对温柔的、纯洁的眼睛,永远是那样温柔和纯洁。在她旁边坐着一个男子,那么健康,那么高大。他送给她一朵玫瑰花,她微笑起来——祖母现在可不能露出那样的微笑了!是的,她微笑了。可是他已经不在了,许多思想,许多形象在她面前浮过去了。那个美貌的年轻人现在不在了,只有那朵玫瑰花还躺在《赞美诗集》里。祖母——是的,她现在是一个老太婆,仍然坐在那儿——望着那朵躺在书里的、枯萎了的玫瑰花。
现在祖母也死了。她曾经坐在她的靠椅上,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现在讲完了,”她说,“我也倦了;让我睡一会儿吧。”于是她把头向后靠着,吸了一口气。于是她慢慢地静下来,她的脸上现出幸福和安静的表情,好像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于是人们就说她死了。
她被装进一具黑棺材里。她躺在那儿,全身裹了几层白布。她是那么美丽而温柔,虽然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她所有的皱纹都没有了,她的嘴上浮出一个微笑。她的头发是那么银白,是那么庄严。望着这个死人,你一点也不会害怕——这位温柔、和善的老祖母。《赞美诗集》放在她的头下,因为这是她的遗嘱。那朵玫瑰花仍然躺在这本旧书里面。人们就这样把祖母葬了。
在教堂墙边的一座坟上,人们种了一棵玫瑰花。它开满了花朵。夜营在花上和墓上唱着歌。教堂里的风琴奏出最优美的圣诗——放在死者头下的那本诗集里的圣诗。月光照在这坟上,但是死者却不在那儿。即使在深夜,每个孩子都可以安全地走到那儿,在墓地墙边摘下一朵玫瑰花。一个死了的人比我们活着的人知道的东西多。死者知道,如果我们看到他们出现,我们该会起多大的恐怖。死者比我们大家都好,因此他们就不再出现了。棺材上堆满了土,棺材里面塞满了土①。《赞美诗集》和它的书页也成了土,那朵充满了回忆的玫瑰花也成了土。不过在这土上面,新的玫瑰又开出了花,夜莺在那上面唱歌,风琴奏出音乐,于是人们就想起了那位有一对温和的、永远年轻的大眼睛的老祖母。眼睛是永远不会死的!我们的眼睛将会看到祖母,年轻美丽的祖母,像她第一次吻着那朵鲜红的、现在躺在坟里变成了土的玫瑰花时的祖母。
①根据古代希伯莱人的迷信,上帝用泥土造成人,所以人死了以后仍然变成泥土。
当我们的冬天到来的时候,燕子就向一个辽远的地方飞去。在这块辽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国王。他有11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艾丽莎。这11个弟兄都是王子。他们上学校的时候,胸前佩带着心形的徽章,身边挂着宝剑。他们用钻石笔在金板上写字。他们能够把书从头背到尾,从尾背到头。人们一听就知道他们是王子。他们的妹妹艾丽莎坐在一个镜子做的小凳上。她有一本画册,那需要半个王国的代价才能买得到。
啊,这些孩子是非常幸福的;然而他们并不是永远这样。他们的父亲是这整个国家的国王。他和一个恶毒的王后结了婚。她对这些可怜的孩子非常不好。他们在头一天就已经看得出来。整个宫殿里在举行盛大的庆祝,孩子们都在作招待客人的游戏。可是他们却没有得到那些多余的点心和烤苹果吃,她只给他们一茶杯的沙子;而且对他们说,这就算是好吃的东西。
一个星期以后,她把小妹妹艾丽莎送到一个乡下农人家里去寄住。过了不久,她在国王面前说了许多关于那些可怜的王子的坏话,弄得他再也不愿意理他们了。
“你们飞到野外去吧,你们自己去谋生吧,”恶毒的王后说。“你们像那些没有声音的巨鸟一样飞走吧。”可是她想做的坏事情并没有完全实现。他们变成了11只美丽的野天鹤。他们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叫声,便从宫殿的窗子飞出去了,远远地飞过公园,飞向森林里去了。
他们的妹妹还没有起来,正睡在农人的屋子里面。当他们在这儿经过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多久。他们在屋顶上盘旋着,把长脖颈一下掉向这边,一下掉向那边,同时拍着翅膀。可是谁也没有听到或看到他们。他们得继续向前飞,高高地飞进云层,远远地飞向茫茫的世界。他们一直飞进伸向海岸的一个大黑森林里去。
可怜的小艾丽莎呆在农人的屋子里,玩着一片绿叶,因为她没有别的玩具。她在叶子上穿了一个小洞,通过这个小洞她可以朝着太阳望,这时她似乎看到了她许多哥哥的明亮的眼睛。每当太阳照在她脸上的时候,她就想起哥哥们给她的吻。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地过去了。风儿吹过屋外玫瑰花组成的篱笆;它对这些玫瑰花儿低声说:“还有谁比你们更美丽呢?”可是玫瑰花儿摇摇头,回答说:“还有艾丽莎!”星期天,当老农妇在门里坐着、正在读《圣诗集》的时候,风儿就吹起书页,对这书说:“还有谁比你更好呢?”《圣诗集》就说:“还有艾丽莎!”玫瑰花和《圣诗集》所说的话都是纯粹的真理。
当她到了15岁的时候,她得回家去。王后一眼看到她是那样美丽,心中不禁恼怒起来,充满了憎恨。她倒很想把她变成一只野天鹅,像她的哥哥们一样,但是她还不敢马上这样做,因为国王想要看看自己的女儿。
一天大清早,王后走到浴室里去。浴室是用白大理石砌的,里面陈设着柔软的坐垫和最华丽的地毡。她拿起三只癞蛤蟆,把每只都吻了一下,于是对第一只说:
“当艾丽莎走进浴池的时候,你就坐在她的头上,好使她变得像你一样呆笨。”她对第二只说:“请你坐在她的前额上,好使她变得像你一样丑恶,叫她的父亲认识她不出来。”她对第三只低声地说:“请你躺在她的心上,好使她有一颗罪恶的心,叫她因此而感到痛苦。”
小城却格附近一带是一片荒凉的地区。这个城市是在海岸的近旁——这永远要算是一个美丽的位置。要不是因为周围全是平淡无奇的田野,而且离开森林很远,它可能还要更可爱一点。但是,当你在一个地方真正住惯了的时候,你总会发现某些可爱的东西,你就是住在世界上别的最可爱的地方,你也会怀恋它的。我们还得承认:在这个小城的外围,在一条流向大海的小溪的两岸,有几个简陋的小花园,这儿,夏天的风景是很美丽的。这是两个小邻居,克努得和约翰妮的感觉。他们在那儿一起玩耍!他们穿过醋栗丛来彼此相会。
在这样的一个小花园里,长着一棵接骨木树;在另一个小花园里长着一棵老柳树。这两个小孩子特别喜欢在这株柳树下面玩耍;他们也得到了许可到这儿来玩耍。尽管这树长在溪流的近旁,很容易使他们落到水里去。不过上帝的眼睛在留神着他们,否则他们就可能出乱子。此外,他们自己是非常谨慎的。事实上,那个男孩子是一个非常怕水的懦夫,在夏天谁也没有办法劝他走下海去,虽然别的孩子很喜欢到浪花上去嬉戏。因此他成了一个被别人讥笑的对象;他也只好忍受。不过有一次邻家的那个小小的约翰妮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自己驾着一只船在却格湾行驶。克努得涉水向她走来,水淹到他的颈上,最后淹没了他的头顶。自从克努得昕到了这个梦的时候起,他就再也不能忍受别人把他称为怕水的懦夫。他常常提起约翰妮所做的那个梦——这是他的一件很得意的事情,但是他却不走下水去。
他们的父母都是穷苦的人,经常互相拜访。克努得和约翰妮在花园里和公路上玩耍。公路上沿着水沟长着一排柳树。柳树并不漂亮,因为它们的顶都剪秃了;不过它们栽在那儿并不是为了装饰,而是为了实际的用处。花园里的那棵老柳树要漂亮得多,因此他们常常喜欢坐在它的下面。
却格城里有一个大市场。在赶集的日子,整条街都布满了篷摊,出卖缎带、靴子和人们所想要买的一切东西。来的人总是拥挤不堪,天气经常总是在下雨。这时你就可以闻到农人衣服上所发出来的一股气味,但是你也可以闻到蜜糕和姜饼的香气——有一个篷摊子摆满了这些东西。最可爱的事情是:每年在赶集的季节,卖这些蜜糕的那个人就来寄住在小克努得的父亲家里。因此,他们自然能尝得到一点姜饼,当然小约翰妮也能分吃到一点。不过最妙的事情是,那个卖姜饼的人还会讲故事:他可以讲关于任何一件东西的故事,甚至于关于他的姜饼的故事。有一天晚上他就讲了一个关于姜饼的故事。这故事给了孩子们一个很深刻的印象,他们永远忘记不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想我们最好也听听它,尤其是因为这个故事并不太长。
他说:“柜台上放着两块姜饼。有一块是一个男子的形状,戴一顶礼帽;另一块是一个小姑娘,没有戴帽子,但是戴着一片金叶子。他们的脸都是在饼子朝上的那一面,好使人们一眼就能看清楚,不至于弄错。的确,谁也不会从反面去看他们的。男子的左边有一颗味苦的杏仁——这就是他的心;相反地,姑娘的全身都是姜饼。他们被放在柜台上作为样品。他们在那上面呆了很久,最后他们两个人就发生了爱情,但是谁也不说出口来。如果他们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的话,他们就应该说出来才是。
“‘他是一个男子,他应该先开口。’她想。不过她仍然感到很满意,因为她知道他是同样地爱她。
“他的想法却是有点过分——男子一般都是这样。他梦想着自己是一个真正有生命的街头孩子,身边带着四枚铜板,把这姑娘买过来,一口吃掉。
“他们就这样在柜台上躺了许多天和许多星期,终于变得干了。她的思想却越变得越来温柔和女子气。
“‘我能跟他在柜台上躺在一起,已经很满意了!’她想。于是——砰——她裂为两半。
“‘如果她知道我的爱情,她也许可以活得更久一点!’他想。
“这就是那个故事。他们两个人现在都在这儿。”糕饼老板说。“就他们奇特的历史和们没有结果的沉默爱情说来,他们真是了不起!现在我就把他们送给你们吧!”他这么说着,就把那个还是完整的男子送给约翰妮,把那个碎裂了的姑娘送给克努得。不过这个故事感动了他们,他们鼓不起勇气来把这对恋人吃掉。
第二天他们带着姜饼到却格公墓去。教堂的墙上长满了最茂盛的长春藤;它冬天和夏天悬在墙上,简直像是一张华丽的挂毯。他们把姜饼放在太阳光中的绿叶里,然后把这个没有结果的、沉默的爱情的故事讲给一群小孩子听。这叫做“爱”,因为这故事很可爱——在这一点上大家都同意。不过,当他们再看看这对姜饼恋人的时候,哎呀,一个存心拆烂污的大孩子己经把那个碎裂的姑娘吃掉了。孩子们大哭了一通,然后——大概是为了要不让那个男恋人在这世界上感到寂寞凄凉——他们也把他吃掉了。但是他们一直没有忘掉这个故事。
孩子们经常在接骨木树旁和柳树底下玩耍。那个小女孩用银铃一样清脆的声音唱着最美丽的歌。可是克努得没有唱歌的天才;他只是知道歌中的词句——不过这也不坏。当约翰妮在唱着的时候,却格的居民,甚至铁匠铺富有的老板娘,都静静地站着听。“那个小姑娘有一个甜蜜的声音!”她说。
这是人生最美丽的季节,但不能永远是这样。邻居已经搬走了。小姑娘的妈妈已经去世了;她的爸爸打算迁到京城里去,重新讨一个太太,因为他在那儿可以找到一个职业——他要在一个机关里当个送信人,这是一个收人颇丰的差使。因此两个邻居就流着眼泪分手了。孩子们特别痛哭了一阵;不过两家的老人都答应一年最少通信一次。
克努得做了一个鞋匠的学徒,因为一个大孩子不能再把日子荒废下去;此外他已经受过了坚信礼!
啊,他多么希望能在一个节日到哥本啥根去看看约翰妮啊!但他没有去,他从来没有到那儿去过,虽然它离却格只不过七十多里地的路程。不过当天气晴朗的时候,克努得从海湾望去,可以遥遥看到塔顶;在他受坚信礼的那天,他还清楚地看见圣母院教堂上的发着闪光的十字架呢。
啊,他多么怀念约翰妮啊!也许她也记得他吧?是的,快到圣诞节的时候,她的父亲寄了一封信给克努得的爸爸和妈妈。信上说,他们在哥本哈根生活得很好,尤其是约翰妮,因为她有美丽的嗓音,她可以期待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她已经跟一个歌剧院订了合同,而且已经开始赚些钱了。她现在从她的收入中省下一块大洋,寄给她住在却格的亲爱的邻居过这个快乐的圣诞节。在“附言”中她亲自加了一笔,请他们喝一杯祝她健康的酒;同时还有“向克努得亲切地致意。”
一家人全哭起来了,然而这是很愉快的——他们所流出来的是愉快的眼泪。克努得的思想每天环萦在约翰妮的身上;现在他知道她也在想念他。当他快要学完手艺的时候,他就更清楚地觉得他爱约翰妮。她一定得成为他的亲爱的妻子。当他想到这点的时候,他的嘴唇上就飘出一丝微笑;于是他做鞋的速度也就加快了两倍,同时用脚紧着膝盖上的皮垫子。他的锥子刺进了他的手指,但是他也不在意。他下了决心不要像那对姜饼一样,扮演一个哑巴恋人的角色;他从那个故事得到了一个很好的教训。
现在他成了一个皮鞋师傅。他打好背包淮备旅行了;他算是有生第一次终于要去哥本哈根了。他已经在那儿接洽好了一个主人。嗨,约翰妮一定是非常奇怪和高兴的!她现在是十七岁了,他已经十九。当他还在却格的时候,他就想为她买一个金戒指。不过他想,他可以在哥本哈根买到更漂亮的戒指。因此他就向他的父母告别了。这是一个晚秋下雨的天气,他在微微的细雨中动身离开了生养他的小城。树上的叶子在簌簌地下落;当他到达哥本哈根新主人家里的时候,他已经全身透湿了。
在接着的一个星期日里,他就去拜望约翰妮的父亲。他穿上了一套手艺人的新衣服,戴上一顶却格的新礼帽。这装束对现在的克努得很相称,从前他只戴一项小便帽。他找到了他所要拜访的那座房子。他爬了好几层楼,他的头都几乎要昏了。在这个人烟稠密的城市里,人们一层堆上一层地住在一起。这在他眼里真是太糟糕了。
房间里是一种富足的样子;约翰妮的父亲对他非常客气。他的新太太对他说来,是一个生人,不过她仍跟他握手,请他吃咖啡。
“约翰妮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父亲说。“你现在长成一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了……你马上就可以看到她!她是一个使我快乐的孩子,上帝保佑,我希望她更快乐。她自己住一间小房,而且还付给我们房租!”
于是父亲就在一个门上非常客气地敲了一下,好像他是一个客人似的。然后他们走进去了。嗨,这房间是多么漂亮啊!这样的房间在整个的却格都找不到的。就是皇后也不会有比这可爱的房间!它地上铺得有地毯,窗帘一直垂到地上;四周全是花和画,还有一面镜子——它大得像一扇门,人们一不留心就很容易朝它走进去;甚至还有一把天鹅绒的椅子。
克努得一眼就看见了这些东西;不过他眼中只有约翰妮。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小姐了。她跟克努得所想象的完全不向,但是更美丽。她不再是一个却格的姑娘了,她是多么文雅啊!她朝克努得看了一眼,她的视线显得多么奇怪和生疏啊!不过这情形只持续了片刻;不一会儿她向他跑过来,好像她想要吻他一下似的。事实上她没有这样做,但是她几乎这样做了。是的,她看到她儿时的朋友,心中感到非常高兴!她的眼睛里亮着泪珠。她有许多话要说,她有许多事情要问——从克努得父母一直问到接骨木树和柳树——她把它们叫做接骨木树妈妈和柳树爸爸,好像它们就像人一样。的确,像姜饼一样,它们也可以当作人看。她也谈起姜饼,谈起他们的沉默的爱情,他们怎样躺在柜台上,然后裂为两半——这时她就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克努得的血却涌到脸上来了,他的心跳得比什么时候都快。不,她一点也没有变得骄傲!他注意到,她的父母请他来玩一晚上,完全是由于她的示意。她亲手倒茶,把杯子递给他。后来她取出一本书,大声地念给他们听。克努得似乎觉得她所念的是关于他自己的爱情,因为那跟他的思想恰恰相吻合。于是她又唱了一支简单的歌;在她的歌声中,这支歌好像是一段历史,好像是从她的心里倾倒出来的话语。是的,她一定是喜欢克努得的。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了——他抑制不住,他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他觉得自己很傻;但是她紧握着他的手,说:
“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克努得——我希望你永远是这样!”
这是克努得的无比幸福的一晚。要想睡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克努得也没有睡。在告别的时候,约翰妮的父亲曾经说过:“唔,你不会马上就忘记我们吧!你不会让这整个的冬天过去,不再来看我们一次吧?”因此他下个礼拜天又可以再去,而他也就决定去了。
每天晚上,工作完了以后——他们在烛光下做活——克努得就穿过这城市,走过街道,到约翰妮住的地方去。他抬起头来朝她的窗子望,窗子差不多总是亮着的。有一天晚上他清楚地看到她的面孔映在窗帘上——这真是最可爱的一晚!他的老板娘不喜欢他每晚在外面“游荡”——引用她的话——所以她常常摇头。不过老板只是笑笑。
“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呀!”他说。
克努得心想,我们在礼拜天要见面。我要告诉她,说我整个的思想中只有她,她一定要做我亲爱的妻子才成。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卖长工的鞋匠,但是我可以成为一个师傅,最低限度成为一个独立的师傅。我要工作和斗争下去——是的,我要把这告诉她。沉默的爱情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从那两块姜饼已经得到了教训了。”
星期天到来了。克努得大步地走去。不过,很不幸!他们一家人都要出去,而且不得不当面告诉他。约翰妮握着他的手,问道:
“你到戏院去过没有?你应该去一次。星期三我将要上台去唱歌,如果你那天晚上有时间的话,我将送你一张票子。我父亲知道你的老板的住址。”
她的用意是多好啊!星期三中午,他收到了一个封好了的纸套,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但是里面却有一张票。晚间,克努得有生第一次到戏院里去。他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了约翰妮——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她跟一个生人结了婚,不过那是在做戏——克努得知道得很清楚,这不过是扮演而已,否则她决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送他一张票,让他去看她结婚的!观众都在喝彩,鼓掌。克努得喊:“好!”连国王也对约翰妮微笑起来,好像他也喜欢她似的。上帝啊!克努得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啊!不过他是那么热烈地爱她,而且认为她也喜欢他。但是男子应该先开口——那个姜饼姑娘就是这样想的。这个故事的意义是深长的。
当星期天一到来的时候,克努得又去了。他的心情跟去领圣餐的时候差不多。约翰妮一个人单独在家。她接待他——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
“你来得正好,”她说,“我原来想叫我的父亲去告诉你,不过我有一个预感,觉得你今晚会来。我要告诉你,星期五我就要到法国去:如果我想要有一点成就的话,我非得这样做不可。”
克努得觉得整个的房间在打转,他的心好像要爆裂。不过他的眼睛里却没有涌出眼泪来,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感到多么悲哀。
约翰妮看到了这个情景,也几乎要哭出来。
“你这老实的、忠诚的人啊!”她说。
她的这句话使克努得敢于开口了。他告诉她说,他怎样始终如一地爱她,她一定要做他亲爱的妻子才成。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到约翰妮的面孔变得惨白。她放松了手,同时严肃地、悲哀地回答说:
“克努得,请不要把你自己和我弄得痛苦吧。我将永远是你的一个好妹妹——你可以相信我。不过除此以外,我什么也办不到。”于是她把她柔嫩的手贴到他灼热的额上,“上帝会给我们勇气应付一切,只要人有这个志愿。”
这时候她的继母走到房间里来了。
“克努得难过得很,因为我要离去!”她说,“拿出男子气概来吧!”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好像他们在谈论着关于旅行的事情而没有谈别的东西似的。
“你还是一个孩子!”她说:“不过现在你必须要听话,要有理智,像我们小时在那棵柳树底下一样。”
克努得觉得世界似乎有一块已经塌下去了。他的思想像一根无所归依的线,在风中飘荡。他呆下没有走,他不知道她们有没有留他坐下来,但是他们一家人都是很和气和善良的。约翰妮倒茶给他喝,对他唱歌。她的歌调跟以前不同,但是听起来是分外美丽,使得他的心要裂成碎片。然后他们就告别了。克努得没有向她伸出手来。但是她握着他的手,说:
“我小时一起玩的兄弟,你一定会握一下你的妹妹的手,作为告别吧!”她微笑着,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又重复地说一次:“哥哥”——是的,这应该产生很好的效果——这就是他们的告别。
她坐船到法国去了,克努得在满地泥泞的哥本哈根街头走着。皮鞋店里的人问他为什么老是这样心事重重地走来走去,他应该跟大伙儿一块去玩玩才对,因为他终究还是一个年轻人。
他们带着他到跳舞的地方去。那儿有许多漂亮的女子,但是没有一个像约翰妮。他想在这些地方把她忘记掉,而她却更生动地在他的思想中显现出来了。“上帝会给我们勇气应付一切,只要人有这个志愿!”她曾经这样说过。这时他有一种虔诚的感觉,他叠着手什么也不玩。提琴在奏出音乐,年轻的姑娘在围成圆圈跳舞。他怔了一下,因为他似乎觉得他不应该把约翰妮带到这地方来——因为她是活在他的心里。所以他就走出去了。他跑过许多街道,经过她所住过的那个屋子。那儿是阴暗的——处处都是阴暗、空洞和孤寂。世界走着自己的道路,克努得也走着自己的道路。
冬天来了。水都结了冰。一切东西似乎都在准备入葬。
不过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当第一艘轮船开航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远行的渴望,远行到辽远的世界里去,但是他不愿意走近法国。因此他把他的背包打好,流浪到德国去。他从这个城走到那个城,一点也不休息和安静下来,只有当他来到那个美丽的古老的城市纽伦堡的时候,他的不安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他决定住下来。
纽伦堡是一个稀有的古城。它好像是从旧画册里剪下来的一样。它的街道随意地伸展开来;它的房屋不是排成死板的直行。那些有小塔、蔓藤花纹和雕像装饰的吊窗悬在人行道上;从奇形的尖屋顶上伸出来的水笕嘴,以飞龙或长腰犬的形式,高高地俯视着下边的街道。
克努得背着背包站在这儿的一个市场上。他立在一个古老的喷泉塔旁边。《圣经》时代的、历史性的庄严铜像立在两股喷泉的中间。一个漂亮的女佣人正在用桶汲水。她给克努得一口凉爽的水喝。因为她手中满满地握着一束玫瑰花,所以她也给他一朵。他把它当作一个好的预兆。
风琴的声音从邻近的一个教堂里飘到他的耳边来;它的调子,对他说来,是跟他故乡却格风琴的调子一样地亲切。他走进一个大礼拜堂里去。日光透过绘有彩色画的窗玻璃,照在高而细长的圆柱之间。他的心中有一种虔诚的感觉,他的灵魂变得安静起来。
他在纽伧堡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老板;于是他便安住下来;同时学习这个国家的语言。
城周围的古老的堑壕已经变成了许多小块的菜园,不过高大的城墙和它上面的高塔仍然是存留着的。在城墙里边,搓绳子的人正在一个木走廊或人行道上搓绳子。接骨木树丛从城墙的缝隙里生长出来,把它们的绿枝伸展到它们下面的那些低矮的小屋上。克努得的老板就住在这样的一座小屋里。在他睡觉的那个顶楼上——接骨木树就在他的床前垂下枝子。
他在这儿住过了一个夏天和冬天。不过当夏天到来的时候,他再也忍受不了。接骨木树在开着花,而这花香使他记起了故乡。他似乎回到了却格的花园里去。因此克努得就离开了他的主人,搬到住在离城墙较远的一个老板家去工作;这个屋子上面没有接骨木树。
他的作坊离一座古老的石桥很近,面对着一个老是发出嗡嗡声的水推磨房。外边有一条激流在许多房子之间冲过去。这些房子上挂着许多腐朽的阳台;它们好像随时要倒进水里去似的。这儿没有接骨木树——连栽着一点小绿植物的花钵子也没有。不过这儿有一株高大的老柳树。它紧紧地贴着那儿的一幢房子,生怕被水冲走。它像却格河边花园里的那棵柳树一样,也把它的枝子在激流上展开来。
是的,他从“接骨木树妈妈”那儿搬到“柳树爸爸”的近旁来了。这棵树引起了某种触动,尤其是在有月光的晚上。
这种丹麦的心情,在月光下面流露了出来。但是,使他感触的不是月光,不,是那棵老柳树。
他住不下去。为什么住不下去呢?请你去问那棵柳树。去问那棵开着花的接骨木树吧!因此他跟主人告别,跟纽伦堡告别,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他对谁也不提起约翰妮——他只是把自己的忧愁秘密地藏在心里。那两块姜饼的故事对他特别有深刻的意义。现在他懂得了那个男子为什么胸口上有一颗苦味的杏仁——他现在自己尝到这苦味了。约翰妮永远是那么温柔和善良,但她只是一块姜饼。
他背包的带子似乎在紧紧束缚着他,使他感到呼吸困难。他把它松开,但是仍然不感到舒畅。他的周围只有半个世界;另外的一半压在他的心里,这就是他的处境!
只有当他看到了一群高山的时候,世界才似乎对他扩大了一点。这时他的思想才向外面流露;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水。
阿尔卑斯山,对他说来,似乎是地球的一双敛着的翅膀。假如这双翅膀展开了,显示出一片黑森林、涌泉、云块和积雪的种种景色所组成的羽毛,那又会怎样呢?
在世界的末日那天,地球将会展开它庞大的翅膀,向天空飞去,同时在上帝的明朗的光中将会像肥皂泡似地爆裂!啊,唯愿现在就是最后的末日!
他静默地走过这块土地。在他看来,这块土地像一个长满了草的果木园。从许多屋子的木阳台上,忙着织丝带的女孩子们在对他点头。许多山峰在落日的晚霞中发出红光。当他看到深树林中的绿湖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却格湾的海岸。这时他感到一阵凄凉,但是他心中却没有痛苦。
莱茵河像一股很长的巨浪在滚流,在翻腾,在冲撞,在变成雪白的、闪光的云雾,好像云块就是在这儿制造出来似的。虹在它上面飘着,像一条解开了的缎带。他现在不禁想起了却格的水推磨坊和奔流着的、发出喧闹声的流水。
他倒是很愿意在这个安静的、菜茵河畔的城市里住下来的,可惜这儿的接骨木树和杨柳太多。因此他又继续向前走。他爬过巨大的高山,越过石峡,走过像燕子窝似的、贴在山边的山路。水在山峡里潺潺地流着,云块在他的下面飞着。在温暖夏天的太阳光下,他在光亮的蓟草上、石楠属植物上和雪上走着。他告别了北方的国家,来到了葡萄园和玉米田之间的栗树阴下。这些山是他和他的回忆之间的一座墙——他希望的也正是这样。
现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座美丽的、雄伟的城市——人们把它叫做米兰。他在这儿找到了一个德国籍的老板,同时也找到了工作。他们是一对和善的老年夫妇;他现在就在他们的作坊里工作着。这对老人很喜欢这个安静的工人。他的话讲得很少,但工作得很努力,同时过着一种虔诚的、基督徒的生活。就他自己说来,他也仿佛觉得上帝取去了他心中的一个重担子。
他最心爱的消遣是不时去参观那个雄伟的大理石教堂。在他看来,这教堂似乎是用他故国的雪所造成的,用雕像、尖塔和华丽的大厅所组合起来的。雪白的大理石雕像似乎在从每一个角落里、从每一个尖顶、从每一个拱门上对他微笑。他上面是蔚蓝的天空,他下面是这个城市和广阔的龙巴得平原。再朝北一点就是终年盖着雪的高山。他不禁想起了却格的教堂和布满了红色长春藤的红墙。不过他并不怀恋它们,他希望他被埋葬在这些高山的后面。
他在这儿住了一年。自从他离开家以后,三年己经过去了。有一天他的老板带他到城里去——不是到马戏场去看骑师的表演,不是的,而是去看一个大歌剧院。这是一个大建筑物,值得一看。它有七层楼,每层楼上都悬着丝织的帘子。从第一层楼到那使人一看就头昏的顶楼都坐满了华贵的仕女。她们的手中拿着花束,好像她们是在参加一个舞会似的。绅士们都穿着礼服,有许多还戴着金质或银质勋章。这地方非常亮,如同在最明朗的太阳光下ˉ样。响亮而悦耳的音乐奏起来了。这的确要比哥本哈根的剧院华丽得多!但是那却是约翰妮演出的地方;而这儿呢——是的,这真是像魔术一样——幕向两边分开了,约翰妮穿着丝绸,戴着金饰和皇冠也出现了。她的歌声在他听来只有上帝的安琪儿可以和她相比。她尽量走到舞台前面来,同时发出只有约翰妮才能发出的微笑。她的眼睛望着克努得。
可怜的克努得紧握着他主人的手,高声地喊出来:“约翰妮!”不过谁也听不见他。乐师在奏着响亮的音乐。老板只点点头,说:“是的,是的,她的名字是叫做约翰妮。”
于是他拿出一张节目单来,他指着她的名字——她的全名。
不,这不是一个梦!所有的人都在为她鼓掌,在对她抛掷着花朵和花环。每次她回到后台的时候,喝彩声就又把她叫出来,所以她不停地在走出走进。
在衔上,人们围着她的车子,欣喜若狂地拉着车子走。克努得站在最前面,也是最高兴的。当大家来到她那灯火通明的房子面前的时候,克努得紧紧地挤到她车子的门口。车门开了;她走了出来。灯光正照在她可爱的脸上,她微笑着,她温柔地向大家表示谢意,她显得非常感动。克努得朝她的脸上望,她也望着他,但是她不认识他。一位胸前戴有星章的绅士伸出他的手臂来扶她——大家都说,他们已经订婚了。
克努得回到家来,收拾好他的背包,他决定回到他的老家去,回到接骨木树和柳树那儿去——啊,回到那棵柳树下面去!
那对老年夫妇请他住下来,但是什么话也留不住他。他们告诉他,说是冬天快要到来了,山上已经下雪了。但是他说他可以背着背包,拄着拐杖,跟在慢慢前进的马车后面的车辙里走——因为这是唯一可走的路。
这样他就向山上走去,一会儿上爬,一会儿下坡。他的气力没有了,但是他还看不见一个村子或一间房屋。他不停地向北方走去。星星在他的头上出现了,他的脚在摇摆,他的头在发昏。在深深的山谷里,也有星星在闪耀着;天空也好像伸展到他的下面去了似的。他觉得他病了。他下面的星星越来越多,越闪越亮,而且还在前后移动。这原来是一个小小的城市;家家都点上了灯火。当他了解到这情况以后,他就鼓起他一点残留的气力,最后到达了一个简陋的客栈。
他在那儿呆了一天一夜,因为他的身体需要休息和恢复。天气转暖,冰雪正在融化,山谷里下起雨来。上午有一个奏手风琴的人来了,他奏起一支丹麦的家乡曲子,弄得克努得又住不下去了。他又踏上了北上的旅途,走了许多天,他匆忙地走着,好像想要在家里的人没有死完以前,赶回去似的。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他心中的渴望,谁也不会相信他心中的悲哀———个人的心中所能感觉到的、最深的悲哀。这种悲哀是不需要世人了解的,因为它并不有趣;也不需要朋友了解——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朋友。他是一个陌生人,在一些陌生的国度里旅行,向家乡,向北国走去。他在许多年以前、从他父母接到的唯一的一封信里,有这样的话语:“你和我们家里的人不一样,你不是一个纯粹的丹麦人。我们是太丹麦化了!你只喜欢陌生的国家!”这是他父母亲手写的——是的,他们最了解他!
现在是黄昏了。他在荒野的公路上向前走。天开始冷起来了。这地方渐渐变得很平坦,是一片田野和草原。路旁有一棵很大的柳树。一切景物是那么亲切,那么富有丹麦风味!他在柳树下坐下来。他感到疲倦,他的头向下垂,他的眼睛闭起来休息。但是他在冥冥中感到,柳树在向他垂下枝子。这树像一个威严的老人,一个“柳树爸爸”,它把它的困累了的儿子抱进怀里,把他送回到那有广阔的白色海岸的丹麦祖国去,送到却格去,送到他儿时的花园里去。
是的,他梦见这就是却格的那棵柳树。这老树正在世界各处奔走来寻找他,现在居然找到他了,把他带回到小溪旁边的那个小花园里来——约翰妮在这儿出现了;她全身穿着漂亮的衣服,头上戴着金冠,正如他上次见到她的那个样子。她对他喊道:“欢迎你!”
他面前立着两个奇怪的人形,不过比起他在儿时所看到的那个样子来,他们似乎是更像人了。他们也有些改变,但是他们仍然是两块姜饼,一男一女。他们现在是正面朝上,显出很快乐的样子。
“我们感谢你!”他们两人对克努得说。“你使我们有勇气讲出话来;你教导我们:一个人必须把心里想的事情自由地讲出来,否则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现在总算是有一个结果了——我们已经订了婚。”
于是他们就手挽着手在却格的街上走过去;他们无论从哪一面看都很像个样子;你在他们身上找不出一点儿毛病!他们一直向却格的教堂走去。克努得和约翰妮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也是手挽着手的。教堂仍然像过去一样,墙壁是红的,墙上布满了绿色的长春藤。教堂大门向两边分开,风琴奏起来了。男的和女的双双地在教堂的通道上走进去。
“主人请先进去!”那对姜饼恋人说,同时退向两边,让克努得和约翰妮先进去。
他们在圣坛前跪下来。约翰妮向克努得低下头来;冰冷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滚滚地往外流。这是她心里的冰——他热烈的爱情把它融化了;它现在滴到他灼热的脸上。于是他醒来了。他原来是在一个严冬的晚上,坐在一棵异国的老柳树下。一阵冰雹正在从云中打下来,打到他的脸上。
“这是我生命中最甜美的一个时刻!”他说,“而这却是一个梦!上帝啊,让我再梦下去吧!”
于是他又把他的眼睛闭起来,睡过去了,做起梦来。
天明的时候,落了一场雪。雪花卷到他的脚边,他睡着了。村人到教堂去做礼拜,发现路旁坐着一个手艺人。他已经死了,在这棵柳树下冻死了。
故事延伸阅读:
这个故事首先收录在1853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故事集》笫二辑里。这篇作品像《丑小鸭》一样,多少也带一点自传的性质,但它表现出安徒生的生活的另一个方面:爱情。他年轻时崇故和热爱瑞典著名的女歌唱珍妮·林德。林德也尊敬他,但是作为眷属,她却婉言拒绝了,只表示她愿意作他的一个好妹妹。在这个故事里,安徒生把这个意思借女主人公约翰妮的口复述了出来:“我将永远做你的一个好妹妹——你可以相信我。不过除此以外,我什么也办不到!”儿时的感情不管多么深,但进入杜会后,受种种社会条件的制约,也只有分道扬镳,各奔前程。这就是人生,只不过这个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太痴情了,结果形成了悲剧。安徒生没有走上这条道路,但他也终身未婚,当了一生老单身汉。
曾祖父十分随和、聪明和善良,我们都很尊敬他。本来,就我能回忆起来的,他是祖父或叫外公。但是自从我哥哥腓德烈的小儿子诞生到我们这个家庭以后,他便升格为曾祖父了。他在世时没有能够再往上升,他很喜欢我们大家,可是他似乎不很喜欢我们的时代。
“旧时代是最好的时代!”他说道。“那时很安稳很牢靠!而现在,干什么都拼命地奔波,什么事都颠三倒四。年轻人一说话就对国王评头论足,就好像国王和他是平辈。街上随便谁都可以把烂布浸上臭水,再把水拧到有身份的人的头上。”
讲这些话的时候,曾祖父总是脸红脖子粗的。但没过多久,他那和蔼的笑容又露出来了,于是他加上几句:“嗯,是啊!也许是我错了!我站在旧时代,在新时代里怎么也站不稳脚根。愿上帝指引我!”
曾祖父讲起旧时代的时候,旧时代好像又回到我身边来了。我幻想我坐在仆人跟从的金马车里,看到各个同业公会的人抬着自己行会的招牌,吹吹打打,手持着彩旗在街上走着。
我化了妆参加欢庆圣诞节的有趣晚会,玩罚物游戏。大家知道,那个时代也有可怕残酷的事,棒子、轮子上血肉横飞。可是残酷的事总有一种诱人、令人头脑清醒的东西。我还感受到了许多美好的事,想到丹麦贵族给予农民自由①,想到丹麦王储废除买卖奴隶②的事情。
听曾祖父讲他年轻时候的这些事很令人愉快。然而那个时代以前的时代才是最美好的时代,十分昌盛强大。
“那个时代很野蛮!”哥哥腓德烈说道。“谢天谢地我们已经脱离了那个时代!”他直截了当地对曾祖父说。这虽然不太成体统,可是我还是很尊敬腓德烈的。他是我最大的哥哥,他说,他满可以做我的父亲,他是很喜欢开玩笑的。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得分最高,他在父亲的办公室里也表现得很能干,不久就可以参加父亲的生意了。曾祖父最喜欢找他来聊天,可是他们总是争辩不休。他们两人互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全家人都这么说。不过虽然我年纪很小,我仍然很快就感觉到,他们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
曾祖父睁大炯炯有神的眼睛听腓德烈讲或读关于科学上取得进步的事;关于大自然威力的新发现;关于我们时代的一切奇异的事情。
“人类变得更加聪明了,可是却没有变得更好!”曾祖父会这样说,“他们发明了最可怕的武器互相残杀。”
“这样战争结束得更快了!”腓德烈说道。“人们不用再等七年才能重享和平幸福③!
世界太冲动了,不时总得放掉点血,这是必要的!”
一天腓德烈对他讲了发生在我们时代一个小城市里的真人真事。市长的钟——市政厅上面的那只大钟,为城市和市民报时。钟走得不那么准,不过全市都按它报的时办事。这时火车来到了这个国家。火车是和各国都相连的,所以人们必须知道准确的时间,否则便会撞车。火车站有一个依照阳光定时的钟,走得很准。但市长却没有,现在全城的人都按照火车站的钟办事。
我笑了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可是曾祖父不笑,他变得严肃起来。
从前有一座古老的房子;它的四周环绕着一条泥泞的壕沟,沟上有一座吊桥,这座桥吊着的时候比放下的时候多,因为平时来访的客人并没有多少算得上是贵客。屋檐下有许多专为开枪用的枪眼——如果敌人走得很近的话,也可以从这些枪眼里把开水或白热的铅淋到他们头上去。屋子里的梁都很高;这是很好的,因为炉子里烧着粗大而潮湿的木头,这样就可以使炉子里的烟有地方可去。墙上挂着的是一些穿着铠甲的男人的画像,以及庄严的、穿着一大堆衣服的太太们的画像。不过他们之中最尊贵的一位仍然住在这里。她叫做美特·莫根斯。她是这个公馆里的女主人。
有一天晚上来了一群强盗。他们打死了她家里的三个人,还加上一条看家狗。接着他们就用拴狗的链子把美特太太套在狗屋上;他们自己则在客厅里坐下来,喝着从她的酒窖里取出来的酒——都是非常好的麦芽酒。
美特太太被狗链子套着,但是她却不能做出狗吠声来。
强盗的小厮走到她身边来。他是在偷偷地走,因为他决不能让别人看见,否则别人就会把他打死。
“美特·莫根斯太太!”小厮说,“你记不记得,你的丈夫活着的时候,我的父亲得骑上木马①?那时你替他求情,但是没有结果。他只好骑,一直骑到他变成残废。但是你偷偷地走过来,像我现在一样;你亲手在他的脚下垫两块石头,使他能够得到休息。谁也没有看见这件事情,或者人们看见了也装做没看见。你那时是一个年轻的仁慈的太太。这件事情是我的父亲告诉我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是我并没有忘记!美特·莫根斯太太,现在我要释放你!”
①骑木马(Traehest)是古时的一种刑罚。犯人被绑在一个木凳子上,脚不落地,非常痛苦。
他们两人从马厩里牵出马来,在风雨中骑走了,并且得到了人们善意的帮助。
“我为那个老人帮的一点小忙,现在所得到的报酬倒是不少!”美特·莫根斯说。
“不说并不等于忘记!”小厮说。
强盗们后来都得到了绞刑的处罚。
另外还有一幢老房子;它现在仍然存在。它不是属于美特·莫根斯太太的,而是属于另外一个贵族家庭。
事情发生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太阳照着塔上的金顶,长满了树的小岛浮在水上像一些花束,野天鹅在这些岛的周围
游来游去。花园里长着许多玫瑰。屋子的女主人本身就是一朵最美丽的玫瑰,它在快乐中——在与人为善的快乐中——射出光辉。她所做的好事并不表现在世人的眼中,而是藏在人的心里——藏着并不等于忘记。
她现在从这屋子走到田野上一个孤独的小茅棚子里去。茅棚里住着一个穷困的、瘫痪的女子。小房间里的窗子是向北开的,太阳光照不进来。她只能看见被一道很高的沟沿隔断的一小片田野。可是今天有太阳光射进来。她的房间里有上帝的温暖的、快乐的阳光射进来。阳光是从南边的窗子射进来的,而南边起初有一堵墙。
这个瘫痪病患者坐在温暖的太阳光里,望着树林和海岸。世界现在变得这样广阔和美丽,而这只须那幢房子里的好太太说一句话就可以办得到。
从前有一个女人,她非常希望有一个丁点儿小的孩子。但是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可以得到。因此她就去请教一位巫婆。她对巫婆说:
“我非常想要有一个小小的孩子!你能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得到一个吗?”
“嗨!这容易得很!”巫婆说。“你把这颗大麦粒拿去吧。它可不是乡下人的田里长的那种大麦粒,也不是鸡吃的那种大麦粒啦。你把它埋在一个花盆里。不久你就可以看到你所要看的东西了。”
“谢谢您,”女人说。她给了巫婆三个银币。于是她就回到家来,种下那颗大麦粒。不久以后,一朵美丽的大红花就长出来了。它看起来很像一朵郁金香,不过它的叶子紧紧地包在一起,好像仍旧是一个花苞似的。
“这是一朵很美的花,”女人说,同时在那美丽的、黄而带红的花瓣上吻了一下。不过,当她正在吻的时候,花儿忽然劈啪一声,开放了。人们现在可以看出,这是一朵真正的郁金香。但是在这朵花的正中央,在那根绿色的雌蕊上面,坐着一位娇小的姑娘,她看起来又白嫩,又可爱。她还没有大拇指的一半长,因此人们就将她叫做拇指姑娘。
拇指姑娘的摇篮是一个光得发亮的漂亮胡桃壳,她的垫子是蓝色紫罗兰的花瓣,她的被子是玫瑰的花瓣。这就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但是白天她在桌子上玩耍——在这桌子上,那个女人放了一个盘子,上面又放了一圈花儿,花的枝干浸在水里。水上浮着一起很大的郁金香花瓣。拇指姑娘可以坐在这花瓣上,用两根白马尾作桨,从盘子这一边划到那一边。这样儿真是美丽啦!她还能唱歌,而且唱得那么温柔和甜蜜,从前没有任何人听到过。
一天晚上,当她正在她漂亮的床上睡觉的时候,一个难看的癞蛤蟆从窗子外面跳进来了,因为窗子上有一块玻璃已经破了。这癞蛤蟆又丑又大,而且是粘糊糊的。她一直跳到桌子上。拇指姑娘正睡在桌子上鲜红的玫瑰花瓣下面。
“这姑娘倒可以做我儿子的漂亮妻子哩,”癞蛤蟆说。于是她一把抓住拇指姑娘正睡着的那个胡桃壳,背着它跳出了窗子,一直跳到花园里去。
花园里有一条很宽的小溪在流着。但是它的两岸又低又潮湿。癞蛤蟆和她的儿子就住在这儿。哎呀!他跟他的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也长得奇丑不堪。“阁阁!阁阁!呱!呱!呱!”当他看到胡桃壳里的这位美丽小姑娘时,他只能讲出这样的话来。
“讲话不要那么大声啦,要不你就把她吵醒了,”老癞蛤蟆说。“她还可以从我们这儿逃走,因为她轻得像一起天鹅的羽毛!我们得把她放在溪水里睡莲的一起宽叶子上面。她既然是这么娇小和轻巧,那片叶子对她说来可以算做是一个岛了。她在那上面是没有办法逃走的。在这期间我们就可以把泥巴底下的那间好房子修理好——你们俩以后就可以在那儿住下来过日子。”
小溪里长着许多叶子宽大的绿色睡莲。它们好像是浮在水面上似的。浮在最远的那片叶子也就是最大的一起叶子。老癞蛤蟆向它游过去,把胡桃壳和睡在里面的拇指姑娘放在它上面。
这个可怜的、丁点小的姑娘大清早就醒来了。当她看见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就不禁伤心地哭起来,因为这片宽大的绿叶子的周围全都是水,她一点也没有办法回到陆地上去。
老癞蛤蟆坐在泥里,用灯芯草和黄睡莲把房间装饰了一番——有新媳妇住在里面,当然应该收拾得漂亮一点才对。随后她就和她的丑儿子向那片托着拇指姑娘的叶子游去。他们要在她没有来以前,先把她的那张美丽的床搬走,安放在洞房里面。这个老癞蛤蟆在水里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同时说:“这是我的儿子;他就是你未来的丈夫。你们俩在泥巴里将会生活得很幸福的。”
“阁!阁!呱!呱!呱!”这位少爷所能讲出的话,就只有这一点。他们搬着这张漂亮的小床,在水里游走了。拇指姑娘独自坐在绿叶上,不禁大哭起来,因为她不喜欢跟一个讨厌的癞蛤蟆住在一起,也不喜欢有那一个丑少爷做自己的丈夫。在水里游着的一些小鱼曾经看到过癞蛤蟆,同时也听到过她所说的话。因此它们都伸出头来,想瞧瞧这个小小的姑娘。它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非常美丽,因而它们非常不满意,觉得这样一个人儿却要下嫁给一个丑癞蛤蟆,那可不成!这样的事情决不能让它发生!它们在水里一起集合到托着那片绿叶的梗子的周围——小姑娘就住在那上面。它们用牙齿把叶梗子咬断了,使得这片叶子顺着水流走了,带着拇指姑娘流走了,流得非常远,流到癞蛤蟆完全没有办法达到的地方去。
拇指姑娘流过了许许多多的地方。住在一些灌木林里的小鸟儿看到她,都唱道:“多么美丽的一位小姑娘啊!”
叶子托着她漂流,越流越远;最后拇指姑娘就漂流到外国去了。
一只很可爱的白蝴蝶不停地环绕着她飞,最后就落到叶子上来,因为它是那么喜欢拇指姑娘;而她呢,她也非常高兴,因为癞蛤蟆现在再也找不着她了。同时她现在所流过的这个地带是那么美丽——太阳照在水上,正像最亮的金子。她解下腰带,把一端系在蝴蝶身上,把另一端紧紧地系在叶子上。叶子带着拇指姑娘一起很快地在水上流走了,因为她就站在叶子的上面。
这时有一只很大的金龟子飞来了。他看到了她。他立刻用他的爪子抓住她纤细的腰,带着她一起飞到树上去了。但是那片绿叶继续顺着溪流游去,那只蝴蝶也跟着在一起游,因为他是系在叶子上的,没有办法飞开。
天啦!当金龟子带着她飞进树林里去的时候,可怜的拇指姑娘该是多么害怕啊!不过她更为那只美丽的白蝴蝶难过。她已经把他紧紧地系在那*?叶子上,如果他没有办法摆脱的话,就一定会饿死的。但是金龟子一点也不理会这情况,他和她一块儿坐在树上最大的一张绿叶子上,把花里的蜜糖拿出来给她吃,同时说她是多么漂亮,虽然她一点也不像金龟子。不多久,住在树林里的那些金龟子全都来拜访了。他们打量着拇指姑娘。金龟子小姐们耸了耸触须,说:
“嗨,她不过只有两条腿罢了!这是怪难看的。”
“她连触须都没有!”她们说。
“她的腰太细了——呸!她完全像一个人——她是多么丑啊!”所有的女金龟子们齐声说。
然而拇指姑娘确是非常美丽的。甚至劫持她的那只金龟子也不免要这样想。不过当大家都说她是很难看的时候,他最后也只好相信这话了,他也不愿意要她了!她现在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带着她从树上一起飞下来,把她放在一朵雏菊上面。她在那上面哭得怪伤心的,因为她长得那么丑,连金龟子也不要她了。可是她仍然是人们所想象不到的一个最美丽的人儿,那么娇嫩,那么明朗,像一起最纯洁的玫瑰花瓣。
整个夏天,可怜的拇指姑娘单独住在这个巨大的树林里。她用草叶为自己编了一张小床,把它挂在一起大牛蒡叶底下,她使得雨不致淋到她身上。她从花里取出蜜来作为食物,她的饮料是每天早晨凝结在叶子上的露珠。夏天和秋天就这么过去了。现在,冬天——那又冷又长的冬天——来了。那些为她唱着甜蜜的歌的鸟儿现在都飞走了。树和花凋零了。那片大的牛蒡叶——她一直是在它下面住着的——也卷起来了,只剩下一根枯黄的梗子。她感到十分寒冷。因为她的衣服都破了,而她的身体又是那么瘦削和纤细——可怜的拇指姑娘啊!她一定会冻死的。雪也开始下降,每朵雪花落到她身上,就好像一个人把满铲子的雪块打到我们身上一样,因为我们高大,而她不过只有一寸来长。她只好把自己裹在一片干枯的叶子里,可是这并不温暖——她冻得发抖。
在她现在来到的这个树林的附近,有一块很大的麦田;不过田里的麦子早已经收割了。冻结的地上只留下一些光赤的麦茬儿。对她说来,在它们中间走过去,简直等于穿过一起广大的森林。啊!她冻得发抖,抖得多厉害啊!最后她来到了一只田鼠的门口。这就是一棵麦茬下面的一个小洞。田鼠住在那里面,又温暖,又舒服。她藏有整整一房间的麦子,她还有一间漂亮的厨房和一个饭厅。可怜的拇指姑娘站在门里,像一个讨饭的穷苦女孩子。她请求施舍一颗大麦粒给她,因为她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一丁点儿东西。
“你这个可怜的小人儿,”田鼠说——因为她本来是一个好心肠的老田鼠——“到我温暖的房子里来,和我一起吃点东西吧。”
因为她现在很喜欢拇指姑娘,所以她说:“你可以跟我住在一块,度过这个冬天,不过你得把我的房间弄得干净整齐,同时讲些故事给我听,因为我就是喜欢听故事。”
这个和善的老田鼠所要求的事情,拇指姑娘都一一答应了。她在那儿住得非常快乐。
“不久我们就要有一个客人来,”田鼠说。“我的这位邻居经常每个星起来看我一次,他住的比我舒服得多,他有宽大的房间,他穿着非常美丽的黑天鹅绒袍子。只要你能够得到他做你的丈夫,那么你一辈子可就享用不尽了。不过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你得讲一些你所知道的、最美的故事给他听。”
拇指姑娘对于这事没有什么兴趣。她不愿意跟这位邻居结婚,因为他是一只鼹鼠。他穿着黑天鹅绒袍子来拜访了。田鼠说,他是怎样有钱和有学问,他的家也要比田鼠的大20倍;他有很高深的知识,不过他不喜欢太阳和美丽的花儿;而且他还喜欢说这些东西的坏话,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们。
拇指姑娘得为他唱一曲歌儿。她唱了《金龟子呀,飞走吧!》,又唱了《牧师走上草原》。因为她的声音是那么美丽,鼹鼠就不禁爱上她了。不过他没有表示出来,因为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
最近他从自己房子里挖了一条长长的地道,通到她们的这座房子里来。他请田鼠和拇指姑娘到这条地道里来散步,而且只要她们愿意,随时都可以来。不过他忠告她们不要害怕一只躺在地道里的死鸟。他是一只完整的鸟儿,有翅膀,也有嘴。没有疑问,他是不久以前、在冬天开始的时候死去的。他现在被埋葬的这块地方,恰恰被鼹鼠打穿了成为地道。鼹鼠嘴里衔着一根引火柴——它在黑暗中可以发出闪光。他走在前面,为她们把这条又长又黑的地道照明。当她们来到那只死鸟躺着的地方时,鼹鼠就用他的大鼻子顶着天花板,朝上面拱着土,拱出一个大洞来。阳光就通过这洞口射进来。在地上的正中央躺着一只死了的燕子,他的美丽的翅膀紧紧地贴着身体,小腿和头缩到羽毛里面:这只可怜的鸟儿无疑地是冻死了。这使得拇指姑娘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非常喜爱一切鸟儿。的确,他们整个夏天对她唱着美妙的歌,对她喃喃地讲着话。不过鼹鼠用他的短腿子一推,说:“他现在再也不能唱什么了!生来就是一只小鸟——这该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儿!谢天谢地,我的孩子们将不会是这样。像这样的一只鸟儿,什么事也不能做,只会唧唧喳喳地叫,到了冬天就不得不饿死了!”
“是的,你是一个聪明人,说得有道理,”田鼠说。“冬天一到,这些‘唧唧喳喳’的歌声对于一只雀子有什么用呢?他只有挨饿和受冻的一条路。不过我想这就是大家所谓的了不起的事情吧!”
拇指姑娘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当他们两个人把背掉向这燕子的时候,她就弯下腰来,把盖在他头上的那一簇羽毛温柔地向旁边拂了几下,同时在他闭着的双眼上轻轻地接了一个吻。
“在夏天对我唱出那么美丽的歌的人也许就是他了,”她想。“他不知给了我多少快乐——他,这只亲爱的、美丽的鸟儿!”
鼹鼠现在把那个透进阳光的洞口又封闭住了;然后他就陪着这两位小姐回家。但是这天晚上拇指姑娘一忽儿也睡不着。她爬起床来,用草编成了一张宽大的、美丽的毯子。她拿着它到那只死了的燕子的身边去,把他的全身盖好。她同时还把她在田鼠的房间里所寻到的一些软棉花裹在燕子的身上,好使他在这寒冷的地上能够睡得温暖。
“再会吧,你这美丽的小鸟儿!”她说。“再会吧!在夏天,当所有的树儿都变绿了的时候,当太阳光温暖地照着我们的时候,你唱出美丽的歌声——我要为这感谢你!”于是她把头贴在这鸟儿的胸膛上。她马上惊恐起来,因为他身体里面好像有件什么东西在跳动,这就是鸟儿的一颗心。这鸟儿并没有死,他只不过是躺在那儿冻得失去了知觉罢了。现在他得到了温暖,所以又活了起来。
在秋天,所有的燕子都向温暖的国度飞去。不过,假如有一只掉了队,他就会遇到寒冷,于是他就会冻得落下来,像死了一样;他只有躺在他落下的那块地上,让冰冻的雪花把他全身盖满。
拇指姑娘真是抖得厉害,因为她是那么惊恐;这鸟儿,跟只有寸把高的她比起来,真是太庞大了。可是她鼓起勇气来。她把棉花紧紧地裹在这只可怜的鸟儿的身上;同时她把自己常常当作被盖的那张薄荷叶拿来,覆在这鸟儿的头上。
第二天夜里,她又偷偷地去看他。他现在已经活了,不过还是有点昏迷。他只能把眼睛微微地睁开一忽儿,望了拇指姑娘一下。拇指姑娘手里拿着一块引火柴站着,因为她没有别的灯盏。
“我感谢你——你,可爱的小宝宝!”这只身体不太好的燕子对她说,“我现在真是舒服和温暖!不久就可以恢复体力,又可以飞了,在暖和的阳光中飞了。”
“啊,”她说。“外面是多么冷啊。雪花在飞舞,遍地都在结冰。还是请你睡在你温暖的床上吧,我可以来照料你呀。”
她用花瓣盛着水送给燕子。燕子喝了水以后,就告诉她说,他有一个翅膀曾经在一个多刺的灌木林上擦伤了,因此不能跟别的燕子们飞得一样快;那时他们正在远行,飞到那辽远的、温暖的国度里去。最后他落到地上来了,可是其余的事情他现在就记不起来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样来到了这块地方的。
燕子在这儿住了一整个冬天。拇指姑娘待他很好,非常喜欢他,鼹鼠和田鼠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事,因为他们不喜欢这只可怜的、孤独的燕子。
当春天一到来,太阳把大地照得很温暖的时候,燕子就向拇指姑娘告别了。她把鼹鼠在顶上挖的那个洞打开。太阳非常明亮地照着他们。于是燕子就问拇指姑娘愿意不愿意跟他一起离开:她可以骑在他的背上,这样他们就可以远远地飞走,飞向绿色的树林里去。不过拇指姑娘知道,如果她这样离开的话,田鼠就会感到痛苦的。
“不成,我不能离开!”拇指姑娘说。
“那么再会吧,再会吧,你这善良的、可爱的姑娘!”燕子说。于是他就向太阳飞去。拇指姑娘在后面望着他,她的两眼里闪着泪珠,因为她是那么喜爱这只可怜的燕子。
“滴丽!滴丽!”燕子唱着歌,向一个绿色的森林飞去。
拇指姑娘感到非常难过。田鼠不许她走到温暖的太阳光中去。在田鼠屋顶上的田野里,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对于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子说来,这麦子简直是一起浓密的森林,因为她究竟不过只有一寸来高呀。
“在这个夏天,你得把你的新嫁衣缝好!”田鼠对她说,因为她的那个讨厌的邻居——那个穿着黑天鹅绒袍子的鼹鼠——已经向她求婚了。“你得准备好毛衣和棉衣。当你做了鼹鼠太太以后,你应该有坐着穿的衣服和睡着穿的衣服呀。”
拇指姑娘现在得摇起纺车来。鼹鼠聘请了四位蜘蛛,日夜为她纺纱和织布。每天晚上鼹鼠来拜访她一次。鼹鼠老是在咕噜地说:等到夏天快要完的时候,太阳就不会这么热了;现在太阳把地面烤得像石头一样硬。是的,等夏天过去以后,他就要跟拇指姑娘结婚了。不过她一点也不感到高兴,因为她的确不喜欢这位讨厌的鼹鼠。每天早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每天黄昏,当太阳落下的时候,她就偷偷地走到门那儿去。当风儿把麦穗吹向两边,使得她能够看到蔚蓝色的天空的时候,她就想象外面是非常光明和美丽的,于是她就热烈地希望再见到她的亲爱的燕子。可是这燕子不再回来了,无疑地,他已经飞向很远很远的、美丽的、青翠的树林里去了。现在是秋天了,拇指姑娘的全部嫁衣也准备好了。
“四个星期以后,你的婚礼就要举行了,”田鼠对她说。但是拇指姑娘哭了起来,说她不愿意和这讨厌的鼹鼠结婚。
“胡说!”田鼠说,“你不要固执;不然的话,我就要用我的白牙齿来咬你!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你得和他结婚!就是皇后也没有他那样好的黑天鹅绒袍子哩!他的厨房和储藏室里都藏满了东西。你得到这样一个丈夫,应该感谢上帝!”
现在婚礼要举行了。鼹鼠已经来了,他亲自来迎接拇指姑娘。她得跟他生活在一起,住在深深的地底下,永远也不能到温暖的太阳光中来,因为他不喜欢太阳。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现在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现在不得不向那光耀的太阳告别——这太阳,当她跟田鼠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还能得到许可在门口望一眼。
“再会吧,您,光明的太阳!”她说着,同时向空中伸出双手,并且向田鼠的屋子外面走了几步——因为现在大麦已经收割了,这儿只剩下干枯的茬子。“再会吧,再会吧!”她又重复地说,同时用双臂抱住一朵还在开着的小红花。“假如你看到了那只小燕子的话,我请求你代我向他问候一声。”
“滴丽!滴丽!”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头上叫起来。她抬头一看,这正是那只小燕子刚刚在飞过。他一看到拇指姑娘,就显得非常高兴。她告诉他说,她多么不愿意要那个丑恶的鼹鼠做她的丈夫啊;她还说,她得住在深深的地底下,太阳将永远照不进来。一想到这点,她就忍不住哭起来了。
“寒冷的冬天现在要到来了,”小燕子说。“我要飞得很远,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你可以骑在我的背上!你用腰带紧紧地把你自己系牢。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丑恶的鼹鼠,从他黑暗的房子飞走——远远地、远远地飞过高山,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那儿的太阳光比这儿更美丽,那儿永远只有夏天,那儿永远开着美丽的花朵。跟我一起飞吧,你,甜蜜的小拇指姑娘;当我在那个阴惨的地洞里冻得僵直的时候,你救了我的生命!”
“是的,我将和你一块儿去!”拇指姑娘说。她坐在这鸟儿的背上,把脚搁在他展开的双翼上,同时把自己用腰带紧紧地系在他最结实的一根羽毛上。这么着,燕子就飞向空中,飞过森林,飞过大海,高高地飞过常年积雪的大山。在这寒冷的高空中,拇指姑娘冻得抖起来。但是这时她就钻进这鸟儿温暖的羽毛里去。她只是把她的小脑袋伸出来,欣赏她下面的美丽风景。
最后他们来到了温暖的国度。那儿的太阳比在我们这里照得光耀多了,天似乎也是加倍地高。田沟里,篱笆上,都生满了最美丽的绿葡萄和蓝葡萄。树林里处处悬挂着柠檬和橙子。空气里飘着桃金娘和麝香的香气;许多非常可爱的小孩子在路上跑来跑去,跟一些颜色鲜艳的大蝴蝶儿一块儿嬉戏。可是燕子越飞越远,而风景也越来越美丽。在一个碧蓝色的湖旁有一丛最可爱的绿树,它们里面有一幢白得放亮的、大理石砌成的、古代的宫殿。葡萄藤围着许多高大的圆柱丛生着。它们的顶上有许多燕子窠。其中有一个窠就是现在带着拇指姑娘飞行的这只燕子的住所。
“这儿就是我的房子,”燕子说。“不过,下面长着许多美丽的花,你可以选择其中的一朵;我可以把你放在它上面。那么你要想住得怎样舒服,就可以怎样舒服了。”
“那好极了,”她说,拍着她的一双小手。
那儿有一根巨大的大理石柱。它已经倒在地上,并且跌成了三段。不过在它们中间生出一朵最美丽的白色鲜花。燕子带着拇指姑娘飞下来,把她放在它的一起宽阔的花瓣上面。这个小姑娘感到多么惊奇啊!在那朵花的中央坐着一个小小的男子!——他是那么白皙和透明,好像是玻璃做成的。他头上戴着一顶最华丽的金制王冠,他肩上生着一双发亮的翅膀,而他本身并不比拇指姑娘高大。他就是花中的安琪儿。(注:安琪儿就是天使。在西方文艺中,天使的形象一般是长着一对翅膀的小孩子。)每一朵花里都住着这么一个小小的男子或妇人。不过这一位却是他们大家的国王。
“我的天啦!他是多么美啊!”拇指姑娘对燕子低声说。这位小小的王子非常害怕这只燕子,因为他是那么细小和柔嫩,对他说来,燕子简直是一只庞大的鸟儿。不过当他看到拇指姑娘的时候,他马上就变得高兴起来:她是他一生中所看到的一位最美丽的姑娘。因此他从头上取下金王冠,把它戴到她的头上。他问了她的姓名,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夫人——这样她就可以做一切花儿的皇后了。这位王子才真配称为她的丈夫呢,他比*?癞蛤蟆的儿子和那只穿大黑天鹅绒袍子的鼹鼠来,完全不同!因此她就对这位逗她喜欢的王子说:“我愿意。”这时每一朵花里走出一位小姐或一位男子来。他们是那么可爱,就是看他们一眼也是幸福的。他们每人送了拇指姑娘一件礼物,但是其中最好的礼物是从一只大白蝇身上取下的一对翅膀。他们把这对翅膀安到拇指姑娘的背上,这么着,她现在就可以在花朵之间飞来飞去了。这时大家都欢乐起来。燕子坐在上面自己的窠里,为他们唱出他最好的歌曲。然后在他的心里,他感到有些悲哀,因为他是那么喜欢拇指姑娘,他的确希望永远不要和她离开。
“你现在不应该再叫拇指姑娘了!”花的安琪儿对她说。“这是一个很丑的名字,而你是那么美丽!从今以后,我们要把你叫玛娅(注:在希腊神话里,玛娅(Maja)是顶天的巨神阿特拉斯(Atlas)和平勒俄涅(Pleione)所生的七位女儿中最大的一位,也是最美的一位。这七位姊妹和她们的父母一起代表金牛宫(Taurus)中九颗最明亮的星星。它们在五月间(收获时期)出现,在10月间(第二次播种时期)隐藏起来。)。”
“再会吧!再会吧!”那只小燕子说。他又从这温暖的国度飞走了,飞回到很远很远的丹麦去。在丹麦,他在一个会写童话的人的窗子上筑了一个小窠。他对这个人唱:“滴丽!滴丽!”我们这整个故事就是从他那儿听来的。(1835年)
这篇童话发表于1835年哥本哈根出版的《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里。它既是童话,又是诗,因为它的情节美丽动人,同时又有很浓厚的诗意。拇指姑娘虽然身材小得微不足道,生活环境也很艰苦,但她却具有伟大高超的理想:她向往光明和自由。此外,她还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田鼠和鼹鼠的生活可算很不错了,吃不完,用不尽,对在阴暗的地洞里的生活他们非常满足。但拇指姑娘讨厌在这种庸俗的、自私的、没有阳光的泥巴底下过日子,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还尽量关心别人。她尽一切力量救活了生命垂危的燕子。最后她终于能和燕子一道,飞到一个自由、美丽的国度里去,过着幸福的生活。
每把钥匙都有自己的故事,而钥匙的种类很多:内侍长的钥匙,开钟的钥匙,圣彼得的钥匙①。我们可以讲讲所有的钥匙,不过现在我们只讲内侍长的大门钥匙。
它生在锁匠家里。不过那铁匠抓住它又锤又锉,它还以为自己是在铁匠那里出生的呢。
放在裤兜里,它太大了点,于是不得不装在衣兜里。在那里,它时常躺在黑暗中,不过它在墙上还有自己固定的位置,那是内侍长童年时代的画像旁;内侍长那时的模样活像一个有皱褶的肉丸子。
人们说,每个人都随着自己出生的星座而形成一定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历书上记着这些星座:金牛座、处女座、天蝎座等等,内侍长夫人没有提到上述的这些。她说,她丈夫是生在“手推车座”下的,他总得要由人推着往前走。
他的父亲把他推进了一个办公室,他的母亲把他推进婚事里,他的妻子把他推上去当了内侍长。但是最后这件事她没有讲,她是一个很有心计、很和善的人,该沉默的时候便闭口不言,该讲该推的时候便讲便推。
现在他年事已高,“体态匀称”,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一位有知识、喜幽默、通晓钥匙的行家里手。往后我们会知道得更清楚。他的心情总是十分愉快。他见了谁都喜欢,都巴不得跟他们聊上一阵。若是他进城去,要不是他老妈妈②在后面推他,就很难把他弄回家的。他总要和他遇到的每一个熟人聊天。他的熟人很多,这样一来便误了吃饭的时间。内侍长夫人在窗口张望。“他来了!”她对女仆说道:“把锅支上!——他站住了,和一个人在聊天,把锅拿下来,要不然菜烧得太烂了!——现在他可来了,是的,把锅再支上!”然而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可以站在自家的窗子下朝上点头,可是只要这时走过一位熟人,他就不得不和他说上几句。要是正在他和这个人聊着的时候又来了第二位熟人,那他手拉住第一位的衣扣,握着第二位的手,同时还和从身边走过的第三位打招呼。
这是对内侍长夫人的耐心的考验。“内侍长!”她喊了起来,“是啊,这个人是生在‘手推车座’下的,若是不推他,他是不会往前走的!”
他很喜欢逛书店,看看书,翻翻杂志。他给书店老板一点酬谢,为了允许他把新书带回家来读。就是说,允许他把书的直边裁开,但是不许把书上面的横边裁开③,因为那样一来,那书便不能当新书出卖了。不论怎么说他都是一份有益于大家的活报纸。他知道关于订婚、结婚、丧葬、书报上的杂谈及街头巷尾的闲话。是啊,他能对无人知晓的事情作出种种神秘的暗示让人知道。这样的事,他是从大门钥匙那里得来的。
他们还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时,内侍长就住在自己的大宅院里了。从那时起,他们便总是用那把钥匙。不过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把钥匙的威力,后来他们才懂得这种威力的。那是腓德烈六世④的时代。哥本哈根当时还没有煤气,用的是油烛。那时还没有趣福里⑤和卡新诺⑥,没有电车,没有火车。和现在比起来,没有多少游乐场所。到了星期天大家都出城到互济教堂公园⑦去,读一读墓志,坐在草地上,吃着用篮子带去的食品,再喝点烧酒。再不然去腓德烈斯贝公园⑧,在皇宫前面有皇家卫队的军乐团演奏,许多人在那里看皇室的人在那条窄小的河里划船,船由老国王掌舵。他和王后向所有的人——不论什么身份,都打招呼致意。此外,城里的有钱人还到这里来喝午茶。他们可以从公园外的一个小农舍里得到开水,不过茶具得自己带上。
小精灵你是知道的,可是你知道太太——花匠的太太吗?她有学问,能背诗,自己还能轻松自如地写诗。只是那写作的韵律,她把它叫做“丁当响”的那东西,却很令她伤脑筋。
她有写作的才能,有讲话的才能,她满可以成为一位牧师,至少当一位牧师的妻子。
“穿着星期日盛装的大地真漂亮!”她说道。她把这个想法写成了文字,还让它“丁当响”,凑成了一篇美丽的长诗。专科学生吉瑟俄普先生——这个名字和这个故事没有关系——是她的外甥,来花匠家串门。他听了太太的诗,觉得很好。他说真不错。“你很有灵气,舅妈!”他说道。
“别瞎说了!”花匠说道。“别把这东西灌给她!妇人重要的是身体,要有像样的身体。看着你的锅去吧,别让粥焦了。”“我拿块木炭便可以去掉粥的焦味!”太太说,“你身上的焦味,我吻一下便可以去掉。人家都以为你只想着白菜土豆,可你喜欢花呢!”于是她便吻了他一下。“花就是灵气呢!”她说道。
“看着你的锅去吧!”他说道,走进园子里去了。那是他的锅,他照料着它。
但是,专科学生却和太太坐在一起,和太太谈话。对她那句精彩的话“大地真漂亮”发表了一大通议论,当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
“大地真漂亮,治理它吧,有人这么说①,我们成了主人。有的用精神,有的以身躯来当主人,有的降生在世上就像一个惊叹号,有的像一个破折号。人们要问,他干什么来了?一个当主教,另一个只是个穷专科学生,但是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大地是漂亮的,总是穿着星期日盛装!这本身就是发人深思的诗,舅妈,这里面充满了感情和地理知识。”
“您有灵气,吉瑟俄普先生!”太太说道。“很有灵气,这我可以向您保证!听君一席高论,对自己便完全清楚了。”他们继续谈下去,十分有趣,十分美妙。但是在厨房里另有一位在谈话,那便是那穿灰衣戴红帽的小精灵。你是知道他的!小精灵坐在厨房里看着饭锅。他在说话,可是除了被太太称作“奶油小偷”的那只大黑猫外,谁也没有听到他的话。
小精灵对太太十分气愤,因为她不相信他的存在,他知道。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可是凭她那渊博的学识,她总应该知道他是存在的,总该给他一些注意。圣诞夜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分给他哪怕一小匙粥。这粥他的先人总是分得到的,分粥的还总是一些没有学识的夫人;粥里漂着厚厚的一层黄油和奶油。那只猫一听到这些,口水便流到小胡子上。
“她说我只是一个概念!”小精灵说道。“这可是超出我的全部概念之外的!她否认我嘛!我听到过这话,现在又听到了。她坐在那里跟那个专整治小孩的人,那个专科学生瞎聊。我对老爹说,‘当心你的锅!’她不理会。现在我要让它潽出来。”
小精灵吹着火,火燎得高高的,发着亮光。“苏——噜——潽”锅溢出来了。
那是冬季。地上覆盖着一层雪,就像是一块用山石凿成的大理石似的。天高气爽,风尖锐得像矮神①锤炼成的匕首;一棵棵树像白珊瑚似地立着,像繁花满树的杏枝。这里清新得就和在高高的阿尔卑斯山上一样。夜晚天上闪烁着北极光和无数眨着眼的繁星,煞是好看。
风暴起了,乌云升起,抖散漫天的鹅绒。雪花纷纷飘落,填平了崎岖不平的道路,盖住了房屋,铺满了开阔的田野和封闭的街巷。但是我们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坐在熊熊的火炉旁,有人在讲古。我们听到了这样一段英雄的故事:
在宽阔的大海边有一座巨冢,子夜时分在这座巨冢上坐着被埋在里面的那位英雄的幽灵。他曾是一位国君,他的额上金环闪光,他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他身穿铠甲,头低垂着,一副愁容,像一个不幸的精灵,深深地叹息着。
接着驶来一艘船。水手们抛下锚,上了岸。他们中间有一位吟游歌手,他朝着国王的幽灵走了过来,问道:“你为何这样悲伤,什么东西在折磨你?”
死者于是说道:“没有人歌颂过我一生的事迹,这事迹便销声匿迹,没有了,没有歌将它传颂到各国、送入人们心中。因此,我不得安宁,也不能安息。”
于是他讲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伟大的功勋,那些他同时代人知道但没有被人歌颂的业绩,因为那时没有吟游歌手。这样老歌手拨动了竖琴的琴弦,唱起了英雄年轻时的勇敢、壮年时的力量和他善行的伟大。死者的脸因而绽出了光彩,像月光中白云的边缘。幽灵在明亮和光彩中升起,十分愉快幸福,然后如同一道北极光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座绿草覆盖的坟冢,和一些没有鲁纳②文字的墓石。不过在坟墓的上方,当琴弦发出余音的时候,就像刚刚从竖琴弦上飞出来一样,飞来一只鸟——最美丽的歌鸟。它的声音像画眉那样清脆,像人心那样充满了活力。远方飞回的候鸟听着它,像是听到了故国的歌曲。鸟儿飞过了高山,飞过了深谷,飞过原野,飞过森林,它是民歌的鸟,它永远不会死去。
我们听到了这个传说。我们是在一间屋子里听到的,是在外面白色的蜂群③在飞舞,风暴在肆虐的冬夜听到的。鸟儿不仅给我们唱出英雄的业绩,还唱出丰富多彩的、甜蜜而柔和的情歌,唱北欧的信仰。它的曲调中、语言中有童话;有谚语和韵文。这种谚语韵文就像是死者舌下的鲁纳文字一样被唱了出来,人们于是通过民歌的鸟,认识了民歌的鸟的祖国。
在原始信仰的远古时代,在海盗时期,它的巢是筑在吟游歌手的竖琴之上的,在骑士时代,拳头掌握着公平、正义的天秤,权力便是正义。在农民如同狗的时代,歌鸟又到哪里去找避身之处呢?凶残和愚昧都不考虑它。在骑士的寨堡的窗旁,寨子的女主人在羊皮纸上把这些古老的传说写成歌和传奇文字④。茅草屋的小妇人和到处游荡的货郎,坐在她家的凳子上在讲述着。在他们的头上,那只只要世上有它立足之地便永不会死的小鸟,民歌的鸟儿,扇着翅膀飞着,啾啾唱着。
现在,它在这里面为我们歌唱。外面是暴风雪和黑夜,它在我们的舌下摆了鲁纳文,我们认识了我们的祖国。上帝用民歌鸟的歌给我们讲母亲的语言。古老的记忆浮现了,淡去的色彩又焕然一新。传说和民歌又溢出幸福的佳酿,使心灵和思想都陶醉了,于是这个夜晚便成了圣诞欢会。雪花飞舞,冰块嘎吱作响,风暴肆虐。它们威力无穷,它们是主,但不是上帝。
严霜满地,明星满天的天气,万籁俱寂。“嘣!”瓦罐摔在大门上①的声音,“梆!”响声迎来了新年。这是大除夕,时钟正敲响十二下。
“哒得,哒得!”邮车来了。大邮车在城门外面停下来,车子带来了十二个人。再多也坐不下了,所有的位子都有人占了。
“好啊!好啊!”家家户户都在叫在喊,大伙儿都在庆祝新年的到来。此时斟满了酒的玻璃杯,正被举起为新年祝酒干杯:
“祝你在新年健康,幸福!”他们都这么说,“娶个小娇妻,赚上一大堆钱!万事吉祥如意!”
是的,人们就是这么希望的。杯子叮叮当当,而——邮车载着那些异邦来的客人,那十二位旅客停在城门那里。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带有护照和行李,是的,还有给你、给我、给城里每一位的赠礼。这些异邦人都是谁?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带来了什么?
“早安!”他们对看守城门的人说道。
“早安!”他说道,因为,你知道,时钟已经敲过了十二点。
“您的名字?您的职业?”守卫问头一个下车的那位。“看护照!”那位先生说道。
“我就是我!”也真是位颇有点派头的人,穿的是熊裘大衣和高统雪橇靴。“我就是被人寄以许许多多希望的那个人。天亮以后,白天来看我,想要新年礼物的话!我会大把大把地撒铜板银币,散发礼物的。是的,我举行舞会,不多不少三十一个舞会,再多的夜晚我可没有了。我的船被冰冻住了,可是我的办公室里是满暖和的。我是批发商,名字叫一月。我身边只有帐单。”
接着下来了第二位。他是经营娱乐业的,他是一位经理,戏剧、化装舞会等等能找得到欢乐的活动他都经营。他的行李是一只大桶。
“那是忏悔节时敲的,敲出来的可大大不止是猫啊②,”他说道。“我要让大家,也让我自己高兴高兴。因为我是我们全家中寿命最短的,我只有二十八天!是的,可能会有人给我加上一天,不过那也一个样。妙啊!”
“您不能这么大声喊的,”守卫的人说道。
“我正是要这么喊!”那个人说道,“我是嘉年华会③的王子,用二月的名字各处旅行。”
接着第三位下来了。完全是一副斋公的模样,不过他多了一股不可一世的气味。因为他是“四十骑士④”一家的,而且可以预言天气。但是那并不是什么肥缺,所以他崇尚斋戒。
他的装饰是扣眼上插上一束紫罗兰,可是束儿很小。
“三月,快走开⑤!”第四位喊道,推了第三位一下。“三月,快走开!进看守屋去,那儿有混合酒!我闻到味道了!”不过那并不是真的,他四月不过是想骗他一下罢了,这家伙就是以愚人开始的⑥。看上去他对愚弄人倒是很开心的。他显然不大干事,而尽是在过圣节⑦。“我的心情时好时坏!”他说道,“下雨出太阳⑧,搬出又搬进!我也是搬家代理⑨,我代理殡葬,我会笑又会哭。我箱子里有一套夏装,可是现在穿它也未免太不成体统了。我来了!到热闹场合去,我便穿上袜子,套上皮手筒。”
现在我要讲一个好运气的故事。我们大家都知道好运气:有人一年到头都交好运,有人只能在某年有那么一天碰上好运。是的,还有人一生中只交上一次,不过,我们大家都会遇上它的。
现在我用不着再给大家讲,因为大家都知道,上帝把婴孩送来,送到母亲的怀抱里——可能是在华丽的宫廷里,在富有的卧室里;也可能是在寒风呼啸的旷野里。然而有一点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而这事又是千真万确的:上帝送来孩子的时候,还送给这婴孩一件幸运礼物。不过不是把礼物公开地放在婴孩的身边,而是放在世界上这孩子最意想不到的某个地方。但是他终归会找到它;这是最叫人高兴的事。它可能藏在一个苹果里,那件礼物便是送给一个有大学问的叫做牛顿①的人的:苹果落了下来,于是他寻到了他的好运。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故事,那么你可以去找知道的人讲给你听。我要讲另外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梨的故事。
有一个可怜的人,他出生在贫困中,生长在贫困中,在贫困中娶了亲。顺便提一下,他是一位旋工②,特别会旋伞杆和伞把,可是很难以此糊口。
“我从来没有交过好运!”他说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可以说得出它发生在哪个国家,哪个地方,这个人住在哪里。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
红彤彤、酸溜溜的花楸果为他的屋子和园子作了最美好的点缀。园子里有一棵梨树,但是一只梨子也不结。然而幸运就藏在这棵梨树里,在那看不见的梨里。
有一天晚上,刮起了可怕的风暴。报纸上说,一辆华贵的大马车被风吹到空中,又把它像扔一块破布似地扔了下来。梨树的一根粗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刮断了。
枝子被拖进工作间里。一个男人为了好玩,用枝子车出了一个大梨,接着又车了一个大梨,最后车出一个小一点的和许多很小很小的。
“这棵梨树总该结一回果实吧。”男人说道,于是他把这些梨拿给孩子们去玩。
在一个多雨的国度,生活中实在需要有一把伞。他家里只有一把大伞大家共用。若是风太大了,伞便被吹翻了过去。是啊,有两回它甚至被吹断了,但是这人马上又把它修好。然而,奇怪的是,在伞收拢的时候,系伞的那颗扣子总是掉下来,要不然就是箍伞的环碎了。
有一天,扣子又掉了,男人在地上找,找到了他送给孩子们的那些梨当中最小的一只。
“扣子找不着了,”男人说道,“不过这小玩意儿倒可以起同样的作用。”于是他在上面钻了一个眼,穿上一根线,那只小梨把这个掉了扣子的伞箍得很牢。这是伞从来没有过的最好的搭配。
第二年这人要去首都送伞把,交货的时候,他送了几个车好的小木梨,上面吊着半个环,他请他们试用一下。于是它们便被运到美国③。那儿的人很快发现小梨比任何扣子都箍得牢;接着他们便要求伞商以后供应伞时,都用一只小梨箍住。
瞧,这下子有事干了!需要车几千只梨。所有的伞上都要用梨,这人不得不着手做起来。他车呀车,整棵梨树都被车成了小梨!他赚来了铜钱,赚来了银币。
“梨树里有我的好运气!”男人说道。后来他建了一个大车间,雇了许多小伙计学徒。
我们这个时代,孩子们知道的事真是多得令人难于置信!你几乎找不出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了。说他们在很小的时候是鹳从井里或者从水磨坝那里衔来交给他们父母的,这已经成了古老的故事,他们根本不相信。然而这却又是唯一真实的事情。
不过小家伙们又是怎样来到水磨坝上和井里的呢?是啊,这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然而,还是有些人知道的。要是你在一个明朗的星光闪烁的夜晚认真地看着天上,你会看到许多的流星,一颗星坠落不见了!最有学问的人也不能解释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只要你知道了,便可以解释了。它就像圣诞节时的烛光,从天而落,然后熄灭了。在它落到我们稠密、浑浊的大气中的时候,光芒消失了,它成了一种我们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因为它比我们的空气还要精致。它就是天上送来的孩子,一个小天使,但是并没有翅膀,因为这孩子是要长成人的。他悄悄地从空中滑过,风把他放在一朵花里托走。这花可以是香花芥,蒲公英,玫瑰;也可以是石竹花。他躺在里面,健康地活着。他很轻很轻,一只苍蝇便可以驮起他来,一只蜜蜂更不用说了。蜜蜂轮流来花中汲取最甜的蜜;要是空气小孩妨碍了它们,它们也不把孩子踢到花外去。因为它们不忍心。它们把他放在阳光下的一朵睡莲里。孩子从那里爬着滚着落进水里,他睡在水里;在水里生长,一直长到鹳看得见他,把他衔到盼望有个甜蜜可爱的小宝宝的人的家里。这小家伙是不是甜蜜可爱,全看他是喝了清泉,还是吃了污泥和浮萍;吃坏了孩子便会很脏。鹳不加选择地把他看到的第一个孩子衔走。把这个送到一个好家庭,送给最理想的父母亲;把那个送到非常贫困、日子很艰难的人家里。在水磨坝那里呆着都比在这要好得多。
小家伙们完全记不得他们在睡莲下做过什么梦。在那里,青蛙在晚间"呱、呱!格、格!"地给他们唱。这在人类的语言中就是说:"看看,你们能不能睡着做个梦!"他们也完全记不得最早他们躺在哪朵花里,或者那朵花儿的香味是怎样的。可是他们身上还保留着某种东西。待他们长成大人之后,他们会说:"我最喜欢这种花了!"那便是他们还是空气小孩时睡过的花。
鹳是一种很老的鸟,总是关心着自己送走的孩子们怎么样了,他们在世界上表现如何。他当然帮不了他们的忙,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环境,他有自己的家要照顾,可是他从来不会忘记他们。
我认识一只很老、很受人尊敬的鹳,他很有知识和生活经验,曾经送过几个小家伙,而且知道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中又总是有点水磨坝那里的烂泥和浮萍。我请他把他们之中的不论哪一个的生活经历讲给我听一听,他说他不讲一个孩子而讲贝得森家的三个孩子的事。
这个家——贝得森的家,是很像样的。男主人是这座城里三十二个①中的一个,这是体面的差事。他作为三十二人中的一员生活着,他们这三十二人经常交往。那只鹳给他送来了小贝得,这是那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年鹳又带来了一个,他们给他取名叫彼得。在送来第三个的时候,这孩子有了皮尔的名字。因为,贝得——彼得——皮尔这些名字中都包括着贝得森这个姓名。
他们成了三兄弟,三颗流星,各自在水磨坝那儿的睡莲下面的花中睡过,鹳把他们带到了贝得森家。贝得森的房子在街角的那边,你一定知道的。
他们的身心成长起来,于是他们都想成为比那三十二个人更体面的人物。
贝得说,他要当强盗。他看过《弗拉·迪阿沃罗》②这出戏,他认定强盗的所作所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行为。
彼得想成为一个嘎拉嘎拉人③;而皮尔这个孩子很甜蜜可爱,胖胖圆圆的,可是老咬指甲,这是他的唯一的缺点。他想当"爸爸"。你问起他们:他们在世上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就各自这么回答。
他们进了学校。一个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生,一个是全班成绩最糟的学生,第三个差不多正好在中间。其实,他们可以同样好,同样聪明。他们很有真知灼见的父母说,他们事实上就是这样的。
他们参加儿童舞会。当没有人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抽雪茄烟;他们的学识在增长,交际在扩大。
贝得从小就好争斗,要知道,当强盗必须这样。他是一个非常顽皮的孩子,但是,他母亲说,那是因为他肚子里有虫子④。顽皮的孩子里肚子里都有虫子,肚子里有烂泥。他的顽固和好争斗的性格有一天表现到他母亲的新丝绸衣服上来了。
"别去推咖啡台子,我的上帝的小羊羔!"她温和地说道,"你会把奶油罐碰翻,我的新丝绸衣服上便会有污渍的!"这只"上帝的小羊羔"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奶油罐,一下子便把奶油全泼到妈妈的漆盖上。妈妈不得不说:"小羊羔!小羊羔!你太不冷静了,小羊羔!"但是孩子是有意志的,她不得不承认。意志表现性格,在母亲看来,这是很有出息的。他很可能成为强盗,但并不是字面上的意义。他只是看上去像个强盗罢了:头戴一顶宽边软呢帽,光着脖子,披着一头长散发。他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不过只是服装上如此,这样一来,他很像一棵高秆蜀葵。他画的所有的人都像高秆蜀葵,都是那么细长。他很喜欢那种花,鹳鸟说道:他就是在蜀葵里睡过的。
彼得在一棵奶黄色的毛茛里睡过,他的嘴就像黄油一样,肤色也是黄的。你还会觉得,若是在他脸上划上一刀,便会有黄油流了出来。他生来就像个卖黄油的人,他本人就是干这行的招牌。但是在他的心里,就是说他内心深处,他却是一个"嘎拉嘎拉人":他是贝得森家庭中的音乐部分,"不过他们一家人都够音乐的了。"邻居都这么说。他一个星期写了十七首新的波尔卡舞曲,把它们编成一个配有小号和打板的歌剧。哈,多么出色!
皮尔红红白白的,个子矮小,相貌平常。他在春黄菊里睡过。当别的孩子打他的时候,他从不还手。他说,他是最讲理的人;最讲理的人总是让步的。他先是收藏石笔,接着收藏印章。后来他做了一个博物匣子,里面收藏了一副完整的棘鱼骨,用酒精浸泡了三只生下来就瞎眼的小老鼠和一只鼹鼠。皮尔很有科学头脑并具备欣赏大自然的眼光,这点不仅父亲母亲,就连皮尔自己都很高兴。他更愿意去森林里,而不愿去上学;更愿意在大自然中,而不愿受纪律管束。还在他忙于收集水鸟蛋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都已经订了亲。他了解动物比了解人类要多得多,是啊,他认为在我们最重视的问题:爱情问题上,我们远不如动物。他看到,雌夜莺在孵蛋的时候,将要当父亲的夜莺呆在一旁,整夜为自己的骄妻歌唱:"咕!咕!吱吱!乐乐呢!"皮尔从来没有这样干过,也没有打算这么干。鹳妈妈带着孩子睡在窝里的时候,鹳爸爸便在屋脊上独脚站着,一站就是一整夜。皮尔连一个小时也站不了。有一天他仔细地观察着蜘蛛网,看里面是什么,他完全放弃了结婚的念头。蜘蛛先生织网来捕住粗心大意的苍蝇,那些大的小的、饱满的干瘪的。蜘蛛活着就是为了织网和养活自己的家室,可是蜘蛛夫人则仅仅是为了丈夫而活着。只不过是为了爱情,她会把他吃掉。她吃掉他的心,他的头,他的肚子。他曾经为家室找食物而居住的蜘蛛网上只剩下他一双细长的腿。这是自然史中最纯正的真理。皮尔都看到了。他认为,"这样被自己的妻子爱,被她在热烈的爱情中吃掉。不行,没有人会爱到这种地步。这值得吗?"
皮尔决定永不结婚!永不吻人也不让人吻他,因为这会被看成结婚的第一步。但是他还是得到了一个吻,那个我们都会得到的吻——死神的最大最响亮的吻。在我们活得足够长的时候,死神便接到了命令:"吻死他!"于是人便没有了。从上帝那里射来了一道阳光,强烈得让眼前变成一片漆黑;人的魂灵,来时是一颗流星,去时仍像一颗流星。可是,这不是睡在花里或者在一瓣睡莲下面做梦。它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它飞进了伟大的永恒之国。不过那里的情形如何,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上来。谁也没有看到过里面,就连鹳也如此,不论他看得多远,知道多少东西。现在,他对皮尔就一点也说不上来,而对贝得和彼得却了解一些,不过他俩的事我已经听得够多了,你大约也听够了。于是我便向鹳道了谢;可是他为了这个很普通的小故事向我索要三只青蛙和一条小蛇。他收食品作为酬谢。您愿付给他吗?我不愿意!我既没有青蛙又没有小蛇。
①1659年-1840年间哥本哈根市政府有32位市民代表,1840年后扩大为36位。
②斯克里伯和奥伯的三幕歌唱剧。讲的是意大利匪首弗拉·迪阿沃罗的故事。但丹麦文译本有很大改动。此剧在安徒生写此故事时(1868年)正在丹麦皇家剧院演出。
③运垃圾的人。从前丹麦垃圾工人手中总拿着能打得嘎啦嘎啦响的木板,随时打着,告诉人们该送垃圾了。
④丹麦有一出诙谐剧叫《拉斯姆森先生》。剧中有一句台词是侯爵夫人说她的女儿露易丝的话:"她从来不淘气。但是,若是她淘气,那她便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她有虫子,可爱的娃娃,那她便很难办了。"
在一株老树的裂缝里有好几只蜥蜴在活泼地跑着。它们彼此都很了解,因为它们讲着同样的蜥蜴语。
“嗨,住在老妖精山上的那些家伙号叫得才厉害呢!”一只蜥蜴说,“他们的闹声把我弄得两整夜合不上眼睛。这简直跟躺在床上害牙痛差不多,因为我横竖是睡不着的!”
“那儿一定有什么事情!”另一只蜥蜴说。“他们把那座山用四根红柱子支起来,一直支到鸡叫为止。这座山算是痛痛快快地通了一次风;那些女妖还学会了像跺脚这类的新舞步呢。那儿一定有什么事情!”
“对,我刚才还跟我认识的一位蚯蚓谈起过这件事,”第二只蜥蜴说。“这位蚯蚓是直接从山里来的——他昼夜都在那山里翻土。他听到了许多事情。可怜的东西,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可是他却知道怎样摸路和听别人谈话。妖山上的人正在等待一些客人到来——一些有名望的客人。不过这些客人究竟是谁,蚯蚓可不愿意说出来——也许他真的不知道。所有的鬼火都得到了通知,要举行一个他们所谓的火炬游行。他们已经把金银器皿——这些东西他们山里有的是——擦得焕然一新,并且在月光下摆出来啦!”
“那些客人可能是谁呢?”所有的蜥蜴一齐问。“那儿在发生什么事情呢!听呀,多么闹!多么吵!”
正在这时候,妖山开了。一位老妖小姐①急急忙忙地走出来。她的衣服穿得倒蛮整齐,可就是没有背。她是老妖王的管家娘娘,也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她的额角上戴着一颗心形的琥珀。她的一双腿动得真够快:得!得!嗨,她才会走呢!她一口气走到住在沼泽地上的夜乌鸦那儿去。
“请你到妖山上去,今晚就去,”她说。“不过先请你帮帮忙,把这些请帖送出去好吗?您自己既然无家可管,你总得做点事情呀!我们今天有几个非常了不起的客人——很重要的魔法师。老国王也希望借这个机会排场一下!”
“究竟要请一些什么客人呢?”夜乌鸦问。
“嗳,谁都可以来参加这个盛大的跳舞会,甚至人都可以来——只要他们能在睡梦中讲话,或者能懂一点我们所做的事情。不过参加第一次宴会的人可要挑选一下;我们只能请最有名的人。我曾经跟妖王争论过一次,因为我坚持我们连鬼怪也不能请。我们得先请海人和他的一些女儿。他们一定很喜欢来拜访干燥的陆地的。不过他们得有一块潮湿的石头,或者比这更好的东西,当做座位;我想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拒绝不来了。我们也可以请那些长有尾巴的头等魔鬼、河人和小妖精来。我想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墓猪、整马和教堂的小鬼②。事实上他们都是教会的一部分,跟我们这些人没有关系。但是那也不过是他们的职务,他们跟我们的来往很密切,常常拜访我们!”
“好极了!”夜乌鸦说,接着他就拿着请帖飞走了。
女妖们已经在妖山上跳起舞来了。她们披着雾气和月光织成的长围脖跳。凡是喜欢披这种东西的人,跳起来倒是蛮好看的。妖山的正中央是一个装饰得整整齐齐的大客厅。它的地板用月光洗过一次,它的墙用巫婆的蜡油擦过一番,因此它们就好像摆在灯面前的郁金香花瓣似的,射出光辉。厨房里全是烤青蛙、蛇皮色的小孩子的手指、毒菌丝拌的凉菜、湿耗子鼻、毒胡萝卜等;还要沼泽地里巫婆熬的麦酒③和从坟窖里取来的亮晶晶的硝石酒。所有的菜都非常实在,甜菜中包括生了锈的指甲和教堂窗玻璃碎片这几个菜。
老妖王用石笔把他的金王冠擦亮。这是一根小学六年级用的石笔,而老妖王得到一根六年级用的石笔是很不容易的!他的睡房里挂着幔帐,而这幔帐是用蜗牛的分泌物粘在一起的。是的,那里面传出一阵吱吱喳喳的声音。
“现在我们要焚一点马尾和猪鬃,当做香烧;这样,我想我的工作可算是做完了!”老妖小姐说。
“亲爱的爸爸!”最小的女儿说,“我现在可不可以知道,我们最名贵的客人是些什么人呢?”
“嗯,”他说,“我想我现在不得不公开宣布了!我有两个女儿应该准备结婚!她们两个人必须结婚。挪威的那位老地精将要带着他的两个少爷到来——他们每人要找一个妻子。这位老地精住在老杜伏尔山中,他有好几座用花岗石筑的宫堡,还有一个谁都想象不到的好金矿。这位老地精是一个地道的、正直的挪威人,他老是那么直爽和高兴。在我跟他碰杯结为兄弟以前,我老早就认识他。他讨太太的时候到这儿来过。现在她已经死了。她是莫恩岩石王的女儿。真是像俗话所说的,他在白垩岩上讨太太④。啊,我多么想看看这位挪威的地精啊!他的孩子据说是相当粗野的年轻人,不过这句话可能说得不公平。他们到年纪大一点就会变好的。我倒要看看,你们怎样把他们教得懂事一点。”
“他们什么时候到来呢?”一个女儿问。
“这要看风色和天气而定,”老妖王说,“他们总是找经济的办法旅行的!他们总是等机会坐船来。我倒希望他们经过瑞典来,不过那个老家伙不是这么想法!他赶不上时代——这点我不赞成!”
这时有两颗鬼火跳过来了。这一个跳得比另一个快,因此快的那一个就先到。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大声叫着。
“快把我的王冠拿来,我要站进月光里去!”老妖王说。
几个女儿把她们的长围脖拉开,把腰一直弯到地上。
杜伏尔的老地精就站在他们面前。他的头上戴着坚硬的冰柱和光滑的松球做成的王冠;此外,他还穿着熊皮大衣和滑雪的靴子。他的儿子恰恰相反,脖子上什么也没有围,裤子上也没有吊带,因为他们都是很结实的人。
“这就是那个土堆吗?”最年轻的孩子指着妖山问。“我们在挪威把这种东西叫做土坑。”
“孩子!”老头子说,“土坑向下洼,土堆向上凸,你的脑袋上没有长眼睛吗?”
他们说他们在这儿惟一感到惊奇的事情是,他们懂得这儿的语言。
“不要在这儿闹笑话吧!”老头儿说,“否则别人以为你们是乡巴佬!”
他们走进妖山。这儿的客人的确都是上流人物,而且在这样短促的时间内就都请来了。人们很可能相信他们是风吹到一起的。每个客人的座位都是安排得既舒服而又得体。海人的席位是安排在一个水盆里,因此他们说,他们简直像在家里一样舒服。每人都很有礼貌,只是那两个小地精例外。他们把腿跷到桌子上,但是他们却以为这很适合他们的身份!
“把脚从盘子上拿开!”老地精说。他们接受了这个忠告,可并不是马上就改。他们用松球在小姐们身上呵痒;他们为了自己的舒服,把靴子脱下来叫小姐们拿着。不过他们的爸爸——那个老地精——跟他们完全两样。他以生动的神情描述着挪威的那些石山是怎样庄严,那些溅着白泡沫的瀑布怎样发出雷轰或风琴般的声音。他叙述鲑鱼一听到水精弹起金竖琴时就怎样逆流而上。他谈起在明朗的冬夜里,雪橇的铃是怎样叮当叮当地响,孩子们怎样举着火把在光滑的冰上跑,怎样把冰照得透亮,使冰底下的鱼儿在他们的脚下吓得乱窜。的确,他讲得有声有色,在座的人简直好像亲眼见过和亲耳听过似的:好像看见锯木厂在怎样锯木料,男子和女子在怎样唱歌和跳挪威的“哈铃舞”。哗啦!这个老地精出乎意料地在老妖小姐的脸上接了一个响亮的“舅舅吻”⑤。这才算得是一个吻呢!不过他们并不是亲戚。
现在妖小姐们要跳舞了。她们跳普通步子,也跳蹬脚的步子。这两种步子对她们都很适合。接着她们就跳一种很艺术的舞——她们也把它叫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舞。乖乖!她们的腿动得才灵活呢!你简直分不出来,哪里是开头,哪里是结尾;你也看不清楚,哪里是手臂,哪里是腿。它们简直像刨花一样,搅混得乱七八糟。她们跳得团团转,把“整马”弄得头昏脑涨,不得不退下桌子。
“嘘嘘!”老地精说,“这才算得是一回大腿的迷人舞呢!不过,她们除了跳舞、伸伸腿和扇起一阵旋风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你等着瞧吧!”妖王说。
于是他把最小的女儿喊出来。她轻盈和干净得像月光一样;她是所有姊妹之中最娇嫩的一位。她把一根白色的木栓放在嘴里,马上她就不见了——这就是她的魔法。
不过老地精说,他倒不希望自己的太太有这样一套本领。他也不认为他的儿子喜欢这套本领。
第二个女儿可以跟自己并排走,好像她有一个影子似的——但是山精是没有影子的。
第三个女儿有一套完全不同的本领。她在沼泽女人的酒房里学习过,所以她知道怎样用萤火虫在接骨木树桩上擦出油来。
“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家庭主妇!”老地精说。他对她挤了挤眼睛代替敬酒,因为他不愿意喝酒太多。
现在第四个妖姑娘来了。她有一架很大的金竖琴。她弹第一下的时候,所有的人就都得照她的意思动作。
“这是一个危险的女人!”老地精说。不过他的两位少爷都已从山里走出来,因为她们已经感到腻了。
“下一位小姐能够做什么呢?”老地精问。
“我已经学会了怎样爱挪威人!”她说,“如果我不能到挪威去,我就永远不结婚!”
不过最小的那个女儿低声对老地精说:“这是因为她曾经听过一支挪威歌的缘故。歌里说,当世界灭亡的时候,挪威的石崖将会仍然作为纪念碑而存在。所以她希望到挪威去,因为她害怕灭亡。”
“呵!呵!”老地精说,“这倒是说的心坎里的话!最后的第七个小姐能够做什么呢?”
“第七位头上还有第六位呀!”妖王说,因为她不会计算数字。可是那第六位小姐却姗姗地不愿意出来。
“我只能对人讲真话!”她说,“谁也不理我,而我做我的寿衣已经够忙的了!”
这时第七位,也是最后的一位,走出来了。她能够做什么呢?她能讲故事——要她讲多少就能讲多少。
“这是我的五个指头?”老地精说。“把每个指头编一个故事吧!”
这位姑娘托起他的手腕,她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它戴着一个戒指,好像它知道有人快要订婚似的,当她讲到“金火”的时候,老地精说,“把你握着的东西捏紧吧,这只手就是你的!我要讨你做太太!”
妖姑娘说,“‘金火’和‘比尔——玩朋友’⑥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留到冬天再讲给我听吧!”老地精说。“那时我们还可以听听关于松树的故事,赤杨的故事,山妖送礼的故事和寒霜的故事!你可以尽量讲故事,因为那儿还没有人会这一套!那时我们可以坐在石室里,烧起松木来烤火,用古代挪威国王的角形金杯盛蜜酒喝——山精送了两个这样的酒杯给我!我们坐在一起,加尔波⑦将会来拜访我们,他将对你唱着关于山中牧女的歌。那才快乐呢。鲑鱼在瀑布里跳跃,撞着石壁,但是却钻不进去!嗨,住在亲爱的老挪威才痛快呢!但是那两个孩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是的,那两个孩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们在田野里奔跑,把那些好心好意准备来参加火炬游行的鬼火都吹走了。
“你们居然这样胡闹!”老地精说,“我为你们找到了一个母亲。现在你们也可以在这些姨妈中挑一个呀!”
不过少爷说,他们喜欢发表演说,为友情干杯,但是没有心情讨太太。因此他们就发表演说,为友情干杯,而且还把杯子套在手指尖上,表示他们真正喝干了。他们脱下上衣倒在桌子上呼呼地睡起来,因为他们不愿意讲什么客套。但是老地精跟他的年轻夫人在房里跳得团团转,而且还交换靴子,因为交换靴子比交换戒指好。
“现在鸡叫了!”管家的老妖姑娘说。“我们现在要把窗扉关上,免得太阳烤着我们!”
这样,妖山就关上了。
不过外面的那四只蜥蜴在树的裂口里跑上跑下。这个对那个说:
“啊,我喜欢那个挪威的老地精!”
“我更喜欢他的几个孩子!”蚯蚓说。不过,可怜的东西,他什么也看不见。
①原文是Elverpige,据丹麦的传说,老妖小姐像一个假面具,前面很好看,后面则是空的。
②根据丹麦的古老迷信,每次建造一个教堂的时候,地下就要活埋一匹马。凡是一个人要死,这匹马就用三只腿在夜里走到他家里来。有些教堂活埋一只猪。这只猪的魂魄叫做“墓猪”。“教堂小鬼”(Kirkegrimen)专门看守墓地;他惩罚侵害墓地的人。
③根据丹麦的传说,沼泽地上住着一个巫婆。她天天在熬麦酒。天下雾就是她熬酒时冒出来的水蒸气。
④这是丹麦的一个成语:“白垩岩上讨太太”(Han tog sin kone paa krjd),即“不费一文讨太太”的意思。
⑤原文是Morbroder-Smadsk,意义不明。许多其他文字的译者干脆把它译成“一个吻”。大概这种吻是亲戚之间的一种表示亲热的吻,没有任何其他的意义。
⑥这儿是双关的意思,根据欧洲的习惯,把手交给谁,即答应跟谁订婚的意思。
⑦这是挪威传说中的一种善良的田野妖精。
从前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学生:他住在一间顶楼①里,什么也没有;同时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商人,住在第一层楼上,拥有整幢房子。一个小鬼就跟这个小商人住在一起,因为在这儿,在每个圣诞节的前夕,他总能得到一盘麦片粥吃,里面还有一大块黄油!这个小商人能够供给这点东西,所以小鬼就住在他的店里,而这件事是富有教育意义的。
①顶楼(Qvist)即屋顶下的一层楼。在欧洲的建筑物中,它一般用来堆破烂的东西。只有穷人或穷学生才住在顶楼里。
有一天晚上,学生从后门走进来,给自己买点蜡烛和干奶酪。他没有人为他跑腿,因此才亲自来买。他买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也付了钱。小商人和他的太太对他点点头,表示祝他晚安。这位太太能做的事情并不止点头这一项——她还有会讲话的天才!
学生也点了点头。接着他忽然站着不动,读起包干奶酪的那张纸上的字来了。这是从一本旧书上撕下的一页纸。这页纸本来是不应该撕掉的,因为这是一部很旧的诗集。
“这样的书多得是!”小商人说。“我用几粒咖啡豆从一个老太婆那儿换来的。你只要给我三个铜板,就可以把剩下的全部拿去。”
“谢谢,”学生说,“请你给我这本书,把干奶酪收回去吧;我只吃黄油面包就够了。把一整本书撕得乱七八糟,真是一桩罪过。你是一个能干的人,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不过就诗说来,你不会比那个盆子懂得更多。”
这句话说得很没有礼貌,特别是用那个盆子作比喻;但是小商人大笑起来,学生也大笑起来,因为这句话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但是那个小鬼却生了气:居然有人敢对一个卖最好的黄油的商人兼房东说出这样的话来。
黑夜到来了,店铺关上了门;除了学生以外,所有的人都上床去睡了。这时小鬼就走进来,拿起小商人的太太的舌头,因为她在睡觉的时候并不需要它。只要他把这舌头放在屋子里的任何物件上,这物件就能发出声音,讲起话来,而且还可以像太太一样,表示出它的思想和感情。不过一次只能有一件东西利用这舌头,而这倒也是一桩幸事,否则它们就要彼此打断话头了。
小鬼把舌头放在那个装报纸的盆里。“有人说你不懂得诗是什么东西,”他问,“这话是真的吗?”
“我当然懂得,”盆子说,“诗是一种印在报纸上补白的东西,可以随便剪掉不要。我相信,我身体里的诗要比那个学生多得多;但是对小商人说来,我不过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盆子罢了。”
于是小鬼再把舌头放在一个咖啡磨上。哎唷!咖啡磨简直成了一个话匣子了!于是他又把舌头放在一个黄油桶上,然后又放到钱匣子上——它们的意见都跟盆子的意见一样,而多数人的意见是必须尊重的。
“好吧,我要把这意见告诉那个学生!”
于是小鬼就静悄悄地从一个后楼梯走上学生所住的那间顶楼。房里还点着蜡烛。小鬼从门锁孔里朝里面偷看。他瞧见学生正在读他从楼下拿去的那本破书。
但是这房间里是多么亮啊!那本书里冒出一根亮晶晶的光柱。它扩大成为一根树干,变成了一株大树。它长得非常高,而且它的枝丫还在学生的头上向四面伸展开来。每片叶子都很新鲜,每朵花儿都是一个美女的面孔:脸上的眼睛有的乌黑发亮,有的蓝得分外晶莹。每一个果子都是一颗明亮的星;此外,房里还有美妙的歌声和音乐。
嗨!这样华丽的景象是小鬼从没有想到过的,更谈不上看见过或听到过了。他踮着脚尖站在那儿,望了又望,直到房里的光灭掉为止。学生把灯吹熄,上床睡觉去了。但是小鬼仍旧站在那儿,因为音乐还没有停止,声音既柔和,又美丽;对于躺着休息的学生说来,它真算得是一支美妙的催眠曲。
“这真是美丽极了!”小鬼说。“这真是出乎我的想象之外!
我倒很想跟这学生住在一起哩。”
接着他很有理智地考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这学生可没有粥给我吃!”所以他仍然走下楼来,回到那个小商人家里去了。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因为那个盆子几乎把太太的舌头用烂了:它已经把身子这一面所装的东西全都讲完了,现在它正打算翻转身来把另一面再讲一通。正在这时候,小鬼来到了,把这舌头拿走,还给了太太。不过从这时候起,整个的店——从钱匣一直到木柴——都随声附和盆子了。它们尊敬它,五体投地地佩服它,弄得后来店老板晚间在报纸上读到艺术和戏剧批评文章时,它们都相信这是盆子的意见。
但是小鬼再也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坐着,听它们卖弄智慧和学问了。不成,只要顶楼上一有灯光射出来,他就觉得这些光线好像就是锚索,硬要把他拉上去。他不得不爬上去,把眼睛贴着那个小钥匙孔朝里面望。他胸中起了一种豪迈的感觉,就像我们站在波涛汹涌的、正受暴风雨袭击的大海旁边一样。他不禁凄然泪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流眼泪,不过他在流泪的时候却有一种幸福之感:跟学生一起坐在那株树下该是多么幸福啊!然而这是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在小孔里看一下也就很满足了。
他站在寒冷的楼梯上;秋风从阁楼的圆窗吹进来。天气变得非常冷了。不过,只有当顶楼上的灯灭了和音乐停止了的时候,这个小矮子才开始感觉到冷。嗨!这时他就颤抖起来,爬下楼梯,回到他那个温暖的角落里去了。那儿很舒服和安适!
圣诞节的粥和一大块黄油来了——的确,这时他体会到小商人是他的主人。
不过半夜的时候,小鬼被窗扉上一阵可怕的敲击声惊醒了。外面有人在大喊大叫。守夜人在吹号角,因为发生了火灾——整条街上都是一片火焰。火是在自己家里烧起来的呢,还是在隔壁房里烧起来的呢?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烧起来的呢?
大家都陷入恐怖中。
小商人的太太给弄糊涂了,连忙扯下耳朵上的金耳环,塞进衣袋,以为这样总算救出了一点东西。小商人则忙着去找他的股票,女佣人跑去找她的黑绸披风——因为她没有钱再买这样一件衣服。每个人都想救出自己最好的东西。小鬼当然也是这样。他几步就跑到楼上,一直跑进学生的房里。学生正泰然自若地站在一个开着的窗子面前,眺望着对面那幢房子里的火焰。小鬼把放在桌上的那本奇书抢过来,塞进自己的小红帽里,同时用双手捧着帽子。现在这一家的最好的宝物总算救出来了!所以他就赶快逃跑,一直跑到屋顶上,跑到烟囱上去。他坐在那儿,对面那幢房子的火光照着他——他双手抱着那顶藏有宝贝的帽子。现在他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感情,知道他的心真正向着谁了。不过等到火被救熄以后,等到他的头脑冷静下来以后——嗨……“我得把我分给两个人,”他说。“为了那碗粥,我不能舍弃那个小商人!”
这话说得很近人情!我们大家也到小商人那儿去——为了我们的粥。
(1853年)
这篇作品发表在《故事集》第二辑里。这里所谈到的问题就是文艺——具体地说,诗——与物质利益的关系。小鬼从锁孔里偷看到,那个学生正在读的那本破书——诗集——中长出了青枝绿叶的树,开出了花朵——“每朵花儿都是一个美女的面孔:脸上的眼睛有的乌黑发亮,有的蓝得分外晶莹。”这情景真是美妙极了。小鬼心里想:“我倒很想跟这学生住在一起哩。”但一回到现实中来,他住楼底下那个小商人的屋子里却保证了他有饭吃——那个穷学生可没有这种能力。于是,他只好“把我分给两个人,为了那碗粥,我不能舍弃那个小商人。”故事的结论是:“这话说得很近人情!”
你真应该认识姨妈!她真可爱!是啊,就是说她的可爱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那种可爱。
她很甜很和蔼,有自己独特的令人觉得有趣的地方。若是有人想闲聊点什么,想找个人寻寻开心,那么她便可以是人们闲谈说笑的对象。她可以被编进戏里,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就是为了戏院和一切与戏院有关的事而活在世上的。她是一个很慈善的人,可是经纪人法布,姨妈把他叫做狗儿子①的那位却说她是一个戏迷。“戏院是我的学校,”她说道,“是我的知识的源泉。从那里我有机会重温圣经的历史:‘摩西’②,‘约瑟和他的众兄弟’③等等,都是歌剧了!从戏院里我学习了世界历史、地理和人文知识!我从法国的戏剧里知道了巴黎的生活——下流,可是非常有趣!看了《吕格勃一家》④后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那个男人为了赢得那个年轻恋人竟然饮毒自杀!——是啊,在过去五十年我连续买全票⑤,这期间我哭过多少回啊!”姨妈熟知每一出戏,每一个场景,每一个要上场或者上过场的人物。只有在戏剧上演的那九个月她才真正活着。夏季要是戏院没有演出⑥,那段时间会使她变老,而一场持续到半夜以后的演出则又延长了她的生命。她不像其他人那样说:“春天来了,鹳已经回来了!”“报纸上说第一批草莓上市了。”她是这样宣告秋天的来临的:“你瞧见了戏院又在预售全年的包厢票了吗?演出开始了。”
她按照一所住房距戏院的远近来衡量它的价值和它位置的好坏。从戏院背面的那条小街搬到距戏院稍远一些、对面又没有人家的那条大街,对她是一件伤心事。
“在家里我的窗子就该是我在戏院里的包厢!你不能总是坐着想自己的事,你得看看人。可是现在我就好像搬到了乡下。若是我想看看人,我得走进厨房,爬在洗碗槽上,这样才能看见对面的邻居。可是,我住在那条小街的时候,我可以直接望到那个卖麻的商人的家里,上戏院只消走三步。可现在,我得迈三千个大步了。”
姨妈也有生病的时候,可是不管她病得多厉害,她是不会忽略戏剧的。一天,她的医生嘱咐她,让她晚上在脚上敷些旧发面起子⑦,她照他的话办了,可是她却雇车去了戏院,脚上敷着发面起子坐在那儿看戏。要是她病故在那儿,她一定觉得很幸福。曹瓦尔森⑧就是死在戏院里的,她管这个叫作“幸福的死”。
如果天国里没有一座戏院,她一定很难想象出天国的富裕。当然没有谁对我们承诺过,可是不难设想,先逝的许多杰出的男女演员,总该有一个继续活动的场所的。
姨妈有一根从戏院通到她的屋子里的电线,每个星期天喝咖啡的时候,电报便来了。她的电线便是“戏院布景部的西沃森先生”,那个指挥道具布景、幕启或幕落的人。
从他那里,她事前就得知要上演的戏的简单扼要的评介。莎士比亚的《暴风雨》⑨被他称为“一出瞎胡闹的东西!有那么多东西要搬上台,而且戏一开始便要用水!”也就是说,波涛滚滚的场面太过分了。相反,如果一出戏的五幕都使用同一个房间布景的话,他便说这出戏很合理,写得好,这是一出能让他休息的戏,不用换布景便能自动地演下去。
在一幢华贵的公馆旁边有一个美丽整齐的花园,里面有许多珍贵的树木和花草。公馆里的客人们对于这些东西都表示羡慕。附近城里和乡下的村民在星期日和节日都特地来要求参观这个花园。甚至于所有的学校也都来参观。
在花园外面,在一条田野小径旁的栅栏附近,长着一棵很大的蓟。它的根还分出许多枝丫来,因此它可以说是一个蓟丛。除了一只拖牛奶车的老驴子以外,谁也不理它。驴子把脖子伸向蓟这边来,说:“你真可爱!我几乎想吃掉你!”但是它的脖子不够长,没法吃到。
公馆里的客人很多——有从京城里来的高贵的客人,有年轻漂亮的小姐。在这些人之中有一个来自远方的姑娘。她是从苏格兰来的,出身很高贵,拥有许多田地和金钱。她是一个值得争取的新嫁娘——不止一个年轻人说这样的话,许多母亲们也这样说过。
年轻人在草坪上玩耍和打“捶球”。他们在花园中间散步。每位小姐摘下一朵花,插在年轻绅士的扣眼上。不过这位苏格兰来的小姐向四周瞧了很久,这一朵也看不起,那一朵也看不起。似乎没有一朵花可以讨到她的欢心。她只好掉头向栅栏外面望。那儿有一个开着大朵紫花的蓟丛。她看见了它,她微笑了一下,她要求这家的少爷为她摘下一朵这样的花来。“这是苏格兰之花(注:蓟是苏格兰的国花。)!”她说。“她在苏格兰的国徽上射出光辉,请把它摘给我吧!”
他摘下最美丽的一朵,他还拿它刺刺自己的手指,好像它是长在一棵多刺的玫瑰花丛上的花似的。
她把这朵蓟花插在这位年轻人的扣眼里。他觉得非常光荣。别的年轻人都愿意放弃自己美丽的花,而想戴上这位苏格兰小姐的美丽的小手所插上的那朵花。假如这家的少爷感到很光荣,难道这个蓟丛就感觉不到吗?它感到好像有露珠和阳光渗进了它身体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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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想到我是这样重要!”它在心里想。“我的地位应该是在栅栏里面,而不是在栅栏外面。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常常是处在一个很奇怪的位置上的!不过我现在却有一朵花越过了栅栏,而且还插在扣眼里哩!”
它把这件事情对每个冒出的和开了的花苞都讲了一遍。过了没有多少天,它听到一个重要消息。它不是从路过的人那里听来的,也不是从鸟儿的叫声中听来的,而是从空气中听来的,因为空气收集声音——花园里荫深小径上的声音,公馆里最深的房间里的声音(只要门和窗户是开着的)——然后把它们播送到远近的地方去。它听说,那位从苏格兰小姐的手中得到一朵蓟花的年轻绅士,不仅得到了她的爱情,还赢得了她的心。这是漂亮的一对门好亲事。
“这完全是由我促成的!”蓟丛想,同时也想起那朵由它贡献出的、插在扣子洞上的花。每朵开出的花苞都听见了这个消息。
“我一定会被移植到花园里去的!”蓟想。“可能还被移植到一个缩手缩脚的花盆里去呢:这是最高的光荣!”
蓟对于这件事情想得非常殷切,因此它满怀信心地说:“我一定会被移植到花盆里去的!”
从前有一个很小的孩子,他患了伤风,病倒了。他到外面去过,把一双脚全打湿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打湿的,因为天气很干燥。现在他妈妈把他的衣服脱掉,送他上床去睡,同时叫人把开水壶拿进来,为他泡了一杯很香的接骨木茶(注:接骨木树是一种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叶对生,羽状复叶,卵形或椭圆形,揉碎后有臭气。春季开黄色小花。茎枝可以入药,味甘苦,功能祛风湿。这里说的接骨木茶当是治病用的。),因为茶可以使人感到温暖。这时有一个很有趣的老人走到门口来;他一个人住在这屋子的最高一层楼上,非常孤独。因为他没有太太,也没有孩子。但是他却非常喜欢小孩,而且知道很多童话和故事。听他讲故事是很愉快的。
“现在你得喝茶,”母亲说,“然后才可以听一个故事。”
“哎!我只希望我能讲一个新的故事!”老人说,和善地点了点头。“不过这小家伙是在什么地方把一双脚弄湿了的呢?”他问。
“不错,在什么地方呢?”妈妈说,“谁也想象不出来。”
“讲一个童话给我听吧?”孩子问。
“好,不过我得先知道一件事情:你能不能确实地告诉我,你上学校时经过的那条街,那儿阴沟有多深。”
“如果我把脚伸到那条阴沟最深的地方,”孩子回答说,
“那么水恰恰淹到我的小腿。”
“你看,我们的脚就是这样弄湿了的,”老人说。“现在我却是应该讲一个童话给你听了;不过我的童话都讲完了。”
“你可以马上编一个出来,”小孩说。“妈妈说,你能把你所看到的东西编成童话,你也能把你所摸过的东西都讲成一个故事。”
“不错,不过这些童话和故事算不了什么!不,真正的故事是自己走来的。它们敲着我的前额,说:‘我来了!’”
“它们会不会马上就来敲一下呢?”小孩问。妈妈大笑了一声,把接骨木叶放进壶里,然后把开水倒进去。
“讲呀!讲呀!”
“对,假如童话自动来了的话。不过这类东西架子是很大的;它只有高兴的时候才来——等着吧!”他忽然叫出声来,“它现在来了。请看吧,它现在就在茶壶里面。”
于是小孩向茶壶望去。茶壶盖慢慢地自动立起来了,好几朵接骨木花,又白又新鲜,从茶壶里冒出来了。它们长出又粗又长的枝丫,并且从茶壶嘴那儿向四面展开,越展越宽,形成一个最美丽的接骨木丛——事实上是一棵完整的树。这树甚至伸到床上来,把帐幔分向两边。它是多么香,它的花开得多么茂盛啊!在这树的正中央坐着一个很亲切的老太婆。她穿着奇异的服装——它像接骨木叶子一样,也是绿色的,同时还缀着大朵的白色接骨木花。第一眼谁也看不出来,这衣服究竟是布做的呢,还是活着的绿叶和花朵。
“这个老太婆的名字叫什么?”小孩问。
从前有一枚毫子,当他从造币厂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容光焕发,又跳又叫:“万岁!我现在要到广大的世界上去了!”于是他就走到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来了。
孩子用温暖的手捏着他,守财奴用又粘又冷的手抓着他。
老年人翻来覆去地看他,年轻人一把他拿到手里就花掉。这个毫子是银子做的,身上铜的成分很少;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年的光阴了——这就是说,在铸造他的这个国家里。
但是有一天他要出国旅行去了。他是他旅行的主人的钱袋中最后一枚本国钱。这位绅士只有当这钱来到手上时才知道有他。
“我手中居然还剩下一枚本国钱!”他说。“那么他可以跟我一块去旅行了。”
当他把这枚毫子仍旧放进钱袋里去的时候,毫子就发出当啷的响声,高兴得跳起来。他现在跟一些陌生的朋友在一起;这些朋友来了又去,留下空位子给后来的人填。不过这枚本国毫子老是待在钱袋里;这是一种光荣。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毫子在这世界上已经跑得很远,弄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他只是从别的钱币那里听说,他们不是法国造的,就是意大利造的。一个说,他们到了某某城市;另一个说,他们是在某某地方。不过毫子对于这些说法完全摸不着头脑。一个人如果老是待在袋子里,当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毫子的情形正是这样。
不过有一天,当他正躺在钱袋里的时候,他发现袋子没有扣上。因此他就偷偷地爬到袋口,朝外面望了几眼。他不应该这样做,不过他很好奇——人们常常要为这种好奇心付出代价的。他轻轻地溜到裤袋里去;这天晚上,当钱袋被取出的时候,毫子却在他原来的地方留下来了。他和其他的衣服一道,被送到走廊上去了。他在这儿滚到地上来,谁也没有听到他,谁也没有看到他。
第二天早晨,这些衣服又被送回房里来了。那位绅士穿上了,继续他的旅行,而这枚毫子却被留在后面。他被发现了,所以就不得不又出来为人们服务。他跟另外三块钱一起被用出去了。
“看看周围的事物是一桩愉快的事情,”毫子想。“认识许多人和知道许多风俗习惯,也是一桩愉快的事情。”
“这是一枚什么毫子?”这时有一个人说。“它不是这国家的钱,它是一枚假钱,一点用也没有。”
毫子的故事,根据他自己所讲的,就从这儿开始。
“假货——一点用也没有!这话真叫我伤心!”毫子说。
“我知道我是上好的银子铸成的,敲起来响亮,官印是真的。
这些人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决不是指我!不过,是的,他们是指我。他们特地把我叫做假货,说我没有一点用。‘我得偷偷地把这家伙使用出去!’得到我的那个人说;于是我就在黑夜里被人转手,在白天被人咒骂。——‘假货——没有用!我得赶快把它使用出去。’”
每次当银毫被偷偷地当作一枚本国钱币转手的时候,他就在人家的手中发抖。
一、肉肠签子汤
“昨天的晚餐好极了!”一只老母耗子对一只没有参加那次宴会的耗子说。“我在老耗子王旁边第二十一个坐位上,算是很不坏了!现在我给你讲讲那一道道的菜,安排得好极了!霉面包、熏肉皮、油脂烛的头和肉肠。——然后从头再来一遍,我们就如同吃了两顿饭一样。气氛令人舒畅,大家尽讲些愉快的,瞎扯了一阵,就像一家人一样。除开肉肠签子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于是我们便谈起它们来,接着便谈到肉肠签子烧汤;这事我们大家当然都听说过,可是谁也没有尝过这种汤,更不要说懂得怎么去做它了。宴会上大家为发明烧这种汤的干一杯,他配得上做济贫院院长!挺好玩,是不是?老耗子王站了起来许诺说,年轻耗子中谁能把这种汤烧得最可口,谁便可以被立为他的皇后,从当天算起她们可以考虑整整一年。”
“这并不算太坏!”另外那只耗子说道,“可是这种汤怎么个烧法呢?”
“‘是啊,怎么个烧法?’她们大家,所有的母耗子,小的老的,也都问起这一点。她们都想当皇后,可是却又都不愿意找那种麻烦跑到茫茫世界里去学,而这又是必要的!再说谁也没有离开家,离开藏身角落的本事。在外头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干酪皮,闻得到熏肉皮味的。不行,要挨饿的,是啊,说不定会活活被猫吃掉的。”
这些大约也就是吓着大多数耗子不敢出去学这门手艺的想法。只有四只耗子,年轻勇敢,可是贫寒,挺身而出。她们愿各自去世界四角中的一角,于是问题是,谁的运气好。她们只带上一根肉肠签子,以便记住她们远行是为了什么;签子也算作她们漂亮的手杖。
五月头上她们出发,一年后的五月初她们回来。但是只回来了三只,第四只没有露面,也没有谁听到过关于她的什么。现在到了决定的日子了。
“在自己最愉快的时刻总也要有几分忧伤!”耗子王说道。但是他还是下令,邀请附近方圆好几里地之内所有的耗子。他们都要集会在厨房里,那三只远游的耗子排成一行单独在一边;为那没有露面的第四只耗子插了一根肉肠签子,签子上绑着黑纱。三只耗子讲述之前,耗子王没有讲下一步该说些什么之前,谁也不可以说自己的意见。
现在我们可以听到了。
二、第一只小耗子在远行中看到和学到了什么
“在我进入茫茫世界的时候,”小耗子说道,“我以为,就和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伙伴一样,我已经汲取了整个世界的智慧。可是并非如此。要做到这一点,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立刻漂洋过海,搭了一艘要往北去的船。我听说在海上厨师要懂得对付任何场面,不过,要是你手头有许多许多熏肉,一桶桶的咸肉和霉面粉,那对付什么场合都不是难事;生活太舒服了!但是你却学不到怎么拿肉肠签子来烧汤。我们航行了好多天好多夜,我们受尽了颠簸,挨了不少雨浇。我们到达我们要去的口岸的时候,我就离开了船;那是老远的北方。
“离开自己呆惯了的角落,离开家,是很奇妙的。乘船,那也是一个角落,一下子突然跑到几百里之外,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那里满是野生树林子,有云杉和白桦,这些树的气味浓极了!我不喜欢它!野生植物有一股刺激味,我打起嚏喷来,我想到了肉肠。里面有很大的林中湖,近看水很清,但是从远处看,却黑得像墨水一样。上面浮着白天鹅,我还以为是水沫子,它们很安静地浮在水面。可是我看见它们飞,看见它们走,所以我认出了它们。它们和鹅是一族的,这从它们行走的姿态便可以看出,没有谁可以隐藏住自己的家族身世!我跟我的族类聚在一起,和松鼠和田鼠在一起。顺便说一下,它们懂得的事真少得要命!特别是关于烹调方面的。而我之所以到国外去,正是为了烹调。用肉肠签子烧汤是可能的这种想法对它们来讲真是非同小可。这种想法马上便传遍了整个树林,但它们却认为完全不可能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地方,就在那个晚上,我竟然找到了做法。那正是仲夏时分,所以树林的气味才这么浓郁,它们说,所以植物的味道才这么刺激,湖才这么清澈但又如此黑,上面浮着白天鹅。在树林的边上,在三、四所屋子中间,立着一根杆子;高得像船上的大桅杆一样,顶上挂着花环和绦带,那是五朔节花柱①。姑娘和小伙子围着它跳舞,随着音乐师的提琴的拍节唱歌。在日落和月光中过得十分愉快,不过我没有参加,一个小耗子到树林舞会去干什么!我坐在软和的藓苔上,拿着我的肉肠签子。月亮的光特别照着一块地方,那里有一棵树和一片藓苔。藓苔柔和极了,是啊,我敢说和老耗子王的皮一样柔和,但是它的颜色是绿的,这对眼睛是非常有益的。之后突然有一群非常好看的小人像操练一样走来,这些人小得还够不到我的膝盖,他们看上去像人,但是身材更匀称。他们称自己是山精,穿着很精致的花衣裳,衣边用苍蝇和蚊子翅膀镶着,一点也不丑。一开始他们便好像在找什么似的,我可不知道找什么。但是接着便有两个朝我走来,显得最高贵的那个指着我的肉肠签子说:‘我们要用的正是这个东西!它的头是削尖了的,它太好了!’他看着我的漂亮手杖。
干爸爸会讲故事,讲得又多又长。他还能剪纸和绘画。在圣诞节快要到来的时候,他就拿出一本用干净的白纸订成的剪贴簿,把他从书上和报上剪下来的图画都贴上去。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图画来说明他所要讲的故事,就自己画出几张来。我小时候曾经得到过好几本这样的画册,不过最好看的一本是关于“哥本哈根用瓦斯代替老油灯的那个值得纪念的一年”——这就是写在第一页上的标题。
“这本画册必须好好地保存着,”爸爸和妈妈说。“你只有在很重要的场合才能把它拿出来。”
但是干爸爸在封面上却是这样写着:
即使把这本书撕破也没有什么重要,
许多别的小朋友干的事情比这还糟。
最好玩的是干爸爸亲自把这本书拿出来,念出里面的诗句和其他的说明,并且还讲出一套大道理。这时故事就要变成真事了。
第一页上是从《飞行邮报》上剪下的一张画。你可以从这张画上看到哥本哈根、圆塔和圣母院教堂。在这张画的左边贴着一张关于旧灯的画,上面写着“鲸油”;在右边贴着一张关于吊灯的画,上面写的“瓦斯”。
“你着,这就是标题页,”干爸爸说。“这就是你要听的故事的开头。它也可以说是一出戏,如果你会演的话:‘鲸油和瓦斯——或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标题!在这一页的下面还有一张小图画。这张画可不容易懂,因此我得解释给你听。这是一匹地狱马①,它应该是在书后面出现的,但是却跑到书前面来了,为的是要说:开头、中间和结间都不好。也许只有它来办这件事情才算是最理想的——如果它办得到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匹地狱马白天是拴在报纸上的,而且正如大家所说的,在专栏中兜圈子。不过在晚上它就溜出来,呆在诗人的门外,发出嘶鸣声,使住在里面的人立刻就死去——但是假如这个人身体里有真正的生命,他是不会死去的。地狱马差不多永远是一个可怜的动物;他不了解自己,老是弄不到饭吃。它只有到处嘶鸣才找得到一点空气和食物来维持生命。我相信它不会喜欢干爸爸的画册的,虽然如此,它毕竟还值得占用这一页纸。
①地狱马(Helhest)是北欧神话中掌据死亡的女神。她的外貌像一匹没有头的马,只有一只后腿。据说人一看见她就会死亡。
“这就是这本书的第一页,也就是标题页!”
这正是油灯亮着的最后一晚。街上已经有了瓦斯灯。这种灯非常明亮,把许多老油灯弄得一点儿光彩也没有。
“我那天晚上就在街上,”干爸爸说。“大家在街上走来走去,看这新旧两种灯。人很多,而腿和脑袋更要多一倍。守夜人哭丧着脸站在一旁。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像油灯一样被取消掉。他们把过去的事情回想得很远,因此就不敢想将来的事情了。他们想起许多安静的黄昏和黑暗的夜。我正靠着一个路灯杆站着,”干爸爸说,“油和灯心正在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听到灯所讲的话,你现在也可以听听。”
“我们能做到的事,我们全都做了,”灯说。“我们对我们的时代已经做了足够的工作。我们照着快乐的事情,也照着悲哀的事情。我们亲眼看见过许多重大的事情。我们可以说我们曾经是哥本哈根的夜眼睛。现在让新的亮光来接我们的班,来执行我们的职务吧。不过他们能够照多少年,能够照出一些什么事情来,这倒要看他们的表现了。比起我们这些老灯来,他们当然是要亮得多。但是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特别是因为他们被装成了瓦斯灯,有那么多的联系,彼此都相通!他们四面八方都有管子,在城里城外都可以得到支援!但是我们每盏油灯只是凭着自己的力量发出光来的,并没有什么裙带关系。我们和我们的祖先在许许多多年以前,不知把哥本哈根照亮了多么久。不过今天是我们发亮的最后一晚,而且跟你们——闪耀的朋友——一起站在街上,我们处于一个所谓次等的地位。但是我们并不生气或嫉妒。不,完全不是这样,我们很高兴,很愉快。我们是一些年老的哨兵,现在有了穿着比我们更漂亮的制服的兵士来接班。现在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家族——一直到我们18代的老祖母灯——所看到和经历过的事情统统都告诉你们: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有一天你们也要交班的,那时我希望你们和你们的后代,直到最后一盏瓦斯灯,也有我们这样的经验,同时也能讲出像我们这样惊人的事情来。你们会交班的,你们最好做些准备吧!人类一定会发现比瓦斯还要强烈的光来的。我听到一个学生说过,人类有一天可能把海水拿来点灯呢。
当油灯正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灯芯就发出吱吱的声音来,好像它里面真的有水一样。
干爸爸仔细地听。他想了想,觉得老街灯要在这个从油灯换成瓦斯灯的新旧交替之夜里,把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都叙述展览出来,非常有道理。“有道理的事情不能让它滑过去,”干爸爸说。“我马上就把它记住,回到家里来,为你编好这本画册。它里面的故事比这些灯所讲的还要老。
“这就是画册;这就是‘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的故事。它是从黑暗开始——漆黑的一页:它就是黑暗时代。”
“现在我们翻一页吧!”干爸爸说。
“你看到这些图画了没有?只有波涛汹涌的大海和狂暴的东北风在号叫。它推动着大块的浮冰。除了从挪威的石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块以外,冰上没有什么人在航行。北风把冰块向前吹,因为他故意要让德国的山岳看到,北国该有多么庞大的石块。整队的浮冰已经流到瑟兰海岸外的松德海峡,哥本哈根就在这个岛上,但是那时哥本哈根并不存在。那时只有一大块浸在水底下的沙洲。这一大堆浮冰和一些庞大的石块在沙洲上搁浅了。这整堆的浮冰再也移动不了。东北风没有办法使它再浮起来,因此他气愤得不可开交。他诅咒着这沙洲,把它称为‘贼地’。他发誓说,假如它有一天从海底露出来,它上面一定会住着贼和强盗,一定会竖立起绞架和轮子。
“但是当他正在这样诅咒和发誓的时候,太阳就出来了。太阳光中有许多光明和温柔的精灵——光的孩子——在飞翔。他们在这寒冷的浮冰上跳舞,使得这些浮冰融化。那些庞大的石块就沉到多沙的海底去了。
“‘这混蛋太阳!’北风说。‘他们是有交情呢,还是有亲族关系?我要记住这事情,将来要报仇!我要诅咒!’
“‘我们却要祝福!’光的孩子们唱着。‘沙洲要升起来,我们要保护它!真、善、美将要住在它上面!’
“‘完全是胡说八道!’东北风说。
“你要知道,对于这件事情,灯没有什么话可说,”干爸爸说。“不过我全知道。这对于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我们再翻一页吧!”干爸爸说。“许多年过去了。沙洲冒出水面了。一只水鸟立在冒出水面的一块最大的石头上。你可以在图画里看见它。又有许多年过去了。海水把许多死鱼冲到沙洲上来。坚韧的芦苇长出来了,萎谢了,腐烂了,这使土地也变得肥沃起来。接着许多不同种类的草和植物也长出来了。沙洲成了一个绿岛。威金人就在这儿登陆,因为这儿有平地可以作战,同时瑟兰海岸外的这个岛也是一个良好的船只停泊处。
“我相信,最初的一盏油灯被点起来,完全是因为人们要在它上面烤鱼的缘故。那时的鱼才多呢。鲜鱼成群地从松德海峡游过来;要想把船在它们上面推过去真是非常困难。它们像闪电似地在水里闪耀着;它们像北极光似地在海底燃烧。松德海峡里藏着大量的鱼,因此人们就在瑟兰沿岸建筑起房子来:房子的墙是用林村做的,房子的顶是用树皮盖的。人们所需要的树简直用不完。船只开进海港里来;油灯悬在摇摆的绳子上。东北风在吹,在唱着歌:‘呼——呼——呼!’假如岛上点起一盏灯的话,那么这就是盗贼的灯:走私贩子和盗贼就在这个‘贼岛’上进行他们的活动。
“‘我相信,我所希望的那些坏事将会在这个岛上发生,’东北风说。‘树马上就要长出来;我可以从它上面摇下果实。’
“树就在这儿,”干爸爸说。“你没有看到这‘贼岛’上的绞架么?被铁链子套着的强盗和杀人犯就吊在那上面,跟往时一模一样。风把这些长串的骸骨吹得格格地响,但是月亮却沉静地照着它们,正如它现在照着人跳乡村舞蹈一样。太阳也在愉快地照着,把那些悬着的骸骨打散。光的孩子在太阳光中唱着歌:‘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儿将是一块美丽的地方,一块又好又漂亮的地方!’
“‘这简直像小鸡讲的话!’东北风说。
“我们再翻一页吧!”干爸爸说。
“罗斯基勒①这个小镇的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亚卜萨龙主教②就住在这儿。他既能读《圣经》,也能使剑。他既有威力,也有决心。这个小镇在不断地发展,现在变成了一个商业中心。亚卜萨龙保护这个港口的一些忙碌的渔人,免得他们受到侵略。他在这个污秽的土地上洒了圣水:‘贼地’算是得到了一次光荣的洗礼。石匠和木匠开始工作,在主教的指挥下,一幢建筑物出现了,当那些红墙筑起来的时候,太阳光就吻着它们。这就是‘亚克塞尔之家’。
①罗斯基勒是位于丹麦西兰岛东北部的一个港口。
②亚克塞尔·亚卜萨龙(Axel Absalon,1128~1201)是丹麦的一个将军、政治家和大主教。他曾经多次打退外国人的侵略。
有塔的宫殿,非常庄严;
有台阶,有阳台;
呼!嘘!
东北风怒气冲冲吹呀!扫呀!
宫堡仍然屹立不动!
“宫堡外面就是‘海坟’①——商人的港口。
人鱼姑娘的闺房,
在海上绿林的中央。②
①“海坟”是丹麦文Havn一字的译音,指哥本哈根,因为这个城的名字在丹麦文里是Kobenhavn(买卖的港口)。
②这几句诗是从丹麦诗人格兰特维格(N. F. S. Grundtvig,1783~1872)的作品中引来的。
“外国人到这儿来买鱼,同时搭起棚子,建筑房屋。这些房屋的窗上都镶着膀胱皮,因为玻璃太贵。不久以后,具有山形墙和起锚机的栈房也建立起来了。你瞧吧,这些店里坐着许多老单身汉。他们不敢结婚;他们做生姜和胡椒的买卖——他们这些‘胡椒绅士’!
“东北风在大街小巷里吹,扬起许多灰尘,有时把草扎的屋顶也掀开了。母牛和猪在街上的沟里走来走去。
“‘我要吓唬他们,降服他们,’东北风说。‘我要在那些房子上吹,在“亚克塞尔之家”上吹。我决不会弄错的!人们把它叫做贼岛上的“死刑堡”。”’
于是干爸爸指着一张图画——这是他亲手画的:墙上插着一行一行的柱子,每根柱子上挂着一个俘虏来的海盗的露出牙齿的脑袋。
“这都是真事,”干爸爸说。“这是值得知道的;能够理解它也有益处。
“亚卜萨龙主教正在浴室里,他隔着薄墙听到外边有海盗到来,便马上从澡盆里跳出来,跑到他的船上,吹起号角,他的水手立刻就都来了。箭射进这些海盗的背上。他们拼命摇着桨,想逃命。箭射进他们的手,他们连拔出的工夫都没有。亚卜萨龙主教把海盗一个个都活捉过来,砍掉脑袋,然后把这些脑袋挂在城堡的外墙上。东北风鼓起腮来吹,满嘴含着坏天气——正如水手说的一样。
“‘我要在这儿摊开四肢,’风儿说。‘我要躺在这儿瞧瞧这全部把戏。’
“他躺了好几个小时,吹了好几天。许多年过去了。”
“守塔人在塔门口出现了;他看看东方,看看酉方,看看南方和北方。你可以在图画里看到他这副样儿,”干爸爸说,同时用手指着:“你看他就在那儿。不过他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我一会儿再告诉你。
“‘死刑堡’的墙外是一片汪洋大海——它一直伸展到却格湾。这条通到西兰的海峡是很宽的。塞里斯勒夫草场上和索尔堡草场①上有许多村庄。在它们前面,一个由许多具有山形墙的木房子所组成的新城市渐渐发展起来了。有好几条街全是住着鞋匠、裁缝、杂货商人和啤酒商人;此外还有一个市场,一个同业公会的会所;在曾经是一个小岛的海边上现在还有一座美丽的圣尼古拉教堂。这教堂有一个非常高的尖塔——它的倒影映在清亮的水里是多么清楚啊!离这儿不远是圣母院,人们在这里念着和唱着弥撒,焚着芬芳的香,点着蜡烛。商人的港口②现在成了一个主教城。罗斯吉尔得的主教就在这儿统治着。
①塞里斯勒夫(Serritslev)和索尔堡(Solbjerg)草场是两个大村子,后来与哥本哈根连在一起,成为现在的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
②指哥本哈根。
“‘爱兰生主教坐在‘亚克塞尔之家’里。厨房里正在烤着肉,仆人端上了啤酒和红葡萄酒,提琴和黄铜鼓奏出了音乐。蜡烛和灯在燃着;城堡大放光明,好像它是整个王国里的一盏明灯。东北风吹着塔和墙,但是塔和墙却仍然屹立不动。东北风吹着城西边的堡垒——只不过是一道木栏栅,但是这堡垒也是屹立不动。丹麦的国王克利斯朵夫一世就站在堡垒外面。叛乱者在雪尔却尔攻打他;他现在要到这个主教的城市来避乱。
“风儿在呼啸,在像主教一样地说,‘请你站在外面!请你站在外面!门是不会为你而开的!’
“那是一个困苦的时代,那是一些艰难的日子。每个人喜欢怎样就怎样。霍尔斯坦的旗帜在宫殿的塔上飘扬。处处是贫困和悲哀。这是痛苦的黑夜。全国都有战争,还有黑死病在流行着。这是漆黑的夜——但是瓦尔得马尔①来了。
“主教的城现在成了国王的城。城里遍布有山形墙的屋子和窄狭的街道;有守夜人和一座市政厅;它的西区设有一个固定的绞架——只有市民才够资格在那上面受绞刑。一个人必须是这城市的居民才能被吊在那上面,高高地眺望却格和却格的母鸡②。
①瓦尔得马尔一世(1131~1182),丹麦国王。
②却格是一个小镇,以盛产母鸡著名。
“‘这是一座美丽的绞架,’东北风说;‘美要不断地发扬!’它吹着,它呼啸着。
“它从德国吹来了灾害和苦恼。
“汉萨的商人到来了,”干爸爸说。“他们是从栈房里和柜台后面来的;他们是罗斯托克、吕贝克和卜列门的富有商人。他们所希望得到的不只是瓦尔得马尔塔上的那只金鹅。他们在丹麦国王的城里所拥有的权力比丹麦国王要大得多。他们乘着武装的船只闯进来;谁也没有准备。此外,国王爱立克也没有心情来和他的德国族人作战①。他们的人数是那么多,而且是那么厉害。国王爱立克带着他的朝臣们急忙从西城逃走,逃到一个小镇苏洛去——到安静的湖边和绿树林中去,到恋歌和美酒杯中去。
①德国的汉萨人于1428年围攻哥本哈根。
“但是有一个人留在哥本哈根——一个具有高贵的心和高贵的灵魂的人。你看到这张图画没有?这是一个年轻的妇人——那么优雅,那么娇嫩,她的眼睛像海一样深沉,头发像亚麻一样金黄。她就是丹麦的皇后、英国的公主菲力巴。她留在这个混乱的城里。那些大街小巷里全是些陡峭的台阶,棚子和灰泥——木板条的店铺。市民都涌进来,不知怎样办才好。
“她有男子的勇气和一颗男子的心。她把市民和农人召集拢来,启发他们,鼓舞他们。他们装备好船,驻守那些碉堡。他们放着马枪;处处是硝烟战火和欢乐的心情。我们的上帝决不会放弃丹麦的。太阳照着每个人的心;所有的眼睛都射出胜利的光。祝福菲力巴吧!她在茅屋里,在房子里,在国王的宫殿里,看守伤病人员;她得到了祝福。我剪了一个花圈,放在这张画上,”干爸爸说。“祝福菲力巴皇后!”
“现在我们向前再跳过几年吧!”干爸爸说。“哥本哈根也一起向前跳。国王克利斯蒂安一世到过罗马,他得到了教皇的祝福,在长途的旅行中,他处处受到尊敬。他在这里砌了一幢红砖的房子,通过拉丁文传授的学术将要在这儿发扬光大。农夫和手艺人的穷孩子都能到这里来。他们可以求乞,可以穿上黑长袍,可以在市民的门口唱歌。
“在这个一切用拉丁文教学的学校旁边,另外还有一幢小房子。在这里面,大家讲着丹麦文和遵守丹麦的习惯。早餐是啤酒熬的粥,午饭时间在上午10点钟。太阳通过小块的窗玻璃射到碗柜和书架上。书架里放着手抄的宝藏:密加尔长老的《念珠》和《神曲》,亨利·哈卜斯伦的《药物集》和苏洛的尼尔斯兄弟所谱的《韵文丹麦史记》。‘每个丹麦人都应该熟悉这些书,’这房子的主人说,而他就是使大家熟悉这些书的人。他是丹麦第一个印书的人——荷兰籍的高特夫列·万·格曼。他从事这个对大家有利的魔术:印书的技术。
“书籍来到国王的宫殿里,来到市民的住屋里。谚语和诗歌从此获得了永恒的生命。人们在痛苦和快乐中不敢说的话,民歌的鸟儿就把它唱出来——虽然用的是寓言形式,但是清楚易懂。这歌鸟自由地在广阔的空中飞翔——飞过平民的客室,也飞过武士的宫殿。它像苍鹰似地坐在一个贵妇人的手上,喃喃地歌唱。它像一只小耗子似地钻进地牢,对那些被奴役的农奴吱吱地讲话①。
①请参看《民歌的鸟儿》。
“‘这完全是一堆废话!’锐利的东北风说。
“‘这正是春天!’太阳光说。‘你看,绿芽都在偷偷地露面了!’”
“我们把画册翻下去吧!”干爸爸说。
“哥本哈根是多么光华灿烂啊!这儿有马上比武和杂技表演;这儿有壮丽的游行行列。请看那些穿着华丽的甲胄的武士;请看那些穿绸戴金的贵妇人。国王汉斯把他的女儿伊丽莎白嫁给勃兰登堡的选帝侯①。她是多么年轻,多么快乐啊!她走着的地方都铺有天鹅绒。她想着她的将来:幸福的家庭生活。在她身边站着的是她的皇兄——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和沸腾的热血的克利斯蒂安王子。他是市民爱戴的人,因为他知道他们受到的压迫。他心中在关怀着穷人的未来。
“只有上帝决定我们的幸福!”
“现在再把我们的画册翻下去吧!”干爸爸说。“风吹得非常锐利。它在歌唱着那锐利的剑、那艰难的时代和那些动荡不安的日子。
“那是四月里一个严寒的日子。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聚集在宫殿前面摊税征收所的门口呢?国王的船在那儿停着,扯起了帆,挂着国旗。许多人挤在窗子后面和屋顶上观看。大家都充满了悲哀和痛苦、焦急和渴望的心情。大家都望着宫殿。不久以前,人们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举行着火炬跳舞会,但是现在那里面却是寂然无声。大家望着那些阳台。国王克利斯蒂安常常在那上面眺望‘御桥’,同时沿着那窄狭的‘御桥街’眺望他从贝尔根带来的那个荷兰女子‘小鸽子’。百叶窗是关着的。众人望着宫殿:它的门是开着的,吊桥已经放下来了。国王克利斯蒂安带着他的忠实妻子伊丽莎白来了。她将不会离开她的高贵的主人,特别是因为他现在正遭遇着极大的困难②。
①即有权选举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勃兰登堡是德国的一个皇族。
②国王克利斯蒂安二世于1523年4月13日被丹麦的诸侯罢免。这里所指的是他离开宫殿准备到荷兰去的情景。他从荷兰带来的一位心爱的女子“小鸽子”(Duelil)就住在这里所说的那条狭窄的“御桥街”上。
“他的血液里焚着火,他的思想里焚着火。他要粉碎与旧时代的联系,他要粉碎农民的羁绊,他要对市民和善,他要剪断那些‘贪婪的鹰’的翅膀,但是这些鹰太多了。他离开了他的王国,希望能够在外国争取更多的朋友和族人。他的妻子和忠实的部下追随着他。在这别离的时刻,每个人的眼睛都润湿了。
“声音和时代之歌混杂在一起;有的反对他,有的赞成他。这是一个三部的合唱。请听那些贵族们所讲的话吧。这些话被写下来并印出来了:
“‘万恶的克利斯蒂安,愿你倒霉吧!流在斯德哥尔摩广场上的血在高声地诅咒着你!①’
①克利斯蒂安二世在1520年征服了瑞典。这一年他在斯德哥尔摩大肆屠杀瑞典的贵族。1521年他被赶出了瑞典。
“僧侣们也在同样地咒骂他:‘让上帝和我们遗弃你吧!你把路德的一套教义搬到这儿来;你使它占用教堂和讲台;你让魔鬼现身说法。万恶的克利斯蒂安,愿你倒霉吧!’
“但是农民和平民哭得非常难过:‘克利斯蒂安,人民爱戴你!不准人们把农民当做牲畜一样买卖,不准人们把农民随便拿去交换一只猎犬!你所定的法律就是你的见证!’
“不过穷人所说的话只像风里的糟糠。
“船现在在宫殿旁边开过去了。平民都跑到围墙边来,希望能再看一眼这只御艇。”
“时代是漫长的,时代是艰苦的;不要相信朋友,也不要相信族人。
“住在吉尔宫殿里的佛列得里克倒很想做丹麦国王呢。
“国王佛列得里克现在来到了哥本哈根。你看到这幅名为‘忠诚的哥本哈根’的图画没有?它的周围是一片漆黑的乌云,呈现出一系列的画面。瞧瞧每一幅画吧!这是一种能发出回响的图画:它现在还在歌声和故事中发出回音——经历过一连串岁月的艰难和困苦的时代。
“那只游踪不定的鸟儿,国王克利斯蒂安的遭遇怎样呢?许多别的鸟儿曾经歌唱过它;它们已经飞得很远,飞过了陆地和大海。鹳鸟在春天来得很早;它是飞过德国从南方来的。它看到过下面所讲的事情:
“‘我看到亡命的国王克利斯蒂安在长满了石楠的沼泽地上乘着车子走过。他遇见一辆独马拉着的破车。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国王克利斯蒂安的妹妹,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夫人。她因为忠实于路德的教义而被她的丈夫驱逐出去了。这两个流亡的兄妹在这阴暗的沼泽地上见面了。时代是艰难的;时代是漫长的。不要相信朋友或族人吧。’
“燕子从松德堡宫殿①那儿飞来,唱着悲歌:‘国王克利斯蒂安被人出卖了。他坐在一座像井一样深的塔里。他的沉重的步子在石地上留下足印,他的手指在坚硬的大理石上刻下痕迹。’
啊,什么忧愁能比得上
刻在石缝里的这些话语?②
“鱼鹰从波涛汹涌的大海飞来——那广阔无边的大海。一条船在这海上驶来,带着富恩岛上勇敢的苏伦·诺尔布③。他是幸运的,但是幸运像风和天气一样,在不停地变幻。
“在尤兰和富恩岛上,大渡乌和乌鸦在尖叫:‘我们现在出来寻找食物!真是好极了,好极了!这儿有死马的尸体,也有死人的尸体。’这是一个动乱的时代;这是奥登堡伯爵④的战争。农人拿起他们的棒子,市民拿起他们的刀子,大声地喊着:‘我们要打死所有的豺狼,一只幼狼也不要让它留下。’烟云笼罩着正在焚毁的城市。
“国王克利斯蒂安是松德堡宫殿里的一个囚徒。他没有办法逃跑,也没有办法看到哥本哈根和它的灾难。克利斯蒂安三世站在北边的公共草场上⑤,像从前他的父亲一样。失望的空气笼罩着这整个城市;这儿充满了饥荒和瘟疫。
①克利斯蒂安二世在1532年企图恢复他的王位而被捕,并且被囚禁在松德堡宫里。
②引自丹麦诗人保吕丹——缪勒(Fr.Paludan-muller,1807~1876)的一首诗。
③他是丹麦的海军大将,克利斯蒂安二世的支持者,曾协助他逃亡。
④指奥登堡(Oldenburg)侯爵,他1448至1481年统治丹麦。
⑤在哥本哈根的北边。
“有一个骨瘦如柴、衣衫槛楼的女人靠着教堂的墙坐着。她是一具尸体。两个活着的孩子躺在她的怀里,从她没有生命的乳房里吸出血液。
“勇气没有了,抵抗力消逝了。你——忠诚的哥本哈根!”
“礼号吹奏起来了。请听鼓声和喇叭声吧!贵族老爷们穿着华丽的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戴着飘动着的羽毛,骑着饰着金银的骏马到来了。他们是在向旧市场走去。他们是不是依照惯例要在马上比枪或在马上比武呢?市民和农人都穿着最好的衣服集中到这儿来。他们将要看到什么呢?是不是要把教皇的偶像收集到一起,烧起一堆警火呢?是不是刽子手站在那儿,正如他站在斯拉霍克①的火葬堆旁边一样呢?作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的国王是一个路德教徒。这件事现在要让大家知道、证实和承认。
①斯拉霍克(Slaghaek)是一个牧师的儿子,曾当过克利斯蒂安二世的秘书,1522年1月24日在哥本哈根的广场上被当众焚死。
“高贵的太太和出自名门的小姐——她们穿着高领的衣服,帽子上饰着珍珠——坐在敞开的窗子后面,观看着这整个的场面。大臣们穿着古雅的服装,坐在华盖下地毯上的皇位旁边。国王是沉默的。现在他的命令——朝廷的命令——用丹麦的语言向公众宣布了:因为市民和农民对贵族表示过反抗,现在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市民成了贱民;农民成了奴隶。全国的主教也受到了责罚。他们的权力已经没有了。教会和修道院的一切财产,现在都移交给国王和贵族了。
“一面是骄奢和豪华,一面是憎恨和贫困。
贫穷的鸟儿蹒跚地走着,
不稳地走着……
富贵的鸟儿歌唱地走着,
喧闹地走着!①
“变乱的时代带来浓重的乌云,但也带来阳光。它在学术的大厅里、在学生的家里照着。许多名字从那个时代一直照到我们这个时代,其中有一位叫做汉斯·道生;他是富恩岛上一个穷苦的铁匠的儿子:
这个孩子来自贝根德小镇,
他的名字在整个丹麦驰名。
他,丹麦的马丁路德,挥着福音的剑,
胜利地使人民接受上帝的真言。②
①此诗英译缺。
②这是引自丹麦诗人英格曼(Bernhard Severin Ingemann,1789~1862)的一首诗。汉斯·道生(Hans Tausen,1495~1561)是丹麦一个有名的宗教改革家。
“贝特鲁斯·巴拉弟乌斯这个名字也发出光辉。这是一个拉丁名字;在丹麦文里,它是贝特尔·卜拉德。他是罗斯吉尔得的主教,也是尤兰一个穷苦铁匠的儿子。在贵族中,汉斯·佛里斯这个名字也发出光辉。他是王国的枢密顾问。他请学生到他家里来吃饭,同时照顾他们。他也同样地照顾小学生。在所有的名字之中,特别有一个名字受到众人的喝彩和传颂:
只要亚克塞港①有一个学生
能写出一个字母,
那么国王克利斯蒂安的姓名
就处处被人传颂。②
“在一个变乱的时代里,阳光也会从浓重的乌云里射出来。”
“现在我们再翻一页吧。
“在‘巨带’里③,在撒姆叔海岸下,有什么东西在呼啸,在歌唱呢?一个披着一头蔚蓝色头发的美人鱼从海面上升起来。她向农民预言未来:有一个王子将要出生;他将要成为一个有权力的伟大的国王④。
“他出生在田野里的一棵花儿盛开的山植树下。他的名字现在在传说和歌声中,在邻近的骑士大厅和城堡中开了花。有尖塔的交易所在建立起来了。罗森堡宫殿高高地耸立着,俯视着远在城墙以外的东西。学生现在有他们自己的宿舍。在这宿舍附近,座落着作为乌兰妮亚⑤纪念碑的‘圆塔’⑥。它现在仍高耸人云,遥对着曾经是乌兰妮亚宫所在地的汉岛。宫的金圆顶在月光中发出闪光;人鱼姑娘歌唱着住在宫里面的主人——国王和圣哲常来拜访的、有贵族血统的智者杜却·布拉赫。他把丹麦的声誉提得那么高,使丹麦跟天上的星星争辉,全世界有文化的国家都知道它。但是丹麦却把他赶走了。
①即哥本哈根的旧称。
②引自丹麦诗人缪勒(Paul. M. Muller)的一首诗。
③指西兰和富恩岛之间的一条海峡。
④指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在他统治期间,丹麦的文化得到了发展。
⑤希腊神话中九女神之一;她的任务是掌握天文。
⑥这是哥本哈根的一个天文台,由丹麦的名天文学家杜却·布拉赫在1576至1580年建造的。
“他在痛苦中用这样的歌安慰自己:
天空不是处处都有?
我还能有什么要求?
“他的歌活在人民心中,像人鱼姑娘所唱的关于克利斯蒂安四世的歌一样。”
“这一页你要好好地看!”干爸爸说,“它的画后面有画,正如英雄叙事诗中的后面有诗一样。这是一支歌;它的开头非常愉快,它的结尾却很悲哀。
“一个国王的女儿在国王的宫殿里跳舞。她是多么漂亮啊!她坐在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的膝上;她是他心爱的女儿爱勒奥诺娜。她是在道德的教养中长大起来的。她的未婚夫是一个最优秀的显赫贵族哥尔非·乌惠德。她还不过是一个孩子;还常常受到严厉的女教师的鞭打。她向亲爱的人哭诉,而她有理由这样做。她是多么聪明,多么有教养,有学问啊!她会希腊文和拉丁文;她能伴着琵琶唱意大利歌;还能谈论关于教皇和路德的事情。
“国王克利斯蒂安躺在罗斯吉尔得主教堂的墓窖里,爱勒奥诺娜的兄弟成了国王。哥本哈根的皇宫里是一片富丽豪华的景象。这儿充满了美和智慧:最突出的代表人物是皇后——路尼堡的苏菲亚·阿玛利亚。谁能像她那样善于骑马呢?谁能像她那样精于跳舞呢?作为丹麦的皇后,谁能像她那样谈笑风生呢?
“‘爱勒奥诺娜·克利斯汀妮·乌惠德!’这是法国大使亲自讲的话,‘就美和聪明说来,她超过了一切的人。’
“在宫殿的光滑的舞池里,嫉妒的牛蒡长出来了。它在那儿生了根,蔓延起来。成了那儿一种引起人藐视的笑柄:‘这个私生子!她的马车应该在御桥上停下来。皇后可以坐车子走过的地方,普通妇女也可以走过!’
“闲话、诽谤和谎言像雪片似地飞来。
“于是乌惠德在静寂的夜里挽着妻子的手,他有城门的钥匙,他打开一扇门。马就在外面等着。他们骑马沿着海岸走;他们乘船逃到瑞典。”
“像命运对这对夫妇所起的变化一样,我们再看另一页吧。
“这是秋天,白天短,黑夜长。天气是灰暗和潮湿的,寒风越吹越厉害。堤岸上的树叶在瑟瑟作响;这些树叶飞到贝德·奥克斯①的庭院里——这房子已经空了,被它的主人遗弃了。风在克利斯仙港上呼啸,在现在当作一个普通监狱用的开·路克②的公馆周围吹着。他本人受到了羞辱,并且被放逐出去了。他的族徽被打碎了。他的画像高高地悬在绞架上。他对于这个国家的尊贵的皇后说了一些粗心大意的话;这就是他所得到的惩罚。
①贝德·奥克斯(Peder Oxe,1520~1575)是当时丹麦皇家一个权力很大的家臣,后来被撤职。
②开·路克(Kai Lykke,1625~1699)是当时丹麦的一个大臣,因诽谤皇后而被判罪,后来逃亡到外国去。
风在强劲地吹着,扫过曾经是加冕典礼礼仪室的公馆所在地的那个广场。现在那儿只剩下一块石头。‘而且这还是我把它作为一块水磨石放到浮冰上吹到这儿来的呢,’风萧萧地说。‘这块石头搁了浅;我所诅咒的“贼岛”就是在这儿冒出来的。它成了乌惠德老爷的公馆的一部分——他的夫人在这公馆里伴着清脆的琵琶歌唱,读希腊文和拉丁文,骄傲地生活着。现在这儿只剩下这块石头,上面刻着这样的碑文:
此石永远作为叛国者哥菲兹·乌惠德的羞耻和臭名的纪念。
“‘但是那位高贵的夫人——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呼——嘘——呼——嘘!’风在用一种尖锐的声音呼啸着。
“海水不停地拍打着宫殿的粘湿的墙,在宫殿后面的那座‘蓝塔’里,她已经待了好几年。这个房间里温暖少而烟多。天花板下面的那个小窗子很高。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的这位娇生惯养的孩子——这位最文雅的小姐和夫人,她生活得多么艰难,多么痛苦啊!这座被烟熏黑了的监狱的墙上挂满了引起她的回忆的窗帘和织锦。她记起了她儿童时代的幸福时光,她父亲的温柔而神采飞扬的面貌。她记起了她的华贵的婚礼,她的光荣的日子,她在荷兰、英国和波霍尔姆的困苦的时刻。
在真诚的爱情面前,
无所谓困苦和艰难。
“那时她仍然和他生活在一起。但现在她却是孤独的,永远孤独的。她不知道他的坟墓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她对丈夫的忠诚,
是她唯一的罪行。
“她成年累月地待在那里面,而外面的生活却在不停地进展。时间永远不会静止下来,但是我们不妨静止一会儿来把她和这支歌的意义想一想:
我要保持我对丈夫的誓言,
不管怎样困苦和怎样艰难!
“你看到这幅图画了吗?”干爸爸问。
“这正是冬天。冰冻在洛兰和富恩岛之间造出一座桥——一座为卡尔·古斯塔夫①用的桥。他长驱直人,所向无敌。整个国家遭受到抢劫和焚烧,恐怖和饥饿。
①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于1658年围攻哥本哈根。丹麦国王佛列得里克三世与他订了不利于丹麦的条约才算解围。
“瑞典人已经齐集在哥本哈根城下。天气冷得刺骨,雪花狂飞乱舞。但是男人和女人,忠实于他们自己的国王,忠实于他们自己,现在正在准备作战。每一个手艺人、店伙、学生和教师都在城墙上守城。谁也不怕那些火红的炮弹。国王佛列得里克宣誓要死在自己的窝里。他骑在马上巡视,皇后在后面跟随着他,这儿充满了勇气、纪律性和爱国的热忱。
“让瑞典人穿着白衣、在白雪里向前爬,准备突击吧!大家不停地把梁木和石头扔到他们头上。是的,女人提着滚烫的铁锅,把沸腾的沥青和柏油向这些进攻的敌人头上淋下去。
“在这天晚上,国王和平民团结在一起,凝成一股力量。他们得救了,他们胜利了。教堂的钟在齐鸣;处处是一片感恩的歌声。市民啊,在这里你们获得了骑士般的名誉!”
“下一页是什么呢?请看这张画吧!
“斯万尼主教的夫人坐着一辆紧闭着的车子来了。只有显贵才能这样做。那些凶猛的年轻贵族把车子打得稀烂。主教夫人只好亲自步行到主教公馆里去。
“整个故事就只这一点吗?下一步是摧毁更重要的一件东西——过度的傲慢。
“汉斯·南生市长和斯万尼主教①,在上帝的名义下,携手进行工作。他们的话语充满了智慧和诚恳;人们在教堂里,在市民公所里都能听见。
①南生市长(Borgemester Hans Nansen)和斯万尼主教(Biskop Svane)是瑞典人围攻哥本哈根时帮助丹麦国王最得力的人。战后他们又帮助国王建立起专制政体。
“他们一携手,港口就堵住了,城门就关闭了,警钟就响起来了。
“只有国王可以掌握大权。他曾经在危险的时刻留在他的窝里。要人和平民都要由他来管理和统治。
“这是一个专权的时代。”
“我们再跳一页,也再跳一个时代吧。
“‘嗨咿!啊嗨咿!’犁被扔到一边,石楠遍地丛生,但是人们却非常喜欢打猎。‘嗨咿!啊嗨咿!’
“请听那响亮的号角和狂吠着的猎犬吧!请看那些猎人吧!请看国王克利斯蒂安五世吧!他年轻而又快乐。宫里和城里全是一片快乐的景象。大厅里点着蜡烛,院子里点着火把,街上点着路灯。一切东西是那么焕然一新!从德国请来的新的贵族——男爵和伯爵——接收了恩惠和礼品。当时最流行的东西是称号、官职和德国语言。
“于是人们听到一个真正的丹麦声音:这是一个织工的儿子——他现在当上了主教。这就是根果①的声音。他唱着美丽的圣诗。
“还有一个平民的儿子——一个卖酒人的儿子。他的名字在法律和正义中射出光辉。他的关于法律的著作成了国王的名字的金底。它将永远不会被人忘记。这个平民的儿子是这国家最伟大的人;他得到了一个贵族的纹章,但也因此招致了嫉恨。因此在刑场上,格里菲尔德②的头上搁着刽子手的刀子,但是就在这时他被赦罪,改为终身监禁。人们把他送到特龙罕海岸外的一个小小的石岛上去。
蒙霍姆成了丹麦的圣赫勒拿③。“但是宫殿里的舞会仍然在愉快地进行着。这里是一派豪华富贵的景象;这里有轻松的音乐。朝臣和太太们在这里跳舞。
“现在是佛列得里克四世的时代!
“请看那些庄严的船只和胜利的旗帜吧!请看那波涛汹涌的大海吧!是的,它可以告诉人们丹麦的事迹、成就和光荣。我们记得起一些名字——胜利的塞赫斯得和谷尔登洛④!我们记得起卫特菲尔得⑤——他为了要救出丹麦的舰队,炸毁了他自己的船,而他本人则拿着丹麦的国旗,被抛到空中去。我们想着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里的斗争,想起了从挪威山上跑下来保卫丹麦的那位英雄:比得·托登叔⑥。在那壮丽的海上,在那狂暴的海上,他的名字像雷轰似地从这条海岸传到那条海岸。
①根果(Thomas Hans Kingo,1634~1703)是丹麦有名的宗教诗人,写过许多赞美诗。
②格里菲尔德(P. S. Griffelde,1635~1699)是丹麦的政治家。从1679年起,他在蒙霍姆(Munkholm)岛被监禁了22年。
③这是大西洋上的一个海岛,拿破仑曾被监禁在这里。
④这是丹麦两个有名的海军大将,曾经两次战胜挪威的海军。
⑤这是丹麦的另一个海军大将,
⑥这是一个挪威人,服务于丹麦舰队。当丹麦和瑞典作战的时候,他立过大功。
闪电透过尘埃,
雷声打乱时代的低语;
一个裁缝的学徒离开案板,
划着一条小船走过挪威沿岸。
威金人那种年轻和钢铁般的精神,
飘扬在北海上。①
“这时从格林兰的沿岸吹来一阵轻快的风——一阵像来自伯利恒土地上的香气。它带来汉斯·爱格得②和他的妻子所点起的福音之光。
①引自丹麦名诗人和政治家卜洛(Parmo Carl Ploug,1813~1894)的一首诗。
②这是一个丹麦的牧师,他把基督的福音传到格林兰岛上去。
“因此半页的篇幅有金底;另外半页的篇幅,因为表示悲哀,是一片灰黑——上面有些黑点,好像表示火花,又好像表示疾病和瘟疫。
“瘟疫在哥本哈根横行。街上都空了,所有的门都关上了,处处是粉笔画的十字,表示屋子里有瘟疫。但是画有黑十字的地方,表明里面住着的人全都死光了。
“尸体都在夜间被运走,没有人敲什么丧钟。躺在街上半死的人也跟死人一道被运走了。兵车装满了尸体,发出隆隆的响声。但是啤酒店里却发出醉汉的可怕的歌声和狂叫。他们想借酒来忘掉悲惨的境遇。他们要忘记,然后灭亡——灭亡!的确,他们终于走到灭亡。这一页,跟哥本哈根第二次的灾难和考验一起,就在这儿结束。 儿童故事大全
“国王佛列得里克四世仍然活着。在岁月的飞逝中,他的头发都变得灰白了。他站在王宫的窗口眺望着外面的风暴。这是岁暮的时候。
“在西门附近的一幢小房子里,有一个男孩子在玩球。球儿飞到顶楼上去了。这小家伙拿着一根蜡烛爬上去寻找它。于是这幢小房子就起了火,接着整条街也烧起来了。火光冲上天空;云块反射出光来。火在不停地扩大!火的燃料可是不少:有食物,有干草和麦秆,有腊肉和柏油,有整堆为了过冬用的木柴。什么东西部烧起来了。处处是哭声和叫声,一片混乱。老国王骑着马走到这混乱中来。他鼓励大家;对大家下命令。火药在爆炸,房屋在崩塌。这时北城也烧起来了;许多教堂——包括圣·彼得教堂和圣母院——也都烧起来了。请听教堂的钟最后发出的声音吧:‘仁慈的上帝,请您收回您对我们的愤怒吧!’
“只有圆塔和皇宫被保留了下来;它们周围的一切都成了烟雾迷漫的废墟。
“国王佛列得里克对老百姓很好。他安慰他们,给他们东西吃。他跟他们在一起;他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的朋友。祝福国王佛列得里克四世吧!”
“现在请看这一页!
“请看这镶着金子的马车,它旁边的随从和前前后后的骑士吧。它从皇宫里开出来,皇宫两边拦着铁链,为的是怕老百姓走得太近。每个平民必须光着头才能走过广场。因为这个缘故,你看不见广场上有什么人——大家都避开这块地方。现在可是有一个人走过来了:他的眼睛下垂,手中拿着帽子。在这时候,他正是我们很愿意推崇的一个人:
他的话语像扫净一切的狂风,
一直吹到明天太阳光出现;
外来的不良风习像许多蚱蜢,
匆忙地逃回到它发源的地点。①
“这就是充满了机智和幽默的路德维格·荷尔堡②。他的伟大表现在丹麦的剧场上。但是丹麦的剧场却都关上了门,好像它们是羞耻的发源地似的。一切娱乐都受到限制。歌舞和音乐都被禁止了。基督教阴暗的一面现在占了上风。”
①引自丹麦诗人爱密尔(Christian Frederrik Emil,1797~1840)的一首诗。
②荷尔堡(Ludvig Holberg,1684~1754),一般称为丹麦戏剧的创始人。
“‘丹麦王子!’他的母亲这样称呼他。现在是他的时代——充满了明朗的阳光、鸟儿的歌声、欢乐和地道的丹麦式的生活的时代:佛列得里克五世成了国王。
“皇宫广场上的铁链现在拆除了。丹麦的剧场的门又开了。处处充满了笑声、歌声和快乐的心情。农人举行夏日的联欢节。经过饥饿的压迫以后,他们现在可以欢乐了。‘美’现在繁荣起来,开出花朵,在声、色和创造性的艺术中结出果实,请听格勒特里①的音乐吧!请看伦得曼②的演剧吧!丹麦的皇后喜爱一切地道的东酉。英国的路薏丝,你是那么美丽和温柔!愿天上的上帝祝福你!愿太阳光以愉快的大合唱来歌颂丹麦的那些皇后——菲利巴,伊丽莎白和路薏丝。”
“尘世的部分早已被埋葬掉了,但是灵魂仍然活着,名字也仍然活着。英国又送来一个皇族的新嫁娘——玛蒂德③。她是那么年轻,但是那么快就被遗弃掉!诗人有一天将会歌颂你,歌颂你年轻的心和你所过的艰难的日子。歌声在时间的流逝中,在人民中间,有一种力量,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请看那皇宫——国王克利斯蒂安的皇宫——的大火吧!人们在想尽一切办法要救出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请看那些码头工人拖出的一篮子银盘和贵重的东西吧。这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不过他们马上看到在熊熊大火燎着的一扇敞开的门后面,有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的一尊古铜半身像。他们于是扔掉他们背着的那笔财富。这尊像对他们有更重大的意义!必须把它救出来,不管它有多重。他们从爱华德④的诗歌中,从哈特曼⑤的悦耳的曲调中认识了他。
①格勒特里(A.E.M.Gretry,1741~1813)是法国的名作曲家。
②伦得曼(Gert Londemann,1718~1774)是丹麦有名的戏剧家。
③玛蒂德(Karollne Mathilde,1751一1775)是丹麦国王克利斯蒂安七世的妻子,因失宠被囚禁在克隆堡监狱,并死于狱中。
④爱华德(Johannes Ewald.1743~1781)是丹麦的名诗人和剧作家。
⑤哈特曼(Johan Peter Emilius Hartmann,1805~1900)是丹麦的名作曲家。
“语言和歌曲都具有力量:对于可怜的玛蒂德皇后说来,这更具有力量。”
“我们再继续翻翻我们的画册吧。
“乌菲德广场上立着一个羞耻的纪念碑。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竖立着同样的东西呢?在西门附近立着一根圆柱。世界上像这样的东西有多少呢?
“太阳吻着作为‘自由圆柱’的基石的那块石头。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旗帜在飘扬。大家对王储佛列得里克高呼万岁。贝尔斯托夫、勒汶特洛和柯尔边生①这几个名字永远留在老年人和青年人的心里和嘴上。大家带着微笑的眼光和感激的心情念着圆柱上刻着的神圣的碑文:
国王命令:废除农奴制;制定并实施土地法,以使农民成为勇敢、聪明、勤劳、善良、正直和幸福的公民!
“这是多么阳光明媚的一天啊!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夏日联欢节’啊!
“阳光之神唱着歌:‘善在生长!美在生长!乌菲德广场上的那块石碑将会倒下,但是自由圆柱将会永远在太阳光中立着——上帝、国王和人民都祝福它。’
我们有一条古老的公路,
它一直通到世界的尽头,②
“这就是那广阔的大海——敌人或朋友都可以使用的大海。而敌人也就来了。强大的英国舰队驶进来了:一个大国来攻打一个小国③。这场战斗是艰苦的,但是人民却非常勇敢。
每个人都英勇无敌,
战斗到最后一口气。④
“他们赢得了敌人的钦佩;他们感动了丹麦的诗人。现在我们纪念这天的战斗的时候,就高高地挂起国旗:这是丹麦光荣的4月2号——哥本哈根港外的洗足木耀日⑤的海战。”
①贝尔斯托夫(A. B. Bernstortf,1735~1797)勒汶特洛(Raventlow,1748~1827)和柯尔边生(C.Colbjornsen,1749~1814)都是丹麦的政治家和社会改革家。
②这是丹麦诗人格兰特维格的两句诗。
③在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不准丹麦中立,于1807年向丹麦进攻,把丹麦的海军全部消灭了。
④这是丹麦作家弗列德里克(Werner Hans Frederik,1744~1812)的诗句。
⑤这是耶稣受难前的一天,在这一天耶稣亲自为他的门徒洗足,以表示谦虚。事见《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13章。
“许多年过去了。奥列·松得海峡出现了一支舰队。它是开向俄国去呢,还是开到丹麦来呢?谁也不知道,甚至舰队上的人也不知道。
“人们的嘴上流传着一个故事:这天早晨在奥列·松得海面上,一件密封的命令拆开了,并且立即宣布。它上面写道:围剿丹麦的舰队。这时一个年轻的上校——一个言行一致的英国的儿子——站到他的首长面前来,说:‘我发誓,在公开和正义的战斗中,我愿为英国的国旗战斗到死,但是我不能去摧毁一个弱国。’
“他说完这话,就跳到海里去了!
于是舰队向哥本哈根前进,
远离它应该去的战场①,
那个无名上校的冰冷尸身,
在深蓝的水底下隐藏,
直到浪潮把它推向海边。
瑞典的渔人们在星空下撒网,
捞起他,用船把他装上岸:
每人都想保留住死者的肩章。②
“敌人向哥本哈根进攻。整个城市都烧起来了。我们丧失了我们的舰队,但是却没有丧失勇气和对上帝的信心。他倒下来了,但是他又能站起来。像爱赫里亚③的战斗一样,创伤终于治好了。哥本哈根的历史充满了值得安慰的事情。
我们有亘古不变的信心:
上帝永远是丹麦的一个友人。
他会帮助,只要我们坚持到底,
明朗的太阳明天一定会升起。
“不久阳光照着新建的城市,照着丰饶的麦田,照着我们人民的技能和艺术。这是一个和平幸福的夏天。这时候奥伦施拉格④到来了;诗神建立起她丰富多彩的海市蜃楼。
“科学上现在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它比人们古时发现的一只‘金角’还要重要。现在发现的是一条金桥:
这条桥可以使思想的光辉
随时射进别的国家和人民中去。
“这桥上写着汉斯·克利斯蒂安·奥尔斯得特⑤的名字。
①指它应该去打它真正的敌人拿破仑。
②这是丹麦诗人巴梭(CarlChristianBassu,1807~1846)的一首诗。
③在北欧神话中,爱赫里亚(Einheria)是一群英勇的战士,死后可以走进众神之祖奥丁的大殿。
④奥伦施拉格(A.G.Oehlenschlager,1779~1850)是丹麦的叙事诗人和剧作家,欧洲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运动的一个领导人。
⑤奥尔斯得特(HansChristianArsted,1777~1851)是丹麦的著名物理学家,电磁力的发明人。
“瞧吧!在皇宫附近的教堂旁边,现在出现了一个建筑物。甚至最穷苦的男人和女人都愿意为它的建筑捐献出最后的一个铜板。”
“在这画册的开头,”干爸爸说,“你记得,那些古老的圆石从挪威的山上滚下来,然后被搬到这儿的冰块上,现在在多瓦尔生的指挥下,它们又从海底被搬出来,变成了美丽的大理石雕像。才好看呢!记住我给你看过的这些东西和给你讲过的这些事情吧!海的沙底冒出水面来,成为防波堤,载着‘阿克塞尔之家’,载着主教的公馆和国王的皇宫。现在它又载着美神的庙。诅咒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空中充满了光明的孩子对于未来世纪所唱的欢乐的颂歌。
“多少暴风雨曾经在这儿经过;多少暴风雨又会到来,但是终究又会消逝。真、善、美总会获得胜利的。
“画册到这儿就完了,但是哥本哈根的历史并没有完——还早得很呢。谁知道你这一生会看到什么呢?
“天常常是黑的,暴风在吹,但是它总没有办法把太阳光吹走。阳光永远在那儿。不过上帝比最亮的阳光还要亮!我们的主比哥本哈根所统治的地方要宽广得多。”
干爸爸说完这话;就把画册送给我,他目光明亮,充满信心。我把这本书接过来的时候是那么高兴,那么骄傲,那么小心,正如我最近第一次抱着我的小妹妹一样。
干爸爸说:“我赞成你把这本画册给大家看,同时你也可以说明,它是我编的,粘的,画的。不过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他们应该立刻知道我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主题、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可以告诉他们。主题是从那些老油灯那儿得来的。当人们在最后一晚点着它们的时候,它们把一切东西,像一个海市蜃楼似的,指给新的煤气灯看:把这个港口第一次点起路灯时的事情,直到哥本哈根同时点着油灯和煤气灯这一晚上的事情,统统都指出来看。“这本书你喜欢给什么人看就给什么人看——这也就是说,给有亲切的眼睛和友善的心的人看。但是假如‘地狱马’来了的话,那么请你马上就合起
《干爸爸的画册》。”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不过人们千万不要以为那儿只是一片铺满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那儿生长着最奇异的树木和植物。它们的枝干和叶子是那么柔软,只要水轻微地流动一下,它们就摇动起来,好像它们是活着的东西。所有的大小鱼儿在这些枝子中间游来游去,像是天空的飞鸟。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宫殿所在的处所。它的墙是用珊瑚砌成的,它那些尖顶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做成的;不过屋顶上却铺着黑色的蚌壳,它们随着水的流动可以自动地开合。这是怪好看的,国为每一颗蚌壳里面含有亮晶晶的珍珠。随便哪一颗珍珠都可以成为皇后帽子上最主要的装饰品。
住在那底下的海王已经做了好多年的鳏夫,但是他有老母亲为他管理家务。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可是对于自己高贵的出身总是感到不可一世,因此她的尾巴上老戴着一打的牡蛎——其余的显贵只能每人戴上半打。除此以外,她是值得大大的称赞的,特别是因为她非常爱那些小小的海公主——她的一些孙女。她们是六个美丽的孩子,而她们之中,那个顶小的要算是最美丽的了。她的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过,跟其他的公主一样,她没有腿:她身体的下部是一条鱼尾。
她们可以把整个漫长的日子花费在皇宫里,在墙上生有鲜花的大厅里。那些琥珀镶的大窗子是开着的,鱼儿向着她们游来,正如我们打开窗子的时候,燕子会飞进来一样。
不过鱼儿一直游向这些小小的公主,在她们的手里找东西吃,让她们来抚摸自己。
宫殿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边生长着许多火红和深蓝色的树木;树上的果子亮得像黄金,花朵开得像焚烧着的火,花枝和叶子在不停地摇动。地上全是最细的砂子,但是蓝得像硫黄发出的光焰。在那儿,处处都闪着一种奇异的、蓝色的光彩。你很容易以为你是高高地在空中而不是在海底,你的头上和脚下全是一片蓝天。当海是非常沉静的时候,你可瞥见太阳:它像一朵紫色的花,从它的花萼里射出各种色彩的光。
在花园里,每一位小公主有自己的一小块地方,在那上面她可以随意栽种。有的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条鲸鱼,有的觉得最好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像一个小人鱼。可是最年幼的那位却把自己的花坛布置得圆圆的,像一轮太阳,同时她也只种像太阳一样红的花朵。她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不大爱讲话,总是静静地在想什么东西。当别的姊妹们用她们从沉船里所获得的最奇异的东西来装饰她们的花园的时候,她除了像高空的太阳一样艳红的花朵以外,只愿意有一个美丽的大理石像。这石像代表一个美丽的男子,它是用一块洁白的石头雕出来的,跟一条遭难的船一同沉到海底。她在这石像旁边种了一株像玫瑰花那样红的垂柳。这树长得非常茂盛。它新鲜的枝叶垂向这个石像、一直垂到那蓝色的砂底。它的倒影带有一种紫蓝的色调。像它的枝条一样,这影子也从不静止,树根和树顶看起来好像在做着互相亲吻的游戏。
她最大的愉快是听些关于上面人类的世界的故事。她的老祖母不得不把自己所有一切关于船只和城市、人类和动物的知识讲给她听。特别使她感到美好的一件事情是:地上的花儿能散发出香气来,而海底上的花儿却不能;地上的森林是绿色的,而且人们所看到的在树枝间游来游去的鱼儿会唱得那么清脆和好听,叫人感到愉快。老祖母所说的“鱼儿”事实上就是小鸟,但是假如她不这样讲的话,小公主就听不懂她的故事了,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小鸟。
“等你满了十五岁的时候,”老祖母说,“我就准许你浮到海面上去。那时你可以坐在月光底下的石头上面,看巨大的船只在你身边驶过去。你也可以看到树林和城市。”
在这快要到来的一年,这些姊妹中有一位到了十五岁;可是其余的呢——晤,她们一个比一个小一岁。因此最年幼的那位公主还要足足地等五个年头才能够从海底浮上来,来看看我们的这个世界。不过每一位答应下一位说,她要把她第一天所看到和发现的东西讲给大家听,因为她们的祖母所讲的确是不太够——她们所希望了解的东西真不知有多少!
她们谁也没有像年幼的那位妹妹渴望得厉害,而她恰恰要等待得最久,同时她是那么地沉默和富于深思。不知有多少夜晚她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透过深蓝色的水朝上面凝望,凝望着鱼儿挥动着它们的尾巴和翅。她还看到月亮和星星——当然,它们射出的光有些发淡,但是透过一层水,它们看起来要比在我们人眼中大得多。假如有一块类似黑云的东西在它们下面浮过去的话,她便知道这不是一条鲸鱼在她上面游过去,便是一条装载着许多旅客的船在开行。可是这些旅客们再也想像不到,他们下面有一位美丽的小人鱼,在朝着他们船的龙骨伸出她一双洁白的手。
现在最大的那位公主已经到了十五岁,可以升到水面上去了。
当她回来的时候,她有无数的事情要讲:不过她说,最美的事情是当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在月光底下躺在一个沙滩上面,紧贴着海岸凝望那大城市里亮得像无数星星似的灯光,静听音乐、闹声、以及马车和人的声音,观看教堂的圆塔和尖塔,倾听叮当的钟声。正因为她不能到那儿去,所以她也就最渴望这些东西。
啊,最小的那位妹妹听得多么入神啊!当她晚间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透过深蓝色的水朝上面望的时候,她就想起了那个大城市以及它里面熙熙攘攘的声音。于是她似乎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在向她这里飘来。
第二年第二个姐姐得到许可,可以浮出水面,可以随便向什么地方游去。她跳出水面的时候,太阳刚刚下落;她觉得这景象真是美极了。她说,这时整个的天空看起来像一块黄金,而云块呢——唔,她真没有办法把它们的美形容出来!它们在她头上掠过,一忽儿红,一忽儿紫。不过,比它们飞得还要快的、像一片又自又长的面纱,是一群掠过水面的野天鹅。它们是飞向太阳,她也向太阳游去。可是太阳落了。一片玫瑰色的晚霞,慢慢地在海面和云块之间消逝了。
又过了一年,第三个姐姐浮上去了。她是她们中最大胆的一位,因此她游向一条流进海里的大河里去了。她看到一些美丽的青山,上面种满了一行一行的葡萄。宫殿和田庄在郁茂的树林中隐隐地露在外面;她听到各种鸟儿唱得多么美好,太阳照得多么暖和,她有时不得不沉入水里,好使得她灼热的面孔能够得到一点清凉。在一个小河湾里她碰到一群人间的小孩子;他们光着身子,在水里游来游去。她倒很想跟他们玩一会儿,可是他们吓了一跳,逃走了。于是一个小小的黑色动物走了过来——这是一条小狗,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小狗。它对她汪汪地叫得那么凶狠,弄得她害怕起来,赶快逃到大海里去。可是她永远忘记不了那壮丽的森林,那绿色的山,那些能够在水里游泳的可爱的小宝宝——虽然他们没有像鱼那样的尾巴。
第四个姐姐可不是那么大胆了。她停留在荒凉的大海上面。她说,最美的事儿就是停在海上:因为你可以从这儿向四周很远很远的地方望去,同时天空悬在上面像一个巨大的玻璃钟。她看到过船只,不过这些船只离她很远,看起来像一只海鸥。她看到过快乐的海豚翻着筋斗,庞大的鲸鱼从鼻孔里喷出水来,好像有无数的喷泉在围绕着它们一样。
现在临到那第五个姐姐了。她的生日恰恰是在冬天,所以她能看到其他的姐姐们在第一次浮出海面时所没有看到过的东西。海染上了一片绿色,巨大的冰山在四周移动。
她说每一座冰山看起来像一颗珠子,然而却比人类所建造的教堂塔还要大得多。它们以种种奇奇怪怪的形状出现;它们像钻石似的射出光彩。她曾经在一个最大的冰山上坐过,让海风吹着她细长的头发,所有的船只,绕过她坐着的那块地方,惊惶地远远避开。不过在黄昏的时分,天上忽然布起了一片乌云。电闪起来了,雷轰起未了。黑色的巨浪掀起整片整片的冰块,使它们在血红的雷电中闪着光。所有的船只都收下了帆,造成一种惊惶和恐怖的气氛,但是她却安静地坐在那浮动的冰山上,望着蓝色的网电,弯弯曲曲地射进反光的海里。
这些姊妹们中随便哪一位,只要是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总是非常高兴地观看这些新鲜和美丽的东西。可是现在呢,她们已经是大女孩子了,可以随便浮近她们喜欢去的地方,因此这些东西就不再太引起她们的兴趣了。她们渴望回到家里来。一个来月以后,她们就说:究竟还是住在海里好——家里是多么舒服啊!
在黄昏的时候,这五个姊妹常常手挽着手地浮上来,在水面上排成一行。她们能唱出好听的歌声——比任何人类的声音还要美丽。当风暴快要到来、她们认为有些船只快要出事的时候,她们就浮到这些船的面前,唱起非常美丽的歌来,说是海底下是多么可爱,同时告诉这些水手不要害怕沉到海底;然而这些人却听不懂她们的歌词。他们以为这是巨风的声息。他们也想不到他们会在海底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因为如果船沉了的话,上面的人也就淹死了,他们只有作为死人才能到达海王的官殿。
有一天晚上,当姊妹们这么手挽着手地浮出海面的时候,最小的那位妹妹单独地呆在后面,瞧着她们。看样子她好像是想要哭一场似的,不过人鱼是没有眼泪的,因此她更感到难受。
“啊,我多么希望我已经有十五岁啊!”她说。“我知道我将会喜欢上面的世界,喜欢住在那个世界里的人们的。”
最后她真的到了十五岁了。
“你知道,你现在可以离开我们的手了,”她的祖母老皇太后说。“来吧,让我把你打扮得像你的那些姐姐一样吧。”
于是她在这小姑娘的头发上戴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不过这花的每一个花瓣是半颗珍珠。老太太又叫八个大牡蛎紧紧地附贴在公主的尾上,来表示她高贵的地位。
“这叫我真难受!”小人鱼说。
“当然咯,为了漂亮,一个人是应该吃点苦头的,”老祖母说。
哎,她倒真想能摆脱这些装饰品,把这沉重的花环扔向一边!她花园里的那些红花,她戴起来要适合得多,但是她不敢这样办。“再会吧!”她说。于是她轻盈和明朗得像一个水泡,冒出水面了。
当她把头伸出海面的时候,太阳已经下落了,可是所有的云块还是像玫瑰花和黄金似地发着光;同时,在这淡红的天上,大白星已经在美丽地、光亮地眨着眼睛。空气是温和的、新鲜的。海是非常平静,这儿停着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船上只挂了一张帆,因为没有一丝儿风吹动。水手们正坐在护桅索的周围和帆桁的上面。
这儿有音乐,也有歌声。当黄昏逐渐变得阴暗的时候,各色各样的灯笼就一起亮起来了。它们看起来就好像飘在空中的世界各国的旗帜。小人鱼一直向船窗那儿游去。每次当海浪把她托起来的时候,她可以透过像镜子一样的窗玻璃,望见里面站着许多服装华丽的男子;但他们之中最美的一位是那有一对大黑眼珠的王子:无疑地,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六岁。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为这个缘故,今天才这样热闹。
水手们在甲板上跳着舞。当王子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百多发火箭一齐向天空射出。
天空被照得如同自昼,因此小人鱼非常惊恐起来,赶快沉到水底。可是不一会儿她文把头伸出来了——这时她觉得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在向她落下,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焰火。许多巨大的太阳在周围发出嘘嘘的响声,光耀夺目的大鱼在向蓝色的空中飞跃。这一切都映到这清明的、平静的海上。这船全身都被照得那么亮,连每根很小的绳子都可以看得出来,船上的人当然更可以看得清楚了。啊,这位年轻的王子是多么美丽啊!当音乐在这光华灿烂的夜里慢慢消逝的时候,他跟水手们握着手,大笑,微笑……
夜已经很晚了,但是小人鱼没有办法把她的眼睛从这艘船和这位美丽的王子撇开。
那些彩色的灯笼熄了,火箭不再向空中发射了,炮声也停止了。可是在海的深处起了一种嗡嗡和隆隆的声音。她坐在水上,一起一伏地漂着,所以她能看到船舱里的东西。可是船加快了速度:它的帆都先后张起来了。浪涛大起来了,沉重的乌云浮起来了,远处掣起闪电来了。啊,可怕的大风暴快要到来了!水手们因此都收下了帆。这条巨大的船在这狂暴的海上摇摇摆摆地向前急驶。浪涛像庞大的黑山似地高涨。它想要折断桅杆。
可是这船像天鹅似的,一忽儿投进洪涛里面,一忽儿又在高大的浪头上抬起头来。
小人鱼觉得这是一种很有趣的航行,可是水手们的看法却不是这样。这艘船现在发出碎裂的声音;它粗厚的板壁被袭来的海涛打弯了。船桅像芦苇似的在半中腰折断了。
后来船开始倾斜,水向舱里冲了进来。这时小人鱼才知道他们遭遇到了危险。她也得当心漂流在水上的船梁和船的残骸。
天空马上变得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当闪电掣起来的时候,天空又显得非常明亮,使她可以看出船上的每一个人。现在每个人在尽量为自己寻找生路。她特别注意那位王子。当这艘船裂开、向海的深处下沉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她马上变得非常高兴起来,因为他现在要落到她这儿来了。可是她又记起人类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他除非成了死人,是不能进入她父亲的官殿的。
不成,决不能让他死去!所以她在那些漂着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游过去,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们可能把她砸死。她深深地沉入水里,接着又在浪涛中高高地浮出来,最后她终于到达了那王子的身边,在这狂暴的海里,他决没有力量再浮起来。他的手臂和腿开始支持不住了。他美丽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要不是小人鱼及时赶来,他一定是会淹死的。
她把他的头托出水面,让浪涛载着她跟他一起随便漂流到什么地方去。
天明时分,风暴已经过去了。那条船连一块碎片也没有。鲜红的太阳升起来了,在水上光耀地照着。它似乎在这位王子的脸上注入了生命。不过他的眼睛仍然是闭着的。
小人鱼把他清秀的高额吻了一下,把他透湿的长发理向脑后。她觉得他的样子很像她在海底小花园里的那尊大理石像。她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苏醒过来。
现在她看见她前面展开一片陆地和一群蔚蓝色的高山,山顶上闪耀着的白雪看起来像睡着的天鹅。沿着海岸是一片美丽的绿色树林,林子前面有一个教堂或是修道院——她不知道究竟叫做什么,反正总是一个建筑物罢了。它的花园里长着一些柠檬和橘子树,门前立着很高的棕榈。海在这儿形成一个小湾。水是非常平静的,但是从这儿一直到那积有许多细砂的石崖附近,都是很深的。她托着这位美丽的王子向那儿游去。她把他放到沙上,非常仔细地使他的头高高地搁在温暖的太阳光里。
钟声从那幢雄伟的白色建筑物中响起来了,有许多年轻女子穿过花园走出来。小人鱼远远地向海里游去,游到冒在海面上的几座大石头的后面。她用许多海水的泡沫盖住了她的头发和胸脯,好使得谁也看不见她小小的面孔。她在这儿凝望着,看有谁会来到这个可怜的王子身边。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了。她似乎非常吃惊,不过时间不久,于是她找了许多人来。小人鱼看到王子渐渐地苏醒过来了,并且向周围的人发出微笑。可是他没有对她作出微笑的表情:当然,他一点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她。她感到非常难过。因此当他被抬进那幢高大的房子里去的时候,她悲伤地跳进海里,回到她父亲的宫殿里去。
她一直就是一个沉静和深思的孩子,现在她变得更是这样了。她的姐姐们都问她,她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究竟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好多晚上和早晨,她浮出水面,向她曾经放下王子的那块地方游去。她看到那花园里的果子熟了,被摘下来了;她看到高山顶上的雪融化了;但是她看不见那个王子。
所以她每次回到家来,总是更感到痛苦。她的唯一的安慰是坐在她的小花园里,用双手抱着与那位王子相似的美丽的大理石像。可是她再也不照料她的花儿了。这些花儿好像是生长在旷野中的东西,铺得满地都是:它们的长梗和叶子跟树枝交叉在一起,使这地方显得非常阴暗。
最后她再也忍受不住了。不过只要她把她的心事告诉给一个姐姐,马上其余的人也就都知道了。但是除了她们和别的一两个人鱼以外(她们只把这秘密转告给自己几个知己的朋友),别的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知道那个王子是什么人。她也看到过那次在船上举行的庆祝。她知道这位王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的王国在什么地方。
“来吧,小妹妹!”别的公主们说。她们彼此把手搭在肩上,一长排地升到海面,一直游到一块她们认为是王子的宫殿的地方。
这宫殿是用一种发光的淡黄色石块建筑的,里面有许多宽大的大理石台阶——有一个台阶还一直伸到海里呢。华丽的、金色的圆塔从屋顶上伸向空中。在围绕着这整个建筑物的圆柱中间,立着许多大理石像。它们看起来像是活人一样。透过那些高大窗子的明亮玻璃,人们可以看到一些富丽堂皇的大厅,里面悬着贵重的丝窗帘和织锦,墙上装饰着大幅的图画——就是光看看这些东西也是一桩非常愉快的事情。在最大的一个厅堂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喷泉在喷着水。水丝一直向上面的玻璃圆屋顶射去,而太阳又透过这玻璃射下来,照到水上,照到生长在这大水池里的植物上面。
现在她知道王子住在什么地方。在这儿的水上她度过好几个黄昏和黑夜。她远远地向陆地游去,比任何别的姐姐敢去的地方还远。的确,她甚至游到那个狭小的河流里去,直到那个壮丽的大理石阳台下面——它长长的阴影倒映在水上。她在这儿坐着,瞧着那个年轻的王子,而这位王子却还以为月光中只有他一个人呢。
有好几个晚上,她看到他在音乐声中乘着那艘飘着许多旗帜的华丽的船。她从绿灯芯草中向上面偷望。当风吹起她银白色的长面罩的时候,如果有人看到的话,他们总以为这是一只天鹅在展开它的翅膀。
有好几个夜里,当渔夫们打着火把出海捕鱼的时候,她听到他们对于这位王子说了许多称赞的话语。她高兴起来,觉得当浪涛把他冲击得半死的时候,是她来救了他的生命;她记起他的头是怎样紧紧地躺在她的怀里,她是多么热情地吻着他。可是这些事儿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连做梦也不会想到她。
她渐渐地开始爱起人类来,渐渐地开始盼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她觉得他们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得多。的确,他们能够乘船在海上行驶,能够爬上高耸入云的大山,同时他们的土地,连带着森林和田野,伸展开来,使得她望都望不尽。她希望知道的东西真是不少,可是她的姐姐们都不能回答她所有的问题。因此她只有问她的老祖母。她对于“上层世界”——这是她给海上国家所起的恰当的名字——的确知道得相当清楚。
“如果人类不淹死的话,”小人鱼问,“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么?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住在海里的人们一样地死去呢?”
“一点也不错,”老太太说,“他们也会死的,而且他们的生命甚至比我们的还要短促呢。我们可以活到三百岁,不过当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水上的泡沫。我们甚至连一座坟墓也不留给我们这儿心爱的人呢。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相反地,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着的星星!正如我们升到水面、看到人间的世界一样,他们升向那些神秘的、华丽的、我们永远不会看见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人鱼悲哀地问。“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
“你决不能起这种想头,”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浪涛的音乐,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吗?难道我没有办法得到一个永恒的灵魂吗?”
“没有!”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他就会分给你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能保持不灭。但是这类的事情是从来不会有的!我们在这儿海底所认为美丽的东西——你的那条鱼尾——他们在陆地上却认为非常难看: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美丑。在他们那儿,一个人想要显得漂亮,必须生有两根呆笨的支柱——他们把它们叫做腿!”
小人鱼叹了一口气,悲哀地把自己的鱼尾巴望了一眼。
“我们放快乐些吧!”老太太说。“在我们能活着的这三百年中,让我们跳和舞吧。
这究竟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以后我们也可以在我们的坟墓里①愉快地休息了。今晚我们就在宫里开一个舞会吧!”
那真是一个壮丽的场面,人们在陆地上是从来不会看见的。这个宽广的跳舞厅里的墙壁和天花板是用厚而透明的玻璃砌成的。成千成百草绿色和粉红色的巨型贝壳一排一排地立在四边;它们里面燃着蓝色的火焰,照亮整个的舞厅,照透了墙壁,因而也照明了外面的海。人们可以看到无数的大小鱼群向这座水晶官里游来,有的鳞上发着紫色的光,有的亮起来像白银和金子。一股宽大的激流穿过舞厅的中央,海里的男人和女人,唱着美丽的歌,就在这激流上跳舞,这样优美的歌声,住在陆地上的人们是唱不出来的。
coc1①上回说人鱼死后变成海上的泡沫,这儿却说人鱼死后在坟墓里休息。大概作者写到这儿忘记了前面的话。coc2
在这些人中间,小人鱼唱得最美。大家为她鼓掌;她心中有好一会儿感到非常快乐,因为她知道,在陆地上和海里只有她的声音最美。不过她马上又想起上面的那个世界。
她忘不了那个美貌的王子,也忘不了她因为没有他那样不灭的灵魂而引起的悲愁。因此她偷偷地走出她父亲的宫殿:当里面正是充满了歌声和快乐的时候,她却悲哀地坐在她的小花园里。忽然她听到一个号角声从水上传来。她想:“他一定是在上面行船了:他——我爱他胜过我的爸爸和妈妈;他——我时时刻刻在想念他;我把我一生的幸福放在他的手里。我要牺牲一切来争取他和一个不灭的灵魂。当现在我的姐姐们正在父亲的官殿里跳舞的时候,我要去拜访那位海的巫婆。我一直是非常害怕她的,但是她也许能教给我一些办法和帮助我吧。”
小人鱼于是走出了花园,向一个掀起泡沫的漩涡走去——巫婆就住在它的后面。她以前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这儿没有花,也没有海草,只有光溜溜的一片灰色沙底,向漩涡那儿伸去。水在这儿像一架喧闹的水车似地漩转着,把它所碰到的东西部转到水底去。要到达巫婆所住的地区,她必须走过这急转的漩涡。有好长一段路程需要通过一条冒着热泡的泥地:巫婆把这地方叫做她的泥煤田。在这后面有一个可怕的森林,她的房子就在里面,所有的树和灌木林全是些珊瑚虫——一种半植物和半动物的东西。它们看起来很像地里冒出来的多头蛇。它们的枝桠全是长长的、粘糊糊的手臂,它们的手指全是像蠕虫一样柔软。它们从根到顶都是一节一节地在颤动。它们紧紧地盘住它们在海里所能抓得到的东西,一点也不放松。
小人鱼在这森林面前停下步子,非常惊慌。她的心害怕得跳起来,她几乎想转身回去。但是当她一想起那位王子和人的灵魂的时候,她就又有了勇气。她把她飘动着的长头发牢牢地缠在她的头上,好使珊瑚虫抓不住她。她把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前,于是她像水里跳着的鱼儿似的,在这些丑恶的珊瑚虫中间,向前跳走,而这些珊瑚虫只有在她后面挥舞着它们柔软的长臂和手指。她看到它们每一个都抓住了一件什么东西,无数的小手臂盘住它,像坚固的铁环一样。那些在海里淹死和沉到海底下的人们,在这些珊瑚虫的手臂里,露出白色的骸骨。它们紧紧地抱着船舵和箱子,抱着陆上动物的骸骨,还抱着一个被它们抓住和勒死了的小人鱼——这对于她说来,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现在她来到了森林中一块粘糊糊的空地。这儿又大又肥的水蛇在翻动着,露出它们淡黄色的、奇丑的肚皮。在这块地中央有一幢用死人的白骨砌成的房子。海的巫婆就正坐在这儿,用她的嘴喂一只癫蛤蟆,正如我们人用糖喂一只小金丝雀一样。她把那些奇丑的、肥胖的水蛇叫做她的小鸡,同时让它们在她肥大的、松软的胸口上爬来爬去。
“我知道你是来求什么的,”海的巫婆说。“你是一个傻东西!不过,我美丽的公主,我还是会让你达到你的目的,因为这件事将会给你一个悲惨的结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支柱,好叫你像人类一样能够行路。你想要叫那个王子爱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这时巫婆便可憎地大笑了一通,癫蛤蟆和水蛇都滚到地上来,在周围爬来爬去。“你来得正是时候,”巫婆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帮助你了,只有等待一年再说。我可以煎一服药给你喝。你带着这服药,在太阳出来以前,赶快游向陆地。你就坐在海滩上,把这服药吃掉,于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做两半,收缩成为人类所谓的漂亮腿子了。可是这是很痛的——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砍进你的身体。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是他们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孩子!你将仍旧会保持你像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会跳得像你那样轻柔。不过你的每一个步子将会使你觉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得了这些苦痛的话,我就可以帮助你。”
“我可以忍受,”小人鱼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时她想起了那个王子和她要获得一个不灭灵魂的志愿。
“可是要记住,”巫婆说,“你一旦获得了一个人的形体,你就再也不能变成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来,回到你姐姐或你爸爸的官殿里来了。同时假如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假如你不能使他为你而忘记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爱你、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了。在他跟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裂碎,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小人鱼说。但她的脸像死一样惨白。
“但是你还得给我酬劳!”巫婆说,“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小的东西。在海底的人们中,你的声音要算是最美丽的了。无疑地,你想用这声音去迷住他,可是这个声音你得交给我。我必须得到你最好的东西,作为我的贵重药物的交换品!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放进这药里,好使它尖锐得像一柄两面部快的刀子!”
“不过,如果你把我的声音拿去了,”小人鱼说,“那么我还有什么东西剩下呢?”
“你还有美丽的身材呀,”巫婆回答说,“你还有轻盈的步子和富于表情的眼睛呀。
有了这些东西,你就很容易迷住一个男人的心了。唔,你已经失掉了勇气吗?伸出你小小的舌头吧,我可以把它割下来作为报酬,你也可以得到这服强烈的药剂了。”
“就这样办吧。”小人鱼说。巫婆于是就把药罐准备好,来煎这服富有魔力的药了。
“清洁是一件好事,”她说;于是她用几条蛇打成一个结,用它来洗擦这罐子。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让她的黑血滴到罐子里去。药的蒸气奇形怪状地升到空中,看起来是怪怕人的。每隔一会儿巫婆就加一点什么新的东西到药罐里去。当药煮到滚开的时候,有一个像鳄鱼的哭声飘出来了。最后药算是煎好了。它的样子像非常清亮的水。
“拿去吧!”巫婆说。于是她就把小人鱼的舌头割掉了。小人鱼现在成了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说话。
“当你穿过我的森林回去的时候,如果珊瑚虫捉住了你的话,”巫婆说,“你只须把这药水洒一滴到它们的身上,它们的手臂和指头就会裂成碎片,向四边纷飞了。”可是小人鱼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固为当珊瑚虫一看到这亮晶晶的药水——它在她的手里亮得像一颗闪耀的星星——的时候,它们就在她面前惶恐地缩回去了。这样,她很快地就走过了森林、沼泽和激转的漩涡。
她可以看到她父亲的官殿了。那宽大的跳舞厅里的火把已经灭了,无疑地,里面的人已经入睡了。不过她不敢再去看他们,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哑巴,而且就要永远离开他们。她的心痛苦得似乎要裂成碎片。她偷偷地走进花园,从每个姐姐的花坛上摘下一朵花,对着皇官用手指飞了一千个吻,然后他就浮出这深蓝色的海。
当她看到那王子的宫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她庄严地走上那大理石台阶。
月亮照得透明,非常美丽。小人鱼喝下那服强烈的药剂。她马上觉到好像有一柄两面都快的刀子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她马上昏了。倒下来好像死去一样。当太阳照到海上的时候,她才醒过来,她感到一阵剧痛。这时有一位年轻貌美的王子正立在她的面前。他乌黑的眼珠正在望着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这时她发现她的鱼尾已经没有了,而获得一双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丽的小小白腿。可是她没有穿衣服,所以她用她浓密的长头发来掩住自己的身体。王子问她是谁,怎样到这儿来的。她用她深蓝色的眼睛温柔而又悲哀地望着他,因为她现在已经不会讲话了。他挽着她的手,把她领进宫殿里去。
正如那巫婆以前跟她讲过的一样,她觉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锥子和利刀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这苦痛。她挽着王子的手臂,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一个水泡。他和所有的人望着她这文雅轻盈的步子,感到惊奇。
现在她穿上了丝绸和细纱做的贵重衣服。她是宫里一个最美丽的人,然而她是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讲话。漂亮的女奴隶,穿着丝绸,戴着金银饰物,走上前来,为王子和他的父母唱着歌。有一个奴隶唱得最迷人,王子不禁鼓起掌来,对她发出微笑。
这时小人鱼就感到一阵悲哀。她知道,有个时候她的歌声比那种歌声要美得多!她想:
“啊!只愿他知道,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远牺牲了我的声音!”
现在奴隶们跟着美妙的音乐,跳起优雅的、轻飘飘的舞来。这时小人鱼就举起她一双美丽的、白嫩的手,用脚尖站着,在地板上轻盈地跳着舞——从来还没有人这样舞过。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衬托出她的美。她的眼珠比奴隶们的歌声更能打动人的心坎。
大家都看得入了迷,特别是那位王于——他把她叫做他的“孤儿”。她不停地舞着,虽然每次当她的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她就像是在快利的刀上行走一样。王子说,她此后应该永远跟他在一起;因此她就得到了许可睡在他门外的一个天鹅绒的垫子上面。
他叫人为她做了一套男子穿的衣服,好使她可以陪他骑着马同行。他们走过香气扑鼻的树林,绿色的树枝扫过他们的肩膀,鸟儿在新鲜的叶子后面唱着歌。她和王子爬上高山。虽然她纤细的脚已经流出血来,而且也叫大家都看见了,她仍然只是大笑,继续伴随着他,一直到他们看到云块在下面移动、像一群向遥远国家飞去的小鸟为止。
在王子的宫殿里,夜里大家都睡了以后,她就向那宽大的台阶走去。为了使她那双发烧的脚可以感到一点清凉,她就站进寒冷的海水里。这时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人们。
有一天夜里,她的姐姐们手挽着手浮过来了。她们一面在水上游泳,一面唱出凄怆的歌。这时她就向她们招手。她们认出了她;她们说她曾经多么叫她们难过。这次以后,她们每天晚上都来看她。有一晚,她遥远地看到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着王冠的海王。他们对她伸出手来,但他们不像她的那些姐姐,没有敢游近地面。
王子一无比一天更爱她。他像爱一个亲热的好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娶她为皇后的思想。然而她必须做他的妻子,否则她就不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且会在他结婚的头一个早上就变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中,你是最爱我的吗?”当他把她抱进怀里吻她前额的时候,小人鱼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
“是的,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王子说,“因为你在一切人中有一颗最善良的心。
你对我是最亲爱的,你很像我某次看到过的一个年轻女子,可是我永远再也看不见她了。
那时我是坐在一艘船上——这船已经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个神庙旁的岸上。有几个年轻女子在那儿作祈祷。她们最年轻的一位在岸旁发现了我,因此救了我的生命。我只看到过她两次:她是我在这世界上能够爱的唯一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几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灵魂中的印象。她是属于这个神庙的,因此我的幸运特别把你送给我。让我们永远不要分离吧!”
“啊,他却不知道我救了他的生命!”小人鱼想。“我把他从海里托出来,送到神庙所在的一个树林里。我坐在泡沫后面,窥望是不是有人会来。我看到那个美丽的姑娘——他爱她胜过于爱我。”这时小人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哭不出声来。“那个姑娘是属于那个神庙的——他曾说过。她永不会走向这个人间的世界里来——他们永不会见面了。我是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的。我要照看他,热爱他,对他献出我的生命!”
现在大家在传说王子快要结婚了,她的妻子就是邻国国王的一个女儿。他为这事特别装备好了一艘美丽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说是要到邻近王国里去观光,事实上他是为了要去看邻国君主的女儿。他将带着一大批随员同去。小人鱼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能猜透王子的心事。
“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对她说过,“我得去看一位美丽的公主,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们不能强迫我把她作为未婚妻带回家来!我不会爱她的。你很像神庙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而她却不像。如果我要选择新嫁娘的话,那未我就要先选你——我亲爱的、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
于是他吻了她鲜红的嘴唇,摸抚着她的长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心上,弄得她的这颗心又梦想起人间的幸福和一个不灭的灵魂来。
“你不害怕海吗,我的哑巴孤儿?”他问。这时他们正站在那艘华丽的船上,它正向邻近的王国开去。他和她谈论着风暴和平静的海,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鱼,和潜水夫在海底所能看到的东西。对于这类的故事,她只是微微地一笑,因为关于海底的事儿她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在月光照着的夜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掌舵人立在舵旁。这时她就坐在船边上,凝望着下面清亮的海水,她似乎看到了她父亲的王宫。她的老祖母头上戴着银子做的皇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宫顶上;她透过激流朝这条船的龙骨了望。不一会,他的姐姐们都浮到水面上来了,她们悲哀地望着她,苦痛地扭着她们白净的手。她向她们招手,微笑,同时很想告诉她们,说她现在一切都很美好和幸福。不过这时船上的一个侍者忽然向她这边走来。她的姐姐们马上就沉到水里,侍者以为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白色的东西,不过只是些海上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开进邻国壮丽皇城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号笛从许多高楼上吹来,兵士们拿着飘扬的旗子和明晃的刺刀在敬礼。每天都有一个宴会。舞会和晚会在轮流举行着,可是公主还没有出现。人们说她在一个遥远的神庙里受教育,学习皇家的一切美德。最后她终于到来了。
小人鱼迫切地想要看看她的美貌。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这更美的形体。她的皮肤是那么细嫩,洁白;在她黑长的睫毛后面是一对微笑的、忠诚的、深蓝色的眼珠。
“就是你!”王子说,“当我像一具死尸躺在岸上的时候,救活我的就是你!”于是他把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啊,我太幸福了!”他对小人鱼说,“我从来不敢希望的最好的东西,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了。你会为我的幸福而高兴吧,因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欢我的人!”
小人鱼把他的手吻了一下。她觉得她的心在碎裂。他举行婚礼后的头一个早晨就会带给她灭亡,就会使她变成海上的泡沫。
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传令人骑着马在街上宣布订婚的喜讯。每一个祭台上,芬芳的油脂在贵重的油灯里燃烧。祭司们挥着香炉,新郎和新娘互相挽着手来接受主教的祝福。小人鱼这时穿着丝绸,戴着金饰,托着新嫁娘的披纱,可是她的耳朵听不见这欢乐的音乐,她的眼睛看不见这神圣的仪式。她想起了她要灭亡的早晨,和她在这世界已经失去了的一切东西。
在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来到船上。礼炮响起来了,旗帜在飘扬着。一个金色和紫色的皇家帐篷在船中央架起来了,里面陈设得有最美丽的垫子。在这儿,这对美丽的新婚夫妇将度过他们这清凉和寂静的夜晚。
风儿在鼓着船帆。船在这清亮的海上,轻柔地航行着,没有很大的波动。
当暮色渐渐垂下来的时候,彩色的灯光就亮起来了,水手们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小人鱼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来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看到的同样华丽和欢乐的场面。她于是旋舞起来,飞翔着,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飞翔着一样。大家都在喝采,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美丽。快利的刀子似乎在砍着她的细嫩的脚,但是她并不感觉到痛,因为她的心比这还要痛。
她知道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丽的声音,她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一直到半夜过后,船上的一切还是欢乐和愉快的。她笑着,舞着,但是她心中怀着死的思想。王子吻着自己的美丽的新娘:新娘抚弄着他的乌亮的头发。他们手搀着手到那华丽的帐篷里去休息。
船上现在是很安静的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人鱼把她洁白的手臂倚在舷墙上,向东方凝望,等待着晨曦的出现——她知道,头一道太阳光就会叫她灭亡,她看到她的姐姐们从波涛中涌现出来了。她们是像她自己一样地苍白。她们美丽的长头发已经不在风中飘荡了——因为它已经被剪掉了。
“我们已经把头发交给了那个巫婆,希望她能帮助你,使你今后不至于灭亡。她给了我们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快!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你得把它插进那个王子的心里去。当他的热血流到你脚上上时,你的双脚将会又联到一起,成为一条鱼尾,那么你就可以恢复人鱼的原形,你就可以回到我们这儿的水里来;这样,在你没有变成无生命的咸水泡沫以前,你仍旧可以活过你三百年的岁月。快动手!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了!我们的老祖母悲恸得连她的白发都落光了,正如我们的头发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样。刺死那个王子,赶快回来吧!快动手呀!你没有看到天上的红光吗,几分钟以后,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你就必然灭亡!”
她们发出一个奇怪的、深沉的叹息声,于是她们便沉入浪祷里去了。
小人鱼把那帐篷上紫色的帘子掀开,看到那位美丽的新娘把头枕在王子的怀里睡着了。她弯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亲了一吻,于是他向天空凝视——朝霞渐渐地变得更亮了。她向尖刀看了一跟,接着又把眼睛掉向这个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鱼的手里发抖。但是正在这时候,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万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这王子,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为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小人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我将向谁走去呢?”她问。她的声音跟这些其他的生物一样,显得虚无缥缈,人世间的任何音乐部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儿那儿去呀!”别的声音回答说。“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获得了一个凡人的爱情。她的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恒的灵魂,不过她们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而创造出一个灵魂。我们飞向炎热的国度里去,那儿散布着病疫的空气在伤害着人民,我们可以吹起清凉的风,可以把花香在空气中传播,我们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以后,当我们尽力做完了我们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后,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就可以分享人类一切永恒的幸福了。你,可怜的个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全心全意地为那个目标而奋斗。你忍受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小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泪。
在那条船上,人声和活动又开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悼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好像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嫁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人天空里去了。
“这样,三百年以后,我们就可以升入天国!”
“我们也许还不须等那么久!”一个声音低语着。“我们无形无影地飞进人类的住屋里去,那里面生活着一些孩子。每一天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好孩子,如果他给他父母带来快乐、值得他父母爱他的话,上帝就可以缩短我们考验的时间。当我们飞过屋子的时候,孩子是不会知道的。当我们幸福地对着他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这三百年中减去一年;但当我们看到一个顽皮和恶劣的孩子、而不得不伤心地哭出来的时候,那未每一颗眼泪就使我们考验的日子多加一天。”
(1837)
屋子里充满哀伤,心中充满哀伤,最幼小的孩子,一个四岁的男孩,这家人唯一的儿子,父母的欢乐和希望,死掉了。他们诚然还有两个女儿,最大的一个恰恰在今年该参加向上帝表示终身坚信的仪式了,两个都是很可爱的好姑娘。可是这最小的孩子却总是最受疼爱的,他最小,还是一个儿子。这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姐姐们极为悲痛,就像任何年轻的心的悲痛一样,她们的父母的痛楚特别使她们揪心。父亲的腰弯下了,母亲被这巨大的悲伤压垮了。她整天围着这病孩子转,照料他,搂着他,抱着他。她感觉他是她的一部分。她不相信他死了,不肯让他躺进棺材埋进坟里。上帝不能把这个孩子从她身边带走,她这样认为:在事情仍然如此发生,成了事实的时候,她在极度痛苦中说道:
“上帝知道这件事情!世上有他的没有心肝的仆从,他们为所欲为,他们不听一位母亲的祈祷。”
在痛楚中她离开了上帝。于是黑暗的思想,死亡,人在泥土中化作泥土的永恒死亡的想法,在她心中出现了;接着一切便都完了。在这样的思想中她失去了依附,而陷入迷惘的无底深渊中去了。
在这最沉痛的时刻,她再也哭不出了。她不想自己年幼的女儿。男人的泪水滴到她的额头,她不抬眼看他。她的思想完全专注在那死去的孩子身上,她的整个生命,她的生存都沉缅在唤回对孩子的点点记忆中,唤回他的每一句天真的话语中。
安葬的日子到来了。之前的几个夜晚她完全没有入睡。那天清晨时分,她疲倦到了极点,略为休息了一会儿。就在这时,棺材被抬到一间偏僻的屋子里,棺盖在那儿被钉上,为的是不让她听到榔头的响声。
她醒过来的时候,站起来要去看她的孩子。男人含着眼泪对她说:“我们已经把棺盖钉上了。不得不这样!”
“连上帝对我都这样狠,”她喊道,“人对我还会好得了多少!”她抽泣痛哭。
棺材被抬到了坟地,痛苦绝望的母亲和她的年幼的女儿在一起。她望着她们,但却没有瞧见她们,她的思想里已经再没有什么家了。她完全被哀伤所控制,哀伤在撞击着她,就像海洋在撞击一条失去了舵、失去了控制的船一样。安葬那天便这样过去了,之后几天也是在这种同样沉重的痛苦中度过的。全家人都用湿润的眼睛和忧伤的目光望着她,她听不到他们安慰她的语言。他们又能说什么呢,他们也是悲伤得很的。
就好像她已经不懂得什么是睡眠了。现在只有睡眠才是她最好的朋友,它能使她的身躯重新获得力量,使她的心灵得到安宁。他们劝她躺到床上,她确也像一个睡眠的人一样躺着。一天夜里,男人听着她的呼吸,相信她已经在休息、精神已经松驰下来。于是他把自己的手叠上,祈祷,然后便很快睡着了。他没有觉察到她爬了起来,把衣服披在身上,然后静悄悄地走出屋子,走向她日夜想念的那个地方,走向埋着她孩子的地方。她走过自家屋舍的院子,走到了田野里,那里有小路绕过城通到教堂的坟园。谁也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看见任何人。
那是九月初,一个满天繁星的美好夜晚,空气还很柔和。她走进了教堂墓地,走到那座小小的坟前。这坟就像唯一一个大花环,花儿散发着芳香。她坐下来,把头垂向坟墓,就好像她能够透过密实的土层看到她的孩子似的。孩子的微笑还是那样活灵活现地存在于她的记忆中。他眼中那亲切的表情,即便是在病床上,也都是永远不能被忘记的。在她弯身向他,拉着他自己无力举起的手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像在倾诉一样。就像坐在他的床边一样,她现在坐在他的坟旁,眼泪在不由自主地流淌,都落到了坟上。
现在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从那以后,每次想到这个故事,我都觉得它比以前更加美丽了。因为故事和许多人一个样,随着年龄增长,会变得越来越美丽动人,这真是很好的事情!
你一定到过乡下的!你见过顶子用谷草铺成的真正的农舍:藓苔和杂草自然而然地生长着。屋脊上有一个鹳巢,鹳,人是离不开的。墙有些斜,窗子开得很低,是啊,而且只有一扇窗子打得开。烤面包的灶突出来像个大肚子。接骨木丛斜在篱笆上,篱前一颗长着节疤的柳树下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有一只鸭子或者几只鸭子在里面游着。哦,还有一只看家狗,它不管见了谁或者什么东西,都要叫一阵。
我要讲的正是乡下的这样一所房子,里面住着两个人,农夫和农妇。他们家中的东西少得可怜,可是,他们依旧可以再少一点的。我要说的是一匹马,这匹马在大道旁的沟里找草吃。老头子骑着它进城,邻家来借它去使唤,他靠它给别人干活挣得点钱。然而卖掉它或者把它换成什么对他们更有用的东西,挣的钱定然会更多一些。但是换什么呢。
“老爹,这种事你最在行了!”妻子说道,“现在城里正在赶集,骑上马去吧,把马卖掉得点钱回来,或是换点什么东西回来!你做的事情总是对的。骑上马赶集去吧!”
于是她替他系好围裙,因为这类事她毕竟比他在行些;她给他打的是双结,看上去很帅。于是他用手板擦了擦帽子,她在他的温暖的嘴唇上亲了亲,他便骑着要卖掉或是要换掉的马上路了。可不是,老爹清楚。
太阳很辣,天上一点儿云也没有!路上尘土飞扬。赶集的人多极了,有乘车的,有骑马的,有步行的。太阳火辣辣的,路上连个遮荫的地方都没有。
有一个人赶着一头母牛,那头母牛非常好,就像一头母牛能够做到的一样好。“这牛一定能下很好的奶!”农夫想道,“把它换过来一定不会吃亏。”“听着,牵牛的!”他说道,“咱们两人谈谈怎么样!你瞧见没有,一匹马,我想肯定比一头牛值钱,不过那没有什么!我更用得着一头母牛。我们换换好不好?”
“好吧,当然!”牵牛的人说道,于是他们就交换了。换完以后,农夫本可以转身回去了,他不是把要办的事办完了吗。可是他既然想起要去赶集,那么便要去集上走走,光是看看。于是他牵着他的母牛,朝集市走去。他走得很快,母牛也走得很快,他赶过了一个牵着一只羊的人,那只羊很不错,毛色很好。
“我要是有这么一只羊就好了!”农民想道。“我们大路沟边不缺它吃的草,到冬天可以把它牵进屋里和我们在一起。从根本上说,我们保留只羊比保留只牛还更正确一些。我们换换好吗?”
好啊,那个有羊的人当然愿意啦。于是他们作了交换,农夫牵着他的羊顺着大道走。在一道篱边的踏阶那里,他看见一个人用胳臂夹着一只鹅。
“你这只鹅倒是很壮实的!”农夫说道,“毛很丰满,又很肥!拿根绳子拴着它,把它养在我们的水塘里会很不错的。让老婆子弄些果皮及菜叶子给它吃多好!她常说,‘我们要有只鹅多好!’这一回她可有只鹅了——该让她得到这只鹅!你愿换吗?我拿羊换你的鹅,多谢你!”
有一只母鸭从葡萄牙到来了。有人说她是从西班牙来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分别。大家都把她叫葡萄牙的鸭子。她下蛋,被人杀掉,然后被做成菜拿出来吃——这就是她一生的事业。不过,从她的蛋里爬出的那些小鸭子居然也被叫做葡萄牙的鸭子——这里面倒颇有文章。这整个家族现在只剩下一只鸭子了。她住在养鸭场里,而这个场子鸡也可以进去。有一只公鸡就在里面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
“他的大声啼叫倒使我怪讨厌的,”葡萄牙的鸭子说。“不过,虽然他不是一只公鸭,他倒还是蛮漂亮的——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他应该把他的声音略微节制一下,但是‘节制’是一种艺术,只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能做得到。附近菩提树上的那些小小歌鸟就是这样。他们唱得才好听呢!他们的歌里有某种感动人的特点。我认为这种特点才配得上‘葡萄牙’这个形容词。如果我有这样的一只小歌鸟,我倒很愿意做他的慈爱的母亲呢,因为在我的血统里——葡萄牙的血统里——我有这种慈爱的心肠。”
当她正在说这话的时候,忽然有一只小小的歌鸟坠落下来了。他是从屋顶上倒栽葱地坠落下来的。一只猫儿在追着他,但是鸟儿拍着受伤的翅膀逃脱了,最后落到养鸭场里来。
“你看猫儿这个坏东西,简直原形毕露!”葡萄牙的鸭子说,“自从我有了孩子以后,我就领教过他了!这样一个东西居然得到生存的权利,在屋顶上跑来跑去!我想这种事情在葡萄牙是不容许的。”
她可怜这只小歌鸟,别的非葡萄牙种的鸭子也可怜他。
“可怜的小东西!”她们说,于是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围拢来了。“我们是不会唱歌的,”她们说,“不过我们有一种内在的‘歌唱感’——或者类似这样的东西。这一点我们可以感觉得到,虽然我们不把它挂在嘴边。”
“但是我可要讲出来,”葡萄牙的鸭子说,“而且我要帮助他,这是我的责任。”于是她走进水槽里去,用翅膀在水里大拍一通。她拍出的水几乎把这只小歌鸟淹死了,但是她的用意是好的。“这才是帮助人呢,”她说;“别的人可以仔细瞧瞧,向我学习。”
“吱!”小鸟说。他有一只翅膀受了伤,很难飞动,不过他知道,这次淋水完全是由善意所造成的。“太太,您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他说,不过他不希望再淋一次水。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心肠,”葡萄牙的鸭子说。“不过有一件事情我知道:我爱我周围的一切生物——只有猫子是例外。谁也不能希望我爱他,因为他吃掉过我的两个孩子!不过请你把这儿当作你的家吧,因为你可以这样办呀!我本人就是从外国来的——这一点你可以从我的态度和我的羽衣看得出来。我的鸭公是本地人,没有我这样的血统——但我并不因此而骄傲!如果这里有什么人了解你的话,我敢说这人就是我。”
“她的嗉子里全是葡萄拉①,”一只很有风趣的普通小鸭说。别的一些普通小鸭认为“马齿觅”这个字用得非常妙,因为它的发音跟“葡萄牙”这名词差不多。大家彼此轻轻地推了一下,同时说一声“嘎!”这只小鸭真是滑稽透了!于是大家便开始注意那只小小的歌鸟了。
①原文是Hun har portulak i Kroen,无法翻译。葡萄拉(portulak)在丹麦文里是“马齿觅”,而portulak这个字跟“葡萄牙”(Portugal)的读音相似。因此当葡萄牙的鸭子说她身体里有葡萄牙的血统时,这只小鸭就开她一个文字玩笑,说她的身体里全是“葡萄拉”(马齿觅)。
“葡萄牙鸭子在掌握语言方面真有本领,”大家说。“我们的嘴里就装不住这样大的字眼,不过我们的同情心却并不比她小。如果我们不能替你做点什么事情,我们就一句话也不讲——我们觉得这是一种最好的办法!”
“你有一个很美丽的声音,”最老的一只鸭子说。“你这样能够叫许多人快乐,你自己一定也很满意的吧。我对于唱歌不内行,因此我就把我的嘴闭起来。这比讲无聊的话好得多——别人就是喜欢对你讲无聊话。”
“请不耍这样麻烦他吧!”葡萄牙鸭子说。“他需要休息和保养呀。小小的歌鸟,要不要我们再给你淋一次水?”
“哎唷,不要!我愿意保持干燥!”他恳求说。
“就我说来,唯一有效的办法是水疗,”葡萄牙鸭子说。“不过游戏也有效!邻近的鸡子不久就要来拜访我们。他们中间有两只中国母鸡。她们穿着长裤子,都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且是从外国来的。这在我看来,她们的地位提高不少。
于是母鸡来了,公鸡也来了。这只公鸡今天算是相当客气,没有当场摆架子。
“你是一只真正的歌鸟,”他说。“凡是你的小声音所能做到的事情,你全都做到了。不过你还得加一点劲儿,好使人家一听就知道你是一只公鸟。”
这两只中国鸡被歌鸟的一副样儿迷住了。他的毛淋了一番水后仍然是蓬着的,因此她们都觉得他很像一只中国小鸡。
“他很可爱!”于是她们开始跟他聊起天来。她们用贵族的中国话——其中包括低声和“呸”这类的声音——和他交谈。
“我们和你是同一个种族。鸭子——甚至葡萄牙的鸭子——是属于水鸟这一族的,这一点你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你还不认识我们,不过有多少人认识我们或愿意花点工夫来认识我们呢?没有一个人,连一个母鸡也没有,虽然比起大多数人来,我们生来就是要栖在更高一层的栖柱上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我们跟大家一起安静地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他们的理想跟我们的理想大不相同,但是我们只看好的一面,我们只谈好的事情,虽然本来没有什么好话而硬说好是很困难的。除了我们两个和那只公鸡以外,鸡屋里再没有一个有天才的人。谈到‘诚实’,养鸭场里没有一个人是诚实的。小小的歌鸟,我们忠告你:你切不要相信那边的一个短尾巴的女人,她才狡猾呢。那个翅膀上长着弯线条的杂色女人专门找人吵架。虽然她自己没有理,她可不让别人讲一句话。那边的一只肥鸭子总是说人家的坏话,这是跟我们的性格相反的。如果我们不能说人家的好话,那末你把嘴闭起来好了。那只葡萄牙鸭子是唯一受过一点教育的人。你可以跟她来往,不过她太感情用事,老是谈起葡萄牙。”
“那两个中国女人的话真多!”有一对鸭子说。“她们真使我感到讨厌!我从来没有跟她们讲过话。”
现在公鸭来了!他以为歌鸟是一只麻雀。
“嗯,我看不出什么分别,”他说,“全是半斤八两!他是一个玩物。有他没有他都是一样。”
“不要理他说的这一套!”葡萄牙鸭子低声说。“他做起生意来可是蛮有道理的,而且他只懂得生意。不过现在我要躺下来休息一下。我应该这样办,为的是要使我能长得胖些,好叫人能在我身上涂一层苹果和梅子酱①。”
①欧洲人吃烤鸭时经常用苹果和梅子酱做作料。 #p#副标题#e#
于是她眨着一只眼睛在太阳光里躺下来。她舒舒眼服地躺着,也感到非常舒服,也睡得非常舒服。歌鸟忙着啄他那只受了伤的翅膀,最后他也在他的恩人身边躺下来。太阳照得又温暖,又光明。这真是一块好地方。
邻家来的母鸡在扒土。老实讲,她们来拜访完全是为了找点东西吃。那两只中国鸡先离开,其余的也跟着走了。那只风趣的小鸭谈到葡萄牙鸭子的时候说,这个老太婆快要过她的“第二度童年”了。别的鸭子都笑起来:“第二度童年!他的话说得真妙!”于是大家又提起头一次关于“葡萄拉”的玩笑。这真是非常滑稽!于是大家都躺下来了。
他们躺了一会儿以后,忽然有人抛了一点吃的东西到场子里来。这东西“砰”的一声落到地上,弄得大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拍起翅膀。葡萄牙鸭子也醒了,她翻了一个身,把那只小歌鸟压得透不过气来。
“吱!”他叫起来。“太太,您压得太重了!”
“谁叫你躺在我面前呢?”她说。“你太神经过敏了!我也有神经呀,但是我从来不说一声‘吱’!”
“请您不要生气吧!”小鸟说。“这个‘吱’是不知不觉地从我的嘴里冒出来的。”
葡萄牙鸭子不理他,但是尽快地抢那食物吃,而且吃得很痛快。她吃完了以后又躺下来。小鸟走过来,想用歌声引起她的好感:
滴——丽,滴——丽!
您的好心地
是我歌唱的主题,
我要飞起,飞起。
“吃完饭以后我得休息一下,”她说。“你住在这里,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我现在要睡了。”
小歌鸟大吃一惊,因为他本来的用意是很好的。太太睡醒了以后,他衔着他所寻到的一颗麦粒站在她面前。他把麦粒放在她的脚下。但是她没有睡好,因此她的心情自然不佳。
“把这送给小鸡吃吧,”她说,“不要老呆在我旁边呀!”
“但是您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呢?”他问。“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情呢?”
“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葡萄牙鸭子说。“你用的字眼不太文雅!这一点我请你注意。”
“昨天这里有太阳光,”小鸟说。“今天这里却是阴暗的!这使我感到怪难过的。”
“你对于天气的知识是一窍不通!”葡萄牙鸭子说。“这一天还没有完呀。不要呆在这儿像一个傻瓜吧!”
“您看人的这副凶样子,跟我落到这里时那些恶眼睛看我的凶样子差不多。”
“简直岂有此理!”葡萄牙鸭子说。“难道你把我跟那个强盗——那只猫相比吗?我身体里一滴坏血也没有。我得为你负责任,我要教你学些礼貌。”
于是她就把这歌鸟的头咬掉了。他倒下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说,“难道他这一点都受不了?这样说来,他是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了!我对他一直是像一个母亲;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我有一颗母亲的心。”
邻家的公鸡把头伸进院子里来,像一个火车头似地大叫了一声。
“你这一叫简直要把我吓死了,”她说。“这完全要怪你。他吓掉了他的头,我也几乎要吓掉我的头。”
“他这么点小的东西有什么值得一提,”公鸡说。
“对他说话放客气些吧!”葡萄牙鸭子说。“他有声音,他会唱歌,他受过好的教育!他很体贴,也很温柔——无论在动物中,或在你所谓的人类中,这都是很好的。”
所有的鸭子都挤到这只死去了的小歌鸟身边来。不管他们是感到嫉妒或怜悯,这些鸭子都表现得非常热情。但是现在这儿既然没有什么东西可嫉妒,他们自然感到怜悯。甚至那两只中国母鸡都是这样。
“我们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歌鸟了!他差不多算得是一只中国鸟。”于是母鸡都嘎嘎地哭起来,不过鸭子只是把眼睛弄得红了一点。
“我们都是好心肠的人,”她们说。“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
“好心肠!”葡萄牙鸭子说,“是的,我们都有好心肠,差不多跟在葡萄牙一样!”
“我们现在还是找点东西塞进嗉子里去吧,”鸭公说。“这才是重要的事情呢!一个玩物打碎了算什么?我们有的是!”
全家的人讲了些什么话呢?唔,请先听小玛莉说的什么吧。
这是小玛莉的生日;她觉得这是所有的日子中最美好的一天。她所有的小男朋友和小女朋友们都来和她玩耍;她穿着最漂亮的衣服。这是她从祖母那儿得来的。祖母已经到上帝那儿去了,不过在她走进明亮和美丽的天国以前,她就已经把衣服裁好了,缝好了。
玛莉房里的桌子上摆满了华丽的礼物:有设备齐全的最精致的厨房,有能够转动眼睛和在肚皮上一按就能说声“噢!”的木偶,还有一本画册,里面有最美妙的故事可读——如果你认识字的话!但是比所有的故事更美妙的是,过许多生日!
“活着本身就是美妙的!”小玛莉说。
干爸爸还补充了一句,说活着本身就是最美妙的童话。
她的两个哥哥住在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他们都是大孩子,一个9岁,一个11岁。他们也觉得活着是很可爱的——照自己的方式活着,而不是像玛莉这样一个孩子活着;不,是像一个活泼的小学生一样地活着:品行通知书上写着“优等”,跟同学痛快地比比气力,在冬天滑冰,在夏天踩踏车,阅读关于城堡、吊桥和地牢的故事,静听关于非洲中部的探险。但是有一个孩子却有一种不安的情绪:他害怕在他没有长大以前,一切东西就已经被发现了。他自己非常希望去作一番冒险。干爸爸曾经说过,生活是一个最美妙的童话①,而且人本身就在这个童话里面。
这些孩子住在第一层楼。在更高的一层楼上住着这个家族的另一分支,他们也有孩子,不过都长大了:一个有17岁,另一个有20岁,但是第三个,据小玛莉的意见,要算年纪最大——他有25岁,而且还订了婚。
他们的境况都很好;他们的父母好,衣服好,能力也好。他们知道自己的要求:“向前进!打倒一切旧的障碍!把整个世界摊开来自由地看一看——这才是我们认为最美妙的事情呢。”干爸爸说得对:“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最美妙的童话!”
爸爸和妈妈都是年纪大的人——他们的年纪自然会比孩子大一些的。他们的嘴角上飘着微笑,眼睛和心里也藏着微笑;他们说:
“这些年轻人是多么年轻啊!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按照他们想象的那样在发展,但是却在不停地发展。生活是一个奇怪而可爱的童话!”
干爸爸住在最上层,略微接近天空——大家这样形容住在顶楼上的人。他已经老了,但是精神却非常年轻,他的心情老是很好;他会讲的故事又多又长。他周游过世界;他的房间里摆着各国可爱的东西: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都挂满了画;有些窗玻璃是红的,有些是黄的——如果人们朝里面望,不管外面的天气怎样阴,世界总像是充满了太阳光。一个大玻璃盆里栽着绿色的植物;在这玻璃盆的另一边,有几条金鱼在游泳——它们望着你,好像它们知道的事情太多,而不屑于和人讲话似的。这儿甚至在冬天都有花的香味。火在炉子里熊熊地燃着。坐在这儿望着火,听它烧得僻啪僻啪地响,真是有趣得很。
“这使我回忆起许多过去的事情,”干爸爸说。小玛莉也似乎看见火里出现了许多图景。
但是在旁边的一个大书架里放着许多真正的书。有一本是干爸爸常读的,他把它叫做书中之书:这是一部《圣经》。在绘图里,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历史都被描写出来了:创世、洪水、国王和国王中的国王。
“一切已经发生过和将要发生的事情,这书里全有!”干爸爸说。“一本书包罗万象!请想想看!的确,人类所祈求的一切东西,《主祷文》用几个字就说清楚了:‘我们在天上的父!’②这是慈悲的水滴!这是上帝赐予的安慰的珠子。它是放在孩子的摇篮里,放在孩子心里的一件礼物。小宝贝,把它好好地保藏着吧!不管你长得多大,不要遗失它;那么你在变幻无穷的道路上就不会迷失方向!让它照着你,你就不会走错路!”
干爸爸说到这儿眼睛就亮起来了,射出快乐的光辉。这对眼睛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哭过。“那也是很好的,”他说。“那时正是考验的时候,一切都显得灰暗。现在我身里身外都有阳光。人的年纪一大,就更能在幸福和灾难的时刻中看出上帝是和我们在一起,生活是一个最美妙的童话——只有上帝才能给我们这些东西,而且永远是如此!”
“活着本身就是最美妙的!”小玛莉说。
小男孩子和大男孩子也都这样说。爸爸。妈妈和全家的人也都这样说。特别是干爸爸也这样说。他有生活的经验,他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人,知道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童话,而且说——直接从心里说出来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最美妙的儿童童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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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儿的“童话”跟上句的“冒险”在丹麦文里同是eventyr这个字,因为这个字有两种意义。这种双关意义,在中文里是无法译出来的。
②《主祷文》是基督教最常用的一篇祈祷文,见《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九至十三节。
山上有一个风车。它的样子很骄傲,它自己也真的感到很骄傲。
“我一点也不骄傲!”它说,“不过我的里里外外都很明亮。太阳和月亮照在我的外面,也照着我的里面,我还有混合蜡烛(注:原文是stearinlys,即用兽油和蜡油混合做成的蜡烛。)鲸油烛和牛油烛。我敢说我是明亮(注:明亮(oplyst)在丹麦文里同时又有“开明”,“聪明”,“受过教育”等意思,因此这儿有双关的意义。)的。我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我的构造很好,一看就叫人感到愉快。我的怀里有一块很好的磨石;我有四个翅膀——它们生在我的头上,恰恰在我的帽子底下。雀子只有两个翅膀,而且只生在背上。“我生出来就是一个荷兰人(注:因为荷兰的风车最多。);这点可以从我的形状看得出来——‘一个飞行的荷兰人’我知道,大家把这种人叫做‘超自然’(注:这是原文Overnaturlige这个字的直译,它可以转化成为“神奇”,“鬼怪”的意思。)的东西,但是我却很自然。我的肚皮上围着一圈走廊,下面有一个住室——我的‘思想’就藏在这里面。别的‘思想’把我一个最强大的主导‘思想’叫做‘磨坊人’。他知道他的要求是什么,他管理面粉和麸子。他也有一个伴侣:名叫‘妈妈’。她是我真正的心。她并不傻里傻气地乱跑。她知道自己要求什么,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像微风一样温和,像暴风雨一样强烈。她知道怎样应付事情,而且她总会达到自己的目的。她是我的温柔的一面,而‘爸爸’却是我的坚强的一面。他们是两个人,但也可以说是一个人。他们彼此称为‘我的老伴’。
“这两个人还有小孩子——‘小思想’。这些‘小思想’也能长大成人。这些小家伙老是闹个不休!最近我曾经严肃地叫‘爸爸’和孩子们把我怀里的磨石和轮子检查一下。我希望知道这两件东西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因为我的内部现在是有毛病了。一个人也应该把自己检查一下。这些小家伙又在闹出一阵可怕的声音来。对我这样一个高高立在山上的人说来,这的确是太不像样子了,一个人应该记住,自己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人的毛病是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的。
“我刚才说过,这些小家伙闹出可怕的声音来。最小的那几个钻到我的帽子里乱叫,弄得我怪不舒服的。小‘思想’可以长大起来,这一点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外面也有别的‘思想’来访,不过他们不是属于我这个家族,因为据我看来,他们跟我没有共同之点。那么没有翅膀的屋子——你听不见他们磨石的声音——也有些‘思想’。他们来看我的‘思想’并且跟我的‘思想’闹起所谓恋爱来。这真是奇怪;的确,怪事也真多。
“我的身上——或者身子里——最近起了某种变化:磨石的活动有些异样。我似乎觉得‘爸爸’换了一个‘老伴’:他似乎得到了一个脾气更温和、更热情的配偶——非常年轻和温柔。但人还是原来的人,只不过时间使她变得更可爱,更温柔罢了。不愉快的事情现在都没有了,一切都非常愉快。“日子过去了,新的日子又到来了。时间一天一天地接近光明和快乐,直到最后我的一切完了为止——但不是绝对地完了。我将被拆掉,好使我又能够变成一个新的、更好的磨坊。我将不再存在,但是我将继续活下去!我将变成另一个东西,但同时又没有变!这一点我却难得理解,不管我是被太阳、月亮、混合烛、兽烛和蜡烛照得怎样‘明亮’。我的旧木料和砖土将会又从地上立起来。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读书,研究怎样做个诗人。他想在复活节成为诗人了,然后结婚,靠写诗度日。他知道,做诗只不过是琢磨点什么名堂,可是他缺乏这种思维。他出生得太迟了。他来到这个世上之前一切事情都被人们尝试过,一切事情都被人做成诗写成文谈论过了。
“一千年前出生的人多么幸福啊!”他说道。“他们轻而易举地便成了不朽的人物!就连一百年前出生的人也很幸福。那时,不管怎么说总还有点可以用诗颂扬一番的东西。现在世界被人用诗写完了,我还能写点什么诗呢!”
他研究琢磨这事,于是他病了,情况很不妙。可怜的人儿!什么大夫也救不了他,不过说不定那位巫婆能行。她住在田地边栅栏入口旁的一所小屋里,她为乘车和骑马的人开栅栏门。她不止能打开栅栏门,她比乘着马车来交职级税①的大夫还要聪明。
“我得去找她!”年轻人说道。
她住的屋子很小巧很整洁,可是看了让人心烦。这儿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种花,门口有一个蜂箱,很有用处!有一小片种土豆的地,也很有用处!还有一条小沟,沟旁有一棵刺叶樱,花已经谢了,正在结果。这果实要是在霜打之前尝一口,准把你酸得嘴都张不开。
“我现在看到的,正是我们这个毫无诗意的时代!”年轻人想着,而在这巫婆的门口产生的感慨正是一粒金沙。
“把它写下来!”她说道。“面包屑也是面包!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是知道的。你缺乏想象力,到了复活节你就成为诗人了!”
“什么都写完了!”他说道。“我们的时代不是古代!”“不一定!”妇人说道;“古时候巫婆被人烧死,而诗人总是饥肠辘辘,磨破衣袖。现在的时代就很好,是最最好的!不过你对事物没有正确的看法,你的听力不够敏锐,看来你从来不作晚祷告。这里有各种各样可以写成诗、可以讲述成故事的素材,如果你懂得怎么去讲述的话。你可以从大地的植物和收获中提炼、从活水、死水中汲取题材。但是你必须懂得它,懂得如何捕捉阳光。现在请你试着戴上我的眼镜,把我的听筒②凑近你的耳朵,再向上帝祈祷,别总想着你自己!”做到最后这一点十分困难,比巫婆提要求要难得多。
他戴上眼镜,把听筒凑在耳边,然后被领到一块土豆地里去。她把一块很大的土豆递到他的手上,土豆丁当作响,唱出了一首有词的歌,关于土豆的故事。真有趣——一个日常的故事,分十部分,有十行也就够了。
土豆唱些什么呢?
它唱它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土豆怎样来到欧洲。在它们没有被人公认为比一块金块还要宝贵之前,它们所遭到的各种误解和不幸。
“国王命令各市政府把我们分发出去,讲清了我们的重要性;可是大家就是不相信,甚至不懂怎么种植我们。有人挖了一个洞,把满满一斗的土豆都倒进洞里。另外有人在这边埋一个,那边埋一个,等着它长得像一棵大树一样,好把土豆从树上摇下来。它的确生长、开花、结出了水灵灵的果实,可是全都凋谢了。谁也没有想过它的根部有什么——那是幸福:土豆。是的,我们受过考验,受过苦;就是说我们的老祖宗和我们!这是怎样的故事啊!”
一个陀螺和一个球儿跟许多别的玩具一起呆在一个抽屉里。陀螺对球儿说:“我们既然一起住在一个匣子里,我们来做一对恋人好不好?”
但球儿是用鞣皮缝的,所以她像一个时髦的小姐一样,骄傲得不可一世,对于此事根本不作回答。
第二天,这些玩具的主人(一个小孩子)来了。他把陀螺涂上了一层红黄相间的颜色,同时在他身上钉了个铜钉。所以当这个陀螺嗡嗡地转起来的时候,样子非常漂亮!
“请瞧瞧我!”他对球儿说:“你现在有什么话讲呢?我们订婚好吗?我们两人配得非常好!你能跳,我能舞。谁也不会像我们两人这样幸福的!”
“嗨,你居然有这个想头!”球儿说:“可能你还不知道我的爸爸和妈妈曾经是一双鞣皮拖鞋,我的内部有一块软木吧?”
“知道,不过我是桃花心木作的,”陀螺说:“而且还是市长亲手把我车出来的。他自己有一个车床,他做这种工作时感到极大的愉快。”
“我能相信这话吗?”球儿问。
“如果我撒谎,那么愿上帝不叫人来抽我!”陀螺回答说。
“你倒是会奉承自己,”球儿说。“不过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我也可算是和一个燕子订了一半的婚吧:每次当我跳到空中去的时候,他就把头从窠里伸出来,同时说:'你答应吗?你答应吗?’我已经在心里说了一声’我答应’。这差不多等于是一半订婚了。不过我答应你,我将永远也不忘记你。”
“好,那也很不坏!”陀螺说。
他们此后就再也不讲话了。
第二天,小孩把球儿拿出去。陀螺看到她多么像一只鸟儿,高高地向空中飞,最后人们连她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但她每次都飞回来,不过当她一接触到地面时,马上就又跳到空中去了——这是因为她急迫地想要高攀,或是因为她身体里有一块软木的缘故吧。不过,到第九次的时候,这球儿忽然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小孩子找了又找,但是她失踪了。https:// 儿童故事网
“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陀螺叹了一口气说。“她是在燕子的窠里,跟燕子结婚了!”
陀螺越想着这事,就越怀念着球儿。正因为他得不到这只球。他对她的爱情就越发加深。在这件事情中最令人奇怪的是,她居然选择了另外一个对象。陀螺跳着舞,哼着歌,可是心中一直怀念着球儿——在他的想像中,球儿变得越来越美丽。好几年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这已经成了“旧恋”。
但陀螺已经不再年轻了——不过有一天,他全身涂上了一层金;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过。他现在是一个金陀螺,他跳着,一直跳到他唱出嗡嗡的歌声来。是的,这情景值得欣赏一下!可是忽然间,他跳得太高,于是他失踪了!
大家找了又找,甚至到地下室里去找过,但是没有办法找到他。
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原来跳到垃圾箱里去了——这儿什么东西都有:白菜梗啦,垃圾啦,从屋顶上落下的沙粒啦。
“我来到的这个地方真妙!我身上的金色现在要离开我了。我简直是落到一批贱民中来了!”于是他向旁边一根被剥得精光的长白菜梗子斜望了一眼,又向一个颇像老苹果的、奇怪的圆东西瞧了一下——但这并不是苹果,而是那只老球儿!她在屋顶上的水笕里躺了许多年,完全被水浸涨了。
“谢天谢地,现在总算来了一位有身份的人,可以跟我聊聊天了!”球儿说,同时向这个金陀螺瞟了一眼。
“我是真正的鞣皮制的,由姑娘亲手缝出来的,而且我身体里还有一块软木,但是谁在我身上都看不出来!我几乎要跟一个燕子结婚,不过却落到屋顶上的水笕里去了,在那儿我整整呆了五个年头,弄得全身透湿!请你相信我,对于一个年轻姑娘说来,这段时间是太长了。”
不过陀螺什么也不说。他回想起他的“旧恋”。他越听越明白:这就是她。
这时一个小丫头来了。她要倒掉这箱垃圾。
“哎唷!金陀螺原来就在这儿啦!”她说。
于是金陀螺又被拿进屋子里来了,引起人的注意和尊敬。可是那个球儿呢,一点下文也没有。陀螺再也不说他的“旧恋”了,因为,当爱人在屋顶上的水笕里呆了五年,弄得全身透湿的时候,“爱情”也就无形地消逝了。是的,当人们在垃圾箱里遇到她的时候,谁也认不得她了。
有人贡献出一个奖品——也可以说是两个奖品吧:一大一小——来奖励速度最快的赛跑者。但这不是指在一次竞赛中所达到的最快的速度,而是在全年的赛跑中所达到的速度。
“我得到了头奖!”野兔说。“有人在评奖委员会中有亲戚和朋友,所以我们必须主持公道。蜗牛居然得到了二等奖!我不禁要认为这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不对!”亲眼看到过发奖的篱笆桩说,“热忱和毅力也必须考虑进去。许多有地位的人都这样说过,我也懂得这话的意义。蜗牛的确要花半年的时间才能走过门口。而且因为他要赶时间,还把大腿骨折断了。他是全心全意地赛跑!而且背上还要背着自己的屋子!这都是值得奖励的!因此他得到了二等奖!”
“你们也应该把我考虑进去呀!”燕子说。“我相信,在飞翔方面,谁也没有我快。我什么地方都去过:我飞得才远呢,远呢,远呢!”
“对,这正是你的不幸!”篱笆桩说。“你太喜欢流浪了。天气一冷,你就老不在家,跑到外国去了。你一点儿爱国心也没有。你没有被考虑的资格!”
“不过整个冬天我是住在沼泽地里呀!”燕子说。“假如我把这段时间都睡过去,我值不值得考虑呢?”
“如果你能从沼泽女人①那儿得到一张证明书,证明你有一半的时间是睡在你的祖国,那么人们就会考虑你的!”
“我应该得到头奖,而不是二等奖!”蜗牛说。“我知道得很清楚,野兔是因为懦弱才拼命跑。他老是以为他停下来就要碰到危险。相反,我把赛跑作为一种任务,而且在完成这个任务时还挂了彩!如果说有人应该得到头奖,这个人就是我!不过我不愿意小题大做——我讨厌这种做法!”
于是他就吐了一口粘液。
“我可以向你们正式保证,每个奖品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至少我投的票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作为树林的界标的那根木桩说;他也是评奖委员会中的一员。“我总是依照次序、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才决定问题的。从前有七次我荣幸地参加过给奖工作,但是今天我才能有机会贯彻我的主张。我每次给奖的时候,总是从一个固定的原则出发。决定第一奖的时候,我总是从头一个字母朝下顺数;决定第二奖的时候,我总是从最后一个字母朝上倒数。如果你注意一下,你就可以看出:从A朝下顺数的第八个字母是H。到这儿我们就得到‘野兔’②这个字,因此我就投票赞成把头奖送给野兔。从最后一个字母向上倒数的第八个字母——我故意漏掉它,因为这个字母的声调不好听,而不好听的字在我看来是不算数的——是S③。因此我投票赞成蜗牛得二等奖。下一次得轮到I得头奖,R得二等奖!无论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一个次序;任何人都应该有一个出发点!”
“假如我不是一个评奖人,我一定会投我自己的票,”骡子说;他也是评奖委员之一。“人们不仅应该考虑跑的速度,同时还应该考虑其他的条件。比方说吧:一个人能背多重的担子。不过这次我不愿着重地把这一点提出来,也不愿意讨论野兔在赛跑时所表现的机智,或者他为了迷惑行人的视线而向侧路一跳,使人找不出他藏在什么地方的那种狡猾。不,还有别的东西值得人注意,一点也不能忽略,那就是大家所谓的‘美’。我这个人特别喜欢在‘美’这一点上着眼。我喜欢看野兔那一对美丽而丰满的耳朵。它们该是多么长啊:看看它们真是一桩快事!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的儿时一样。因此我投他的票!”
“嘘!”苍蝇说,“我不愿意发表演说,我只想讲一件事情!我可以肯定他说,我不止一次跑在野兔的前面。前不久我还压断了一只野兔的后腿呢。那时我是坐在一列火车前面的车头上——我常常做这样的事情,因为一个人只有这样才能看清自己的速度。一只小野兔在前面跑了很久;他一点也没有想到我就坐在火车头上。最后他不得不让开,但是他的后腿却被火车头轧断了。这是因为我在上面呀。野兔倒下来,但是我继续向前跑。这可算是打垮了他吧!但是我并不需要头奖!”
“我觉得——”野玫瑰想,但是她却不说出口来,因为她天生不喜欢多发表意见,虽然即使她发表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太阳光应该得到头等光荣奖和二等奖。他在转瞬之间就走完一条无法计算的路程;他直接从太阳走向我们,而且到来的时候力量非常大,使整个大自然都醒过来。他具有一种美,我们所有的玫瑰一见到他就红起来,散发出香气!我们可尊敬的评奖先生们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假如我是太阳光,我就要使他们害日射病④。不过这会把他们的头脑弄糊涂,然而他们可能本来就是糊涂的。我还是不发表意见吧!”野玫瑰想。“但愿树林里永远是和平的!开花、散发出香气、休息、在歌声和故事声中生活——这是很美丽的。太阳光的寿命,比我们所有的人都长!”
“头奖究竟是什么呢?”蚯蚓问。他睡过了时间,到现在才来。
“是免费进入菜园!”骡子说。“这个奖是我建议的。野兔应该得到它。我作为一个有头脑和活跃的评奖委员,特别考虑到得奖人的福利:现在野兔可以不愁衣食了。蜗牛可以坐在石围墙上舔青苔和晒太阳光,同时可以得到一个赛跑头等评判员的职位,因为在人们所谓的委员会中有一个专家总是好的。我可以说,我对于未来的期望很大,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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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丹麦传说,沼泽地里住着一个巫婆,她一直在熬酒,所以沼泽地里弥漫着雾气。
②原文是Hare(野兔)。
③原文是sneglen(蜗牛)。
④原文是Solstik,即因晒太阳过久而中暑的意思。
你大概听说过那个怕弄脏自己鞋子便踩面包的小姑娘,听说过她遭了多大的殃吧。这些事是写在纸上印在纸上的。她是一个穷孩子,很骄傲,自觉很了不起,像俗话说的那样,她这个孩子本性不好。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便逮苍蝇,撕下它们的翅膀,让它们只能爬,以此取乐。她还把大甲虫和金龟子抓来,各穿在一根针上,在它们的脚下放一片绿叶或者一小块纸,可怜的小虫子便紧紧抓住叶子或者纸片,转过来,翻过去,想挣脱掉针。
“大甲虫会看书了!”小英娥说道,“你看它翻纸的那个样子!”
随着她渐渐长大,她不是变好一些而是更坏了。不过她长得很好看,这正是她的不幸,否则,她大概会被管束得和现在不一样。
“你的头得拿浓碱水好好泡泡!”她母亲说道。“你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踩我的围裙,我怕你长大了会时常踩在我的心口上。”
她真是这么干的。
现在她到乡下有钱人家去帮工了,人家对她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于是她穿得很好。
她很好看,就越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她在外帮工一年,她的主人对她说:“小英娥,你该回去看看你的父亲母亲了!”
她倒也回去了,不过是为了显示给他们看看,她穿戴得多么漂亮。然而在走出乡下快到城里的时候,她看见一群姑娘和小伙子在街头的水池边闲谈,而她的母亲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旁边放着一捆劈柴,是她从树林中拾回来的。于是英娥扭身就往回走。她觉得自己穿得这么漂亮竟会有这么一个破衣烂衫拾柴禾的妈妈,是很可耻的事。她对回头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心里只是烦恼。
又过了半年的时间。
“你一定得找一天回家去看看你的老父老母,小英娥!”她的女主人对她说道。“这里有一大块小麦面包,你可以拿回去给他们;看见你他们会很高兴的。”
英娥穿上最好看的衣服,穿上她的新鞋。她把裙子提起来,很小心地走着。她想保持她的双脚光洁美丽,这自然不能责怪她;可是她来到一片泥泞地,道上有水,有污泥,于是她便把面包扔到污泥里,她踩在上面走过去,不让鞋子沾上泥水。但是,当她一只脚踩在面包上,另一只脚刚抬起来的时候,面包带着她沉了下去,陷得越来越深直到她完全沉没,剩下的只是一个冒水泡的黑泥坑。
那个故事就是这样发生的。
那么英娥到哪里去了呢?她到了酿酒的那个沼泽女人那里去了。沼泽女人是妖女的姑妈。妖女们是很有名的,有许多关于她们的歌,还有不少她们的画,但是关于沼泽女人,大家知道的只是很少一点:夏天,草地上雾气腾腾的时候,那就是沼泽女人在蒸酒了。英娥就是沉到她的酿酒房里去了,那地方可是不能久呆的,和沼泽女人的酿酒房比起来,烂泥坑还算是明亮的上等房间呢!所有的酒缸都散发着怪味,熏得人晕晕乎乎,酒缸一个紧挨一个地排着,要是中间有一个小缝,容得下人挤过去的话,你也过不去,因为这里粘糊糊的癞蛤蟆和肥胖的水蛇缠在一起;小英娥便沉到了这里。所有这些叫人恶心的脏东西都是冰凉的,她浑身上下哆嗦起来,是啊,她的身子越来越僵了。她牢牢地踩着面包,面包又拽着她,就像是一颗琥珀钮扣吸着一根小草一样。
沼泽女人在家,魔鬼和魔鬼的曾祖母那天来酿酒房串门,她是一个十分毒辣的老女人,她总是闲不着;她如果不是带着她的手工活儿,就不会出门,今天她的手工活儿也在这儿。
她专门给人的鞋子缝上“不停地走”之类的玩意儿,让穿着缝有这种玩意儿的人永远不得安宁。她还会绣谎话,会把掉到地上的一切胡言乱语都织在一起,拿来害人,诱人堕落。可不是,她会缝、会绣还会编,这老曾祖母!
她看见了英娥,接着又把眼镜戴上再看了她一眼:“这是个有灵性的姑娘!”她说道,“我请求把她给我,作为这次来访的纪念!她会成为装点我重孙子前庭的很合适的雕像。”于是她得到了她。小英娥就这样来到了地狱。一般说人并不是这样直接下到地狱去的,要是他们有灵性的话,他们便可以绕道去地狱。
那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空间的前庭;往前看你会头昏眼花,往后看你也会眼花头昏。
在这儿,一大群死人正在等着慈悲的大门打开;他们要等很久很久!又肥又大爬起来东歪西倒的蜘蛛在他们的脚上吐着千年老丝网。这些蜘蛛网像脚镣一样勒进他们的肉里,像铜链一样地锁住他们。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的魂灵永远都不得安宁。守财奴站在那里,他忘了带他的钱柜钥匙,虽然他知道钥匙插在钱柜锁眼上。是啊,要是把大家遭受的痛苦和灾难都叙述一遍,那会是冗长费神的。作为一座雕像立在那里,英娥体验到了这种悲惨。下边,她的双脚牢牢地陷入那块面包里。
“为了不把脚弄脏便落得这么个下场!”她自言自语地说道。“瞧,他们都盯着我!”可不是,大家都看着她;恶毒的念头从他们的眼里表现出来。他们讲着,但嘴角没有出声,这些人看去真可怕。
“看着我一定是件快事!”小英娥想道,“我的面庞很漂亮,穿着很好的衣服!”然后她转动她的眼睛,脖子太硬了,转不动。真糟糕,沼泽女人的酿酒房把她弄得多脏啊,她一点没想到。她的衣服就像被一整块粘液渗透;头发上爬着一条蛇,蛇头落在她的脖子上。她衣裙的每个褶纹里都有一只癞蛤蟆伸头往外看,像害着喘病的哈巴狗呱呱叫着。真不好受。
“不过这里其他的人也都很吓人!”她这样自我安慰。
糟糕透顶的是她这时觉得饿得要死;她能不能弯下腰来掰一块脚下踩着的面包?不行,背脊骨是僵硬的,胳膊和手是僵硬的,她的整个身子就像一尊石雕,只有她脸上的眼睛会转动,能整整转一周。于是眼睛可以看到背后,情景真可怕,真可怕。接着,苍蝇来了;苍蝇在她的眼上爬,爬来爬去,她眨着眼,但是苍蝇并不飞走,因为它们不能飞,它们的翅膀都被撕掉了,成了爬虫了①。真痛苦,还有饥饿;是的,到最后,她觉得她的五脏六腑都被自己吃掉了,她身内空空的,令人害怕地空。
“再这样下去,我就吃不消了!”她说道,然而她得忍着。这情形继续着,没完没了地继续着。
这时,一滴热泪掉到她的头上,滚过她的脸和胸落到了面包上,又掉了一滴,掉了许多滴。是谁在为小英娥哭泣?地面上不是有她一位母亲吗。一位母亲为她孩子而流的悲痛的泪总会掉到孩子身上的,可是这些泪珠并未减轻痛苦,泪珠在烧灸,只会使痛苦加剧。还有这无法忍受的饥饿和她够不着脚下踩着的那块面包的那种折磨。最后她产生了一种感觉,她把自己的内脏都吃光了,她成了一个沉重、空洞的管子,把一切声音都吸收了进去的空管;她清楚地听见地面上的人们谈论她的一切话,她听到的全是尖锐地责备她的话。她的母亲的确哭得很厉害很悲痛,但接着又说:“是骄傲让你栽了个大跟斗,才遭这种罪②。这是你的不幸,英娥!你让你母亲伤透了心!”
她的母亲和上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的罪恶,知道她踩着面包走,知道她沉沦不见了;这是一个放牛的人说的,他在山坡上看见了。
“你让你母亲伤透了心,英娥!”母亲说道;“是啊,我早料到了!”
“要是我没有生到世上来就好了!”听了母亲的话,她想道,“那就好得多了。现在母亲哭又有什么用呢。”
她听见她的主人,那些体面的人,像亲生父母一样对待她的人在说:“她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孩子!”他们还说,“她一点也不珍惜天父的礼物,而是把它踩在脚下,她难进慈悲之门啊。”
“他们真该早些严严地管教我啊!”英娥想道。“如果我有邪念便把它们驱赶掉。”
她听见还有人编了一首歌说她,“高傲的姑娘,踩着面包走,怕把鞋弄脏。”这首歌全国上下都在唱。
“为了这件事我要听多少责骂啊!我要受多少罪啊!”英娥想道,“别人也真该因为他们的罪孽挨罚的!是啊,该惩罚的有多少啊!唉,我多痛苦啊!”
于是,她的心灵比起她的躯壳来更加僵硬了。
“在这里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是没法变好的!我也不想变好!瞧他们的眼光!”
于是她的心灵愤怒了,对所有的人都产生了恶意。
“这下子他们在上面有话可讲了!——唉,我多么痛苦啊!”
她听见他们在对他们的孩子讲她的事情,小孩子们都把她叫做亵渎神灵的英娥,——“她真叫人憎恶!”他们说道,“真坏,她活该受罚!”
小孩子的话总是尖刻而不饶人的。
然而有一天,正当悲伤和饥饿在啖食她的空洞的躯体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对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一个小姑娘提到她的名字,讲着她的事情,她觉得,小姑娘听到关于高傲和爱虚荣的英娥的事情时放声哭了起来。
“可是,是不是她再也不会上来了呢?”小姑娘问道。得到的回答是:“她再也上不来了!”
“要是她请求宽恕,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呢?”
“可是,她是不会请求宽恕的!”他们说道。
“我真希望她会请求宽恕!”小姑娘说道,无限地悲伤。“我愿把我所有的玩具娃娃都献出来,只要她能够再上来!这对可怜的小英娥是多么残酷啊!”
这席话涌进了英娥的心里,一下子感动了她;有人说:“可怜的英娥!”这还是头一回,而且一点没有提到她的过失,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哭了,为她祈祷,她为此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她自己也想哭一场,但是她不能哭,这也是一种痛苦。
上面的岁月流逝,而下面却没有一点变化,她很难再听到上面的声音,关于她的谈论越来越少,忽然有一天她觉得听到一声叹息:“英娥啊!英娥!你教我多么痛苦啊!我早说过!”这是她的母亲弥留时的叹息。
她还听到她的主人念叨她的名字,都是最充满温情的话,女主人说:“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见到你,英娥!谁知道到哪里去见你啊!”
但是英娥很清楚,她仁慈的女主人永远也到不了她所在的这个地方。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漫长而痛苦。
忽然英娥又听到有人提到了她的名字,看见在她的上方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在闪动;那是两只温柔的眼睛在地上一眨一眨。自从那小姑娘为“可怜的英娥”而悲痛地哭泣以来,许多年已经过去了,小姑娘已经长成了老妇人,现在天父召唤她去了,就在这个时刻,她一生不忘的悬念都浮现在她的脑中;她记得她小时候,怎样为了英娥的事情而哭泣起来;在她临终的时刻那印象是多么生动地浮现在脑海中,她竟高声喊道:“天父,我的主,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像英娥一样常在你恩赐的礼物上踩过却不自知,是不是我也在头脑中有过高傲的念头,但是你都仁慈地没有让我沉沦,而是让我留在世上!在我这最后一刻请不要松手放掉我!”
老人的眼睛闭上了,但心灵的眼睛却对一些隐蔽着的东西睁开了,因为英娥一直生动地存在她的思念之中,于是她看到了她,看到她陷得多么地深。看见这情景,虔诚的老妇人哭了,她在天国中站立着像一个小孩似地为可怜的小英娥哭泣;哭声和她的祈祷在空洞的躯壳里回响着,这躯壳包藏着那受囚禁的、痛苦的心灵,这心灵被天上来的未曾想到过的爱感化了;上帝的一个天使在为她哭泣!为什么要赐给她这个!受苦的心灵也回想着它在人世土地上所做的一切,它颤抖着哭泣起来,是英娥没有过的哭泣;她身躯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悔痛,她以为慈悲的门永远也不会为她敞开,就在她悲痛欲绝地认识到她的所作所为的时候,在这深渊中忽然闪现了一道亮光,这道光比融化小孩们在院子里堆起的雪人的阳光还要强烈,接着,比雪花掉在孩子们嘴里融化成水珠还要快得多,英娥僵硬直立的身躯融成一阵烟雾;一只小鸟闪电般地东躲西闪着朝人类世界飞去,它对四周的一切太害怕了,同时十分地羞赧,为自己感到羞愧,怕听见所有活生灵的声音。它匆匆地躲进一片倒塌的土墙上的一个黑洞里。它蹲在那里,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发不出声音。它没有声音,它在那里躲了很久才渐渐地安静下来看一看周围,感觉一下它蹲的那个地方是多么地舒服。是的,这里很舒服,空气是新鲜的,温柔的,月亮明亮地照着,树林、丛林散发着香气;它栖息的那块地方是多么舒适啊。它的羽毛衣裳是那么清洁美丽。真的,造物主所创造的一切都充满了爱和美!鸟儿心中激荡着的一切思想都想像歌一样的迸发出来,可是鸟儿不能,它非常想唱,像春日的杜鹃和夜莺一样地唱。天父,他能听见虫儿无声的赞歌,也感觉到了这鸟儿的思想的和声,像大卫③,胸中的赞美诗还没有配上歌词和曲调一样。
这些无声的歌在鸟儿的思想中酝酿了许多星期,它一扇动翅膀做出善事,它心中的歌便会倾泻出来,必须做善事了。圣洁的圣诞节到了。农民在墙边放了一根竿子,上面绑着一束没有打净的小麦穗,天上的鸟儿也应该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应该在天父的这个节日里快乐地享受一番。
圣诞节的早晨太阳升起来,照在麦穗上,叽叽喳喳的鸟儿都围着带有食物的竿子转,这时墙里也传来唧唧的声音,那不断涌现的思想变成了声音,那微弱的唧唧声是一首欢乐的赞歌,善行的思想苏醒了,鸟儿从它藏身的地方飞了出来;天国当然知道这是一只什么样的鸟。
严峻的冬天逼来了,水都结成了厚实的冰;鸟和树林中的动物很难找到食物。那只小鸟飞到乡间大道上,在雪橇留下的辙迹里寻找着,偶尔也找到一个麦粒,在路旁人歇脚的地方找到一两块面包屑。它只吃它的一小部分,把其他饥饿的麻雀都唤来,让它们在这里找吃的。它飞进城里,到处望着,有时一只慈善的手会撕点面包放在窗边给鸟儿吃,它只吃很少的一点,把其余的都给了别的鸟。
一冬天,鸟儿分给大家的面包屑加起来几乎已经和小英娥为了不弄脏自己的鞋而踩的那块面包一样大了,在它找到最后一块并且把它分出去的时候,这鸟儿的翅膀变成白色的了,宽宽地伸了开来。
“海上有一只海燕在飞翔渡海峡呢!”看见了这只白色鸟儿的孩子们都说道;现在,它时而冲向海面,时而在耀眼的阳光中高高升起,看不见它飞往哪里去了;人们说,它一直飞进太阳里去了。
①这些苍蝇便是被英娥小时撕去翅膀的那些。
②圣经《箴言》第16章第18节:“高傲在败坏以先,狂心在跌倒之前。”
③大卫是犹太王和以色列王,他是圣经旧约中最引人注意的人物之一。大卫勇猛善战,才华横溢,又是一个宽厚的国王。大卫将以色列各支统一成一个王国。以前,大多认为圣经中的《诗篇》不少是大卫所作。
有一天下起雨来。雨滴渗入积雪,透进地里,接触到花儿的球根,同时告诉它说,上面有一个光明的世界。不久一丝又细又尖的太阳光穿过积雪,射到花儿的球根上,把它抚摸了一下。
请进来吧! 花儿说。
这个我可做不到, 太阳光说。 我还没有足够的气力把门打开。到了夏天我就会有气力了。
什么时候才是夏天呢? 花儿问。每次太阳光一射进来,它就重复地问这句话。不过夏天还早得很。地上仍然盖着雪;每天夜里水上都结了冰。
夏天来得多么慢啊!夏天来得多么慢啊! 花儿说。 我感到身上发痒,我要伸伸腰,动一动,我要开放,我要走出去,对太阳说一声早安!那才痛快呢?
花儿伸了伸腰,抵着薄薄的外皮挣了几下。外皮已经被水浸得很柔软,被雪和泥土温暖过,被太阳光抚摸过。它从雪底下冒出来,绿梗子上结着淡绿的花苞,还长出又细又厚的叶子它们好像是要保卫花苞似的。雪是很冷的,但是很容易被冲破。这时太阳光射进来了,它的力量比从前要强大得多。
花儿伸到雪上面来了,见到了光明的世界。 欢迎!欢迎! 每一线阳光都这样唱着。
阳光抚摸并且吻着花儿,叫它开得更丰满。它像雪一样洁白,身上还饰着绿色的条纹。它怀着高兴和谦虚的心情昂起头来。
美丽的花儿啊! 阳光歌唱着。 你是多么新鲜和纯洁啊!你是第一朵花,你是唯一的花!你是我们的宝贝!你在田野里和城里预告夏天的到来!美丽的夏天!所有的雪都会融化!冷风将会被驱走!我们将统治着!一切将会变绿!那时你将会有朋友:紫丁香和金链花,最后还有玫瑰花。但是你是第一朵花那么细嫩,那么可爱!
这是最大的愉快。空气好像是在唱着歌和奏着乐,阳光好像钻进了它的叶子和梗子。它立在那儿,是那么柔嫩,容易折断,但同时在它青春的愉快中又是那么健壮。它穿着带有绿条纹的短外衣,它称赞着夏天。但是夏天还早得很呢:雪块把太阳遮住了,寒风在花儿上吹。
你来得太早了一点, 风和天气说。 我们仍然在统治着;你应该能感觉得到,你应该忍受!你最好还是待在家里,不要跑到外面来表现你自己吧。时间还早呀!
天气冷得厉害!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一直没有一丝阳光。对于这样一朵柔嫩的小花儿说来,这样的天气只会使它冻得裂开。但是它是很健壮的,虽然它自己并不知道。它从快乐中,从对夏天的信心中获得了力量。夏天一定会到来的,它渴望的心情已经预示着这一点,温暖的阳光也肯定了这一点。因此它满怀信心地穿着它的白衣服,站在雪地上。当密集的雪花一层层地压下来的时候,当刺骨的寒风在它身上扫过去的时候,它就低下头来。
你会裂成碎片! 它们说, 你会枯萎,会变成冰。你为什么要跑出来呢?你为什么要受诱惑呢?阳光骗了你呀!你这个夏日痴!
夏日痴! 有一个声音在寒冷的早晨回答说。
夏日痴! 有几个跑到花园里来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说。
这朵花是多么可爱啊,多么美丽啊!它是唯一的头一朵花!
这几句话使这朵花儿感到真舒服;这几句话简直就像温暖的阳光。在快乐之中,这朵花儿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已经被人摘下来了。它躺在一个孩子的手里,孩子的小嘴吻着,带它到一个温暖的房间里去,用温柔的眼睛观看,并浸在水里因此它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和生命。这朵花儿以为它已经进入夏天了。
这一家的女儿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刚刚受过坚信礼。她有一个亲爱的朋友;他也是刚刚受过坚信礼的。 他将是我的夏日痴! 她说。她拿起这朵柔嫩的小花,把它放在一张芬芳的纸上,纸上写着诗关于这朵花的诗。这首诗是以 夏日痴 开头,也以 夏日痴 结尾的。 我的小朋友,就作一个冬天的痴人吧! 她用夏天来跟它开玩笑。是的,它的周围全是诗。它被装进一个信封。这朵花儿躺在里面,四周是漆黑一团,它正如躺在花球根里的时候一样。这朵花儿开始在一个邮袋里旅行,它被挤着,压着。这都是很不愉快的事情,但是任何旅程总是有一个结束的。
旅程完了以后,信就被拆开了,被那位亲爱的朋友读着。他是那么高兴,他吻着这朵花儿;把花儿跟诗一起放在一个抽屉里。抽屉里装着许多可爱的信,但就是缺少一朵花。它正像太阳光所说的,那唯一的、第一朵花。它一想起这事情就感到非常愉快。
它可以有许多时间来想这件事情。它想了一整个夏天。漫长的冬天过去了,现在又是夏天。这时它被取出来了。不过这一次那个年轻人并不是十分快乐的。他一把抓着那张信纸,连诗一道扔到一边,弄得这朵花儿也落到地上了。它已经变得扁平了,枯萎了,但是它不应该因此就被扔到地上呀。不过比起被火烧掉,躺在地上还算是很不坏的。那些诗和信就是被火烧掉的。究竟为了什么事情呢?嗨,就是平时常有的那种事情。这朵花儿曾经愚弄过他这是一个玩笑。她在六月间爱上了另一位男朋友了。
太阳在早晨照着这朵压迫了的 夏日痴 。这朵花儿看起来好像是被绘在地板上似的。扫地的女佣人把它捡起来,把它夹在桌上的一本书里。她以为它是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落下来的。这样,这朵花儿就又回到诗印好的诗中间去了。这些诗比那些手写的要伟大得多最低限度,它们是花了更多的钱买来的。
许多年过去了。那本书立在书架上。最后它被取下来,翻开,读着。这是一本好书:里面全是丹麦诗人安卜洛休斯斯杜卜(注:安卜洛休斯斯杜卜(Ambrosiub,17051758)是一个杰出的抒情诗人。他的作品一直被人忽视,直到1850年才引起大家重视。)所写的诗和歌。这个诗人是值得认识的。读这书的人翻着书页。
哎呀,这里有一朵花! 他说, 一朵夏日痴!它躺在这儿决不是没有什么用意的。可怜的安卜洛休斯斯杜卜!他也是一朵夏日痴,一个痴诗人!他出现得太早了,所以就碰上了冰雹和刺骨的寒风。他在富恩岛上的一些大人先生们中间只不过像是瓶里的一朵花,诗句中的一朵花。他是一个夏日痴,一个冬日痴,一个笑柄和傻瓜;然而他仍然是唯一的,第一个年轻而有生气的丹麦诗人。是的,小小的夏日痴,你就躺在这书里作为一个书签吧!把你放在这里面是有用意的。
这朵 夏日痴 于是便又被放到书里去了。它感到很荣幸和愉快。因为它知道,它是一本美丽的诗集里的一个书签,而当初歌唱和写出这些诗的人也是一个 夏日痴 ,一个在冬天里被愚弄的人。这朵花儿懂得这一点,正如我们也懂得我们的事情一样。
这就是 夏日痴 的故事。(1863年)
这是一首散文诗,发表在1863年哥本哈根出版的《丹麦大众历书》上。关于这篇作品安徒生说: 这是按照我的朋友国务委员德鲁生的要求而写的。他酷爱丹麦的掌故和正确的丹麦语言。有一天他发牢骚,说许多可爱的老名词常常被人歪曲,滥用。我们小时喜欢叫的夏日痴的花因为它幻想春天到来了,花圃的老板们在报纸上登广告时却把它称为冬日痴。他请我写一起童话,把这花儿原来的名称恢复过来,因此我就写了这篇《夏日痴》 。在这里安徒生也不过只恢复了花名,但内容却完全是安徒生的创造。它说明了花与诗的关系及创造诗的人的际遇。这同时说明安徒生可以从任何东西获得写童话的灵感。
镇长站在敞开着的窗户前,他身上穿着高领硬袖的衬衫,衬衫前襟上别着一枚胸针。胡子刮得光光的,那是他自己刮的,只割破一个小口子,他已经在小口子上贴了一小片报纸。
“听着,小家伙。”他叫道。
这个小家伙并非别人,就是洗衣妇的儿子。他恰好走过这里,便恭敬地脱下头上的便帽。那顶便帽的帽檐已经折断,可以塞进衣服口袋里去。小男孩衣着简朴,却干干净净,破的地方全都缝补得整整齐齐,脚上拖着一双木屐。他站在镇长面前,样子诚惶诚恐,如同站在国王面前一样。
“你真是个好孩子,”镇长说,“你是个礼数周全的懂事的孩子。我想你母亲大概在河边漂洗衣服,你快把兜里装着的东西给她送去吧,你母亲的老毛病改不了啦!
你带了多少呢?”
“只有半斤。”小男孩说道,他害怕得嗫嚅了半晌才低声说了出来,声音还颤抖着。
“今天早上她不是已经喝过这么多了吗?”那人刨根究底地问道。
“不是的,那是昨天的事情。”小男孩回答道。
“哈,两个半斤不就成了整整一斤啦。她真是个窝囊废!这个阶层的人真是可悲!
去对你母亲说,她应该为自己害臊才是。你可不要再变成一个酒鬼,不过你一定会的。可怜的孩子,你走吧!”
小男孩便移步走开去。他把便帽拿在手里,听凭他的满头金发被风吹得飘拂起来,一绺绺地竖立在头上。他顺着大街走了一段,然后拐进一条小巷,走到了河边。他的母亲站在河水里的洗衣凳旁边,用一根粗大的木杵拍打着沉重的亚麻布床单。河水滔滔流过,汹涌而湍急,因为磨坊的闸门已经打开了。急流险些把床单冲走,把洗衣凳掀翻,洗衣妇人用足了力气才把它们按住。
“我差点儿被水冲走。”她说道,“你来得正好,我要来点东西鼓鼓劲,在水里泡着真是冷得要命,而我已经在冷水里站了六个钟头了。你给我带了点什么来吗?”
小男孩赶忙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酒瓶,他母亲迫不及待地把瓶口凑到嘴边,喝了几口。
“哦,真是顶用,真是舒服,浑身都暖和过来了,就像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一样,再说价钱也不怎么贵。喝一点,我的孩子!
你看上去脸色那么苍白,穿得又这么单薄,你冻得直打哆嗦。现在已经是秋天啦,河水冰凉冰凉的,但愿我不要病倒才好。不会的,我不会生病的!
再让我喝上一口,你也喝一点,只许喝一小口,不过千万不许沾上这个癖好。唉,我可怜的孩子!”
她说着就绕过小男孩站着的踏脚石走上岸来,河水从她腰里围的灯芯草围裙上,从她的裙衫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她说道:“我拼死拼活地干活,洗得两只手的指甲缝里快要流出鲜血来了。但只要我能光彩体面地把你拉扯成人,吃这些苦都算不了什么,我亲爱的孩子。”
就在这时候,走来了一个年岁比她更大的女人。她身上的衣服十分褴褛,瘦得皮包骨头,有一条腿是瘸着的,有一只眼睛是瞎的,一绺拳曲的假发垂在这只眼前,大概想要遮挡住瞎眼,却反而使得这一缺陷显得分外醒目了。她是那个洗衣妇的朋友,邻居都称呼她“一绺鬈发的瘸大娘玛伦”。她说道:“唉,你这可怜的女人,干起活来连性命都不顾啦,就那么一直站在冰凉的水里。你真是要喝点什么暖暖身子才行,可是你喝了那几口就有人说三道四讲你的坏话!”
于是玛伦便把方才镇长对小男孩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全都讲给洗衣妇听,这些话当时恰好全都让玛伦听在耳中。玛伦听得直生闷气,因为一个堂堂的大男人竟然去对一个孩子数落他母亲的不是。让她更恼火的是镇长居然有脸去指责洗衣妇喝的那几口酒,而就在那天晚上,镇长自己要举行盛大的晚宴,宴席上有的是整瓶整瓶的美酒佳酿。“都是好酒,还都是烈酒!
在酒席上,许多人都会拿酒当水来解渴,可是他们却不把这叫做酗酒。他们可以这样做,而你却不行!”
“镇长真的对你这么说来着,孩子?”洗衣妇问道,她的嘴唇抖动得很厉害,“你真是有一个窝囊废的母亲,也许他的话一点不错,可是他怎么能对着孩子说呢。他们家真是让我吃够了苦头。”
“可不是,想当初镇长的父母都还活着住在那里的时候,你就已经在那个宅子里帮佣了。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打那时起连盐都吃掉了不少,所以那些人口渴得不行,非要猛喝一通哪!”玛伦笑了笑又说,“镇长家今天晚上仍旧照样大摆宴席,其实这次晚宴本来应该推迟才对,不过消息来得太晚,酒菜都已经做好了,再要改动也来不及了,这是宅子里的男用人告诉我的。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刚刚来了一封信,说是他们最小的那个在哥本哈根死掉了。”
“死啦!”洗衣妇失声惊叫起来,脸色陡然变得像死人一般苍白。
“是呀,怎么啦,”玛伦说,“你用不着那么伤心难过。你一定同他很熟,是在那个宅子里帮佣时候认识他的吧?”
“他真的死了吗?”洗衣妇说,“天哪,他是那么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像他这样的好人还真不多。”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淌下了面颊,“哦,天哪,我的上帝!
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那是因为我把那瓶酒都灌了下去,喝得太多,超过了我的酒量。我觉得浑身难受!”她赶紧将身子靠在木栅栏上。
“天哪,你的脸色真是太难看了,”那个老妇人说道,“我最好还是把你送回家去吧。”
“可是这一堆衣服怎么办?”
“不要紧,我可以收拾掉的。来吧,你扶着我的胳膊,孩子先留在这里照看一下,等我回来把剩下的衣服都洗掉,已经没剩多少了。”
洗衣妇的两条腿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我在冰凉的河水里站得太久了,从大清早起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不管是干的稀的都没有下肚。我身上滚烫滚烫,像在发烧一样。哦,我的耶稣,帮助我回到家里去吧!
我可怜的孩子。”她哭泣起来。
小男孩也不禁哭起来。过了片刻,他就独自坐在河边,坐在那堆湿漉漉的衣服旁边。那两个女人慢慢吞吞地走着,洗衣妇脚步踉跄,一步一冲的。她们穿过小巷,拐到大街上,走过镇长的宅院。她刚走到镇长家的大门口,便一个踉跄倒了下去,跌倒在镇长家门口的踏脚板上。路上行人纷纷围了上来。
瘸腿的玛伦赶紧跑进院子里去求救,镇长和他的客人们都站到窗前向外张望。
“哦,是那个洗衣妇呀!”镇长说道,“她大概馋酒馋得过头啦!她真是个窝囊废。她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儿子真命苦,我倒是很心疼那个可爱的孩子。他的母亲真是个窝囊废!”
洗衣妇终于恢复了知觉,她被送回到自己那个贫苦寒酸的家里,躺到了床上。好心的玛伦给她倒了一杯加了黄油和白糖的热啤酒,因为玛伦相信这是最好的灵丹妙药。然后玛伦回到河边洗衣服的地方,把剩下的衣服洗了一遍。她只是马马虎虎地洗了一下,把衣服在河水里浸了浸就捞起来扔在筐子里。
天黑时分,玛伦坐在洗衣妇的一贫如洗的家里陪着她。玛伦从镇长的厨娘那里得到了两只烤得焦黄的土豆和一块肥得流油的上好火腿,小男孩和玛伦便享用起来,那个病人闻着浓香也很高兴地说道:“闻闻这香味,就可以滋养身体了。”
小男孩上床睡觉了,他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不过他是挨着母亲的脚后跟横在床头的。他身上盖着一条用蓝色和红色碎布条拼缀起来的铺地的旧地毯。
洗衣妇觉得好了一些,热啤酒使得她身上有了点力气,美食的浓香也使得她舒服得多。
“多谢你这个好人。”洗衣妇对玛伦说道,“等孩子睡熟了,我要把这桩事情的前后经过全都讲给你听。我觉得这会儿他已经睡熟了。你看看他长得多么可爱,多么福相,两只小眼睛闭得紧紧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在怎样死撑活挨地苦度日子啊!
但愿上帝开恩,决不要让他再过这种苦日子……这桩事情发生时我正在枢密顾问官——就是镇长的父亲——家里帮佣。那天他们家的小儿子从大学里回来了。那时候我年纪轻,有点疯野又爱热闹,可是规矩老实从不越轨,我当着上帝的面都敢这么说。”洗衣妇说,“大学生性情开朗,那么关怀体贴人,他身上每一滴血都是正直善良的,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他是这个宅第里的阔少爷,而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女用人,可是我们两心相许,真心诚意地相爱了。在两个人真心相爱的时候,亲吻拥抱并不是什么罪孽。他把我们的事告诉了他的母亲,因为对他来说,母亲就是人世间的上帝,再说她是那么聪明,那么和善。
“他走了,动身之前把他的金戒指戴到我的手指上。等到他刚离开家门,我的女主人就把我叫到她跟前去,她讲话十分认真严肃,却又和颜悦色。她不厌其烦地向我解说他和我之间在智力和身份上的差距有多大。‘他现在只看到你长得有多好看,可是美貌是很快就会消逝的。你没有像他那样的学问和教养,你们两个人在精神的王国里是毫不相配的,这就埋藏了不幸。我十分尊重穷人,’她又说道,‘到了上帝面前,也许一个穷人会得到比许多富人更为荣耀的位置,可是在世上做人却有一定的规矩,就像行车上路那样,不可以越轨走错了道,否则就非翻车不可,而你们俩的结果便是翻车。’
“女主人接着又说道:‘我知道有一个很有气概的男人曾经向你求过婚,那个手艺人是做手套的师傅埃里克,他是个鳏夫,没有孩子,家境挺不错的。你不妨再想想吧。’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刺穿了我的心,可是她说的话句句在理,一点不错。她的话使我十分痛苦,这些话的分量把我完全压垮了。我亲吻了她的手,流下了许多苦涩的眼泪。我一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便扑倒在床上,眼泪更是哗哗地流淌下来。
“那个晚上真是漫长而沉重啊,上帝才知道我经受了多大的折磨和怎样苦苦挣扎。到了星期天,我就上教堂去,到圣坛前祈求上帝给我指点迷津,就好像是天意一样,我从教堂里走出来的时候,迎面来了做手套的师傅埃里克。我们这么一照面,我心里就不再有任何犹豫了,我们两个在身份地位,在境况条件上都很相配,何况他还是个手头上相当宽裕的人。于是我径直朝他走了过去,拉住他的手问道:‘你对我的心思仍旧没有变吗?’‘是的,永生永世都不会变。’他说道。‘那么你情愿娶一个尊敬你、钦佩你却对你还没有什么感情的姑娘为妻吗?
当然,说不定那个姑娘有朝一日会喜欢上你的。’‘爱情迟早会来的。’他说道。于是我们订下了婚约。
“我回到了女主人的家里,他儿子给我的那个金戒指我一直贴胸藏着,白天我不敢把它戴在手指上,等到每天夜里我躺到了床上,才能把它戴上。我不断地亲吻着戒指,直到我的嘴唇都磨出血来。后来我终于把戒指还给了我的女主人,并且对她说,下个星期天牧师将在教堂的布道坛上发布我和埃里克的结婚公告。于是女主人伸出双臂把我搂在怀里,连连亲吻着我,她没有说过我不中用,大概那时候我干起事情来还挺利索的,要比现在强得多,再说我还一点没有尝到人间的艰辛。我们就在二月二日圣烛节那一天举行了婚礼。婚后第一年日子过得很顺心,我们有个伙计,还有一个学徒。玛伦,你就是那时候到我们家来帮佣的。”
“是呀,你是个随和善良的女东家。”玛伦说,“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和你男人对我是多么好。”
“你来的时候正是我们家日子过得最红火的时候,当时我们还没有生孩子呢。至于那个大学生,我再也没有同他见过面。噢,不对,我见到过他一面,可是他却没有瞅见我。他回到老家来参加他母亲的葬礼。我看到他站在母亲的坟墓前,脸色铁青、苍白,那么伤心悲哀,是因为他母亲去世的缘故。后来他的父亲也死了,他没有回来送葬,那时他已去了国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知道他终身未娶,听说他当上了检察官。他大概早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就算他见到我,恐怕也不会认出我来,我变得那么难看了,不过这也挺好。”
接着她又讲到了她经历的苦难:不幸一下子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他们手头上攒下了五百块银币。那时大街上有一栋房屋要出售,卖价二百块银币。这个价钱十分划算,很值得把它买下来,拆掉之后再盖一栋新房子。于是他们便把那栋房子买到了手,请来泥瓦匠和木匠,估算出营造新房子的费用,总共还要花一千零二十块银币才能再盖起来。埃里克借到了一笔贷款,那笔钱是从哥本哈根借来的,可是把那笔钱捎过来的船长偏偏就在这次失事中遇难,连人带钱一起沉入了海底。
“那时我刚生下这个可爱的儿子,我丈夫当上了父亲,可是却染上了重病,一下子躺倒了,有八九个月光景我天天要为他穿衣脱衣。我们手头上的钱花得光光的,只好去借了又借,背了不少的债。我们家里穿的用的全都变卖掉了,可是孩子他爹也没有活下来,抛下了我们母子俩。
“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我拼死拼活地苦干,为的是养活儿子。擦洗楼梯啦,洗衣服啦,不管是粗活细活,什么都干,可是我的日子却一点也没有好起来,不过这是上帝的旨意,我有什么办法?
反正上帝早晚都会让我得到解脱的,但愿这个孩子不要被遗忘,不要没有人照管。”
说完,她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她相信自己有力气可以去干活了。可是当她一踩进冰凉的河水的时候,就猛地一阵眩晕,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的双手痉挛般地朝着空中乱抓乱舞,她又向前迈了一步,便不由自主地栽倒下去。她的脑袋仰在河岸上,可是两只脚却浸泡在河水里。她脚上穿的那双木鞋被河里的流水冲走了,那是她站在河里干活时穿的,每只木鞋都用一束干草系在脚上。直到玛伦到这里来送咖啡给她喝的时候,才发现她倒在河边。
就在这时候,镇长派人来传了个口信,叫她马上前去见镇长,镇长有要紧的话对她说。可惜已经太晚了。大家找来了一个剃头师傅给她放血也无济于事了,洗衣妇已经死去。
“她是喝酒喝得送掉了性命。”镇长说道。
在传递镇长弟弟死讯的那封报丧信中,还写明了死者的遗嘱,遗嘱中说,要留给那位曾经给死者父母当过女佣的手套匠人遗孀一笔钱,数目是六百块银币。这笔赠款应按照实际的需要,拆成大小若干份,分期支付给那位遗孀或者她的孩子。
“我弟弟曾经同她有过点什么交情吧。”镇长说道,“如今她总算不在人世了,那倒真是件好事情。那个男孩子可以得到那一整笔钱。我会把他交给正派本分的人家去抚养,他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手艺人。”
上帝赐福吧。
镇长把小男孩叫来了,答应照管他,还告诉他说,他母亲死了要比活在人间好,因为她是个没有用的窝囊废。
洗衣妇埋葬在教堂墓地的义冢里,那是埋葬穷人尸骨的地方。玛伦在她的坟上种了一株玫瑰,小男孩站在她的身边。
“我亲爱的母亲,”小男孩说道,他的泪水如泉涌一般地流淌下来,“难道是真的吗,人家都说她是个窝囊废!”
“不,她才不是什么窝囊废!”老妇人玛伦说着抬起头来仰望着头上的苍天,“多少年来我一直心里很有数,她临终前的最后一夜让我更加明白过来。我对你说:她是个可敬的好女人!上帝也会赞成的,尽管别人说她是个窝囊废。”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一个非常可爱的、漂亮的小女孩。不过她夏天得打着一双赤脚走路,因为她很贫穷。冬天她拖着一双沉重的木鞋,脚背都给磨红了,这是很不好受的。
在村子的正中央住着一个年老的女鞋匠。她用旧红布匹,坐下来尽她最大的努力缝出了一双小鞋。这双鞋的样子相当笨,但是她的用意很好,因为这双鞋是为这个小女孩缝的。这个小姑娘名叫珈伦。
在她的妈妈入葬的那天,她得到了这双红鞋。这是她第一次穿。的确,这不是服丧时穿的东西;但是她却没有别的鞋子穿。所以她就把一双小赤脚伸进去,跟在一个简陋的棺材后面走。
这时候忽然有一辆很大的旧车子开过来了。车子里坐着一位年老的太太。她看到了这位小姑娘,非常可怜她,于是就对牧师(注:在旧时的欧洲,孤儿没有家,就由当地的牧师照管。)说:
把这小姑娘交给我吧,我会待她很好的!
珈伦以为这是因为她那双红鞋的缘故。不过老太太说红鞋很讨厌,所以把这双鞋烧掉了。不过现在珈伦却穿起干净整齐的衣服来。她学着读书和做针线,别人都说她很可爱。不过她的镜子说:你不但可爱;你简直是美丽。
有一次皇后旅行全国;她带着她的小女儿一道,而这就是一个公主。老百姓都拥到宫殿门口来看,珈伦也在他们中间。那位小公主穿着美丽的白衣服,站在窗 子里面,让大家来看她。她既没有拖着后裾,也没有戴上金王冠,但是她穿着一双华丽的红鞣皮鞋。比起那个女鞋匠为小珈伦做的那双鞋来,这双鞋当然是漂亮得 多。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跟红鞋比较!
现在珈伦已经很大,可以受坚信礼了。她将会有新衣服穿;她也会穿到新鞋子。城里一个富有的鞋匠把她的小脚量了一下这件事是在他自己店里、在他自己的 一个小房间里做的。那儿有许多大玻璃架子,里面陈列着许多整齐的鞋子和擦得发亮的靴子。这全都很漂亮,不过那位老太太的眼睛看不清楚,所以不感到兴趣。在 这许多鞋子之中有一双红鞋;它跟公主所穿的那双一模一样。它们是多么美丽啊!鞋匠说这双鞋是为一位伯爵的小姐做的,但是它们不太合她的脚。
那一定是漆皮做的,老太太说,因此才这样发亮!
是的,发亮!珈伦说。
鞋子很合她的脚,所以她就买下来了。不过老太太不知道那是红色的,因为她决不会让珈伦穿着一双红鞋去受坚信礼。但是珈伦却去了。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她的那双脚。当她在教堂里走向那个圣诗歌唱班门口的时候,她就觉得好像那些墓石上的雕像,那些戴着硬领和穿着黑长袍的牧师,以及他 们的太太的画像都在盯着她的一双红鞋。牧师把手搁在她的头上,讲着神圣的洗礼、她与上帝的誓约以及当一个基督徒的责任,正在这时候,她心中只想着她的这双 鞋。风琴奏出庄严的音乐来,孩子们的悦耳的声音唱着圣诗,那个年老的圣诗队长也在唱,但是珈伦只想着她的红鞋。
那天下午老太太听大家说那双鞋是红的。于是她就说,这未免太胡闹了,太不成体统了。她还说,从此以后,珈伦再到教堂去,必须穿着黑鞋子,即使是旧的也没有关系。
下一个星期日要举行圣餐。珈伦看了看那双黑鞋,又看了看那双红鞋再一次又看了看红鞋,最后决定还是穿上那双红鞋。
太阳照耀得非常美丽。珈伦和老太太在田野的小径上走。路上有些灰尘。
教堂门口有一个残废的老兵,拄着一根拐杖站着。他留着一把很奇怪的长胡子。这胡子与其说是白的,还不如说是红的因为它本来就是红的。他把腰几乎弯到地上去了;他回老太太说,他可不可以擦擦她鞋子上的灰尘。珈伦也把她的小脚伸出来。
这是多么漂亮的舞鞋啊!老兵说,你在跳舞的时候穿它最合适!于是他就用手在鞋底上敲了几下。老太太送了几个银毫给这兵士,然后便带着珈伦走进教堂里去了。
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望着珈伦的这双红鞋,所有的画像也都在望着它们。当珈伦跪在圣餐台面前、嘴里衔着金圣餐杯的时候,她只想着她的红鞋它们似乎是浮在她面前的圣餐杯里。她忘记了唱圣诗;她忘记了念祷告。
现在大家都走出了教堂。老太太走进她的车子里去,珈伦也抬起脚踏进车子里去。这时站在旁边的那个老兵说:多么美丽的舞鞋啊!
珈伦经不起这番赞美:她要跳几个步子。她一开始,一双腿就不停地跳起来。这双鞋好像控制住了她的腿似的。她绕着教堂的一角跳她没有办法停下来。车夫 不得不跟在她后面跑,把她抓住,抱进车子里去。不过她的一双脚仍在跳,结果她猛烈地踢到那位好心肠的太太身上去了。最后他们脱下她的鞋子;这样,她的腿才 算安静下来。
这双鞋子被放在家里的一个橱柜里,但是珈伦忍不住要去看看。
现在老太太病得躺下来了;大家都说她大概是不会好了。她得有人看护和照料,但这种工作不应该是别人而应该是由珈伦做的。不过这时城里有一个盛大的舞 会,珈伦也被请去了。她望了望这位好不了的老太太,又瞧了瞧那双红鞋她觉得瞧瞧也没有什么害处。她穿上了这双鞋穿穿也没有什么害处。不过这么一来,她就去 参加舞会了,而且开始跳起舞来。
但是当她要向右转的时候,鞋子却向左边跳。当她想要向上走的时候,鞋子却要向下跳,要走下楼梯,一直走到街上,走出城门。她舞着,而且不得不舞,一直舞到黑森林里去。
树林中有一道光。她想这一定是月亮了,因为她看到一个面孔。不过这是那个有红胡子的老兵。他在坐着,点着头,同时说:
多么美丽的舞鞋啊!
这时她就害怕起来,想把这双红鞋扔掉。但是它们扣得很紧。于是她扯着她的袜子,但是鞋已经生到她脚上去了。她跳起舞来,而且不得不跳到田野和草原上 去,在雨里跳,在太阳里也跳,在夜里跳,在白天也跳。最可怕的是在夜里跳。她跳到一个教堂的墓地里去,不过那儿的死者并不跳舞:他们有比跳舞还要好的事情 要做。她想在一个长满了苦艾菊的穷人的坟上坐下来,不过她静不下来,也没有办法休息。当她跳到教堂敞着的大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一位穿白长袍的安琪儿。她的 翅膀从肩上一直拖到脚下,她的面孔是庄严而沉着,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剑。
你得跳舞呀!她说,穿着你的红鞋跳舞,一直跳到你发白和发冷,一直跳到你的身体干缩成为一架骸骨。你要从这家门口跳到那家门口。你要到一些骄傲自大的孩子们住着的地方去敲门,好叫他们听到你,怕你!你要跳舞,不停地跳舞!
请饶了我吧!珈伦叫起来。
不过她没有听到安琪儿的回答,因为这双鞋把她带出门,到田野上去了,带到大路上和小路上去了。她得不停地跳舞。有一天早晨她跳过一个很熟识的门口。 里面有唱圣诗的声音,人们抬出一口棺材,上面装饰着花朵。这时她才知道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于是她觉得她已经被大家遗弃,被上帝的安琪儿责罚。
她跳着舞,她不得不跳着舞在漆黑的夜里跳着舞。这双鞋带着她走过荆棘的野蔷薇;这些东西把她刺得流血。她在荒地上跳,一直跳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屋子面前去。她知道这儿住着一个刽子手。她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敲了一下,同时说:
请出来吧!请出来吧!我进来不了呀,因为我在跳舞!刽子手说:
你也许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就是砍掉坏人脑袋的人呀。我已经感觉到我的斧子在颤动!
请不要砍掉我的头吧,珈伦说,因为如果你这样做,那么我就不能忏悔我的罪过了。但是请你把我这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吧!
于是她就说出了她的罪过。刽子手把她那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不过这双鞋带着她的小脚跳到田野上,一直跳到*?黑的森林里去了。
他为她配了一双木脚和一根拐杖,同时教给她一首死囚们常常唱的圣诗。她吻了一下那只握着斧子的手,然后就向荒地上走去。
我为这双红鞋已经吃了不少的苦头,她说,现在我要到教堂里去,好让人们看看我。
于是她就很快地向教堂的大门走去,但是当她走到那儿的时候,那双红鞋就在她面前跳着舞,弄得她害怕起来。所以她就走回来。
她悲哀地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流了许多伤心的眼泪。不过当星期日到来的时候,她说:
唉,我受苦和斗争已经够久了!我想我现在跟教堂里那些昂着头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她就大胆地走出去。但是当她刚刚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她又看到那双红鞋在她面前跳舞:这时她害怕起来,马上往回走,同时虔诚地忏悔她的罪过。
她走到牧师的家里去,请求在他家当一个佣人。她愿意勤恳地工作,尽她的力量做事。她不计较工资;她只是希望有一个住处,跟好人在一起。牧师的太太怜 悯她,把她留下来做活。她是很勤快和用心思的。晚间,当牧师在高声地朗读《圣经》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下来听。这家的孩子都喜欢她。不过当他们谈到衣服、 排场利像皇后那样的美丽的时候,她就摇摇头。
第二个星期天,一家人全到教堂去做礼拜。他们问她是不是也愿意去。她满眼含着泪珠,凄惨地把她的拐杖望了一下。于是这家人就去听上帝的训诫了。只有 她孤独地回到她的小房间里去。这儿不太宽,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椅子。她拿着一本圣诗集坐在这儿,用一颗虔诚的心来读里面的字句。风儿把教堂的风琴声向她吹 来。她抬起被眼泪润湿了的脸,说:
上帝啊,请帮助我!
这时太阳在光明地照着。一位穿白衣服的安琪儿她一天晚上在教堂门口见到过的那位安琪儿在她面前出现了。不过她手中不再是拿着那把锐利的剑,而是拿着 一根开满了玫瑰花的绿枝。她用它触了一下天花板,于是天花板就升得很高。凡是她所触到的地方,就有一颗明亮的金星出现。她把墙触了一下,于是墙就分开。这 时她就看到那架奏着音乐的风琴和绘着牧师及牧师太太的一些古老画像。做礼拜的人都坐在很讲究的席位上,唱着圣诗集里的诗。如果说这不是教堂自动来到这个狭 小房间里的可怜的女孩面前,那就是她已经到了教堂里面去。她和牧师家里的人一同坐在席位上。当他们念完了圣诗、抬起头来看的时候,他们就点点头,说:对 了,珈伦,你也到这儿来了!
我得到了宽恕!她说。
风琴奏着音乐。孩子们的合唱是非常好听和可爱的。明朗的太阳光温暖地从窗子那儿射到珈伦坐的席位上来。她的心充满了那么多的阳光、和平和快乐,弄得后来爆裂了。她的灵魂飘在太阳的光线上飞进天国。谁也没有再问她的那双红鞋。
(1845年)
这是一起充满了宗教意味的小故事,来源于作者儿时的回忆。安徒生的父亲都虔信上帝。这现象在穷困的人中很普遍,因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任何出路 的时候,就幻想上帝能解救他们。安徒生儿时就是在这种气氛中度过的。信上帝必须无条件地虔诚,不能有任何杂念。这个小故事中的主人公珈伦偏偏有了杂念,因 而受到惩罚,只有经过折磨和苦难,断绝了杂念和思想净化了以后,她才得到了宽恕,她的灵魂才得以升向天国因为她究竟是一个纯真的孩子。关于这个故事安徒生 手记中说:在《我的一生的童话》中,我曾说过在我受坚信礼的时候,第一次穿着一双靴子。当我在教堂的地上走着的时候,靴子在地上发出吱咯、 吱咯的响声。这使我感到很得意,因为这样,做礼拜的人就都能听得见我穿的靴子是多么新。但忽然间感到我的心不诚。我的内心开始恐慌起来:我的思想集中在靴 子上,而没有集中在上帝身上。关于此事的回忆,就促使我写出这篇《红鞋》。
我们现在在日德兰北部,在荒野沼地的另一边。我们可以听到“西海岸的呜呜声”,听到浪花翻滚的声音,离我们很近。不过在我们眼前是一个很大的沙冈,我们早就看见这东西了,我们的车子朝着它奔去。在深厚的沙地上,车子走得很慢。沙冈上有一座很大的旧庭院,那是伯尔厄隆修道院,它最大的一翼现在仍是教堂。这天晚上我们到了那里,天虽然很晚,但天色明朗,光明夜晚的季节。你可以看到四周很远的地方,可以穿过田野和沼泽望到奥尔堡海湾,望过矮树丛生的地带和草原,一直望到那深蓝色的大海。
我们已经到了那边,现在我们正从仓舍房屋之间慢慢穿过,拐来拐去,从大门走进那座古堡。这里椴树沿着墙成行地排着,墙为树挡了风雨,所以它们长成了大树,枝子几乎盖住了窗子。
我们顺着石头铺的螺旋台阶走了上去,穿过木梁屋顶下的长廊。这里风的呼啸声很奇怪,无论外面还是里面,你真搞不清它到底在哪里。于是人们便说了起来——是啊,当一个人心中很害怕,或者想搞得别人害怕的时候,他讲出很多理由或看出很多理由。人们说,那些古老的灭亡了的教规便悄悄地从我们身边溜进了教堂,到唱圣诗的地方,你可以从风的呼呼声中听到它。这样一来,你的心情便被它搞得很奇怪,你便想着古代——想着想着,你便回到了古代。
——海岸上有船遇难,主教的下属都跑到那儿去了,对在海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他们毫不留情;海水冲洗掉了从被击碎的头骨里流出的鲜血。遇难船上的货物成了主教的。东西真不少,海水冲来了一只只酒桶,满装着价值昂贵的酒,这些都到了修道院的地下酒窖里,而里面原来已经装满了啤酒和蜜水;厨房里堆满了宰好的牲畜、香肠和火腿;外边的水潭里,肥胖的鲫鱼和鲜美的鲤鱼游来游去。伯尔厄隆的主教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他有土地,而且还想霸占更多;人人都得对这位奥鲁夫·格洛勃低头。在曲镇那个地方,他的一位富有的亲属死了。“亲人对亲人最糟糕”①,这话对那边的那位遗孀可成了真理。她的丈夫拥有除去教会的地产以外的全部土地。她的儿子在异国他乡。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便被送去学习异国风俗习惯,那是他的志向。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说不定他已经躺进了坟墓,永远也不会回家来管理他母亲掌管的这些财产了。
“什么,让一个妇人来管理?”主教这么说。他送信要召见她,传她到议事会。可是这帮得了他多少忙呢?她从不触犯法律,她正当地行使着自己的合法权利。
伯尔厄隆的主教奥鲁夫,你在打什么算盘?你在那张空白的羊皮纸上写下些什么?你在盖了火漆印并用带子扎好的那封信里悄悄地写了些什么?为什么又让驿马差人和仆人带上它出国,跑到了远远的教皇城市去?
这是落叶的时节,也是海上多难的时节。严冬马上到了。已经回来两拨人了,最后这次驿马差人和仆人在众人的欢迎中回来了。他们带着教皇的信从罗马回来了,这是一封谴责胆敢冒犯虔诚的主教的那个寡妇的信。“谴责她和她所有的一切!把她从教会和教徒中赶出去!谁都不应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亲属和朋友应该像躲避瘟疫和麻风病一样避开她!”“不屈从的必须摧毁!”伯尔厄隆的主教说道。
人们一定以为养鸭池里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发生了,但是一丁点事儿也没有。所有那些安静地浮在水上、或者倒立在水里(因为它们有这套本领)的鸭儿忽然都冲向岸上来了。人们可以在潮湿的泥土上看到它们的足迹,人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到它们的叫声。水也动荡起来了。不久以前,水还是像镜子—样光亮,人们可以看到倒映在水里面的树,岸旁的每一个灌木丛,那个有一堵满是洞孔和燕子窠的三角墙的农舍,特别是那个开满了花朵的大攻瑰花丛——花丛从墙上垂下来,悬在水上。这一切都在水里映出来,像图画一样,只不过是颠倒的罢了。当水在波动着的时候,一切东西就搅到一起,这整个的图画也就没有了。
有两根羽毛从几只拍着翅膀的鸭于身上落下来了。它们一起一伏地浮着,忽然间飞起来了,好像有一阵风吹起来,但是又没有风。所以它们只好停下不动。于是水就又变得像镜子一样光滑。人们又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三角墙和它上面的燕子窠,人们也可以看出玫瑰花丛。每朵玫瑰花都被映出来了——它们是非常美丽的,但是它们自己不知道,因为没有谁把这事告诉它们。它们细嫩的花瓣发出幽香,太阳在那上面照着。像我们在充满了幸福感的时候一样,每朵玫瑰花有一种怡然自得的感觉。
“活着是多么美好啊!”每一朵玫瑰花说,“我只是希望一件事——希望能够吻一下太阳,因为它是那么光明和温暖。我还希望吻一下水里的玫瑰花——它们简直跟我们没有什么差别。我也希望吻一下案里的那些可爱的小鸟。我们上面也有几只!它们把小头伸出来,唱得那么温柔。它们和它们的爸爸妈妈不一样,连一根羽毛都没有。住在上面也好,住在下面也好,它们都要算是我们的好邻居。啊,生存是多么美好啊!”
住在上面和下面的那些小鸟——住在下面的当然只不过是映在水里的影子——都是麻雀。它们的爸爸和妈妈也都是麻雀。它们去年就把燕子的空窠占领了,在里面成家立业。
“那儿是鸭子的小宝宝在游泳吗?”那几只小麻雀一看到水上浮着的羽毛,就这样问。
“你们要问问题,就应该问得聪明一点!”麻雀妈妈说。”你们没有看到那是羽毛吗?那是活的衣服呀,像我穿的和你们不久就要穿的衣服一样,不过我们的可要漂亮得多!我倒很想把它们搬到我们窠里来,因为它们能保暖。我也很想知道,什么东西把鸭儿吓成那个样子。水里面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它们决不至于怕我吧,虽然我对你们说‘叽’的时候,声音未免大了一点。那些傻头傻脑的玫瑰花应该知道,不过它们什么也不懂。它们只是互相呆望,发出一点香气罢了。对于这类邻居我真感到腻烦了。”
“请听听上面那些可爱的小鸟吧!”玫瑰花说。“它们也想学着唱唱歌。当然它们还不会唱,但是它们不久就会的。那一定是非常幸福的事情!有这样快乐的邻居真是有趣得很!”
这时有两匹马儿飞奔过来了,它们是未喝水的。有一匹马上骑着一个农家孩子。他把所有的衣服都脱掉了,只戴了那顶又大又宽的黑帽子。这孩子吹着口哨,像一只小乌儿一样。他一直骑到池子最深的地方。当他走过玫瑰花丛的时候,他摘下一朵玫瑰,把它插在自己的帽子上。他以为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就骑着马走了。其余的玫瑰花目送着它们的妹妹,同时相互问着:“它会旅行到什么地方去呢?”但是它们回答不出来。
离古德诺河①不远,在西尔克堡森林里面,有一个土丘从地面上凸出来了,像一个球。人们管它叫“背脊”。在这高地下面朝西一点有一间小小的农舍,它的周围全是贫瘠的土地;在那稀疏的燕麦和小麦中间,隐隐地现出了沙子。
①古德诺(Gudena)河是丹麦最长的一条河,全长300多里。
现在许多年已经过去了。住在这儿的人耕种着他们的一点儿田地,还养了三头羊、一头猪和两头公牛。简单地说,只要他们满足于自己所有的东西,他们的食物可以说够吃了。的确,他们还可以节省点钱买两匹马;可是,像附近一带别的农人一样,他们说,“马儿把自己吃光了”——它们能生产多少,就吃掉多少。
耶布·演斯在夏天耕他的那点地。在冬天他就成了一个能干的做木鞋的人。他还有一个助手——一个年轻人,这人知道怎样把木鞋做得结实、轻巧和漂亮。他们雕出木鞋和杓子,而这些东西都能赚钱。所以人们不能把耶布·演斯这一家人叫做穷人。
小小的依卜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子,是这家的独生子。他常常坐在旁边,看别人削着木头,也削着自己的木头。不过有一天他刻好了两块木头,刻得像一双小木鞋的样子。他说要把它们送给小克丽斯玎。她是一个船夫的小女儿,长得很秀气和娇嫩,像一位绅士的孩子。如果她的衣服配得上她的样子,那么谁也不会以为她就是塞歇得荒地上茅屋里的一个孩子。她的父亲住在那儿。他的妻子已经死了。他生活的来源是靠用他的大船装运柴火,从森林里运到西尔克堡的鳝鱼堰,有时也从这儿运到较远的兰得尔斯。没有什么人来照料比依卜只小一岁的克丽斯玎,因此这孩子就老是跟他一起在船里,在荒地上,或在伏牛花灌木丛里玩耍。当他要到像兰得尔斯那么远的地方去的时候,小小的克丽斯玎就到耶布·演斯家里去。
依卜和克丽斯玎在一起玩,一起吃饭,非常要好。他们一起掘土和挖土,他们爬着,走着。有一天他们居然大胆地跑到“背脊”上,走进一个树林里去了。他们甚至还找到了几个沙锥鸟蛋——这真是一桩了不起的事情。
依卜从来没有到塞歇得去过;他也从来没有乘过船在古德诺沿岸的小湖上航行。现在他要做这事情了:克丽斯玎的父亲请他去,并且还要带他一起到家里去过夜。
第二天大清早,这两个孩子高高地坐在船上的一堆木柴上,吃着面包和山莓。船夫和他的助手撑着船。船是顺着水在河上航行,穿过这些平时好像是被树木和芦苇封锁住了的湖泊,而且行走得很快。即使有许多老树在水面上垂得很低,他们仍然可以找到空处滑过去。许多老栋树垂下光赤的枝丫,好像卷起了袖子,要把节节疤疤的光手臂露出来似的。许多老赤杨树被水流冲击着;树根紧紧抓住河底不放,看起来就像长满了树木的小岛。睡莲在河中摇动着。这真是一趟可爱的旅行!最后他们来到了鳝角堰。水在这儿从水闸里冲出去。
这才是一件值得依卜和克丽斯玎看的东西哩!
在那个时候,这儿没有什么工厂,也没有什么城镇。这儿只有一个老农庄,里面养的家畜也不多,水冲出闸口的声音和野鸭的叫声,算是唯一有生物存在的标记。木柴卸下来以后,克丽斯玎的父亲就买了满满一篮鳝鱼和一只杀好了的小猪。他把这些东西都装在一个篮子里,放到船尾上,然后就逆流而上,往回走,但是他们却遇到了顺风。当船帆一张起来的时候,这船就好像有两匹马在拉着似的。
“我的可怜的花儿都已经死了!”小意达说。“昨天晚上他们还是那么美丽,现在他们的叶子却都垂下来了,枯萎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她问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学生。因为她很喜欢他。他会讲一些非常美丽的故事,会剪出一些很有趣的图案:小姑娘在一颗心房里跳舞的图案、花朵的图案,还有门可以自动开启的一个大宫殿的图案。他是一个快乐的学生。
“为什么花儿今天显得这样没有精神呢?”她又问,同时把一束已经枯萎了的花指给他看。
“你可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情!”学生问,“这些花儿昨夜去参加了一个跳舞会啦,因此他们今天把头垂下来了。”
“可是花儿并不会跳舞呀,”小意达说。
“嗨,他们可会跳啦,”学生说,“天一黑,我们去睡了以后,他们就兴高采烈地围着跳起来。差不多每天晚上他们都有一个舞会。”
“小孩子可不可以去参加这个舞会呢?”
“当然可以的,”学生说,“小小的雏菊和铃兰花都可以的。”
“这些顶美丽的花儿在什么地方跳舞呢?”小意达问。
“你到城门外的那座大宫殿里去过吗?国王在夏天就搬到那儿去住,那儿有最美丽的花园,里面有各种颜色的花。你看到过那些天鹅吗?当你要抛给它们面包屑的时候,它们就向你游来。美丽的舞会就是在那儿举行的,你相信我的话吧。”
“我昨天就和我的妈妈到那个花园里去过,”小意达说,“可是那儿树上的叶子全都落光了,而且一朵花儿都没有!它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呀?我在夏天看到过那么多的花。”
“它们都搬进宫里去了呀,”学生说。“你要知道,等到国王和他的臣仆们迁到城里去了以后,这些花儿就马上从花园跑进宫里去,在那儿欢乐地玩起来。你应该看看它们的那副样儿才好。那两朵顶美丽的玫瑰花自己坐上王位,做起花王和花后来。所有的红鸡冠花都排在两边站着,弯着腰行礼,它们就是花王的侍从。各种好看的花儿都来了,于是一个盛大的舞会就开始了。蓝色的紫罗兰就是小小的海军学生,它们把风信子和番红花称为小姐,跟她们一起跳起舞来。郁金香和高大的卷丹花就是老太太。她们在旁监督,要舞会开得好,要大家都守规矩。”
“不过,”小意达问,“这些花儿在国王的宫里跳起舞来,难道就没有人来干涉它们吗?”
“因为没有谁真正知道这件事情呀,”学生说,“当然喽,有时那位年老的宫殿管理人夜间到那里去,因为他得在那里守夜。他带着一大把钥匙。可是当花儿一听到钥匙响的时候,它们马上就静下来,躲到那些长窗帘后面去,只是把头偷偷地伸出来。那位老管理人只是说,‘我闻到这儿有点花香’;但是他却看不见它们。”
“这真是滑稽得很!”小意达说,拍着双手,“不过我可不可以瞧瞧这些花儿呢?”
“可以的,”学生说,“你再去的时候,只须记住偷偷地朝窗子里看一眼,就可以瞧见它们。今天我就是这样做的。有一朵长长的黄水仙花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她满以为自己是一位宫廷的贵妇人呢!”
“植物园的花儿也可以到那儿去吗?它们能走那么远的路吗?”
“能的,这点你可以放心,”学生说。“如果它们愿意的话,它们还可以飞呢。你看到过那些红的、黄的、白的蝴蝶吗?它们看起来差不多像花朵一样,它们本来也是花朵。它们曾经从花枝上高高地跳向空中,拍着它们的花瓣,好像这就是小小的翅膀似的。这么着,它们就飞起来啦。因为它们很有礼貌,所以得到许可也能在白天飞,它们不必再回到家里去,死死地呆在花枝上了。这样,它们的花瓣最后也就变成真正的翅膀了。这些东西你已经亲眼看过。很可能植物园的花儿从来没有到国王的宫里去过,而且很可能它们完全不知道那儿晚间是多么有趣。唔,我现在可以教你一件事,准叫那位住在这附近的植物学教授感到非常惊奇。你认识他,不是么?下次你走到他的花园里去的时候,请你带一个信给一朵花儿,说是宫里有人在开一个盛大的舞会。那么这朵花就会转告所有别的花儿,于是它们就会全部飞走的。等那位教授走到花园来的时候,他将一朵花也看不见。他决不会猜得出花儿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花儿怎么会互相传话呢?花儿是不会讲话的呀。”
“当然咯,它们是不会讲话的,”学生回答说,“不过它们会做表情呀。你一定注意到,当风在微微吹动着的时候,花儿就点起头来,把它们所有的绿叶子全都摇动着。这些姿势它们都明白,跟讲话一样。”
“那位教授能懂得它们的表情吗?”小意达问。
“当然懂得。有一天早晨他走进他的花园,看到一棵有刺的大荨麻正在那儿用它的叶子对美丽的红荷兰石竹花打着手势。它是在说:‘你是那么美丽,我多么爱你呀!’可是老教授看不惯这类事儿,所以他就马上在荨麻的叶子上打了一巴拿,因为叶子就是它的手指。不过这样他就刺痛了自己,所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碰一下荨麻了。”
“这倒很滑稽,”小意达说,同时大笑起来。
“居然把这样的怪想头灌进一个孩子的脑子里去!”一位怪讨厌的枢密顾问官说。他这时恰好来拜访,坐在一个沙发上。他不太喜欢这个学生,当他一看到这个学生剪出一些滑稽好笑的图案时,他就要发牢骚。这些图案有时剪的是一个人吊在绞架上,手里捧着一颗心,表示他曾偷过许多人的心;有时剪的是一个老巫婆,把自己的丈夫放在鼻梁上,骑着一把扫帚飞行。这位枢密顾问官看不惯这类东西,所以常常喜欢说刚才那样的话:“居然把这样的怪想头灌进一个孩子的脑子里去,全是些没有道理的幻想!”
不过,学生所讲的关于花儿的事情,小意达感到非常有趣,她在这个问题上想了很久。花儿垂下了头,是因为它们跳了通宵的舞,很疲倦了,无疑地,它们是病倒了。所以她就把它们带到她的别的一些玩具那儿去。这些玩具是放在一个很好看的小桌子上的,抽屉里面装的全是她心爱的东西。她的玩具娃娃苏菲亚正睡在玩偶的床里,不过小意达对她说:“苏菲亚啦,你真应该起来了。今晚你应该设法在抽屉里睡才好。可怜的花儿全都病了,它们应该睡在你的床上。这样它们也许就可以好起来。”于是她就把这玩偶移开。可是苏菲亚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她因为不能睡在自己的床上,就生起气来了。
小意达把花儿放到玩偶的床上,用小被子把它们盖好。她还告诉它们说,现在必须安安静静地睡觉,她自己得去为它们泡一壶茶来喝,使得它们的身体可以复原,明天可以起床。同时她把窗帘拉拢,严严地遮住它们的床,免得太阳射着它们的眼睛。
这一整夜她老是想着那个学生告诉她的事情。当她自己要上床去睡的时候,她不得不先在拉拢了的窗帘后面瞧瞧。沿着窗子陈列着她母亲的一些美丽的花儿——有风信子,也有番红花。她悄悄地低声对它们说:“我知道今晚你们要去参加一个舞会。”可是这些花儿装做一句话也听不懂,连一片叶儿也不动一下。可是小意达自己心里有数。
她上了床以后,静静地躺了很久。她想,要是能够看到这些可爱的花儿在国王的宫殿里跳舞,那该多有趣啊!“我不知道我的花儿真的到那儿去过没有?”于是她就睡着了。夜里她又醒来;她梦见那些花儿和那个学生——那位枢密顾问官常常责备他,说他把一些无聊的怪想头灌到她的脑子里。小意达睡的房间是很静的,灯还在桌子上亮着,爸爸和妈妈已经睡着了。
“我不知道我的花儿现在是不是仍旧睡在苏菲亚的床上?”她对自己说。“我多么希望知道啊!”她把头稍微抬起一点,对那半掩着的房门看了一眼。她的花儿和她的所有的玩具都放在门外。她静静地听着,这时好像听到了外面房间里有个人在弹钢琴,弹得很美,很轻柔,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琴声。
“现在花儿一定在那儿跳起舞来了!”她说,“哦,上帝,我是多么想瞧瞧它们啊!”可是她不敢起床,因为她怕惊醒了她的爸爸和妈妈。
“我只希望它们到这儿来!”她说。可是花儿并不走进来,音乐还是继续在演奏着,非常悦耳。她再也忍不住了,因为这一切是太美了。她爬出小床,静静地走到门那儿,朝着外边那个房间偷偷地望。啊,她所瞧见的那幅景象是多么有趣啊!
那个房间里没有点灯,但是仍然很亮,因为月光射进窗子,正照在地板的中央。房间里亮得差不多像白天一样,所有的风信子和番红花排成两行在地板上站着。窗槛上现在一朵花儿也没有了,只有一些空空的花盆。各种花儿在地板上团团地舞起来,它们是那么娇美。它们形成一条整齐的、长长的舞链;它们把绿色的长叶子联结起来,扭动着腰肢;钢琴旁边坐着一朵高大的黄百合花。小意达在夏天看到过他一次,因为她记得很清楚,那个学生曾经说过,“这朵花儿多么像莉妮小姐啊!”那时大家都笑他。不过现在小意达的确觉得这朵高大的黄花像那位小姐。她弹钢琴的样子跟她一模一样——把她那鹅蛋形的黄脸庞一忽儿偏向这边,一忽儿又偏向那边,同时还不时点点头,合着这美妙音乐打拍子!
一朵花都没有注意到小意达。她看到一朵很大的蓝色早春花跳到桌子的中央来。玩具就放在那上面。它一直走到那个玩偶的床旁边去,把窗帘向两边拉开。那些生病的花儿正躺在床上,但是它们马上站起来,向一些别的花儿点着头,表示它们也想参加跳舞。那个年老的扫烟囱的玩偶站了起来,它的下嘴唇有一个缺口,它对这些美丽的花儿鞠了个躬,这些花儿一点也不像害病的样子。它们跳下床来,跟其他的花儿混在一起,非常快乐。
这时好像有一件什么东西从桌上落了下来。小意达朝那儿望去,那原来是别人送给她过狂欢节的一根桦木条①。它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它也以为它是这些花儿中的一员。它的样子也是很可爱的。一个小小的蜡人骑在它的身上。蜡人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跟枢密顾问官所戴的那顶差不多。这桦木条用它的三条红腿子径直跳到花群中去,重重地在地板上跺着脚,因为它在跳波兰的玛祖卡舞②啦。可是别的花儿没有办法跳这种舞,因为它们的身段很轻,不能够那样跺脚。
骑在桦木条上的那个蜡人忽然变得又高又大了。他像一阵旋风似地扑向纸花那儿去,说:“居然把这样的怪想头灌进一个孩子的脑子里去!全是些没有道理的幻想!”这蜡人跟那位戴宽帽子的枢密顾问官一模一样,而且他的那副面孔也是跟顾问官一样发黄和生气。可是那些纸花在他的瘦腿上打了一下,于是他缩做一团,又变成了一个渺小的蜡人。瞧他那副神气倒是满有趣的!小意达忍不住要大笑起来了。桦木条继续跳着他的舞,弄得这位枢密顾问官也不得不跳了。现在不管他变得粗大也好,瘦长也好,或者仍然是一个戴大黑帽子的黄蜡人也好;完全没有关系。这时一些别的花儿,尤其是曾经在玩偶的床上睡过一阵子的那几朵花儿,对他说了句恭维话,于是那根桦木条也就停下让他休息了。
这时抽屉里忽然起了一阵很大的敲击声——小意达的玩偶苏菲亚跟其他许多的玩具都睡在里面。那个扫烟囱的人赶快跑到桌子旁边去,直直地趴在地上,拱起腰把抽屉顶出了一点。这时苏菲亚坐起来,向四周望了一眼,非常惊奇。
“这儿一定有一个舞会,”她说。“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
“你愿意跟我跳舞么?”扫烟囱的人说。
“你倒是一个蛮漂亮的舞伴啦!”她回答说,把背掉向他。
于是她在抽屉上坐下来。她以为一定会有一朵花儿来请她跳舞的。可是什么花儿也没有来。因此她就故意咳嗽了几声:“咳!咳!咳!”然而还是没有花儿来请她。扫烟囱的人这时独个儿在跳,而且跳得还不坏哩。
苏菲亚看着没有什么花儿来理她,就故意从抽屉上倒下来,一直落到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响声。所有的花儿都跑过来,围着她,问她是不是跌伤了。这些花儿——尤其是曾经在她床上睡过的花儿——对她都非常亲切。可是她一点也没有跌伤。小意达的花儿都因为睡过那张很舒服的床而对她表示谢意。它们把她捧得很高,请她到月亮正照着的地板中央来,和她一起跳舞。所有其余的花儿在她周围围成一个圆圈。现在苏菲亚可高兴了!她说它们可以随便用她的床,她自己睡在抽屉里也不碍事。
可是花儿们说:“我们从心里感谢你,不过我们活不了多久。明天我们就要死了。但是请你告诉小意达,叫她把我们埋葬在花园里——那个金丝雀也是躺在那儿的。到明年夏天,我们就又可以活转来,长得更美丽了。”
“不成,你们决不能死去!”苏菲亚说。她把这些花儿吻了一下。
这时客厅的门忽然开了。一大群美丽的花儿跳着舞走进来。小意达想不出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们一定是国王宫殿里的那些花儿。最先进来的是两朵鲜艳的玫瑰花。它们都戴着一顶金皇冠——原来它们就是花王和花后啦。随后就跟进来了一群美丽的紫罗兰花和荷兰石竹花。它们向各方面致敬。它们还带来了一个乐队。大朵的罂粟花和牡丹花使劲地吹着豆荚,把脸都吹红了。蓝色的风信子和小小的白色雪形花发出丁当丁当的响声,好像它们身上戴有铃似的。这音乐真有些滑稽!不一会儿,许多别的花儿也来了,它们一起跳着舞。蓝色的堇菜花、粉红的樱草花、雏菊花、铃兰花都来了。这些花儿互相接着吻。它们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最后这些花儿互相道着晚安。于是小意达也上床去睡了。她所见到的这一切情景,又在她的梦里出现了。
当她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她急忙跑到小桌子那儿去,看看花儿是不是仍然还在。她把遮着小床的幔帐向两边拉开。是的,花儿全在,可是比起昨天来,它们显得更憔悴了。苏菲亚仍然躺在抽屉里——是小意达把她送上床的。她的样子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
“你还记得你要和我说的话么?”小意达问。不过苏菲亚的样子显得很傻。她一句话也不说。
“你太不好了!”小意达说。“但是它们还是跟你一起跳了舞啦。”
于是她取出一个小小的纸盒子,上面绘了一些美丽的鸟儿。她把这盒子打开,把死了的花儿都装了进去。
“这就是你们的漂亮的棺材!”她说,“等我那住在挪威的两位表兄弟来看我的时候,他们会帮助我把你们葬在花园里的,好叫你们在来年夏天再长出来,成为更美丽的花朵。”
挪威的表兄弟是两个活泼的孩子。一个叫约那斯。一个叫亚多尔夫。他们的父亲送给了他们两张弓,他们把这东西也一起带来给小意达看。她把那些已经死去了的可怜的花儿的故事全部告诉给他们。他们就来为这些花儿举行葬礼。这两个孩子肩上背着弓,走在前面;小意达托着那装着死去的花儿的美丽匣子,走在后面。他们在花园里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小意达先吻了吻这些花,然后把它们连匣子一起埋在土里。约那斯和亚多尔夫在坟上射着箭,作为敬礼,因为他们既没有枪,又没有炮。
①狂欢节的桦木条(Fastelasns-Riset)是一根涂着彩色的桦木棍子;丹麦的小孩子把它拿来当作马骑。
②玛祖卡舞是一种轻快活泼的波兰舞。
我现在要讲一个关于好运道的故事。我们都知道好运道这回事情:有的人一年到头都碰见它,另外有些人几年才碰见它一次,还有一些人在一生中才碰见它一次。不过我们每个人都会遇见它的。
我现在不需告诉你——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小孩子是上帝送来的,而且是送在妈妈的怀里。这件事可能是发生在一个华贵的宫殿里,也可能是发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里,不过也可能是发生在冷风扫着的旷野里。但是有一件事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而这件事却是真的:上帝把小孩子送来的时候,同时也送来一件幸运的礼物。不过他并不把它公开地放在孩子旁边,而是把它放在人所意想不到的一个角落里。但是它总会被找到的——这是最愉快的事情。它可能被放在一个苹果里:这是送给一个有学问的人的礼物——他的名字叫牛顿①。这个苹果落下来了,因此他找到了他的好运道。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故事,你可以去找一个知道的人讲给你听。现在我要讲另外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梨子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穷苦的人,他在穷困中出生,在穷困中长大,而且在穷困中结了婚。他是一个旋工,主要是做雨伞的把手和环子,不过这只能勉强糊口。
“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好运道,”他说。
这是一个真正发生过的故事。人们可以说出这人所住的国家和城市,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房子和花园的周围结满了又红又酸的花揪树果实——最华贵的装饰品。花园里还有一棵梨树,但是它却一个梨子也不结。然而好运道却藏在这株梨树里面——藏在它看不见的梨子里。
有一天晚上吹起了一阵可怕的狂风。报纸上说,暴风把一辆大公共马车吹起来,然后又把它像一块破布片似地扔向一边。梨树有一根大枝子也被折断了——这当然算不上什么希奇。
这枝子被吹到工厂里。这人为了好玩,用它车出一个大梨子,接着又车出一个大梨子,最后车出一个小梨子和一些更小的梨子。
“这树多少总应该结几个梨子吧,”这人说。于是他把这些梨子送给小孩子拿去玩。
在一个多雨的国家里,生活中必需物件之一是一把雨伞。一般说来,他家只用一把雨伞。如果风吹得太猛,雨伞就翻过来了,它也折断过两三次,但是这人马上就把它修好了,不过最恼人的事情是,当伞收下来时,扎住伞的那颗扣子常常跳走了,或者留住伞的那个环子常常裂成两半。
有一天扣子飞走了,这人在地上寻找。他找到他所车出的一个最小的梨子——孩子们拿去玩的一个梨子。
“扣子找不到了!”这人说,“不过这个小家伙倒可以代替它呢!”
于是他就在它上面钻了一个眼,同时穿一根线进去。这个小梨子跟那个破环子配得恰恰合适,它无疑是这把伞从来没有过的一颗最好的扣子。
第二年,当这人照例送雨伞把手到京城去的时候,他同时还送了几个小木梨。他要求东家把它们试用一下,因此它们就被运到美洲去了。那儿的人马上就注意到,小木梨比扣子扣得还紧;所以他们要求雨伞商今后把雨伞运去的时候,还必须扣上一个小木梨。
这样一来,工作可多了!人们需要成千成万的木梨!所有的雨伞上都要加一个木梨!这人必须大量工作。他车了又车。整个的梨树都变成了小木梨!它赚来银毫子,它赚来现洋!
“我的好运道可能就在这棵梨树上!”这人说。于是他开设了一个大工场,里面有工人和学徒。他的心情总是很好的,并且喜欢说:“幸运可能就在一根棒上!”
我作为讲这个故事的人,也要这样说。
民间流行着一句谚语:“你在嘴里放一根白色的木棒,人们就没有办法看见你。”但是这必须正好是那根棒子——上帝作为幸运的礼物送给我们的那根棒子。
我得到了这件东西。像那人一样,我也能获得丁当响的金子,亮闪闪的金子——最好的一种金子:它在孩子的眼睛里射出光来,它在孩子的嘴里发出响声,也在爸爸和妈妈的嘴里发出响声。他们读着这些故事,我在屋子中央站在他们中间,但是谁也看不见我,因为我嘴里有一根白色的木棒。如果我发现他们因为听到我所讲的故事而感到高兴,那么我也要说:“幸运可能就在一根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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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国的科学家牛顿(Isaac Newton,1642~1727)看见一个苹果从树上落下来,这促使他思考,对于他发现“万有引力”这条原理起了作用。
——一个传说
从前有一个恶毒而傲慢的王子,他的全部野心是想要征服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使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他带着火和剑出征;他的兵士践踏着田野里的麦子,放火焚烧农民的房屋。鲜红的火焰燎着树上的叶子,把果子烧毁,挂在焦黑的树枝上。许多可怜的母亲,抱着赤裸的、仍然在吃奶的孩子藏到那些冒着烟的墙后面去。兵士搜寻着她们。如果找到了她们和孩子,那么他们的恶作剧就开始了。恶魔都做不出像他们那样坏的事情,但是这位王子却认为他们的行为很好。他的威力一天一天地增大;他的名字大家一提起来就害怕;他做什么事情都得到成功。他从被征服了的城市中搜刮来许多金子和大量财富。他在京城里积蓄的财富,比什么地方都多。他下令建立起许多辉煌的宫殿、教堂和拱廊。凡是见过这些华丽场面的人都说:“多么伟大的王子啊!”他们没有想到他在别的国家里造成的灾难,他们没有听到从那些烧毁了的城市的废墟中发出的呻吟和叹息声。
这位王子瞧瞧他的金子,瞧瞧他那些雄伟的建筑物,也不禁有与众人同样的想法:
“多么伟大的王子啊!不过,我还要有更多、更多的东西!我不准世上有任何其他的威力赶上我,更不用说超过我!”
于是他对所有的邻国掀起战争,并且征服了它们。当他乘着车子在街道上走过的时候,他就把那些俘虏来的国王套上金链条,系在他的车上。吃饭的时候,他强迫这些国王跪在他和他的朝臣们的脚下,同时从餐桌上扔下面包屑,要他们吃。
现在王子下令要把他的雕像竖在所有的广场上和宫殿里,甚至还想竖在教堂神龛面前呢。不过祭司们说:
“你的确威力不小,不过上帝的威力比你的要大得多。我们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那么好吧,”恶毒的王子说,“我要征服上帝!”
他心里充满了傲慢和愚蠢,他下令要建造一只巧妙的船。他要坐上这条船在空中航行。这条船必须像孔雀尾巴一样色彩鲜艳,必须像是嵌着几千只眼睛——但是每只眼睛却是一个炮孔。王子只须坐在船的中央,按一下羽毛就有一千颗子弹向四面射出,同时这些枪就立刻又自动地装上子弹。船的前面套着几百只大鹰——他就这样向太阳飞去。
大地低低地横在下面。地上的大山和森林,第一眼看来就像加过工的田野;绿苗从它犁过了的草皮里冒出来。不一会儿就像一张平整的地图;最后它就完全在云雾中不见了。这些鹰在空中越飞越高。这时上帝从他无数的安琪儿当中,先派遣了一位安琪儿。这个邪恶的王子就马上向他射出几千发子弹;不过子弹像冰雹一样,都被安琪儿光耀的翅膀撞回来了。有一滴血——唯一的一滴血——从那雪白的翅膀上的羽毛上落下来,落在这位王子乘坐的船上。血在船里烧起来,像500多吨重的铅,击碎了这条船,同时把这条船沉沉地压下来。那些鹰的坚强的羽毛都断了。风在王子的头上呼啸。那焚烧着的船发出的烟雾在他周围集结成骇人的形状,像一些向他伸着尖锐前爪的庞大的螃蟹,也像一些滚动着的石堆和喷火的巨龙。王子在船里,吓得半死。这条船最后落在一个浓密的森林上面。
我们一生的日子中最神圣的一天,是我们死去的那一天。这是最后的一天——神圣的、伟大的、转变的一天。你对于我们在世上的这个严肃、肯定和最后的一刻,认真地考虑过没有?
从前有一个人,他是一个所谓严格的信徒;上帝的话,对他说来简直就是法律;他是热忱的上帝的一个热忱的仆人。死神现在就站在他的旁边;死神有一个庄严和神圣的面孔。
“现在时间到了,请你跟我来吧!”死神说,同时用冰冷的手指把他的脚摸了一下。他的脚马上就变得冰冷。死神把他的前额摸了一下,接着把他的心也摸了一下。他的心爆炸了,于是灵魂就跟着死神飞走了。
不过在几秒钟以前,当死亡从脚一直扩张到前额和心里去的时候,这个快死的人一生所经历和做过的事情,就像巨大沉重的浪花一样,向他身上涌来。
这样,一个人在片刻中就可以看到无底的深渊,在转念间就会认出茫茫的大道。这样,一个人在一瞬间就可以全面地看到无数星星,辨别出太空中的各种球体和大千世界。
在这样的一个时刻,罪孽深重的人就害怕得发抖。他一点倚靠也没有,好像他在无边的空虚中下沉似的!但是虔诚的人把头靠在上帝的身上,像一个孩子似地信赖上帝:“完全遵从您的意志!”
但是这个死者却没有孩子的心情;他觉得他是一个大人。他不像罪人那样颤抖,他知道他是一个真正有信心的人。他严格地遵守了宗教的一切规条;他知道有无数万的人要一同走向灭亡。他知道他可以用剑和火把他们的躯壳毁掉,因为他们的灵魂已经灭亡,而且会永远灭亡!他现在是要走向天国:天为他打开了慈悲的大门,而且要对他表示慈悲。
他的灵魂跟着死神的安琪儿一道飞,但是他仍向睡榻望了一眼。睡榻上躺着一具裹着白尸衣的躯壳,躯壳身上仍然印着他的“我”。接着他们继续向前飞。他们好像在一个华贵的客厅里飞,又好像在一个森林里飞。大自然好像古老的法国花园那样,经过了一番修剪、扩张、捆扎、分行和艺术的加工;这儿正举行一个化装跳舞会。
“这就是人生!”死神说。
所有的人物都或多或少地化了装。一切最高贵和有权势的人物并不全都是穿着天鹅绒的衣服和戴着金制的饰品,所以卑微和藐小的人也并不是全都披着褴褛的外套。这是一个稀有的跳舞会。使人特别奇怪的是,大家在自己的衣服下面都藏着某种秘密的东西,不愿意让别人发现。这个人撕着那个人的衣服,希望这些秘密能被揭露。于是人们看见有一个兽头露出来了。在这个人的眼中,它是一个冷笑的人猿;在另一个人的眼中,它是一个丑陋的山羊,一条粘糊糊的蛇或者一条呆板的鱼。
这就是寄生在我们大家身上的一个动物。它长在人的身体里面,它跳着蹦着,它要跑出来。每个人都用衣服把它紧紧地盖住,但是别的人却把衣服撕开,喊着:“看呀!看呀!这就是他!这就是他!”这个人把那个人的丑态都揭露出来。
“我的身体里面有一个什么动物呢?”飞行着的灵魂说。死神指着立在他们面前一个高大的人物。这人的头上罩着各种各色的荣光,但是他的心里却藏着一双动物的脚——一双孔雀的脚。他的荣光不过是这鸟儿的彩色的尾巴罢了。
雕塑家阿尔弗里兹,是啊,你大概认识他的吧?我们大家都认识他:他得了金质奖章,去了意大利,又回国来了。那时他年轻,是啊,他现在也还年轻,可怎么说也比当年大了十来岁了。
他回到家中,到锡兰岛的一个小地方去访问。全城都知道这个外乡人,知道他是谁。在最富有的一家人家里,为他举行了宴会。凡是有点儿面子的人,或者家里有点儿财产的人,都被请来了。真是件大事,不消敲锣打鼓,全城都知道了这次宴会。手工匠的儿子,小人物的孩子,还连带上一两对父母,站在外面,瞧着那拉垂下来被照得亮亮的窗帘。巡夜的人心想是他在举行宴会,有这么多人站在他负责巡察的街上。一派欢乐的气息,屋子里面当然真有欢乐,那是阿尔弗里兹,雕塑家。
他说这说那,讲东讲西,里面所有的人都高兴地听他说得津津有味。但是听得最有兴致的,则莫过于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做官的遗孀。她完全就是阿尔弗里兹先生所说的,一张没有写过字的灰色纸。这纸一下子便把说过的话吸尽,并且还要求多多地吸,有高度的接受力,难以置信的无知,真是一个女的加斯帕·豪塞①!
“我真想看看罗马!”她说道,“罗马一定是一座漂亮的城市,有许许多多的外国人到那儿去。给我们讲讲罗马!进了罗马市,里面都是什么样子?”
“真不容易讲呢!”年轻的雕塑家说道。“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奥伯利斯克②,它已经四千年了。”“一个奥甘尼斯特③!”夫人喊了起来,以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奥伯利斯克这个字。有几个人差不多快笑了出来,连雕塑家也这样。不过那笑意刚一来便隐去了,因为他看到紧挨着夫人,有一双海水一般蓝的大眼睛,那是刚刚讲话的那位夫人的女儿。若是谁有这样一位女儿,这人一定不简单。母亲是一道不断涌冒出问题的泉水,女儿则是在静听泉水的美丽神女。她多么可爱啊!她是供雕塑家看的,但不是由雕塑家来和她交谈的。而她则默默不语,至少可以说是话很少很少。
“教皇的家大吗?”夫人问道。
年轻人回答了,好像问题可以换个更好的提法一样:“不,他没有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
“我不是那个意思!”夫人说道:“我是说他有妻室儿女没有?”
“教皇是不能结婚的!”他回答道。
“这个我不喜欢!”夫人说道。
她大约可以问得、讲得更聪明一些。但是,她之所以没有问点与讲点和她刚才问的与讲的不同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儿靠到了她的肩上,用几乎搅得人心情不定的微笑着的眼在望着他的缘故?
阿尔弗里兹先生讲着。讲了意大利五彩缤纷的胜景。蓝色的山,蓝色的地中海,南方的蔚蓝,这种美景,在北欧只有妇女们的湛蓝眼睛能超得过。在谈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说话的语调是有所暗示的。但是她,应该懂得这一点的她,却没有让人看出她听懂了这种暗示。你知道,这也是很可爱的!“意大利!”有几个人在叹息,“旅行!”另外一些在叹息。“真好啊!真可爱啊!”
“是啊,要是我现在中了那五万块大洋的彩,”这位遗孀说道,“那我们就动身旅行去!我和我女儿!您,阿尔弗里兹先生领着我们!我们三人一起旅行去!再邀上一两位好朋友!”于是她便客客气气地朝所有的人都点一点头,谁都可以以为自己会陪着去的。“我们要去意大利!但是我们不去有匪盗的地方,我们去罗马,走那些安全的大道!”
女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微微的一叹中能包含多少东西啊,或者说,从微微的一叹中可以悟出多少东西来呀。这年轻人觉得这一口微微的叹息里有许多的东西。那一双湛蓝的眼睛,这一晚向他显示了隐蔽着的宝藏,精神的内心的宝藏,非常丰富,比得上罗马所有的胜景。在他从宴会告辞的时候,——是啊,他的神魂被摄走了——被那位小姐摄走了。那位遗孀的家是雕塑家阿尔弗里兹先生拜会得最多的家了。可以看得出来,这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尽管每次都是她们两人一起谈话,他去必定是为了女儿。人们把她叫做卡拉,她的名字是卡伦·玛莱妮,两个名字联在一起成了卡拉。她很可爱,但是略有点懒散,有人这么说,早晨她总想多在床上躺一会儿。
“她从小就这样习惯了!”母亲说道,“她一直就是个小维纳斯,美丽的小姑娘都容易疲倦。她睡的时间稍微多一些,可是这样一来,她便有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样明亮的眼睛,这两潭海一般蓝的水,这深不可及的平静的水④,里面什么力量没有!年轻人感到了这一点,他牢牢地坐在这深深的海底里。——他说着讲着,妈妈总是问得很生动、很随便,又很莫名其妙,就和第一次会面时一个样。听阿尔弗里兹讲话是一种乐趣。他谈到那不勒斯,谈到维苏威的迁动,还拿些火山爆发的画来给她们看。这位遗孀以前从未听说过或者想过这个。
“老天啊!”她说道,“这不是会喷火的山吗!难道就没有人因此而受害吗?”
“整座整座的城都被埋掉呢!”他回答道,“庞贝和赫尔库拉楞姆就被埋掉了!”
“可是那些可怜的人,所有这些您都亲眼看到了?”没有,这些图画上的那些喷发我都没有见过。不过,我要拿一张我自己作的素描,让你瞧瞧我自己见过的那次喷发是什么样子。”
于是,他拿出一幅铅笔素描来。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那些强烈色彩的图画的妈妈,看见了那淡素的铅笔素描,她惊叫了起来。
“您看到了喷出来的白色的东西!”
阿尔弗里兹先生对妈妈的尊敬,在很短的时间里消退了。不过,在卡拉的光耀中,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母亲是没有色彩意识的。不过就这么一回事罢了。她有最好的,最美丽的,她有卡拉。
阿尔弗里兹和卡拉订婚了,这是极合乎情理的。订婚启事登到了本城的报纸上。妈妈买了三十份,为的是把报上登的启事剪下来,放在信里寄给朋友和相识的人。订了婚的情人很幸福,岳母也算上,她说她就像和曹瓦尔森家联了亲一样。
“您不管怎么说总是继承他的人!”
阿尔弗里兹认为她说了点很漂亮的话。卡拉没有讲什么,不过她的眼睛发光,嘴角上挂着微笑,每个动作都很可爱。她是非常可爱的,这话说多少遍也不算过多。
阿尔弗里兹为卡拉和岳母塑了胸像。她们坐着让他塑,瞧着他怎么用手指来捏,来摆弄那软泥。
“都是为了我们的缘故,”岳母说道,“您才自己动手而没有让您的助手干这些简单的活儿。”
“可正是需要我自己用泥来塑出形状来的!”他说道。“是啊,您总是那么特别殷勤!”妈妈说道。卡拉捏了一下他那带泥的手。
他向她们两人展示了创造出来的万物之中所包含的自然的美情,阐明了有生命的东西是如何胜于死的东西,植物如何胜于矿物,动物如何胜于植物,人如何胜于动物,精神和美又如何通过形式展示出来,雕塑家又如何让世上物品的最美的地方展露出来。
卡拉默默无言地坐着,微微地晃动着,品味着他所表达的思想。岳母承认道:
“很难明白您所讲的!不过,我在慢慢地体会您的思想。您说得转弯抹角,但是,我得很快弄明白。”
而他却紧跟着美情,美情占据了他,抓住了他,控制着他。卡拉的体态,她的眼神,她的嘴角,甚至从手指的动作中都流露出美情。阿尔弗里兹讲出了这些,他,一位雕塑家,很明白这些,他只谈她,只想着她,两人成了一体。她也这样讲,讲得很多,因为他这样讲,讲得很多。
那是订婚时的情景。现在他们举行婚礼了,身后跟着伴娘,收到了结婚礼品,婚礼的讲词中说到他们。
岳母在新婚夫妇屋里一张桌子的一头,安置了一尊穿着晨衣的曹瓦尔森的半身雕像。他应该是客人,那是她的主意。大家在一起唱歌,祝酒,是一场很热闹的婚礼,是很可爱的一对!“皮格马利翁得到了他的伽拉茜”⑤,有一首歌这么说道。“这真是神话哟!”岳母说道。
婚宴后的第二天,这对年轻人就动身去了哥本哈根。他们要在那里住,要修自己的房子。岳母也跟着去了,以便把粗活儿都揽下来,她这么说,也就是说去把家管起来。卡拉应该生活在玩具娃娃的柜子里!一切都很新鲜、很华丽也很美好!他们三人全住在一起,——阿尔弗里兹,是啊,我们借用一句可以表明他的处境的谚语吧,他像一位主教坐在鹅圈里⑥。
形的魔力迷住了他。他看到了盒子,却没有看到盒子里装着什么。这是不幸,在婚姻中的极大的不幸!一旦盒子的胶裂开来,一旦上面涂的金剥落掉,那么买了它的人一定会后悔这笔交易。在大的社交场合,一个人要是把吊带上的两粒钮扣都丢了,又发现自己还不能指望皮带,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皮带,这是最尴尬的事了。可是更糟糕的是,一个人在一个大的社交场合中,觉得自己的妻子和岳母尽讲蠢话,而又不能指望自己能找点什么可以解嘲的话,来掩饰一下那些蠢话。
这对年轻人常常手牵手地坐着,他讲,她不时插上个把字,同一个调子,同样那么两三响钟声。索菲亚,他们的一位女友来的时候,他的神情才算松了一口气。
索菲亚并没有什么姿色。是的,她倒也没有什么缺陷!她确有点驼,卡拉这么说,可是驼的程度肯定只有女友才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姑娘,然而她一点不觉得她在这里可能是位危险的人。在玩具娃娃的柜子里,她是一股新鲜的空气。他们大家都看到了,很需要新鲜空气。需要新鲜空气,于是他们便出去呼吸,岳母和这一对年轻人去意大利旅行去了。
“谢天谢地,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了!”母亲和女儿在一年以后与阿尔弗里兹三人一起回来的时候这么说道。
“旅行真没有一点乐趣!”岳母说道;“实际上真是令人厌烦,对不起我这么说。我烦透了,尽管我和孩子们在一起。再说,旅行很费钱,太贵了!所有那么多画廊都得去看!所有的东西都得赶着去看!要知道,你旅行归来别人问你,你却答不上来,那可是再羞人不过的事了!就这样还得听人说,忘记看的东西那是最好的东西。那些没完没了的圣母像让我烦死了,我自己都成了圣母了。”
“还有给我吃的那种饭!”卡拉说道。
“连一碗像样的肉汤都没有!”妈妈说道。“他们的烹调手艺真是糟透了!”
卡拉因为旅行而累极了,长时间恢复不过来的疲劳,这是最糟不过的事。索菲亚到家里来陪着,她起了好作用。岳母说,我得承认,索菲亚很懂得管家,很懂艺术,也懂得她的身世无力提供的种种事情。此外,她为人勤快,非常忠诚。在卡拉生病躺在床上,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的时候,她表现得特别尽心。
要是盒子是好的,便要让盒子坚持长期不坏。否则盒子也就完了——现在盒子完了,——卡拉死了。
“她很可爱!”母亲说道,“她实在和古玩不一样,古玩都是残缺不全的!卡拉是完整的,美人应该是这样。”
阿尔弗里兹哭了,母亲哭了。他们两人都穿上黑色的丧服。妈妈穿黑的最合适,她穿黑色的衣服时间很长,她守丧伤痛的时间很长,而且她又遭到了新的伤痛。阿尔弗里兹又结婚了,娶了索菲亚,那位没有什么姿色的人。
“他真是走极端!”岳母说道,“从最美的走向最丑的!他竟能忘掉头一位妻子。男人就是这样朝秦暮楚!我的男人不一样!不过他死在我前!”
“皮格马利翁得到了他的伽拉茜!”阿尔弗里兹说道,“是啊,新婚时人们唱的。我的确也恋上了一尊因我的手臂而获得了生命的塑像。但是上天赠给我们的那相匹配的魂灵,上天的一位天使,能同情我们的,能和我们的想法一致的,能在我们受挫时振奋我们的,我却是现在才找到,才得到。你来了,索菲亚,并不带着形态的美,并不光耀夺目,——但是却是够好的了,大大地超过了必要的程度!首要的事终归是首要的事!你来了,教育了这雕塑家。他的作品只不过是一堆泥,尘土,只不过是我们求索的那种内在的实质的一个印记。可怜的卡拉!我们尘世的人生就像是一趟旅行的生活!在天上,在人们在同情中相聚在一起的那里,我们相互之间也许是半陌生的吧。”
“这话可不够亲切,”索菲亚说道,“不是基督教徒的话!天上是没有什么婚事的。但是,就像你说的,魂灵因同情而相遇。那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绽露出来,变得高尚。她的魂灵也许会完全绽放开来,竟至超过了我的。而你——又会像你初恋时那样大声赞叹起来:真可爱,真可爱!”
①一个德国的弃儿,1828年5月26日穿着农民的衣服出现在纽伦堡的街头。这孩子虽然已经16岁,但却表现得极无知和幼稚。人们以为他出身很高贵,福利单位将他交给一位叫道麦的教授抚养。1833年他在安斯巴赫皇宫公园散步时被人刺伤,不久死去。1857年丹麦解剖学家艾席里特记述了豪塞的事,说他是个智能低下的孩子。②埃及的方尖塔。在罗马波波罗广场有一座这样的方尖塔,是奥古斯都皇帝从埃及运回的。
③风琴演奏家。方尖塔与风琴演奏家两字发音在丹麦文中有些相似。这种无知是安徒生亲身遇过的事。
1835年7月16日,安徒生写信给爱德华·柯林说:“最近我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了佛堡的一位尊贵的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指给了她一些铜器,对她说:‘这里您可以看到罗马到波波罗广场。那里有一尊3000年古奥伯利斯克。’‘一位奥甘尼斯特’,她说道。‘不对,一尊奥伯利斯克。’——‘是这样!可是一位奥甘尼斯特怎么能活3000年!’我赌咒我说的都是真的。整个宴会的人都可作证!”
④丹麦谚语,底深不可及的平静的水象征思想深刻。
⑤传说中,塞浦路斯国王皮格玛利翁也是雕刻家。他钟情于自己创作的一座象牙雕像伽拉茜。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把这尊雕像变成活人。皮格玛利翁便和伽拉茜结了婚。
⑥这句谚语原指这样一段故事。法国图尔的圣马丁被邀任图尔大主教的职务;但当他发现他不屑于担任此职时,他便藏到了鹅圈里,可是却因鹅的叫声而被人发现。
婴儿室里有许多许多玩具;橱柜顶上有一个扑满,它的形状像猪,是泥烧的。它的背上自然还有一条狭口。这狭口后来又用刀子挖大了一点,好使整个银元也可以塞进去。的确,除了许多银毫以外,里面也有两块银元。
钱猪装得非常满,连摇也摇不响——这的确要算是一只钱猪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了。他现在高高地站在橱柜上,瞧不起房里一切其他的东西。他知道得很清楚,他肚皮里所装的钱可以买到这所有的玩具。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心中有数”。
别的玩具也想到了这一点,虽然它们不讲出来——因为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讲。桌子的抽屉是半开着的;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玩具。她略微有点儿旧,脖子也修理过一次。她朝外边望了一眼,说:
“我们现在来扮演人好吗?因为这究竟是值得一做的事情呀!”
这时大家骚动了一下,甚至墙上挂着的那些画也掉过身来,表示它们也有反对的一面;不过这并不是说明它们在抗议。
现在是半夜了。月亮从窗子外面照进来,送来不花钱的光。游戏就要开始了。所有的玩具,甚至属于比较粗糙的玩具一类的学步车,都被邀请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学步车说。“我们不能全都是贵族。正如俗话所说的,总要有人做事才成!”
只有钱猪接到了一张手写的请帖,因为他的地位很高,大家都相信他不会接受口头的邀请。的确,他并没有回答说他来不来,而事实上他没有来。如果要他参加的话,他得在自己家里欣赏。大家可以照他的意思办,结果他们也就照办了。
那个小玩偶舞台布置得恰恰可以使他一眼就能看到台上的扮演。大家想先演一出喜剧,然后再吃茶和做知识练习。他们立刻就开始了。摇木马谈到训练和纯血统问题,学步车谈到铁路和蒸汽的力量。这些事情都是他们的本行,所以他们都能谈谈。座钟谈起政治:“滴答——滴答”。它知道它敲的是什么时候,不过,有人说他走的并不准确。竹手杖直挺挺地站着,骄傲得不可一世,因为它上面包了银头,下面箍了铜环,上上下下都包了东西。沙发上躺着两个绣花垫子,很好看,但是糊涂。现在戏可以开始了。
大家坐着看戏。事先大家都说好了,观众应该根据自己喜欢的程度喝彩、鼓掌和跺脚。不过马鞭说他从来不为老人鼓掌,他只为还没有结婚的年轻人鼓掌。
“我对大家都鼓掌,”爆竹说。
“一个人应该有一个立场!”痰盂说。这是当戏正在演的时候他们心中所有的想法。
这出戏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演得很好。所有的人物都把它们涂了颜色的一面掉向观众,因为他们只能把正面拿出来看,而不能把反面拿出来看。大家都演得非常好,都跑到舞台前面来,因为拉着它们的线很长,不过这样人们就可以把他们看得更清楚。
那个补了一次的玩偶是那么兴奋,弄得她的补丁都松开了。钱猪也看得兴奋起来,他决心要为演员中的某一位做点事情:他要在遗嘱上写下,到了适当的时候,他要这位演员跟他一起葬在公墓里。这才是真正的愉快,因此大家就放弃吃茶,继续做知识练习。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扮演人类了。这里面并没有什么恶意,因为他们只不过是扮演罢了,每件东西只想着自己,和猜想钱猪的心事;而这钱猪想得最远,因为他想到了写遗嘱和入葬的事情。这事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他总是比别人料想得早。
在佛罗伦萨城①里,离大公爵广场不远,有一条小小的横街,我想它是叫做波尔塔·罗萨。在这条街上的一个蔬菜市场前面,有一只艺术性非常强的铜猪。这个动物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成了墨绿色。一股新鲜清亮的水从它嘴里喷出来。它的鼻子发着光,好像有人把它擦亮了似的。事实上也是如此:成千上万的小孩子和穷人,常常用手抓住这动物的鼻子,把嘴凑上去喝水。当你看到一个半裸着的天真孩子紧紧地抱着这只好看的动物,把鲜红的嘴唇凑到它的鼻子上的时候,这真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无论什么人,一到佛罗伦萨来就很容易找到这块地方。他只须问一声他所碰到的头一个乞丐,就可以找到这只古铜猪。
这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夜深了。山上都盖满了雪;可是月亮还在照着,而且意大利的月光,跟阴惨惨的北欧冬天的日光比起来,也不见得有什么逊色。不,比那还要好,因为空气在发着光,使人感到轻快;而在北欧呢,那种寒冷、灰色、像铅一样的阴沉气氛,把我们压到地上——压到又寒又湿的、将来总有一天会埋葬我们的棺材的地上。
在公爵的花园里,在一片松树林下面——这儿有一千株玫瑰在冬天开着花——有一个衣衫褴楼的孩子,他坐了一整天。他是意大利的一个缩影:那么美丽,满脸微笑,但是极端穷苦。他是又饥又渴,谁也不给他一个毫子。天黑了的时候,这花园的门要关了,看守人就把他赶出来。他站在亚尔诺河②的桥上,沉思了好久。他望着星星——它们在他和这座美丽的大理石桥之间的水上闪耀着。
他向那个铜猪走去。他半跪在地上,用双手抱着它的脖子,同时把小嘴凑到它亮光光的鼻子上去,喝了一大口新鲜水。附近有几片生菜叶子和一两个栗子:这就是他的晚餐。这时街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他一个人。他骑在铜猪的背上,腰向前弯,他长满了望发的头掘到这动物的头上。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就睡去了。
这是半夜。铜猪动了一下。于是他就听到它很清楚地说:“你这小家伙,骑稳啦,我可要开始跑了!”它就真的背着他跑起来了。这真是一次很滑稽的旅行。他们先跑到大公爵广场上去。背着那位大公爵塑像的大铜马高声地嘶鸣了一阵。老市政府门框上的彩色市徽射出光来,像透亮的图案;米开朗基罗的“大卫”③在挥动掷石器④。这些东西中有一种奇异的生命在搏动着!表现珀尔修斯⑤和萨比尼人的⑥被蹂躏的一系列的古铜像,不仅仅都有生命,而且还发出一阵死亡的叫声,在这个孤寂的、美丽的广场上震响。
铜猪在乌菲齐宫⑦旁的拱道下面停下来了——从前的贵族常常到这儿过狂欢节。
“骑稳啦!”这动物说,“骑稳啦,因为我们现在要上楼了。”这小家伙一半儿高兴,一半儿吃惊,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走进一条很长的画廊。这地方他很熟悉,因为他曾经来过。墙上挂满了画;这儿还有许多全身像和半身像。它们被最明亮的灯光照着,好像是在白天一样。不过,当通到旁边房间的门打开的时候,那景象真是再美丽也没有了。这孩子记得这儿的华丽景象,不过在今天夜里,一切更显得非凡地壮丽。
这儿立着一个可爱的裸体妇人,她是那么美,只有大自然和最伟大的艺术家才能把她创造出来。她的美丽的肢体在轻柔地移动;她的脚下有海豚在跳跃;她的双眼射出永恒不朽的光芒。世人把她叫作美第奇的“维纳斯”⑧。她的两旁立着许多大理石像——它们都被注人了生命的精灵。这些都是美丽的裸体男子;有一个正在磨剑,因此他被叫做磨创人。另一系列的雕像是一群搏斗的武士;斗士们都在磨剑,他们都要争取这位美的女神。
这孩子在这种壮观面前感到惊奇。墙上射出种种的光彩,一切都有生命,都能动作。维纳斯——现世的维纳斯像——丰满而又热情,正如提香⑨见到她时一样,显出双重的形象。这真是一种奇观。这是两个美丽女人的画像:她们娇美的、棵着的肢体伸在柔软的垫子上;她们的胸脯在起伏地动着,头也在动着,弄得浓密的馨发垂到圆润的肩上,同时那一双双乌黑的眼睛表示出她们炽热的内心。不过没有任何一张画敢走出画框。美的女神、斗士和磨创人留在自己的原位上,因为圣母、耶稣和圣约翰所射出的荣光,把他们罩住了。这些神圣的画像已经不再是画像了,他们就是神本身。
从这一个回到那一个殿,是说不尽的光彩!是说不尽的美丽!这小家伙把这些东西全都看了,因为铜猪是一步一步地走过这些美和这些光。下一幅画总是冲淡头一幅画的印象。只有一幅图画在他的灵魂里面深深地生下了根,这是因为它里面有很多幸福的孩子——而这小家伙有一次在大白天里曾经对这些孩子点过头。
有许多人在这幅画面前漠不关心地走过,而这幅画却是一个诗的宝库。它表现救世主走向地狱。不过他周围的人并不是受难者,而是邪教徒。这幅画是佛罗伦萨人安季奥罗·布龙切诺⑩绘的。它里面最美的东西是孩子面上的表情——他们认为自己能走进天国的那种信心;有两个小家伙已经拥抱在一起,还有一个在对那个站在他下面的伸着手,似乎在说:“我要到天国去了!”年纪大的人都站在那儿犹疑,有的在希望,有的在主耶稣面前卑微地低着头。
这孩子把这幅画看得比任何画都久,铜猪静静地站在画的前面。这时有一个低微的叹息声发出来了:它是从这幅画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这动物发出来的?小家伙对那些微笑着的孩子们高举起手来……于是铜猪就背着他跑出去了,一直跑出那个敞开着的大门。
“我感谢你和祝福你,你——可爱的动物!”小家伙说,同时把铜猪拍了几下。它就砰!砰!跳下了台阶。
“我也感谢你和祝福你!”铜猪说。“我帮助了你,你也帮助了我呀,因为只有当一个天真的孩子骑在我背上的时候,我才能有力量跑动!是的。你看吧,我还能走到圣母画像面前那盏灯的光亮下面去呢。什么地方我都可以把你带去;只有教堂我不能进去!不过,只要你在我身上,我站在外面就可朝着敞开的大门看见里面的东西了。请你不要从我的背上溜下来吧;因为如果你这样做,我就会停下来死掉,像你白天在波尔塔·罗萨看到我的那个样子。”
“我不离开你,我亲爱的朋友!”小家伙说。于是他们就以飞快的速度跑过佛罗伦萨的街道,一直跑到圣克鲁采教堂前面的广场上。
教堂的门自动地向两边开了,祭坛上的灯光射到教堂外面来,一直射到这孤独的广场上。
教堂左边的一个墓碑上发出一道奇异的强光,无数移动着的星星在它周围形成一道光圈。墓上有一个纹章发出光辉,一架以绿色为背景的红色梯子射出火一般的光焰,这就是伽利略⑾的坟墓。这是一个朴素的墓碑,不过这绿地上的红色梯子是一种极有意义的纹章:它好像就代表艺术,因为艺术的道路总是经过一个灼热的梯子通到天上去的。一切心灵的先知⑿都升到天上,像先知伊里亚⒀一样。
在教堂的右边,刻满了花纹的石棺上的每一个半身像,似乎都具有生命。这儿立着米开朗基罗;那儿立着戴有桂冠的但了、阿尔菲爱里⒁和马基雅弗利⒂,因为在这儿,伟人们——意大利的光荣——都是并排地躺在一起。这是一座华丽的教堂,比佛罗伦萨的大理石主教堂更美丽,但是没有那样宽大。
那些大理石刻的衣服似乎在飘动,那些巨大的石像似乎把头抬得更高,在黑夜的歌声和音乐中,朝着那明亮的、射出光彩的祭坛凝望——这儿有一群穿着白衣的孩子在挥动着金制的香炉。强烈的香烟从教堂流到外面空旷的广场上。
这孩子向这闪耀着的光辉伸出手来。在这同时,铜猪又开始奔跑:他得把它紧紧地抱着。风在他的耳边呼啸;他听到教堂关门的时候,门上的枢轴发出嘎吱的响声。在这同时,他的知觉似乎离开了他,他打了一个寒颤,就醒了。
这是早晨。他仍然坐在铜猪的背上,但他差不多已经要滚下来了。这只猪仍然像过去一样,立在波尔塔·罗萨的那块老地方。
这孩子一想起那个他称为“母亲”的女人,心中就充满了恐惧和战栗。她昨天叫他出去讨几个钱回来,到现在他却一个铜子也没有弄到手,并且还感到又饥又渴。他又把铜猪的脖子拥抱了一次,吻了吻它的鼻子,对它点点头,然后就走开了。他走进一条最狭小的街道——狭小得只够让一只驮着东西的驴子走过去。一扇用铁皮包着的大门半掩身。他走。进去,爬上了砖铺的梯子——梯子两边的墙非常脏,只有一根光滑的绳子算是梯子的扶手。他一直爬到晒着许多破衣的阳台上。从这儿又有一道梯子通到下边的院子。这里有一口水井,同时有许多铁丝从这口井牵到各层的楼上。许多水桶并排地悬着;轴转格格地响起来,于是水桶就在空中东摇西摆,水洒得满院子都是。另外还有一道要倒的砖梯通到楼上。有两个俄国水手正在兴匆匆地走下楼来,几乎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撞倒了:他们在这儿狂欢了一夜,正要回到船上去。一个年纪不小的胖女人,长着一头粗硬的黑发,送他们下楼。
“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她问这孩子。
“请不要生气吧!”他哀求着。“我什么东西也没有讨到——什么东西也没有!”他紧抱着“母亲”的衣服,好像想要吻它似的。
他们走进一个小房间里去。我不想来描写它。我只想说一件事情:房间里有一个带把手的土体子,里面烧着炭火。它的名字叫做“玛丽多”⒃。她把这钵子抱在怀里,暖着自己的手指。随后她就用手肘把这孩子一推。
“你总会带回几个钱吧?”她问。
孩子哭起来。她用脚踢了他几下,他哭得更厉害起来。
“请你放安静一点,不然我就会把你这个尖叫的脑袋敲破!”她举起手中抱着的火钵打过去。孩子发出一声尖叫,倒在地上。这时一位邻居走进来了,她也抱着一个“玛丽多”。
“菲丽姬达,你又在对这孩子干什么?”
“这孩子是我的!”菲丽姬达回答说。“只要我高兴,就可以把他打死,也可以把你打死,贾妮娜!”
于是她挥舞着火钵。另一位也举起了火钵,采取自卫行动。这两个火钵互相殴打,弄得碎片、火星和火灰在屋里四处飞扬。可是孩子就在这时候溜出门,穿过天井,跑出去了。这可怜的孩子一直在跑,连气也喘不过来。他在圣·克鲁采教堂面前停下来。头天晚上这教堂的门还是为他开着的。他走进去。一切都在放射着光辉。他在右边的第一个坟旁跪下来。这是米开朗基罗的坟。他马上放声大哭。有的人来,有的人去。他们念着弥撒,可是谁也没有理会这孩子。只有一个年老的市民停住望了他一眼,随后也像其余的人一样,离去了。
饥渴折磨着这孩子;他已经没有气力,病了。他爬到墙和大理石墓碑之间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这时已经将近黄昏,有一个人拉了他一下,把他惊醒了。他跳起来,原来刚才那位老市民正站在他面前。
“你病了吗?你的家在什么地方?你在这儿待了一整天吗?”这是这位老人所问的许多问题中的几个问题。
他回答了。这位老人把他带到附近一条偏僻的街上的一个小屋子里去。他们来到一个制造手套的店里。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有一个妇人在忙着缝纫。有一只小小的白哈巴狗——它身上的毛剃得精光,人们看得见它鲜红的皮肤——在桌上跳来跳去,又在这孩子面前翻起跟头来。
“天真的动物马上就相互认识了。”女人说。
她抚摸着孩子和小狗。这对善良的夫妇给这孩子一些食物和饮料,同时说他可以在这儿过一夜,第二天裘赛比爸爸可以到他母亲面前去讲情。他在一个简陋的小床上睡觉,不过对于他这个常常在硬石板上睡觉的人来说,这床简直是太舒服了。他睡得很好,梦见那些美丽的绘画和那只铜猪。
裘赛比爸爸第二天早上出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对于这件事并不高兴,因为他知道他出去的目的是要把他送回到他母亲那儿去。于是他哭起来,吻着那只快乐的小狗。那妇人点点头,表示同意他们俩的行为。
裘赛比爸爸带回了什么消息呢?他跟他的太太讲了很久的话,而她一直在点着头,抚摸着孩子的脸。“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她说。“他也能像你一样,成为一个很能干的手套匠人!你看,他有多么细致的手指!圣母注定他要成为一位手套制造家。”
孩子留在这家里,妇人教他缝手套;他吃得很好,睡得也很好,而且很快乐,他还开始跟“最美的人儿”——就是这只小狗的名字——开玩笑呢;可是妇人伸出手指来吓他,骂他,还和他生气。这触动了孩子的心事。他在他的小房间里默默地坐着。房间面对一条晒着许多皮的街道;窗子上有很多的铁栏杆。他睡不着,因为他在想念那只铜猪。这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有一阵“扑嗒!扑嗒!”的声音。这一定是那只猪了。他跳到窗子那儿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它已经走过去了。
“快帮助先生提他的颜料匣子吧。”太太第二天早上对孩子说。这时他们的一位年轻邻居——一位画家——正提着颜料匣子走过。
孩子拿起颜料匣子,跟着这位画家走了;他们走到美术陈列馆,登上台阶——那晚他曾经骑着铜猪到这台阶上来过,所以他记得很清楚。他认得出那些半身像和绘画,那座美丽的大理石雕的维纳斯,和那用彩色活灵活现地绘出的维纳斯。他又看到了圣母、救世主和圣约翰。
他们在布龙切诺绘的那幅像面前站着,一声不响。在这幅画里,耶稣走到下界,许多孩子在他的周围微笑,幸福地等待走进天国。这个穷苦的孩子也在微笑,因为他觉得好像天国就在眼前。
“你现在回去吧!”画家站了一会儿,把画架架好以后说。
“我能看看你画画吗?”孩子问。“我可以看看你在这张白帆布上把那幅画画下来吗?”
“我现在还不能马上就画,”画家回答说。他取出一支黑粉笔。他的手在很快地挥动,眼睛在打量那张伟大的绘画。虽然他只画出几根很细的线条,救世主的形象却现出来了,像在那张彩色画里一样。
“你为什么不走呢?”画家问。
这孩子默默不语地走回家去。他坐在桌子旁边学习缝手套。
但是他整天在想那个美术陈列馆。因此有时他的针刺着了他的手指,使他显得很笨拙。不过他再也不去逗着“最美的人儿”玩了。当黄昏到来、门还是开着的时候,他就偷偷地溜出去。这是一个很寒冷、但是星光满天的晚上,既美丽,又明亮。他走过几条静寂的街道,不久就走到铜猪面前来了。他对它弯下腰来,在它光滑的鼻子上吻了一下,于是他就骑上它的背。
“你这个幸福的动物!”他说;“我是多么想念着你啊!我们今天晚上要去逛逛才好。”
铜猪立着一动也不动。新鲜的泉水从它的嘴里喷出来。这小家伙像一个骑师似地坐着。这时他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衣服。他朝旁边一看,原来是“最美的人儿”来了——那个毛剃得光光的“最美的人儿”。这小狗也是跟他一道偷偷地溜出屋子的,而他却没有发现。“最美的人儿”叫了几声,好像是在说:“你看我也来了,为什么你坐在这儿呢?”这条小狗在这块地方比一条凶猛的蟒蛇还要使这孩子害怕。像那位老太太说的一样,“最美的人儿”居然跑到街上来了,而且还没有穿上衣服哩!结果会怎样呢?小狗除非披上了一块羔羊皮,它在冬天是从来不出门的。这块羔羊皮是专为它裁制的。它是用一根红缎带系在小狗的脖子上的,此外还有一个蝴蝶结和小铃挡;另外还有二根带子系在它的肚子上。当小狗在冬天穿着这样的衣服和女主人一块散步的时候,它很像一只羔羊。现在“最美的人儿”却在外面而没有穿上衣服!这会产生一个什么结果呢?他做了许许多多的推想。不过他又吻了这铜猪一次,把“最美的人儿”抱进怀里;这小东西冻得发抖,因此这孩子尽快地向前跑。
“你抱着一件什么东西跑得这样快?”他在路上遇着的两个宪兵问他,同时“最美的人儿”也叫起来。“你从什么地方偷来这只漂亮的小狗的?”他们问,并且把小狗从他手中夺过来。
“啊,请把小狗还给我吧!”孩子哀求着。
“假如你没有偷它,你可以回去告诉家里的人,叫他们到警察局来领取。”接着他们把地址告诉他,就带着“最美的人儿”走了。
这真是糟糕透顶的事儿!孩子不知道应该跳到亚尔诺河里去呢,还是回家去坦白一番好。他想,他们一定会把他打死的。
“不过我倒很愿意被打死。如果我死了,我可以去找耶稣和圣母!”于是他回到家里去,准备被打死。
门已经关上了,他的手又够不到门环。街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块松石头。他就拿起这块石头敲着门。
“是谁?”里面有人问。
“是我,”他说。“‘最美的人儿’逃走了。请开门,打死我吧!”
大家为这“最美的人儿”感到非常狼狈,特别是太太。她马上朝那经常挂着小狗的衣服的墙上看。那块羔羊皮还在那儿。
“‘最美的人儿’在警察局里!”她大声叫起来,“你这个坏蛋!你怎样把它弄出去的,它会冻死的!可怜娇嫩的小东西,现在落到粗暴的丘八手中去了!
爸爸马上就出去了——太太恸哭起来,孩子在流着眼泪。住在这幢房子里的人全都跑来了,那位画家也来了:他把孩子抱在他双腿中间,问了他许多问题。他从这孩子的一些不连贯的话语中听到关于铜猪和美术陈列馆的整个故事——这故事当然是不太容易理解的。画家安慰了孩子一番,同时也劝了劝这位太太。不过,等到爸爸把在丘八们手中待过一阵子的“最美的人儿”带回家以后,她才算安静下来。随后大家就非常高兴。画家把这可怜的孩子抚摸了一会儿,同时送给他几张图画。
啊,这些真是可爱的作品——这么些滑稽的脑袋!……特别是那只栩栩如生的铜猪。啊。什么东西也没有比这好看!只是寥寥几笔就使它立在纸上,甚至它后面的房子也被画出来了。
“啊,如果一个人能够描写和绘画,那么他就可以把整个的世界摆在他面前了!”
第二天,当他身边没有人的时候,这小家伙拿出一支铅笔,在图画的背面临摹了那幅铜猪,而他居然做得很成功!——当然有些不太整齐,有点歪歪倒倒,一条腿粗,一条腿细,虽然如此,它的形象仍然很清楚。他自己对这成绩感到高兴。他看得很清楚,这支铅笔还不能随心所欲地灵活使用。不过,到第三天,原来的铜猪旁边又出现了另一只,而这一只比头一只要好一百倍,至于第三只,它是非常好,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可是手套的生意并不兴旺;他的跑腿工作尽可以不慌不忙地去做。铜猪已经告诉了他:任何图画都可以在纸上画下来,而佛罗伦萨本身就是一个画册,只要人愿意去翻翻它就成。三一广场⒄上有一个细长的圆柱,上面是正义的女神的雕像。她的眼睛被布蒙着,手中拿着一个天平。马上她就被移到纸上来了,而移动她的人就正是手套制造匠的这个小学徒。他的画越积越多,不过全都是些静物。有一天,“最美的人儿”跳到他面前来了。
“站着不要动!”他说,“我要使你变得美丽,同时叫你留在我的画册里面。”
不过“最美的人儿”却不愿意站着不动,所以他就把它绑起来。它的头和尾巴都被绑住了,因此它就乱跳乱叫,结果他不得不把绳子拉得更紧。这时太太就来了。
“你这恶毒的孩子!——可怜的动物!”她这时能够说出来的就只是这句话。
她把这孩子推开,踢了他一脚,叫他滚出去——他,这个最忘恩负义的废料和最恶毒的孩子。于是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吻了这只被缢得半死的小小的“最美的人儿”。
正在这时候,那位画家走上楼来了。故事的转折点就从这时候开始。
1834年,佛罗伦萨的美术学院举行了一个展览会。有两张并排放着的画吸引住了许多观众。较小的那幅画表现一个快乐的小孩坐著作画——他的模特儿是一个毛剃得很光的小白哈巴狗;不过这东西不愿意静静地站着,因此它的脖子和尾巴便被一根线绑起来了。这幅画里有真理,也有生活,因而大家都对它感兴趣。画这幅画的人据说是一个年轻的佛罗伦萨的居民。他小时是一个流浪在街头的孤儿,由一个老手套匠养大,他是自修学好绘画的。一位驰名的画家发现了这个天才,而他发现的时候恰恰是这个孩子要被赶出去的时候,因为他把太太的一只心爱的小哈巴狗绑起来,想要它做个模特儿。
手套制造匠的徒弟成了一个伟大的画家:这幅画本身证明了这一点,而在它旁边一幅较大的画更证明了这一点。这里面只是绘着一个人像——一个衣衫褴楼的美貌的孩子,他睡在街上,靠着波尔塔·罗萨街上的那只铜猪⒅。所有的观众都知道这个地方。孩子的双臂搭在这只猪的头上,而他自己则在呼呼地酣睡。圣母画像面前的灯对这孩子苍白细嫩的面孔射出一道强有力的光——这是一张美丽的画!一架镀金的大画框镶着它,在画框的一角悬着一个桂花圈;可是在绿叶中间扎着一条黑带,黑带上面挂着一块黑纱。
因为这位青年艺术家在几天以前死去了!
①这是意大利中部佛罗伦萨(Florrents)的首府。在意大利文里叫做翡冷翠(Firenze),一般称为“花的城市”(La citta dei flori),因为城市里和周围平原上生长着许多花。城市里还有许多古老的建筑和雕刻,是一个富有艺术价值的城市。
②亚尔诺河(Arno)是意大利中部的一条河,流过佛罗伦萨。
③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 Buonaoti,1475~1564)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伟大的雕塑家、建筑家和诗人。“大卫”是他所刻的基督徒大卫的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像。
④这是古代的一种武器:它是一种两端系有绳子的皮带。石块或子弹放在里面,经过一番旋转,便借离心力射出。
⑤这是指佛罗伦萨的艺术家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雕塑的一个铜像。它表现希腊神话中的勇士珀尔修斯(Perseus)砍掉一个女妖美杜莎(Medusa)的头。
⑥萨比尼人(Sabine)是住在意大利中部的一个民族。他们在公元前290年被罗马人所征服。他们的女人受到征服者的大规模的蹂躏。
⑦这是佛罗伦萨一个有名的绘画陈列馆,意大利文是Palazzo degliuffizi,里面陈列着意大利各个时期的名画。
⑧这是爱情的女神维纳斯(Venus)的名雕像之一。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的统治者,相传他热心保护文学、艺术和诗人。
⑨提香(Titian,1477~1576)是意大利威尼斯学派的一个名画家。
⑩安季奥罗·布龙切诺(Angiolo Broncino,1502~1572)是佛罗伦萨的一个画家。
⑾伽利略(Galleo,1564—1642)是意大利的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发现过许多物理学上的定律。他同时是佛罗伦萨大学的教授。
⑿指艺术家。据基督教《圣经》上的意义,先知是指代上帝说教的人。
⒀古代希伯莱民族的一个先知。
⒁阿尔菲爱里(Vittorio Alfieri,1749~1803)是意大利的剧作家和诗人。
⒂马基雅弗利(Niccolo di Bernardo Machiavelli,1469~1527)是佛罗伦萨的政治家和政治理论家,并且是不择手段,只求达到目的的泼辣的外交家。
⒃这个字的意大利原文是Marito,即“丈夫”或“爱人”的意思。
⒄原文是:Piazza della Trinita。
⒅铜猪是后来铸造的。原物很古,是用大理石刻成的猪,立在乌菲齐宫美术陈列馆前面的广场上。
在造纸厂外边,有许多烂布片堆成垛。这些烂布片都是从东西南北各个不同的地方来的。每个布片都有一个故事可讲,而布片也就讲了。但是我们不可能把每个故事都听一听。有些布片是本地出产,有些是从外国来的。
在一块挪威烂布的旁边躺着一块丹麦烂布。前者是不折不扣的挪威货,后者是百分之百的丹麦产。每个地道的丹麦人或挪威人会说:这正是两块烂布的有趣之处。它们都懂得彼此的话语,没有什么困难,虽然它们的语言的差别——按挪威人的说法——比得上法文和希伯来文的差别。“为了我们语言的纯洁,我们才跑到山上去呀。”丹麦人只会讲些乳臭未干的孩子话!(注:事实上丹麦和挪威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也属于同一个种族。这儿安徒生故意讽刺两个邻邦的狭隘的民族主义。)
两块烂布就是这样高谈阔论——而烂布总归是烂布,在世界上哪一个国家里都是一样。除了在烂布堆里以外,它们一般是被认为没有什么价值的。
“我是挪威人!”挪威的烂布说。“当我说我是挪威人的时候,我想我不需再作什么解释了。我的质地坚实,像挪威古代的花岗岩一样,而挪威的宪法是跟美国自由宪法一样好!我一想起我是什么人的时候,就感到全身舒服,就要以花岗岩的尺度来衡量我的思想!”
“但是我们有文学,”丹麦的烂布片说。“你懂得文学是什么吗?”
“懂得?”挪威的布片重复着。“住在洼地上的东西!(注:丹麦是一块平原,没有山。)难道你这个烂东西需要人推上山去瞧瞧北极光(注:北极光是北极圈内在夏天发出的一种奇异的光彩,非常美丽,但是只有在高处才能看得见。)吗?挪威的太阳把冰块融化了以后,丹麦的水果船就满载牛油和干奶酪到我们这儿来——我承认这都是可吃的东西。不过你们同时却送来一大堆丹麦文学作为压仓货!这类东西我们不需要。当你有新鲜的泉水的时候,你当然不需要陈啤酒的。我们山上的天然泉水有的是,从来没有人把它当做商品卖过,也没有什么报纸、经纪人和外国来的旅行家把它喋喋不休地向欧洲宣传过。这是我从心眼里讲的老实话,而一个丹麦人应该习惯于听老实话的。只要你将来有一天作为一个同胞的北欧人,上我们骄傲的山国——世界的顶峰——的时候,你就会习惯的!”
“丹麦的烂布不会用这口气讲话——从来不会!”丹麦的烂布片说。“我们的性格不是这个样子。我了解我自己和像我这样子的烂布片。我们是一种非常朴素的人。我们并不认为自己了不起。但我们并不以为谦虚就可以得到什么好处;我们只是喜欢谦虚:我想这是很可爱的。顺便提一句,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完全可以知道我的一切优点,不过我不愿意讲出来罢了——谁也不会因此而来责备我的。我是一个温柔随便的人。我耐心地忍受着一切。我不嫉妒任何人,我只讲别人的好话——虽然大多数人是没有什么好话可说的,不过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可以笑笑他们。我知道我是那么有天才。”
一个鼓手的妻子到教堂里去。她看见新的祭坛上有许多画像和雕刻的安琪儿;那些在布上套上颜色和罩着光圈的像是那么美,那些着上色和镀了金的木雕的像也是那么美。他们的头发像金子和太阳光,非常可爱。不过上帝的太阳光比那还要可爱。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它在苍郁的树丛中照着,显得更亮,更红。直接看到上帝的面孔是非常幸福的。她是在直接望着这个鲜红的太阳,于是她坠入深思里去,想起鹳鸟将会送来的那个小家伙。(注:据丹麦的民间传说,小孩子是由鹳鸟送到世界上来的。请参看安徒生童话《鹳鸟》。)于是鼓手的妻子就变得非常高兴起来。她看了又看,希望她的小孩也能带来这种光辉,最低限度要像祭台上一个发着光的安琪儿。
当她真正把抱在手里的一个小孩子举向爸爸的时候,他的样子真像教堂里的一个安琪儿。他长了一头金发——落日的光辉真的附在他头上了。
“我的金黄的宝贝,我的财富,我的太阳!”母亲说。于是吻着他闪亮的鬈发。她的吻像鼓手房中的音乐和歌声;这里面有快乐,有生命,有动作。鼓手就敲了一阵鼓——一阵快乐的鼓声。这只鼓——这只火警鼓——就说:
“红头发!小家伙长了一头红头发!请相信鼓儿的皮,不要相信妈妈讲的话吧!咚——隆咚,隆咚!”
整个城里的人像火警鼓一样,讲着同样的话。
这个孩子到教堂里去;这个孩子受了洗礼。关于他的名字,没有什么话可说;他叫比得。全城的人,连这个鼓儿,都叫他“鼓手的那个红头发的孩子比得”。不过他的母亲吻着他的红头发,把他叫金黄的宝贝。
在那高低不平的路上,在那粘土的斜坡上,许多人刻着自己的名字,作为纪念。
“扬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鼓手说。于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和小儿子的名字也刻下来。
燕子飞来了;它们在长途旅行中看到更耐久的字刻在石壁上,刻在印度庙宇的墙上:强大帝王的丰功伟绩,不朽的名字——它们是那么古老,现在谁也认不清,也无法把它们念出来。
真是声名赫赫!永垂千古!
燕子在路上的洞洞里筑了窠,在斜坡上挖出一些洞口。阵雨和薄雾降下来,把那些名字洗掉了。鼓手和他小儿子的名字也被洗掉了。
“可是比得的名字却保留住了一年半!”父亲说。
“傻瓜!”那个火警鼓心中想;不过它只是说:“咚,咚,咚,隆咚咚!”
“这个鼓手的红头发的儿子”是一个充满了生命和快乐的孩子。他有一个好听的声音;他会唱歌,而且唱得和森林里的鸟儿一样好;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调子,但又似乎没有调子。“他可以成为一个圣诗班的孩子!”妈妈说。“他可以站在像他一样美的安琪儿下面,在教堂里唱歌!”
“简直是一头长着红毛的猫!”城里的一些幽默人物说。鼓儿从邻家的主妇那里听到了这句话。
“比得,不要回到家里去吧!”街上的野孩子喊着。“如果你睡在顶楼上,屋顶一定会起火(注:这是作者开的一个文学玩笑;这孩子的头发是那么红,看起来像火在烧。),火警鼓也就会敲起火警。”
在树林中高高的坡头上,靠近敞露的海滩边,有这么一棵真正是很老的橡树,它正好三百六十五岁。但是,对树来说,这样长的时间,也不过就像我们人经历那么多个昼夜罢了;我们白天醒着,夜里睡觉,于是做我们的梦。树木可另是一个样子,它们在三个季度里是醒着的,只是快到冬天的时候才开始睡眠。冬天是它入睡的时间,是它的漫长的白昼之后的夜晚;这漫长的白昼被人称作春天、夏天和收获的秋天。
在许多和暖的夏日里,蜉蝣围绕着树的顶冠舞蹈,飞来飞去,觉得很是幸福。接着那小小的生灵便在一片宽大清新的橡树叶子上安静幸福地休息片刻,这时,树老是说:“小可怜虫!你的整个生命不过只是一天!多么地短促啊,太可悲了!”
“可悲!”蜉蝣总是回答说,“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要知道这一切是好得无比了,这么暖和,这么美好,我高兴极了!”
“可是只有一天,然后一切都完了!”
“完了!”蜉蝣说道:“什么是完了!你是不是也完了?”“没有的,我也许活上你的那成千上万的天;我的一天是四个季!这是很长的时间,你根本算不出来的!”
“可不是,我不懂得你!你有我的成千上万天,可我有成千上万的眼前的一刻供我快乐幸福!在你死的时候,是不是世上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停止了?”
“不会的,”大树说道,“它肯定要继续很长很长时间,在比我想象还要长的时间中,无休止地继续存在!”
“可是这对咱们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们的计算方法不同罢了!”
蜉蝣在空中舞着,飞翔着,对它们那细致精美的翅膀,对它们的薄纱和细绒非常喜欢,在温暖的天空中很是高兴;空气里充满了从车轴草覆盖的田野、篱栏上的野玫瑰、接骨木树和忍冬花那里传来的令人陶醉的香味,还不用说车叶草、报春花和皱叶留兰香了;这香气浓郁极了,蜉蝣以为有些醉了,白昼是长的、美好的,充满了欢乐和甜蜜的感觉。待到太阳西沉,那小小的蜉蝣总是觉得有一种被这一切幸福陶醉的舒适的疲倦感。翅膀再也不能托起它;它非常轻地滑到了那柔软、轻摇的草秆上,点着头,点到不能再点,很愉快地睡过去,死来临了。
“可怜的小蜉蝣!”橡树说道,“这生命可真是太短了!”每个夏天都是这同样的舞蹈嬉戏,同样的话语,回答和睡去;蜉蝣的世世代代,这一幕幕都在重复着,它们全都同样的幸福,同样的高兴。橡树在春天、夏天和秋天总是醒着,接着很快便到了它的睡眠的时刻;它的夜晚,冬天要到了。风暴已经在唱了:“晚上好,晚上好!掉了一片叶,掉了一片叶!
我们要摘掉它,我们要摘掉它,让你好睡觉!我们用歌声送你入睡,我们轻摇你送你入睡,可是这对老枝子很有益,是不是!这样它们便高兴得裂了开来!甜甜地睡,甜甜地睡!这是你的第三百六十五个夜,可是实在说你才是个一岁大的婴孩!甜甜地睡!云彩撒下雪花来,雪花堆成一大层,是你脚下四周的暖和的床褥!甜甜地睡,做上一个美梦!”
有一条出身很好的小海鱼,名字我记不得了,这得由有学问的人告诉你。这条小鱼有一千八百个兄弟姐妹;年龄都一样,它们不认识自己的父母,所以一生下来立刻得自己养活自己,游来游去,不过这是很好玩儿的事情。它们有喝不尽的水,全世界的海都属于它们。食物,也不用它们发愁,自会有的。每一条鱼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事,都可以听自己喜欢的故事。是啊,不过它们谁也不想着这个问题。
太阳射入水中,把它们的周围照得很明亮,一切都清澈见底。这是一个充满了最奇异的生物的世界,有的生物大得可怕,长着大嘴,可以把这一千八百个兄弟姐妹一口吞掉。不过它们还没有为此而费过神,因为它们中间还没有一条被吞掉。
小鱼在一起游着,一条紧挨着一条,像鲱鱼和鲭鱼那样。正当它们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着、无忧无虑的时候,随着一声可怕的巨响,一条又长又重的东西从上面落到它们当中。这东西一会儿也不停闲,越伸越长。它一撞小鱼,小鱼便粉身碎骨,或是被撞成重伤,再也不能复元。所有的小鱼大鱼,从海面到海底的鱼,都惊慌地逃向一边。那又长又重的东西越沉越深,越来越长,有好几里长,穿过整个海。
鱼和蜗牛,所有会游会爬的东西,或者能被水流带动的东西都注意到了这可怕的东西。
这条巨大无比、来历不明的长海鳗,突然从上而降。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是的,我们是知道的。那是那无数里长的电报大电缆,人类把它沉入欧美两洲之间的海底①。凡电缆落到的地方,海的合法居民中就感到惊恐,引起一阵骚乱。飞鱼从海面掠过,尽力往高处飞。鲂鮄像颗被射出的子弹急速冲过水面,因为它们做得到。其他的鱼都钻入海底,它们的速度如此之快,电缆落下去之前,它们已经跑得很远了。
它们吓坏了鳕鱼和扁鱼,这些鱼在海的深处安然地游着,吃着自己的同类。
几只海参吓得把肠子都吐了出来,不过它们仍活着,因为它们有这本事。有不少龙虾和海蟹都从自己的硬壳里伸出来,还不得不把脚留在壳里。
在这一片不安和混乱中,那一千八百个兄弟姐妹逃散了,后来再也没有聚到一起,彼此再相互认识。只有十来条还呆在一起。它们静静地躲了一两个钟头之后,那突如其来的恐慌消失了,开始好奇起来。
它们朝四周望了望。朝上望望,也朝下看看。它们似乎在海底看到了那个把它们吓坏、把大鱼小鱼都吓坏了的东西。那东西躺在海底,它们的眼望不到它的尽头。那东西很细,它们当然不知道它会变得那么粗大、那么结实。它静静地躺着,不过,它们认为它可能是在耍花招。
“就让它躺在那儿吧!它跟我们没有关系!”最谨慎的一条小鱼说道。但是最小的那一条却不肯放弃弄清楚它的念头。它是从上面落下来的,在上面可以了解到它的来龙去脉。于是它们游向海面,天气晴朗极了。
在上面它们碰到一只海豚。那家伙妄自尊大,是海里的浪子,它会在海面上翻筋斗;它有眼能看东西,必定看到了和了解信息。它们问它,可是它只想着自己和自己怎么翻筋斗,它没有看见什么,因此不知怎么回答。它一言不发,露出一副高傲的样子。
谁能做出最难令人相信的事,谁就可以娶国王的女儿并得到半个王国。
年轻人,是啊,甚至还有老年人,全都为此绞尽脑汁,绷紧肌肉。有两个人撑死了,一个喝酒醉死了,都是因为用自己的方式做最难令人相信的事,可是都不该这么个做法。街上的小孩都练习朝自己背上吐唾沫,他们把这看成是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按规定在某一天,大家就该表演自己做的最难令人相信的事了。请来的裁判员从三岁到九十岁。大家表演了各式各样的令人难信的事情,但很快便一致认为,最难令人相信的是一座摆在大厅柜子里的大钟,它里里外外都制作得十分奇巧。每到正点敲响的时候,它都有活动的人形跳出来指明时间。一共有十二次表演,都是出现活动人形,能唱能说话。“这是最难令人相信的!”人们说。
敲一下的时候,摩西站在山上,在法律牌上写下第一条圣谕:“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位①。”
敲两下的时候,出现了伊甸园。亚当和夏娃在园里相遇,两人都非常幸福,他们连个衣柜都没有。他们也没有那个必要。
敲三下的时候,三位圣王②便出现了。其中一位肤色黝黑,这是他无能为力的事,是太阳把他烤得焦黑的。他们手中拿着香,带着贵重的物品。
敲四下的时候,四季便出现了:春天拿着一支初绽新叶的山毛榉枝子,枝上歇着杜鹃;夏天带来成熟的麦束,上面有一只蚂蚱;秋天带来的是一只空鹳巢,鸟儿已经飞去;冬天带来一只老乌鸦,它在火炉的旁边讲故事,都是追忆往昔的时光。
敲五下的时候,出现了五觉:视觉是一位眼镜师傅,听觉是一位铜匠,嗅觉是卖紫罗兰和车叶草的,味觉是位厨师,感觉是管殡仪的,他身上的哀纱一直垂到脚跟。
敲六下的时候,一位玩骰子的人坐在那里,他掷下一颗骰子,最大的那面朝上,是六点。
接着一个星期的七天,或者说七大罪恶③出现了。人们对此莫衷一是,他们不分彼此,难以辨别。
接着僧侣唱诗班跳出来了,唱着晨祷④赞美诗。
敲九下的时候,九位缪斯⑤来了。一位司天文,一位司历史档案,其余的分管艺术各部门。
敲十下的时候,摩西又出现了,拿着诫条。上面写着上帝的戒律,一共十条⑥。
钟再敲响的时候,小男孩小女孩都跳跳蹦蹦地跑出来。他们在玩游戏,边跳边唱:“当、当、丁,时钟敲了十一下!”钟就是这样敲的。
接着便敲了十二下。巡夜的人戴着便帽,手持“启明星”⑦,他唱起了那首古老的巡夜歌:
那是半夜时分,
救世主诞生!
随着他的歌声,玫瑰花长起来了。它们变成了天使的头,长着七彩翅膀。
听着这一切是美好的,看着这一切也是令人愉快的。这是无比精美的艺术,最难令人相信的事,大家都这么说。制造这座钟的艺术家是一个年轻人。他心地善良,天真纯洁,充满童乐。他是一个忠诚守信的朋友,对自己贫苦的父母充满孝心。他应该娶公主和得到半个王国。
裁决的日子到了,全城都张灯结彩。公主坐在王国的宝座上,宝座上铺了新的马毛,然而却并没有使人感到更安适更舒服。四周的裁判员用调皮的眼光望着会获胜的人。他平静而高兴地站在那里,他的幸运是肯定的,他做出了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哥本哈根有一条街;它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虎斯根·斯特勒得②。为什么它要叫这样一个名字呢?它的意思是什么呢?它应该是德文。不过人们在这儿却把德文弄错了。人们应该说Hauschen才对,它的意义是“小房子”。从前——的确是在许多许多年以前——这儿没有什么大建筑,只有像我们现在在庙会时所看到的那种木棚子。是的,它们比那还要略为大一点,而且开有窗子;不过窗框里镶着的东西,不是兽角,就是膀胱皮,因为那时玻璃很贵,不是每座屋子都用得起的。当然,我们是在谈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么久,即使曾祖父的祖父谈起它,也要说“好久以前的时候”——事实上,那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儿。
那时卜列门和留贝克的有钱商人经常跟哥本哈根做生意。他们不亲自到这儿来,只是派他们的伙计来。这些人就住在这条“小房子街”上的木棚子里,出卖啤酒和香料。
德国的啤酒是非常可口的,而且种类繁多,包括卜列门、普利生、爱姆塞等啤酒,甚至还有布龙斯威克白啤酒③。香料出售的种数也不少——番红花、大茴香、生姜,特别是胡椒。的确,胡椒是这儿一种最重要的商品;因此在丹麦的那些德国的伙计就获得了一个称号:“胡椒朋友”。‘他们在出国以前必须答应老板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们不能在丹麦讨太太。他们有许多人就这样老了。他们得自己照料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压制自己的感情——如果他们真有感情冲动起来的话。他们有些人变成了非常孤独的单身汉,思想很古怪,生活习惯也很古怪。从他们开始,凡是达到了某种年龄而还没有结婚的人,现在人们统统把他们叫做“胡椒朋友”。人们要懂得这个故事,必须要了解这一点。
“胡椒朋友”成了人们开玩笑的一个对象。据说他们总是要戴上睡帽,并且把帽子拉到眼睛上,然后才去睡觉。孩子们都这么唱:
砍柴,砍柴!
唉,唉!这些单身汉真孤独。
他们戴着一顶睡帽去睡觉,
他只好自己生起炉火。
是的,这就是人们所唱的关于他们的歌!人们这样开一个单身汉和他的睡帽的玩笑,完全是因为他们既不理解单身汉,也不了解他的睡帽的缘故。唉!这种睡帽谁也不愿意戴上!为什么不呢?我们且听吧:
在很古的时候,这条小房子街上没有铺上石块;人们把脚从这个坑里拖出来,又踏进另一个坑里去,好像是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偏僻小路上走一样;而且它还是狭窄得很。那些小房子紧挨在一起,和对面的距离很短,所以在夏天就常常有人把布篷从这个屋子扯到对面的屋子上去。在这种情况下,胡椒、番红花和生姜的气味就比平时要特别厉害了。
柜台后面站着的没有很多年轻人;不,他们大多数都是老头儿。但是他们并不是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些人物:他们并没有戴着假发和睡帽,穿着紧腿裤,把背心和上衣的扣子全都扣上。不是的,祖父的曾祖父可能是那个样儿——肖像上是这样绘着的;但是“胡椒朋友”却没有钱来画他们的肖像。这也实在可惜:如果曾经有人把他们某一位站在柜台后或在礼拜天到教堂去做礼拜的那副样儿画出一张来,现在一定是很有价值的。他们的帽子总是有很高的顶和很宽的边。最年轻的伙计有时还喜欢在帽子上插一根羽毛。羊毛衬衫被烫得很平整的布领子掩着;窄上衣紧紧地扣着,大键松松地披在身上,裤脚一直扎进竞口鞋里——因为这些伙计们都不穿袜子;他们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吃饭用的刀子和汤匙;同时为了自卫起见,还插着一把较大的刀子——这个武器在那个时候常常是不可缺少的。
安东——小房子街上一位年纪最大的店员——他节日的装束就是这样。他只是没有戴高顶帽子,而戴了一种无边帽。在这帽子底下还有一顶手织的便帽——一顶不折不扣的睡帽。他戴惯了它,所以它就老是在他的头上。他有两顶这样的帽子。他真是一个值得画一下的人物,他瘦得像一根棍子,他的眼睛和嘴巴的四周全是皱纹;他的手指很长,全是骨头;他的眉毛是灰色的,密得像灌木丛。他的左眼上悬得有一撮头发——这并不使他显得漂亮,但却引起人对他的注意。人们都知道,他是来自卜列门;可是这并不是他的故乡,只是他的老板住在那儿。他的老家是在杜林吉亚——在瓦尔特堡附近的爱塞纳哈城④。老安东不大谈到它,但这更使他想念它。
这条街上的老伙计们不常碰到一起。每人呆在自己的店里。晚间很早店就关上门了,因此街上也显得相当黑暗。只有一丝微光从屋顶上镶着角的窗子透露进来。在这里面,老单身汉一般地是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德文《圣诗集》,口中吟着晚祷诗;要不然他就在屋子里东摸西摸,忙这忙那,一直忙到深夜,这种生活当然不是很有趣的。在他乡作为一个异国人是一种悲惨的境遇:谁也不管你,除非你妨害到别人。
当外面是黑夜,下着雪或雨的时候,这地方就常常显得极端阴暗和寂寞。这儿看不见什么灯,只有挂在墙上的那个圣母像面前有一个孤独的小亮。在街的另一头,在附近一个渡口的木栏栅那儿,水声这时也可以清楚地听得见。这样的晚上是既漫长而又孤寂,除非人们能找些事情来做。打包裹和拆包裹并非是天天有的事情;而人们也不能老是擦着秤或者做着纸袋。所以人们还得找点别的事情来做。老安东正是这样打发他的时间。他缝他的衣服,补他的皮鞋。当他最后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就根据他的习惯在头上保留着他的睡帽。他把它拉得很低,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把它推上去,看看灯是不是完全吹熄了,他把灯摸一下,把灯芯捻一下,然后翻个身躺下去,又把睡帽拉下一点。这时他心里又疑虑起来:是不是下面那个小火钵里的每一颗炭都熄了和压灭了——可能还有一颗小小的火星没有灭,它可以使整体的火又燃起来,造成灾害。于是他就下床来,爬下梯子——因为我们很难把它叫做“楼”梯。当他来到那个火钵旁边的时候,一颗火星也看不见;他很可以转身就回去的。但是当他走了一半的时候,他又想起门闩可能没有插好,窗扉可能没有关牢。是的,他的那双瘦腿又只好把他送到楼下来。当他又爬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全身已经冻冰了,他的牙齿在嘴里发抖,因为当寒冷知道自己呆不了多久的时候,它也就放肆起来。他把被子往上拉得更紧一点,把睡帽拉得更低一点,直盖到眉毛上,然后他的思想便从生意和这天的烦恼转到别的问题上去。但是这也不是愉快的事情,因为这时许多回忆就来了,在他周围放下一层帘子,而这些帘子上常常是有尖针的,人们常常用这些针来刺自己,叫出一声“哦!”这些刺就刺进肉里去,使人发烧,还使人流出眼泪。老安东就常常是这个样子——流出热泪来。大颗的泪珠一直滚到被子上或地板上。它们滴得很响,好像他痛苦的心弦已经断了似的。有时它们像火焰似地燎起来,在他面前照出一幅生命的图画——一幅在他心里永远也消逝不了的图画。如果他用睡帽把他的眼睛揩一下的话,这眼泪和图画的确就会破灭,但是眼泪的源泉却是一点也没有动摇,它仍然藏在他心的深处。这些图画并不根据它们实际发生的情况,一幕一幕地按照次序显现出来;最痛苦的情景常常是一齐到来;最快乐的情景也是一齐到来,但是它们总是撒下最深的阴影。
“丹麦的山毛榉林子是美丽的!”人们说,但是杜林吉亚的山毛榉林子,在安东的眼中,显得更美丽得多。那个巍峨的骑士式的宫殿旁长着许多老栎树。它们在他的眼中也要比丹麦的树威严和庄重得多。石崖上长满了长春藤;苹果树上开满了花:它们要比丹麦的香得多。他生动地记起了这些情景。于是一颗亮晶晶的眼泪滚到他脸上来了;在这颗眼泪里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孩子在玩耍——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有一副鲜红的脸,金黄的卷发和诚实的蓝眼睛。他是一个富有商人的儿子小安东——就是他自己。女孩有棕色的眼珠、黑发和聪明伶俐的外表。她是市长的女儿茉莉。这两个孩子在玩着一个苹果。他们摇着这苹果,倾听里面的苹果子发出什么响声。他们把它切成两半;每个人分一半。他们把苹果子也平均地分了,而且都吃掉了,只剩下一颗。小女孩提议把这颗子埋在土里。
“那么你就可以看到会有什么东西长出来。那将是你料想不到的一件东西。一棵完整的苹果树将会长出来,但是它不会马上就长的。”
于是他们就把这苹果子埋在一个花钵里。两个人为它热心地忙了一阵。男孩用手指在土里挖了一个洞,小女孩把籽放进去;然后他们两人就一起用土把它盖好。
“不准明天把它挖出来,看它有没有长根,”茉莉说。“这样可就不行!我以前对我的花儿也这样做过,不过只做过两次。我想看看它们是不是在生长;那时我也不太懂,结果花儿全都死了。”
安东把这花钵搬到自己家里去。有一整个冬天,他每天早晨去看它。可是除了黑土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春天到来了;太阳照得很温暖。最后有两片绿叶子从钵子里冒出来。
“它们就是我和茉莉!”安东说。“这真是美!这真是妙极了!”
不久第三片叶子又冒出来了。这一片代。表谁呢?是的,另外一片叶儿也长出来了,接着又是另外一片!一天一天地,一星期一星期地,它们长宽了。这植物开始长成一棵树。这一切现在映在一颗泪珠里——于是被揩掉了,不见了;但是它可以从源泉里再涌出来——从老安东的心里再涌出来。
在爱塞纳哈的附近有一排石山。它们中间有一座是分外地圆,连一棵树,一座灌木林,一根草也没有。它叫做维纳斯山,因为在它里面住着维纳斯夫人——异教徒时代的神抵之一。她又叫做荷莱夫人。住在爱塞纳哈的孩子们,过去和现在都知道关于她的故事。把那个高贵的骑士和吟游诗人但霍依塞尔⑤从瓦尔特堡宫的歌手群中引诱到这山里去的人就正是她。
小茉莉和安东常常站在这山旁边。有一次茉莉说:“你敢敲敲这山,说:‘荷莱夫人!荷莱夫人!请把门打开,但霍依塞尔来了’吗?”但是安东不敢。茉莉可是敢了,虽然她只是高声地、清楚地说了这几个字:“荷莱夫人!荷莱夫人!”其余的几个字她对着风说得那么含糊,连安东都不相信她真的说过什么话。可是她做出一副大胆和淘气的神气——淘气得像她平时带些小女孩子到花园里来逗他的那个样儿:那时因为他不愿意被人吻,同时想逃避她们,她们就更想要吻他;只有她是唯一敢吻他的人。
“我可以吻他!”她骄傲地说。于是她便搂着他的脖子。这是她的虚荣的表现。安东只有屈服了,对于这事也不深究。
茉莉是多么可爱,多么大胆啊!住在山里的荷莱夫人据说也是很美丽的,不过那是一种诱惑人的恶魔的美。最美丽、最优雅的要算是圣·伊丽莎白的那种美。她是这地方的守护神,杜林吉亚的虔诚的公主;她的善行被编成了传说和故事,在许多地方被人歌颂。她的画像挂在教堂里,四周悬着许多银灯。但是她一点也不像茉莉。
这两个孩子所种的苹果树一年一年地在长大。它长得那么高,他们不得不把它移植到花园里去,让它能有新鲜空气、露水和温暖的太阳。这树长得很结实,能够抵御冬天的寒冷。它似乎在等待严寒过去,以便它能开出春天的花朵而表示它的欢乐。它在秋天结了两个苹果——一个给茉莉,一个给安东。它不会结得少于这个数目。
这株树在欣欣向荣地生长。茉莉也像这样在生长。她是像一朵苹果花那样新鲜。可是安东欣赏这朵花的时间不长久。一切都起了变化!茉莉的父亲离开了老家,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茉莉也跟他一起去了。是的,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火车把他们的旅行缩短成为几个钟头。但是在那个时候,从爱塞纳哈向东走,到杜林吉亚最远边境上的一个叫做魏玛的城市,却需要一天一夜以上的时间。
茉莉哭起来;安东也哭起来。他们的眼泪融成一颗泪珠,而这颗泪珠有一种快乐可爱的粉红颜色,因为茉莉告诉他,说她爱他——爱他胜过爱华丽的魏玛城。
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在这期间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由一个信差带来的;另一封是由一个旅人带来的。路途是那么遥远而又艰难,同时还要曲曲折折地经过许多城市和村庄。
莱莉和安东常常听人谈起特里斯丹和依苏尔特⑥的故事,而且他常常把这故事来比自己和茉莉。但是特里斯丹这个名字的意义是在“苦难中生长的”;这与安东的情况不相合,同时他也不能像特里斯丹那样。想象“她已经忘掉了我”。但是依苏尔特的确也没有忘掉他的意中人:当他们两人死后各躺在教堂一边的时候,他们坟上的菩提树就伸到教堂顶上去,把它们盛开的花朵交织在一起。安东觉得这故事很美丽,但是悲惨。不过他和茉莉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这样悲惨的吧。于是他就唱出一个吟游诗人维特·冯·德尔·佛格尔外得⑦所写的一支歌:
在荒地上的菩提树下——!
他特别觉得这一段很美丽:
从那沉静的山谷里,从那树林,
哎哎哟!
飘来夜莺甜美的歌声。
他常常唱着这支歌。当他骑着马走过深谷到魏玛去看茉莉的时候,他就在月明之夜唱着并且用口哨吹着这支歌。他要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来,而他也就在她意料不到的时候到来了。茉莉用满杯的酒,愉快的陪客,高雅的朋友来欢迎他;还为他准备好了一个漂亮的房间和一张舒服的床。然而这种招待跟他梦想的情形却有些不同。他不理解自己,也不能理解别人;但是我们可以理解!一个人可能被请到一家去,跟这家的人生活在一起,而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一个人可以一起跟人谈话,像坐在马车里跟人谈话一样,可能彼此都认识,像在旅途上同行的人一样——彼此都感到不方便,彼此都希望自己或者这位好同伴赶快走开。是的,安东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是一个诚实的女子,”茉莉对他说,“我想亲自把这一点告诉你!自从我们小的时候起,我们彼此有了许多变化——内在的和外在的变化。习惯和意志控制不了我们的感情。安东!我不希望叫你恨我,因为不久我就要离开此地。请相信我,我衷心希望你一切都好。不过叫我爱你——现在我所理解的对于男子的那种爱 ——那是不可能的了。你必须接受这事实。再会吧,安东!”
安东也就对她说了“再会”。他的眼里流不出什么眼泪,不过他感到他不再是茉莉的朋友了,白热的铁和冰冷的铁,只要我们吻它一下,在我们的嘴唇上所产生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他的心里充满了恨,也充满了爱。
他这次没有花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回到爱塞纳哈来了,但是这种飞快的速度已经把他骑着的那匹马累坏了。
“有什么关系!”他说,“我也毁掉了。我要毁掉一切能使我记起她、荷莱姑娘或者那个女异教徒维纳斯的东西,我要把那棵苹果树砍断,把它连根挖起来,使它再也开不了花,结不了果!”
可是苹果树倒没有倒下来,而他自己却倒下来了:他躺在床上发烧,起不来了,什么东西可以使他再起床呢?这时他得到一剂药,可以产生这样的效果——一剂最苦的、会刺激他生病的身体和萎缩的灵魂的药;安东的父亲不再是富有的商人了。艰难的日子——考验的日子——现在来到门前了。倒楣的事情像汹涌的海浪一样,打进这曾经一度是豪富的屋子里来。他的父亲成了一个穷人。悲愁和苦难把他的精力折磨尽了。安东不能再老是想着他爱情的创伤和对茉莉的愤怒,他还要想点别的东西。他得成为这一家的主人——布置善后,维持家庭,亲自动手工作。他甚至还得自己投进这个茫茫的世界,去挣自己的面包。
安东到卜列门去。他在那里尝到了贫穷和艰难日子的滋味。这有时使得他的心硬,有时使得他的心软——常常是过于心软。
这世界是多么不同啊!实际的人生跟他在儿时所想象的是多么不同啊!吟游诗人的歌声现在对他有什么意义呢?那只不过是一种声音,一种废话罢了!是的,这正是他不时所起的感想;不过这歌声有时在他的灵魂里又唱起来,于是他的心就又变得温柔了。
“上帝的意志总是最好的!”他不免要这样说。“这倒也是对的:上帝不让我保留住茉莉的心,她不再真心爱我。好运既然离开了我,我们的关系发展下去又会有什么结果呢?在她还没有知道我破产以前,在她还想不到我的遭遇以前,她就放弃了我——这是上天给我的一种恩惠。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最好的目的而安排的。这不能怪她——而我却一直在恨她,对她起了那么大的恶感!”
许多年过去了。安东的父亲死了;他的老屋已经有陌生人进去了。不过安东却要再看到它一次。他富有的主人因了某些生意要派他出去;他的职务又使他回到他的故乡爱塞纳哈城来。那座古老的瓦尔特堡宫和它的一些石刻的“修士和修女”,仍然立在山上,一点也没有改变。巨大的栎树把那些轮廓衬托得更鲜明,像在他儿时一样。那座维纳斯山赤裸裸地立在峡谷上,发着灰色的闪光。他倒很想喊一声:“荷莱夫人哟,荷莱夫人哟,请把山门打开吧,让我躺在我故乡的土里吧!”
这是一种罪恶的思想;他划了一个十字。这时有一只小鸟在一个丛林里唱起来;于是那支吟游诗人的歌又回到他心里来了:
在那沉静的山谷里,从那树林,
哎哎哟!
飘来夜莺甜美的歌声。
他现在含着眼泪来重看这座儿时的城市,他不禁记起了许多事情。他父亲的房子仍然跟以前一样,没有改变;但是那个花园却改观了:现在在它的一边开辟了一条小径;他没有毁掉的那棵苹果树仍然立在那儿,不过它的位置已经是在花园的外面,在小径的另一边。像往昔一样,太阳照在这苹果树上,露珠落到它身上;它结了那么多的果子,连枝丫都弯到地上来了。
“它长得真茂盛!”他说。“它可会长!”
虽然如此,它还是有一根枝子被折断了。这是一只残忍的手做的事情,因为它离开路旁那么近。
“人们把它的花朵拆下来,连感谢都不说一声。——他们偷它的果子,折断它的枝条。我们谈到这棵树的时候,也可以像谈到某些人一样——当它在摇篮里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它会到这步田地!它的生活在开始的时候是多么光明啊!结果是怎样呢?它被人遗弃了,忘掉了——一棵花园的树,现在居然流落到荒郊,站在大路边!它立在那儿没有什么东西保护它;它任人劫掠和折断!它固然不会因此而死掉,但是它的花将会一年一年地变得稀少,它很快就会停止结果,最后——最后一切就都完了!”
这是安东在这树下所起的感想。这也是他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在哥本哈根的那个“小房子街”上的一座孤寂的木屋子里,在许多夜里,所起的感想。他被他富有的老板——一个卜列门的商人——送到这儿来,第一个条件是不准他结婚。
“结婚!哈!哈!”他对自己苦笑起来。
冬天来得很早;外面冻得厉害。一阵暴风雪在外面呼啸。凡是能呆在家里的人都呆在家里不出来。因此,住在对面的邻居也没有注意到安东有两天没有开过店门,他本人也没有出现,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没有必要的事情,谁会走出来呢?
那是灰色的、阴沉的日子。在这些窗子的不是玻璃的房子里,平时只有黎明和黑夜这两种气氛。老安东有整整两天没有离开过他的床,因为他没有气力起来。天气的寒冷已经把他冻僵了。这个被世人遗忘了的单身汉在那儿,简直没有办法照料自己了。他亲自放在床边的一个水壶,他现在连拿它的气力都没有。现在它里面最后的一滴水已经喝光了。压倒他的东西倒不是发烧,也不是疾病,而是衰老。在他睡着的那块地方,他简直被漫长的黑夜吞没了。一只小小的蜘蛛——可是他看不见它——在兴高采烈地、忙忙碌碌地围着他的身体织了一层蛛网。它好像是在织一面丧旗,以便在这老单身汉闭上眼睛的那天可以挂起来。
时间过得非常慢、非常长,非常沉闷。他再没有眼泪可流,他也不感到痛楚。他心里也不再想起茉莉。他有一种感觉:这世界与它熙熙攘攘的声音和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他仿佛是躺在世界的外面。谁也没有想到他。他偶尔也感觉到有点饥渴。是的,他有这种感觉!但是没有谁来送给他茶水——没有谁。于是他想起那些饥饿的人;他想起圣伊丽莎白生前的事迹。她是他故乡和他儿童时代的守护神,杜林吉亚的公爵夫人,一个仁慈的少妇。她常常去拜访最贫寒的小屋、带食物和安慰给生病的人。她的一切虔诚的善行射进他的灵魂。他想起她带给苦痛的人们安慰的话语,她替受难的人们裹伤,带肉给饥饿的人吃,虽然她的严厉的丈夫常为这类的事情骂她。他记起那个关于她的传说:她有一次提着满满一篮的食物和酒;这时监视着她的脚步的丈夫就走过来,生气地问她提着的是什么东西;她害怕得抖起来,她回答说她篮子里盛的是她在花园里摘下的玫瑰花朵;他把那块白布从篮子上拉开,于是一件奇迹为这虔诚的妇人发生了:面包、酒和这篮子里的每件东西全都变成了玫瑰花!
老安东平静的心里现在充满了对于这位圣者的记忆。她现在就亲身在他沮丧的面孔前面立着,在丹麦国土上这个简陋木屋里的、他的床边立着。他把头伸出来,凝望着她那对温柔的眼睛,于是他周围的一切就变成了玫瑰和阳光。是的,好像是玫瑰在展开花瓣,喷出香气。这时他闻到一种甜蜜的、独特的苹果花的香味。于是他就看到一株开满了花朵的苹果树;它在他头上展开了一片青枝绿叶——这就是他和茉莉用苹果子共同种的那株树。
这树在他身上撒下它芬芳的花瓣,使他发热的前额感到清凉,这些花瓣落到他干渴的嘴唇上,像面包和酒似地提起他的精神。这些花瓣落到他的胸膛上,他于是感到轻松,想安静地睡过去。
“现在我要睡了!”他对自己低声说。“睡眠可以恢复精神。明天我将又可以起床了,又变得健康和强壮了。那才美呢,那才好呢!这株用真正的爱情所培养出来的苹果树,现在站在我面前,放射出天国的光辉!”
于是他就睡去了。
过了一天以后——这是他的店子关门的第三天——暴风雪停止了。对面的一个邻居到他的木屋子里来看这位一直还没有露面的老安东。安东直直地躺在床上—— 死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那顶老睡帽!在他入殓的时候,人们没有把这顶睡帽戴在他的头上,因为他还有一顶崭新的白帽子。
他曾经流过的那些眼泪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些泪珠变成了什么呢?它们都装在他的睡帽里——真正的泪珠是没有办法洗掉的。它们留在那顶睡帽里被人忘记了。不过那些旧时的回忆和旧时的梦现在保存在这顶“单身汉的睡帽”里,请你不要希望得到这顶帽子吧。它会使你的前额烧起来,使你的脉搏狂跳,使你做起像真事一样的梦来。安东死后戴过这帽子的第一个人就有这样亲身的体会,虽然已经时隔半个世纪。这个人就是市长本人。他有一个太太和11个孩子,而且生活得很好。他马上就做了许多梦,梦到失恋、破产和艰难的日子。
“乖乖!这帽子真是热得烫人!”他说,赶快把它从脑袋上拉掉。
一颗珠子滚出来,接着滚出第二颗,第三颗;它们滴出响声,发出闪光。
“一定是关节炎发作了!”市长说。“我的眼睛有些发花!”
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爱塞纳哈的老安东所撒下的泪珠。
从来无论什么人,只要戴上这顶睡帽,便会做出许多梦和看到许多幻影。他自己的生活便变成了安东的生活,而且成为一个故事;事实上,成为许多的故事。不过我们可以让别人来讲它们。我们现在已经讲了头一个。我们最后的一句话是。请不要希望得到那顶“老单身汉的睡帽”。
①单身汉(Pebersvend)这个字在丹麦文里是由Peber(胡椒)和Svend(店伙)两个字合成的。可见丹麦文中“单身汉”这个字的起源是跟这个故事有关的,即“胡椒朋友”。
②原文“Hysken Straede”即“小房子街”的意思。这既不像丹麦文,也不像德文,而是“洋泾浜”的德文和丹麦文的混合物。Hysken是丹麦人把德文kauschen(小房子)改成丹麦文的结果。“Straede”(街)是地道的丹麦文。
③布龙斯威大(Brunswick)是德国中间的一个城市。这儿的啤酒以强烈著名。
④杜林吉亚(Tburingia)是德国一个省,以多森林和美丽的城市如魏玛(Weimar)和爱塞纳哈(Eisenach)著名。瓦尔特堡垒(Wartburg)是一个古老的宫殿;在中世纪许多吟游诗人经常到这儿来举行诗歌比赛。
⑤但霍依塞尔(Tannhauser)是德国13世纪的一个抒情诗人。德国的名作曲家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曾根据他的传说写出一个有名的歌剧,叫做《但霍依塞尔》。
⑥这是中世纪一个传奇故事中的两个主角。特里斯丹(Tristan)爱上了国王马尔克的女儿依苏尔特(Isolde)。因为皇后的嫉妒,他们不得结婚。
⑦维特·冯·德尔·佛格尔外得(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1170~1230?)是德国一个著名的抒情诗人和吟游诗人。他最著名的情诗是《在菩提树下》(Unter der Linden)。
鼓手①的妻子去了教堂。她看见有许多画像和雕刻了天使的新神坛。画布上的彩像和罩着的光环、镀金涂色的木雕像全都非常美观。他们的头发像金子和阳光一样明亮,非常美丽;不过上帝的阳光却更加地美丽。太阳落下的时候,它从树丛中射出的光更明丽、更红艳。看着上帝的面孔是很幸福的!鼓手的妻子望着红太阳陷入沉思;她想着鹳要给她送来的小宝贝。于是她心中非常高兴,她看了又看。她希望孩子从这里得到光辉,至少长得像圣坛墙上的一位天使那样。待她真的在手腕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并把他举向他父亲的时候,这孩子的确像教堂里的一位天使,他的头发亮得像金子似的,落日的金辉落入他的头发。
“我的金宝贝,我的家财,我的太阳!”母亲说道,亲吻着他那一头发亮的卷发,她的吻像鼓手屋子里的音乐和歌声;屋子里充满了欢乐、生气,一片忙碌。鼓手敲了一阵鼓,一阵欢乐的鼓声。火警鼓声传出去:
“红头发,小家伙长着红头发!相信我这层皮,别相信你母亲的话!咚隆隆!咚隆隆!”
整个城市都像火警鼓一样地说着。
小男孩到了教堂,受了洗礼。关于名字没有什么好说的,给他取的名字叫彼得。全城的人包括鼓在内,都把他叫做彼得,“鼓手的红头发儿子”;不过他的母亲吻着他的红头发,把他叫做金宝贝。
在崎岖的道路上,在土坡上,许多人刻上了自己的名字留作纪念。
“扬名,”鼓手说道,“扬名总是大事!”于是他把自己的和小儿子的名字也刻了上去。
燕子来了。它们在长途旅行中看到在崖石旁、在印度斯坦庙宇的墙上刻着更耐久的字:强大的帝王的丰功伟绩,不朽的名字。它们非常古老,老得现在没有人能认出,也不知道是谁的名字。
但美名远扬!无比显赫!
燕子在崎岖的崖道旁筑巢,在土坡上啄出了洞。风霜雨露冲蚀了名字,鼓手和他儿子的名字也被冲掉了。
“不过彼得的名字终归在那里留了一年半呢!”父亲说道。“蠢家伙!”火警鼓心中这样想,不过它只说:“咚、咚、咚!咚隆隆!”
“鼓手的红头发儿子”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他的声音很美,他会唱歌,而且唱起来就像林中的鸟儿一样,好像是什么曲子,却又什么曲子也不是。
“他该参加唱诗班!”母亲说,“在教堂里唱,站在模样像他一样美的那些镀金天使的下面!”
“红毛猫!”城市脑袋瓜子机灵的人说道。鼓从邻家的那些妇人那里听到的。
“彼得,别回去!”街上玩耍的孩子喊道。“要是你睡在阁楼上,那么最顶层便会着火,火警鼓也会敲响。”
“当心鼓槌!”彼得说道。尽管他很小,却很勇敢,他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的肚子一拳,那个孩子两脚站不稳便摔倒了,其他的孩子抬腿就跑。
这个城市的音乐师是一个体面而文雅的人,他是皇室掌管银器的人的儿子。他喜欢彼得,把他带回家好几个小时和自己在一起。他给他提琴并教他拉琴,就好像彼得天生十个音乐指头一样,他将来肯定不只是个鼓手,他会成为城市音乐师。
每一把钥匙都有自己的故事,而钥匙的种类却是不少:有家臣①的钥匙,有开钟的钥匙,有圣彼得大教堂②的钥匙。我们可以谈到种种钥匙,不过现在我们只谈谈家臣的那把开门的钥匙。
①“家臣”是封建时代皇家或贵族家里一种“管事”的官职。
②圣彼得大教堂是罗马梵蒂冈的一个大教堂。教皇在这儿举行所有的宗教仪式。它是在1506~1626年建筑的,历时120年。顶高约138米,占地36,450平方米,室内直径210米,里面有30个祭坛。
它是在一个锁匠店里出世的;不过人们在它身上锤和挫得那么厉害,人们可能相信它是一个铁匠的产品。就裤袋说来,它是太大了,因此人们只好把它装在上衣袋里。它在这个袋里经常待在黑暗之中;不过它在墙上也有一个固定的位置;这个位置是在家臣的一张儿时画像的旁边——在这张像里,他的一副样儿倒颇像衬衫皱襞包着的肉丸。
人们说,在某些星宿下出生的人,会在自己的性格和品行中带有这些星宿的某些特点——如历书上所写的金牛宫啦、处女宫啦、天蝎宫啦。家臣的太太没有提起任何这类星宿的名字,而只是说她的丈夫是在“手车星”下面出生的,因为他老是要人向前推几下才能动。
他的父亲把他推到一个办公室里去,他的母亲把他推到结婚的路上去,他的太太把他推到家臣的职位上去——不过最后这件事她不讲出来,因为她是一个非常有分寸的女人:她在适当的场合下沉默,在适当的场合下讲话和向前推进。
现在他的年事渐长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肥瘦适中”;他是一个有教养、有幽默感的人,对于钥匙,具有丰富的知识——关于钥匙的问题,我们待一会儿就会知道。他老是心情愉快;大家都喜欢他,愿意和他谈话。他上城里去的时候,要不是他的妈妈在后面推着,是很难把他弄回家里来的。他必然会跟他碰到的每一个熟人谈一通,而他的熟人却是多如过江之鲫。这弄得他总是把吃饭的时间耽误了。
家臣太太坐在窗口盼望他。“现在他来了!”她对女佣人说,“快把锅放上!……现在他又停下来了,跟一个什么人在谈话,快把锅拿下来吧,不然菜就煮得太烂了!……现在他来了!是的,把锅再放上吧!”
不过他还是没有来。
他可以站在窗子下面对她点头,但是只要有一个熟人走过,他就控制不住自己;要跟这人说一两句话。假如他在跟这个人谈话时而又有另一个熟人走过,那么他就抓住这个人的扣子洞,握住那个人的手,而同时大声地对快要经过的第三个熟人打招呼。
对于太太的耐心说来,这真是一个考验。“家臣!家臣!”她于是就这样喊起来。“是的,此人是在手车星宿下出生的,不把他推一下,他就走不动!”
他非常喜欢到书店里去,翻翻书和杂志。他送给书商一些小礼物,为的是要得到许可把新书借回家里来看——这就是说,得到许可把书的直边裁开,而不是把书的顶上横边裁开①,因为如果这样做,就不能当做新书出卖了。他是一本活的礼仪规范杂志:他知道一切关于订婚、结婚、入葬、书本子上的闲话和街头巷尾的闲话等事情。许多人们所不知道的东西,他能做出神秘的暗示叫人知道。这一套本领他是从开门钥匙那里得来的。
①在欧洲的许多国家里,特别是法国和意大利,有些书籍是不切边的,因此读者必须自己裁开。这里是说裁开书页的一部分,这样既可阅读,又可仍然作为新书出售。
家臣和他的太太从还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的时候起,就住在自己的公馆里。那时,他们就有了这把钥匙,不过那时他们不知道它出奇的能力——他们只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是在国王腓特烈六世①统治的时代。哥本哈根在那时还没有煤气。那时还只用油灯,还没有提佛里或者卡新诺②;还没有电车,没有铁路。比起现在来,娱乐的地方并没有多少。星期天,人们只是走出城外,到“互助教堂”去游览,读坟上刻的字,坐在草地上,吃装在篮子里的东西,喝点烧酒;不然就到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去,这儿有一个乐队在宫殿面前奏乐。许多人到这儿来专门看皇室的人在那又小又狭窄的运河上划船。老国王在船上掌舵;他和皇后对众人不分等级上下,一律点头。有钱的人家特别从城里到这里来吃晚茶。他们可以从花园外面的农舍里得到开水,至于其他东西,他们就得自己准备了。
①腓特烈六世(1768~1839)是丹麦国王(1808~1839),又是挪威国王(1808~1814)。
①提佛里(Tivoli)是现在哥本哈根市内的一个大游艺场;卡新诺(Casino)是现在哥本哈根市内的一个大咖啡馆兼游艺场。
家臣的一家人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星期天下午也到这儿来。他们的女佣人提着茶壶和一篮子食物及“一滴斯本得路普浓酒”走在前面。
“把开门钥匙带着吧!”太太说,“好叫我们回来时可以进来。你知道,他们天一擦黑就把门锁上了,而门铃绳子昨天又断了!……我们要很晚才回家!而且游了佛列得里克斯堡以后,还要到西桥的加索蒂戏院去看哑剧《收获人的头目哈列金》;他们从云块上降下来;每张票价是两个马克。”
这样,他们就到佛列得里克斯堡去,听了音乐,看了飘着国旗的御船,瞧见了老国王和雪白的天鹅。他们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茶点以后就匆匆地走了,但是到戏院里仍然没有按时。
踩绳这个节目已经完了,高跷舞也告一结束,哑剧早已开始;他们照例是迟到了;这应该怪这位家臣。他在路上每分钟要停一下,跟某个熟人谈几句,在戏院里他又碰见很多好朋友。等这个节目演完以后,他和他的太太又非得陪一家熟人回到西桥的家里去喝一杯潘趣酒不可;本来这只须10分钟就可以喝完的,但是他们却拉长到一个钟头。他们简直谈不完。特别有趣的是瑞典的一位男爵——也可能是一位德国的男爵吧?这位家臣记不太清楚。可是相反,这位男爵教给他的关于钥匙的花样,他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这真是了不起!他可以叫钥匙回答他的一切问题,甚至最秘密的事情。
家臣的钥匙特别适合于这个目的。它的头特别沉重,所以非倒悬着不可。男爵把钥匙的把手放在右手的食指上。它轻松愉快地悬在那儿;他指尖上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可以使它动,使它摆,如果它不动,男爵就知道怎样叫它按照他的意志转,而不被人察觉。每一次转动代表一个字母,从A开始,直到我们所希望的任何字母。第一个字母出现以后,钥匙就朝相反的方向转,于是我们就可以找下一个字母。“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出整个字,整个句,整个问题的答案。这完全是虚构的,但是有趣。这位家臣最初的看法也是这样,但是他没有坚持下去。他被钥匙迷住了。
“先生!先生!”他的太太喊起来。“西城门在12点钟就要关呀!我们进不去了,现在只剩下一刻钟了。”
他们得赶快。有好几位想回到城里去的人匆匆在他们身旁走过。当他们快要走近最后一个哨所的时候,钟正在敲12下,门于是就砰的一声关上了。一大堆人被关在外面,包括这对家臣夫妇和那位提着茶壶和一个空篮子的女佣人。有的人站在那儿感到万分惶恐,有的人感到非常烦恼。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同。究竟怎么办呢?
很幸运的是:最近曾经决定过,有一个城门——北门——不关,步行的人可以通过那儿的哨所钻进城里去。
这一段路可不很短,不过天气非常可爱;天空是清净无尘,布满了星星;水沟和池塘里是一片蛙声。这一行人士开始唱起歌来——一个接着一个地唱。不过这位家臣既不唱歌,也不看星星,甚至还不看自己的腿。因此他就一个倒栽葱,在水沟旁跌了一交,人们可能以为他的酒喝得太多了一点;不过钻到他脑袋里去,在那儿打转的东西倒不是潘趣酒,而是那个钥匙。
最后他们来到了北门的哨所,走过桥,进入城里去。
“我现在算是放心了!”太太说。“到了我们的门口了!”
“但是开门的钥匙在什么地方呢?”家臣问。它既不在后边的衣袋里,也不在侧边的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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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他的太太喊着。“你把钥匙丢掉了吗?你一定是在跟那位男爵玩钥匙花样时遗失了的。我们现在怎样进去呢?门铃绳子昨天断了,更夫又没有开我们房子的钥匙。这简直叫我们走投无路!”
女佣人开始呜咽地哭起来。只有这位家臣是唯一能保持镇静的人。
“我们得把那个杂货商人①的窗玻璃打破!”他说;“把他喊起来,然后走进去。”
①在欧洲的大建筑物里.最底下的一层经常不住人,只租给小商人开店。
他打破了一块玻璃。接着又打破了两块。“比得生!”他喊着;同时把阳伞的把手伸进窗子里去。地下室的人的女儿在里面尖叫起来。这人把店门打开,大声喊:“更夫!”但是他一看到家臣一家人,马上就认出来了,让他们进来。更夫吹着哨子;附近街上的另一个更夫也用哨子来回答。许多人都挤到窗子这边来。
“什么地方火烧起来了?什么地方出了乱子?”大家都问。等这位家臣回到了他的房间里去,他们还在问。他把上衣脱掉……他的钥匙恰恰就在那里面——不在衣袋里,却在衬布里。原来它从衣袋里不应该有的一个洞溜到那儿去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钥匙就有了一种特殊的巨大意义,不仅是他们晚上出去的时候,就是他们坐在家里的时候都是如此。这家臣表现出他的聪明,让钥匙来回答一切问题。他自己想出最可能的答案,而却让钥匙讲出来,直到后来他自己也把答案信以为真了。不过一个药剂师——他是和家臣太太有亲戚关系的一个年轻人——不相信这一套。
药剂师有一个聪明的头脑;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写过书评和剧评,但是他从来没有署过自己的名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是我们所谓的有精力的人,可是他不相信精灵,也不相信钥匙精。
“是的,我相信,我相信,”他说,“亲爱的家臣,我相信钥匙和一切钥匙精,正如我相信现在开始为大家所明了的新科学:灵动术①和新旧家具的精灵。你听到人们说过没有?我听到过!我曾经怀疑过。你知道,我是一个怀疑论者,但是我在一个相当可信的外国杂志上读到一个可怕的故事——而我被说服了。家臣,你能想象得到吗?我把我所知道的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
这是19世纪中叶在欧洲盛行的一种迷信:许多人围着桌子坐着,把手放在桌子上,桌子就会自动地动起来。据说这是因为“精灵”在暗中发生作用。
“两个聪明的孩子看到过他们的父母把一张大餐桌的精灵叫醒。当这两个小家伙单独在房间里的时候,他们想用同样的方法把一个柜子叫醒。它有了生命了,它的精灵醒了,但是它却不理两个孩子的命令。它自己立起来,发出一个破裂声,把抽屉都倒出来了,接着用它的两只木腿把这两个孩子各抱进一个抽屉里去。柜子装着他们跑出敞开的门,跑下楼梯,跑到街上,一直冲到运河里去,把两个孩子都淹死了。这两具小尸体被埋在基督徒的坟地里,但是柜子却被带到市府的会议厅里去,作为孩子的谋杀犯而判处死刑,在市场上活活地烧死了。
“我读到过这个故事!”药剂师说,“在一本外国杂志上读到过,这并不是我自己捏造的。凭这把钥匙作证,这是真事!我庄严地发誓!”
家臣认为这类故事简直是一种粗暴的玩笑。关于钥匙的事儿,两个人永远谈不到一起;在钥匙问题上,药剂师完全是一个糊涂虫。
对于钥匙的知识,家臣不断地获得进步。钥匙成了他的娱乐和智慧的源泉。
有一天晚上,家臣上床去睡觉;当他把衣服脱了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走廊上有人敲门。这是那个杂货商人。他的来访真是迟了。他的衣服也脱了一半,不过他说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只怕过了一夜就会忘记。
“我所要说的是关于我的女儿洛特·伦的事情。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她已经受了坚信礼,现在我想把她好好地安顿一下。”
“我的太太还没有死呀,”家臣说,同时微笑了一下,“而我又没有儿子可以介绍给她。”
“我想您懂得我的意思,家臣!”杂货商人说。“她能弹钢琴,也能唱歌。您也许在这屋子的楼上听到过。您不知道这个女孩能做些什么事情。她能够模仿各种人说话和走路的样子。她是一个天生的演员,这对于出身良家的女孩子是一条好出路。她们可能嫁给伯爵,不过这并不是我,或者洛特·伦的想法。她能唱歌,能弹钢琴!所以前天我陪她一起到声乐学校去过一次。她唱了一下,但是她缺乏那种女子所必须有的浊音,也没有人们对于一个女歌唱家所要求的那种金丝鸟般的最高的尖嗓子。因此他们都建议她别干那一行。后来我想,如果她不能成为一个歌唱家,她无论如何可以成为一个演员——一个演员只要能背台词就行。今天我跟教师——人们这样叫他——谈过话。‘她的书读得多吗?’他问。‘不多’,我说。‘什么也没有读过!’他说:‘多读书对于一个艺术家是必要的!’我想这件事还不难办;所以我就回到家里来。我想,她可以到一个租阅图书馆去,读那里所有的书。不过,今天晚上当我坐着正在脱衣服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当我想要借书的时候,为什么要去租书呢?家里有的是书,让她去读吧。她读也读不完,而且她一文不花就能读到。”
“洛特·伦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家臣说,“一个漂亮的女子!她应该有书读。不过她脑子里有没有人们所谓的‘精气’——即天才——呢?更重要的是:她有没有——福气呢?”
“她中过两次彩票,”杂货商人说。“有一次她抽到一个衣柜,另一次抽到六条床单。我把这叫做幸运,而她是有这种幸运的!”
“我要问问钥匙看,”家臣说。他把钥匙放在右手的食指上和商人的食指上,让它转动起来,接二连三地标出一系列的字母。
钥匙说:“胜利和幸运!”所以洛特·伦的未来就这么确定了。
家臣立刻给她两本书读:关于“杜威克”①的剧本和克尼格②的《处世与交友》。
从这天晚上开始,洛特·伦和家臣家庭间的一种亲密的关系就开始了。她常来拜访这家;家臣认为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也相信他和钥匙。家臣太太从她时时刻刻在不知不觉中所表现出来的无知中,发现了她有某种孩子气和天真。这对夫妇,每人根据自己的一套看法来喜爱她,而她也是一样地喜爱他们。
“楼上有一阵非常好闻的香气,”洛特·伦说。
走廊上飘着一种香味,一种芬芳的气味,一种苹果的香味——家臣太太曾经在走廊上放了整整一桶“格洛斯登苹果③”,所有的房间里也飘着一种喷香的玫瑰花和燕衣草的气味。
①“杜威克”是荷兰文Duiveke(“小鸽子”)的音译。它是一个荷兰旅店主人的女儿的小名,她后来成了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二世的情妇。她在1517年暴卒,据说是被人毒死的。
②德国的一个男爵Adolf von Knigge。他是一个作家。
③这是一种很大的苹果,出产于丹麦尤兰岛上一个叫做格洛斯登(craasten)的地方。
“这真是可爱!”洛特·伦说。
家臣太太经常在这儿陈设着许多美丽的花儿,洛特·伦真是把眼睛都看花了。是的,甚至在冬天,这儿都有紫丁香和樱桃的枝子在开着花。插在水里的这些枝子,在温暖的房间里,很快地就冒出叶,开出花来。
“人们可能以为这些光赤的枝子已经没有生命了。可是,请看它们怎样起死回生吧。”
“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洛特·伦说。“大自然真是美妙!”
于是家臣就让她看看他的“钥匙书”。这书里记载着钥匙所讲过的一切奇异的事情——甚至一天晚上,当他的女佣人的爱人来看她时,橱柜里的半块苹果饼不见了的这类事情也被记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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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臣问他的钥匙:“谁吃了那块苹果饼——猫儿呢,还是她的爱人?”钥匙回答说:“她的爱人!”家臣在没有问它以前心里早就有数了。女佣人只得承认:这该死的钥匙什么都知道!
“是的,这不是很稀奇吗?”家臣说。“钥匙!钥匙!它对洛特·伦作了这样的预言:‘胜利和幸运!’——我们将会看到它实现的——我敢负责!”
“那真是好极了,”洛特·伦说。
家臣太太并不轻易相信这种话,但是她不当面表示怀疑,因为她怕丈夫听见。不过后来她告诉洛特·伦说,家臣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个戏迷。如果那时有人推他一把,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演员;不过他的家庭把他推到另一方面去了。他曾经坚持要进入戏剧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曾经写过一部戏。
“亲爱的洛特·伦,这是我告诉你的一件大秘密。那个戏写得并不坏,皇家剧院接受了它,但是它却被观众嘘下了台。因此后来就没有人提起过它了。这种结果倒使我感到很高兴。我是他的太太,我了解他。嗯,你将要走同样的道路——我希望你万事如意,不过我不相信这会成为事实——我不相信钥匙!”
洛特·伦相信它;在这个信仰上,她和家臣的看法一致。他们是诚心诚意地心心相印。
这位小姐有好几种才能,家臣非常欣赏。洛特·伦知道怎样用土豆做出淀粉来,怎样用旧丝袜子织出丝手套,怎样把舞鞋上的绸面子补上——虽然她有钱买新衣服。她像那个杂货商人所说的,“抽屉里有的是银元,钱柜里有的是股票。”家臣太太认为她可以成为那个药剂师的理想的妻子,但是她没有说出口来,也没有让那个钥匙讲出来,药剂师不久就要成家了,而且自己在离这儿最近的一个大城镇里开了药店。
洛特·伦经常读着《杜威克》和克尼格的《处世与交友》。她把这些书保留了两年,其中《杜威克》这本书她记得烂熟;她记得里面所有的人物,不过她只希望成为其中之———杜威克这个角色——同时她不愿在京城里演出,因为那里的人都非常嫉妒,而且也都不欢迎她演出。照家臣的说法,她倒很想在一个较大的乡镇里开始她的艺术事业呢。
这也真是神奇:那个年轻的药剂师就正是在这个乡镇里开业了——如果说他不是这城里唯一的一个年轻的药剂师,却是一个最年轻的药剂师。
那个等待了很久的伟大的一晚终于到来了。洛特·伦要登台了,正如钥匙所说的,要获得胜利和财富了。家臣不在这儿;他病倒在床上,他的太太在看护他。他得用温暖的餐巾,喝甘菊茶;他肚子外面是绷带,他肚子里面是茶。
《杜威克》演出的时候,这对夫妇不在场;不过药剂师却在那儿。他把这次演出的情形写了一封信给他的亲戚——家臣太太。
“最像个样子的是杜威克的绉领!”他写道,“假如家臣的钥匙在我的衣袋里的话,我一定要把它取出来,嘘它几下;她应受这种待遇,开门的钥匙也应受这种待遇——因为它曾经那么无耻地用什么‘胜利和幸运’这类话儿来骗她。”
家臣读了这封信。他说这是一种恶意诽谤——对钥匙的仇恨——而同时却把这仇恨发泄在这个天真女子的身上。
他一能够起床,恢复了健康以后,就马上写了一封简短而恶毒的信给那个药剂师。药剂师也回了一封,其语调好像他在家臣的信里没有读到什么,只看到了玩笑和幽默的话似的。
他感谢他那封信,正如他要感谢家臣以后每次替钥匙的无比价值和重要性所作的宣传一样。接着,他告诉家臣说,他除了做药剂师的工作外,还正在写一部伟大的钥匙传奇。在这部书里,所有的人物毫无例外地都是钥匙。“开门钥匙”当然是里面的主人公,而家臣的开门钥匙就是他的模特儿,具有未卜先知的特性。一切其他的钥匙都围绕着它发展:如那个知道宫廷的豪华和喜庆场面的老家臣的钥匙啦;那个细小、精致、华丽、在铁匠店里值三个铜板的开钟的钥匙啦;那个经常跟牧师打交道的,因为有一夜呆在钥匙孔里而曾经看到过鬼的讲道坛的钥匙啦。储藏室的、柴草房的、酒窖的钥匙都出了场,都在敬礼,并且在开门钥匙的周围活动着。阳光把开门钥匙照得像银子一样亮;风——宇宙的精气——吹进它的身体,使它发出哨子声。它是钥匙工,它是家臣的开门钥匙,现在它是开天国之门的钥匙,它是教皇的钥匙,它是永远不会错的!
“恶意!”家臣说,“骇人的恶意!”
他和药剂师不见面了……是的,只有在家臣的太太安葬时他们才碰头。
她先死了。
屋子里充满了悲哀和惋惜之情。甚至那些开了花、冒了芽的樱桃枝子也由于悲哀而萎谢了。它们被人遗忘了,因为她不能再照料它们。
家臣和药剂师,作为最亲近的亲属,在棺材后面并排地走着。现在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吵嘴了。
洛特·伦在家臣的帽子上围了一条黑纱。她早就回到这儿来了,并没有从她的艺术事业中得到胜利和幸运。不过将来她可能得到胜利和幸运的。洛特·伦有她的前途。钥匙曾经这样说过,家臣也这样说过。
她来看他。他们谈起死者,他们哭起来;洛特·伦是一个软心肠的人。他们谈到艺术;洛特·伦是坚定的。
“舞台生活真是可爱得很!”她说,“可是无聊和嫉妒的事儿也真够多!我宁愿走我自己的道路。先解决我自己的问题,然后再谈艺术!”
克尼格曾经在他关于演员的一章书里说过真话;她知道钥匙并没有说真话,但是她不愿意在家臣面前揭穿它;她太喜欢他了。
在他居丧的这一年中,开门钥匙是他唯一的慰藉。他问它许多问题,它都一一作出回答。这一年完结了以后,有一天晚上他和洛特·伦情意绵绵地坐在一起。他问钥匙:
“我会结婚吗?我会和谁结婚?”
现在没有谁来推他;所以他就只好推这钥匙。它说:“跟洛特·伦。”
话既然是这么说了,洛特·伦也就成了家臣的太太。
“胜利和幸运!”这句话以前已经说过——是开门的钥匙说的。
(1872)
这篇作品最初发表在1872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三卷第二部。关于这个故事安徒生写道:“没有多少年以前,由桌子产生的灵动术,在哥本哈根的社交生活中扮演着一定的角色。有许多人相信它。甚至某些有头脑和在精神界有一定地位的人也相信,桌子和一些其他的家具都具有灵性,可以与一切精灵交流。我在德国拜访住在一个大庄园里的几位知识界的人士时,结识了一个‘钥匙精’——一只能预卜凶吉祸福的钥匙。许多人都相信它。”安徒生又写道:“那个杂货商人对家臣的拜访以及洛特·伦的艺术生涯在现实生活中都确有其人。”
这篇作品实际上写于1872年8月。它是对当时哥本哈根绅士淑女们的无聊社会生活及某些所谓的“艺术家”的“事业”的一篇别具风趣的讽刺。
在一个慈善学校的许多孩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犹太女孩子。她又聪明,又善良,可以说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一个孩子。但是有一种课程她不能听,那就是宗教这一课(注:因为信仰基督教和信仰犹太教是不相容的。)。是的,她是在一个基督教的学校里念书。
她可以利用上这一课的时间去温习地理,或者准备算术。但是这些功课一下子就做完了。书摊在她面前,可是她并没有读。她在坐着静听。老师马上就注意到,她比任何其他的孩子都听得专心。
“读你自己的书吧,”老师用温和而热忱的口气说。她的一对黑得发亮的眼睛望着他。当他向她提问题的时候,她能回答得比所有的孩子都好。她把课全听了,领会了,而且记住了。
她的父亲是一个穷苦而正直的人。他曾经向学校请求不要把基督教的课程教给这孩子听。不过假如教这一门功课的时候就叫她走开,那么学校里的别的孩子可能会起反感,甚至引其他们胡思乱想。因此她就留在教室里,但是老这样下去是不对头的。
老师去拜访她的父亲,请求他把女儿接回家去,或者干脆让萨拉做一个基督徒。
“她的那对明亮的眼睛、她的灵魂所表示的对教义的真诚和渴望,实在叫我不忍看不去!”老师说。
父亲不禁哭起来,说:
“我对于我们自己的宗教也懂得太少,不过她的妈妈是一个犹太人的女儿,而且信教很深。当她躺在床上要断气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说我决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受基督教的洗礼。我必须保持我的诺言,因为这等于是跟上帝订下的一个默契。”
这样,犹太女孩子就离开了这个基督教的学校。
许多年过去了。在尤兰的一个小市镇里有一个寒微的人家,里面住着一个信仰犹太教的穷苦女佣人。她就是萨拉。她的头发像乌木一样发黑;她的眼睛深暗,但是像所有的东方女子一样,它们射出明朗的光辉。她现在虽然是一个成年的女佣人,但是她脸上仍然留下儿时的表情——单独坐在学校的凳子上、睁着一对大眼睛听课时的那种孩子的表情。
每个礼拜天教堂的风琴奏出音乐,做礼拜的人唱出歌声。这些声音飘到街上,飘到对面的一个屋子里去。这个犹太女子就在这屋子里勤劳地、忠诚地做着工作。
“记住这个安息日,把它当做一个神圣的日子!”这是她的信条。但是对她说来,安息日却是一个为基督徒劳作的日子。她只有在心里把这个日子当做神圣的日子,不过她觉得这还不太够。
不过日子和时刻,在上帝的眼中看来,有什么了不起的分别呢?这个思想是在她的灵魂中产生的。在这个基督徒的礼拜天,她也有她安静的祈祷的时刻。只要风琴声和圣诗班的歌声能飘到厨房污水沟的后边来,那么这块地方也可以说是安静和神圣的地方了。于是她就开始读她族人的唯一宝物和财产——《圣经·旧约全书》。她只能读这部书(注:①基督教的《圣经》包括《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犹太教的《圣经》则限于《旧约全书》的内容。),因为她心中深深地记得她的父亲所说的话——父亲把她领回家时,曾对她和老师讲过:当她的母亲正在断气的时候,他曾经答应过她,不让萨拉放弃祖先的信仰而成为一个基督徒。
当风儿在草上吹过去的时候,田野就像一湖水,起了一起涟漪。当它在麦子上扫过去的时候,田野就像一个海,起了一层浪花,这叫做风的跳舞。不过请听它讲的故事吧:它是把故事唱出来的。故事在森林的树顶上的声音,同它通过墙上通风孔和隙缝时所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你看,风是怎样在天上把云块像一群羊似地驱走!你听,风是怎样在敞开的大门里呼啸,简直像守门人在吹着号角!它从烟囱和壁炉口吹进来的声音是多么奇妙啊!火发出爆裂声,燃烧起来,把房间较远的角落都照明了。这里是那么温暖和舒适,坐在这儿听这些声音是多么愉快啊。让风儿自己来讲吧!因为它知道许多故事和童话——比我们任何人知道的都多。现在请听吧,请听它怎样讲吧。
“呼——呼——嘘!去吧!”这就是它的歌声的叠句。
“在那条‘巨带’(注:这是指丹麦瑟兰岛(Sjaelland)和富恩岛(Eyn)之间的一条海峡,有40英里长,10英里宽。)的岸边,立着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有很厚的红墙,”风儿说。“我认识它的每一块石头;当它还是属于涅塞特的马尔斯克·斯蒂格(注:马尔斯克·斯蒂格(MarskStig)谋杀了丹麦国王爱力克五世(EirkV,1249?—1286)。据丹麦民间传说,他采取这种行动是因为国王诱奸了他的妻子。)堡寨的时候,我就看见过它。它不得不被拆掉了!石头用在另一个地方,砌成新的墙,造成一幢新房子——这就是波列埠庄园:它现在还立在那儿。
“我认识和见过那里高贵的老爷和太太们,以及住在那里的后裔。现在我要讲一讲关于瓦尔得马尔·杜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
“他骄傲得不可一世,因为他有皇族的血统!他除了能猎取雄鹿和把满瓶的酒一饮而尽以外,还能做许多别的事情。他常常对自己说:‘事情自然会有办法。’
“他的太太穿着金线绣的衣服,高视阔步地在光亮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壁毯(注:这是欧洲人室内的一种装饰品,好像地毯,但不是铺在地上,而是挂在墙上。)是华丽的;家具是贵重的,而且还有精致的雕花。她带来许多金银器皿作为陪嫁。当地窖里已经藏满了东西的时候,里面还藏着德国啤酒。黑色的马在马厩里嘶鸣。那时这家人家很富有,波列埠的公馆有一种豪华的气象。
“那里住着孩子,有三个娇美的姑娘:意德、约翰妮和安娜·杜洛苔。我现在还记得她们的名字。
“她们是有钱的人,有身份的人,在豪华中出生,在豪华中长大。呼——嘘!去吧!”风儿唱着。接着它继续讲下去:“我在这儿看不见别的古老家族中常有的情景:高贵的太太跟她的女仆们坐在大厅里一起摇着纺车。她吹着洪亮的笛子,同时唱着歌——不老是那些古老的丹麦歌,而是一些异国的歌。这儿的生活是活跃的,招待是殷勤的;显贵的客人从远近各处地方到来,音乐在演奏着,酒杯在碰着,我也没有办法把这些声音淹没!”风儿说。“这儿只有夸张的傲慢神气和老爷派头;但是没有上帝!
人们能够用纸剪出和剪贴出多少可爱的东西来啊!小小的威廉就这样贴出了一个官殿。它的体积很大,占满了整个桌面。它涂上了颜色,好像它就是用红砖砌的,而且还有发亮的铜屋顶呢。它有塔,也有吊桥;河里的水,朝下面一望,就好像是镜子——它的确是镜子做的。在最高的那个塔上还有一个木雕的守塔人。他有一个可以吹的号筒,但是他却不去吹。
这个小孩子亲自拉起或放下吊桥,把锡兵放在吊桥上列队走过,打开宫殿的大门,朝那个宽大的宴会厅里窥望。厅里挂着许多镶在镜框里的画像。这都是从纸牌里剪出来的:红心、方块、梅花和黑桃等。国王们头上戴着王冠,手中拿着王节;王后们戴着面纱,一直垂到肩上。她们的手里还拿着花。杰克拿着戟和摇摆着的羽毛。
有一天晚上,这个小家伙朝敞开的宫殿大门偷偷地向大厅里窥望。它的墙上挂着的许多花纸牌。它们真像大殿上挂着的古老画像。他觉得国王似乎在用王节向他致敬,黑桃王后在摇着她手里的郁金香,红心王后在举起她的扇子。四位王后都客气地表示注意到了他。为了要看得仔细一点,他就把头更向前伸,结果撞着了宫殿,把它弄得摇动起来。这时红心、方块。梅花和黑桃的四位杰克就举起戟,警告他不要再向前顶,因为他的头太大了。
小家伙点点头,接着又点了一次。然后他说:“请讲几句话吧!”但是花纸牌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当他对红心杰克第三次点头的时候,后者就从纸牌——它像一个屏风似的挂在墙上——里跳出来。他站在中央,帽子上的那根羽毛摇动着.手里拿着一根铁皮包着的长矛。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这个小家伙。“你有明亮的眼睛和整齐的牙齿,但是你的手却洗得不勤!”
这句话当然是说得不客气的。
“我叫威廉,”小家伙说。“这个宫殿就是属于我的,所以你就是我的红心杰克!”
“我是我的国王和王后的杰克,不是你的!”红心杰克说。“我可以从牌里走出来,从框架里走出来;比起我来,我高贵的主人更可以走出来。我们可以一直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不过我们已经出去厌了。坐在纸牌里,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要比那样舒服和愉快得多。”
“难道你们曾经是真正的人吗?”小家伙问。
“当然是的!”红心杰克说,“不过不够好就是了。请你替我点一根蜡烛吧——最好是一根红的,因为这就是我的、也是我的主人的颜色。这样,我就可以把我们的故事告诉给宫殿的所有人——因为你说过,你就是这个宫殿的所有人。不过请你不要打断我。如果我讲故事,那就得一口气讲完!”
于是他就讲了:
“这里有四个国王,他们都是兄弟;不过红心国王的年纪最大,因为他一生下来就有一个金王冠和金苹果,他立刻就统治起国家来。他的王后生下来就有一把金扇子——你可以看得出来,她现在仍然有。他们的生活过得非常愉快,他们不须上学校,他们可以整天地玩耍。他们造起宫殿,又把它拆下来;他们做锡兵,又和玩偶玩耍。如果他们要吃黄油面包,面包的两面总是涂满了黄油的,而且还撒了些红糖。那要算是一个最好的时候,不过日子过得太好人们也就会生厌了。他们就是这样——于是方块就登基了!”
“结果是怎样呢?”小家伙问,不过红心杰克再也不开口了。他笔直地站着,望着那根燃着的红蜡烛。
结果就是如此。小家伙只好向方块杰克点头。他点了三次以后,方块杰克就从纸牌里跳出来,笔直地站着,说了这两个字:“蜡烛。”!
小家伙马上点起一根红蜡烛,放在他的面前。方块杰克举起他的戟致敬,同时把故事接着讲下去。我们现在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引下来:
“接着方块国王就登基了!”他说,“这位国王的胸口上有一块玻璃,王后的胸口上也有一块玻璃,人们可以望见他们的内心,而他们的内脏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是两个可爱的人,因此大家为他们建立了一个纪念碑。儿童故事大全 这个纪念碑竖了足足七年没有倒,虽然它是为了要永垂不朽而建立的。”
方块杰克敬了礼,于是就呆呆地望着那根红蜡烛。小小的威廉还来不及点头,梅花杰克就一本正经地走下来了,正好像一只鹳鸟在草地上走路的那副样儿。纸牌上的那朵梅花也飞下来了,像一只鸟儿似的向外飞走,而且它的翅膀越变越大。它在他头上飞过去,然后又飞回到墙边的那个白纸牌上来,钻到它原来的位置上去。梅花杰克和前面的那两位杰克不同,没有要求点一根蜡烛就讲话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吃到两面涂满了黄油的面包的。我的国王和王后就没有吃到过。他们是最应该吃的,不过他们得先到学校里去学习国王不曾学过的东西。他们的胸口也有一块玻璃,不过人们看它的时候只是想知道它里面的机件出毛病没有。我了解情况,因为我一直就在为他们做事——我现在还在为他们做事,服从他们的命令。我听他们的话,我现在敬礼!”于是他就敬礼了。
威廉也为他点起一根蜡烛——一根雪白的蜡烛。
黑桃杰克忽然站出来了。他并没有敬礼,他的腿有点破。
“你们每个人都有了一根蜡烛,”他说,“我知道我也应该有一根!不过假如我们杰克都有一根,我们的主人就应该有三根了。我是最后一个到来,我们已经是很没有面子了,人们在圣诞节还替我起了一个绰号:故意把我叫做‘哭丧的贝尔①’,谁也不愿意我在纸牌里出现。是的,我还有一个更糟糕的名字——说出来真不好意思:人们把我叫做‘烂泥巴’。我这个人起初还是黑桃国王的骑士呢,但现在我可是最末的一个人了。我不愿意叙述我主人的历史。你是这位宫殿的所有人,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请你自己去想象吧。不过我们是在下降,不是在上升,除非有一天我们骑着枣红马向上爬,爬得比云还高。”
于是小小的威廉在每一个国王和每一个王后面前点了三根蜡烛,骑士的大殿里真是大放光明,比在最华贵的宫廷里还要亮。这些高贵的国王和王后们客客气气地彼此致敬,红心王后摇着她的金扇子,黑桃王后捻着她那朵金郁金香——它亮得像燃着的火,像燎着的焰花。这高贵的一群跳到大殿中来,舞着,一忽儿像火光;一忽儿像焰花。整个宫殿像一片焰火,威廉惊恐地跳到一边,大声地喊:“爸爸!妈妈!宫殿烧起来了!”宫殿在射出火花,在烧起来了:“现在我们骑着枣红马爬得很高,比云还要高,爬到最高的光辉灿烂中去。这正是合乎国王和王后的身份。杰克们跟上来吧!”
是的,威廉的宫殿和他的花纸牌就这样完事了。威廉现在还活着,也常常洗手。
他的宫殿烧掉了,这不能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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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因为它的颜色是黑的;原文是Sorte Peer,直译即“黑色的贝尔”。
教父可会讲故事啦,讲许多许多,很长很长,他还会剪纸,会画画。快到圣诞节的时候,他便拿出一本用洁白干净的纸订成的写字本来,他把从书本上、报纸上剪下来的画都贴在纸上;要是画不够用来表明他要讲的故事,他便自己画。我小时候得到了好几本这样的画册;但是这些画册中最美丽的是那本《哥本哈根用煤气灯代替老鱼油灯的值得纪念的那一年①》,这话写在第一页上。
“这本画册一定要好好地保存起来,”父亲和母亲说道,“只是在重要的时候才可以拿出来。”
在这本画册上,教父却这么写道:
把书撕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别的小朋友干的比这还糟。
第一页上有一张画是从《飞邮报》②上剪下来的。在这张画上,人们可以看到哥本哈根的“圆塔”和圣母教堂。左边贴着一张关于一盏旧灯的画,画上写了“鱼油”;右边是一盏有座灯——上面写着“煤气”。
“瞧,这是海报!”教父说道,“这是你们要听到的故事的开头。它也可以当一出戏演出,只要有人能把它编出来:‘鱼油和煤气,或者哥本哈根的生命和生活’。这是一个很好的题目!在这一页的最下面还可以看到一幅画,这张画并不那么容易理解,所以我要对你们解释解释。那是一匹地狱马③,他本来应该在画册结束的时候出现,但是他先跑了出来,说开头、中段和结尾都不行。要是让他来办的话,他可以办得更好。我告诉你,地狱马白天是拴在报纸上的,正如人们说的那样在字里行间走动。但是到了晚上他便挣脱出来,站在诗人的门外嘶叫,要里面的那个人立刻死掉。可是这个人却不会死,如果他身体里真有生命的话。地狱马差不多永远是一个可怜的动物。他不了解自己,又找不到吃的,只好到处奔跑、嘶叫来弄点空气和食物。”他,我很肯定,不喜欢教父的画册。可是教父把他画在上面的那张纸上还是值得的。
“瞧,这就是画册的第一页,一张海报!”
那正是老鱼油灯燃着的最后一夜。城里已经有了煤气灯,它亮到这种地步,使老鱼油灯在它的光线里和灭掉一样。“那天晚上我就在街上,”教父说道。“人们走来走去,为了看新灯和旧灯。人很多,脚比头多一倍。巡夜的人哀伤地站着,他们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像鱼油灯那样被辞掉,鱼油灯往回想了很远,你知道它们是不能往前想的。它们回想起许多个宁静的黄昏和黑暗的夜。“我靠在一根路灯杆上,”教父说道,“鱼油和灯芯发出迸溅的声音。
我听到了灯说些什么,你也该听一听。”
“‘我们尽力做了我们能做的事,’灯说道。‘我们对我们的时代尽了责任,照着欢乐,也照着忧伤。我们经历过许多重大的事件,可以说是哥本哈根的夜之眼。现在就让新的光亮解脱我们,接过我们的班吧。不过他们能照多少年,能照出什么来,那就等着瞧吧!他们的光比我们这些旧灯当然要亮一些。但是为他们铸了煤气灯座,又给他们安了那么多的管子,一个连着一个,比我们亮一点儿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他们四面八方都有管子,可以从城里城外找到活力!而我们鱼油灯燃烧的是我们自己所有的能量,不是靠父母兄弟。我们和我们的祖先从无法记载的古时代,从很早以前便照亮着哥本哈根。今晚是最后一夜,我们的光在这里照着。可以说,比起你们,这些明亮的朋友,我们处于次要的地位。但是我们并不生气也不嫉妒。不,完全不,我们很高兴,很舒畅。我们是老哨兵,现在被穿着比我们更好的制服的新铸出来的兵替换下来。我们可以告诉你们,我们这一族,从远辈的老祖母灯那时起都经历都看到过些什么:那是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等到你们有朝一日也要道别的时候,但愿你们以及你们的后代,直到最后一盏煤气灯,也能说得出和我们说出的一样多的重大事情吧!你们肯定是要道别的!你们最好准备着。人类一定能找到比煤气灯更亮的光源的。我听一个大学生说过,人们在谈论着他们有一天会点燃海水呢!’灯说这些话的时候,灯芯在迸溅,就好像他里面已经有水了似的。”
黄昏的时候,太阳正在下沉,烟囱上飘着的云块泛出一片金黄的光彩;这时在一个大城市的小巷里,一忽儿这个人,一忽儿那个人全都听到类似教堂钟声的奇异声音。不过声音每次持续的时间非常短。因为街上隆隆的车声和嘈杂的人声总是把它打断了。
“暮钟响起来了!”人们说,“太阳落下去了!”
城外的房子彼此之间的距离比较远,而且都有花园和草坪;因此城外的人就可以看出天还是很亮的,所以也能更清楚地听到这个钟声。它似乎是从一个藏在静寂而清香的森林里的教堂里发出来的。大家朝这声音飘来的方向望,不禁起了一种庄严的感觉。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人们开始互相传说:“我不知道,树林里会不会有一个教堂?钟声的调子是那么奇怪和美丽,我们不妨去仔细瞧一瞧。”
于是富人坐着车子去,穷人步行去;不过路似乎怎样也走不完。当他们来到森林外面的柳树林跟前的时候,就坐下来。
他们望着长长的柳树枝,以为真的已经走进森林里来了。城里卖糕饼的人也搬到这儿来,并且搭起了帐篷。接着又来了一个卖糖果的人,这人在自己的帐篷上挂起了一口钟;这口钟上还涂了一层防雨的沥青,不过它里面却没有钟舌。
大家回到家里来以后,都说这事情很新奇,比他们吃过一次茶还要新奇得多。有三个人说,他们把整个的树林都走完了,直走到树林的尽头;他们老是听到这个奇怪的钟声,不过那时它似乎是从城里飘来的。有一位甚至还编了一支歌,把钟声比成一个母亲对一个亲爱的好孩子唱的歌——什么音乐也没有这种钟声好听。
这个国家的皇帝也听到了这件事情。他下一道圣旨,说无论什么人,只要能找出钟声的发源地,就可以被封为“世界的敲钟人”——哪怕他所发现的不是钟也没有关系。
这么一来,许多人为了饭碗问题,就到树林里去寻找钟。不过在回来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能说出一点道理,谁也没有深入树林,这人当然也没有,可是他却说声音是住在一株空树里的大猫头鹰发出来的。这只猫头鹰的脑袋里装的全是智慧。它不停地把脑袋撞着树。不过这声音是从它的脑袋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空树干里发出来的呢,他可没有把握下个判断。他总算得到了“世界的敲钟人”这个职位,因此他每年写一篇关于猫头鹰的短论。不过大家并没有因为读了他的论文而变得比以前更聪明。
在举行坚信礼的那一天,牧师发表了一篇漂亮而动人的演说。受坚信礼的孩子们都受到了极大的感动,因为这是他们生命中极重要的一天。他们在这一天从孩子变成了成年人。他们稚气的灵魂也要变成更有理智的成年人的灵魂。当这些受了坚信礼的人走出城外的时候,处处照着灿烂的太阳光,树林里那个神秘的大钟发出非常洪亮的声音。他们想立刻就去找这个钟声;因此他们全都去了,只有三个人是例外。一个要回家去试试她的参加舞会的礼服,因为她这次来受坚信礼完全是为了这件礼服和舞会,否则她就决不会来的。第二个是一个穷苦的孩子。他受坚信礼穿的衣服和靴子是从主人的少爷那儿借来的;他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内归还。第三个说,在他没有得到父母的同意以前,决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一直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即使受了坚信礼,仍然是如此。人们不应该笑他!——但是人们却仍然笑他。
从前有二十五个锡做的兵士,他们都是兄弟,因为都是从一根旧的锡汤匙铸出来的。他们肩上扛着毛瑟枪①,眼睛直直地向前看着。他们的制服一半是红的,一半是蓝的,非常美丽。他们呆在一个匣子里。匣子盖被一揭开,他们在这世界上所听到的第一句活是:“锡兵!”这句话是一个小孩子喊出来的,他拍着双手。这是他的生日,这些锡兵就是他所得到的一件礼物。他现在把这些锡兵摆在桌子上。
每个兵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有一个稍微有点不同,他只有一条腿,因为他是最后铸出的,锡不够用了!但是他仍然能够用一条腿坚定地站着,跟别人用两条腿站着没有两样,而且后来最引人注意的也就是他。
在他们立着的那张桌子上,还摆着许多其他的玩具,不过最吸引人注意的一件东西是一个纸做的美丽的宫殿。从那些小窗子望进去,人们一直可以看到里面的大厅。大厅前面有几株小树,都是围着一面小镜子立着的——这小镜子算是代表一个湖。几只蜡做的小天鹅在湖上游来游去;它们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这一切都是美丽的,不过最美丽的要算一位小姐,她站在敞开的宫殿门口。她也是纸剪出来的,不过她穿着一件漂亮的布裙子。她肩上飘着一条小小的蓝色缎带,看起来仿佛像一条头巾,缎带的中央插着一件亮晶晶的装饰品——简直有她整个脸庞那么大。这位小姐伸着双手——因为她是一个舞蹈艺术家。她有一条腿举得非常高,弄得那个锡兵简直望不见它,因此他就以为她也象自己一样,只有一条腿。
“她倒可以做我的妻子呢!”他心里想,“不过她的派头太大了。她住在一个官殿里,而我却只有一个匣子,而且我们还是二十五个人挤在一起,恐怕她是住不惯的。不过我倒不妨跟她认识认识。”
于是他就在桌上一个鼻烟壶后面平躺下来。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这位漂亮的小姐——她一直是用一条腿站着的,丝毫没有失去她的平衡。
当黑夜到来的时候,其余的锡兵都走进匣子里去了,家里的人也都上床去睡了。玩偶们这时就活跃起来,它们互相“访问”,闹起“战争”来,或是开起“舞会”来。锡兵们也在他们的匣子里吵起来,因为他们也想出来参加,可是揭不开盖子。胡桃钳翻起筋斗来,石笔在石板上乱跳乱叫起来。这真像是魔王出世,结果把金丝鸟也弄醒了。她也开始发起议论来,而且出口就是诗。这时只有两个人没有离开原位:一个是锡兵,一个是那位小小的舞蹈家。她的脚尖站得笔直,双臂外伸。锡兵也是稳定地用一条腿站着的,他的眼睛一忽儿也没有离开她。
忽然钟敲了十二下,于是“碰”!那个鼻烟壶的盖子掀开了。可是那里面并没有鼻烟,却有一个小小的黑妖精——这鼻烟壶原来是一个伪装。
“锡兵!”妖精说,“请你把你的眼睛放老实一点!”
可是锡兵装做没有听见。
“好吧,明天你瞧吧!”妖精说。
第二天早晨,小孩们都起来了。他们把锡兵移到窗台上。不知是那妖精在搞鬼呢,还是一阵阴风在作怪,窗忽然开了。锡兵就从三楼一个倒栽葱跌到地上。这一跤真是跌得可怕万分!他的腿直竖起来,他倒立在他的钢盔中。他的刺刀插在街上的铺石缝里。
保姆和那个小孩立刻下楼来寻找他。虽然他们几乎踩着了他的身体,可是他们仍然没有发现他。假如锡兵喊一声“我在这儿!”的话,他们也就看得见他了。不过他觉得自己既然穿着军服,高声大叫,是不合礼节的。
现在天空开始下雨了,雨点越下越密,最后简直是大雨倾盆了。雨停了以后,有两个野孩子在这儿走过。
“你瞧!”一个孩子说,“这儿躺着一个锡兵。我们让他去航行一番吧!”
他们用一张报纸折了一条船,把锡兵放在里面。锡兵就这么沿着水沟顺流而下。这两个孩子在岸上跟着他跑,拍着手。天啊!沟里掀起了一股多么大的浪涛啊!这是一股多么大的激流啊!下过一场大雨毕竟不同。纸船一上一下地簸动着,有时它旋转得那么急,弄得锡兵的头都昏起来。可是他站得很牢,面色一点也不变,肩上扛着毛瑟枪,眼睛向前看。
忽然这船流进一条很长很宽的下水道里去了。四周一片漆黑,仿佛他又回到他的匣子里去了。
“我倒要看看,究竟会流到什么地方去?”他想。“对了,对了,这是那个妖精在捣鬼。啊!假如那位小姐坐在船里的活,就是再加倍的黑暗我也不在乎。”
这时一只住在下水道里的大耗子来了。
“你有通行证吗?”耗子问。“把你的通行证拿出来!”
可是锡兵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把自己手里的毛瑟枪握得更紧。
船继续往前急驶,耗子在后面跟着。乖乖!请看他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他对干草和木头碎片喊着:“抓住他!抓住他!他没有留下过路钱!他没有交出通行证来看!”转自儿童故事大全
可是激流非常湍急。在下水道尽头的地方,锡兵已经可以看得到前面的阳光了。不过他又听到一阵喧闹的声音——这声音可以把一个胆子大的人都吓倒。想想看吧:在下水道尽头的地方,水流冲进一条宽大的运河里去了。这对他说来是非常危险的,正好象我们被一股巨大的瀑布冲下去一样。
现在他已流进运河,没有办法止住了。船一直冲到外面去。可怜的锡兵只有尽可能地把他的身体直直地挺起来。谁也不能说,他曾经把眼皮眨过一下。这条船旋转了三四次,里面的水一直漫到了船边,船要下沉了。直立着的锡兵全身浸在水里,只有头伸在水外。船渐渐地在下沉,纸也慢慢地松开了。水现在已经淹到兵士的头上了……他不禁想起了那个美丽的、娇小的舞蹈家,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这时他耳朵里响起了这样的话:
冲啊,冲啊,你这战士,
你的出路只有一死!
现在纸已经破了,锡兵也沉到了水底。不过,正在这时候,一条大鱼忽然把他吞到肚里去了。
啊,那里面是多么黑暗啊!比在下水道里还要糟,而且空间是那么狭小!不过锡兵是坚定的。就是当他直直地躺下来的时候,他仍然紧紧地扛着他的毛瑟枪。
这鱼东奔西撞,做出许多可怕的动作。后来它忽然变得安静起来。接着一道象闪电似的光射进它的身体。阳光照得很亮,这时有一个人在大声叫喊,“锡兵!”原来这条鱼已经被捉住,送到市场里卖掉,带进厨房里来,而且女仆用一把大刀子把它剖开了。她用两个手指把锡兵拦腰掐住,拿到客厅里来——这儿大家都要看看这位在鱼腹里作了一番旅行的、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锡兵一点也没有显出骄做的神气。
他们把他放在桌子上。在这儿,嗨!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也真多!锡兵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他从前的那个房间!他看到从前的那些小孩,看到桌上从前的那些玩具,还看到那座美丽的宫殿和那位可爱的、娇小的舞蹈家。她仍然用一条腿站着,她的另一条腿仍然是高高地翘在空中。她也是同样地坚定啊!她的精神使锡兵很受感动,他简直要流出锡眼泪来了,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但是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小孩子拿起锡兵来,把他一股劲儿扔进火炉里去了。他没有说明任何理由,这当然又是鼻烟壶里的那个小妖精在捣鬼。
锡兵站在那儿,全身亮起来了,感到自己身上一股可怕的热气。不过这热气究竟是从火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他的爱情中发出来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一切光彩现在都没有了。这是他在旅途中失去的呢,还是由于悲愁的结果,谁也说不出来。他望着那位娇小的姑娘,而她也在望着他。他觉得他的身体在慢慢地融化,但是他仍然扛着枪,坚定地站着不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阵风闯进来,吹起这位小姐。她就象茜尔妃德②一样,飞向火炉,飞到锡兵的身边去,化为火焰,立刻不见了,这时锡兵已经化成了一个锡块。第二天,当女仆把炉灰倒出去的时候,她发现锡兵已经成了一颗小小的锡心。可是那位舞蹈家留下来的只是那颗亮晶晶的装饰品,但它现在已经烧得象一块黑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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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过去德国毛瑟(Mauser)工厂制造的各种枪都叫做毛瑟枪,一般是指该厂的步枪。
②根据中世纪欧洲人的迷信,茜尔妃德(Sylphide)是空气的仙女,她是一位体态轻盈,身材纤细,虚无缥缈的人儿。
那是冬季。地上覆盖着一层雪,就像是一块用山石凿成的大理石似的。天高气爽,风尖锐得像矮神①锤炼成的匕首;一棵棵树像白珊瑚似地立着,像繁花满树的杏枝。这里清新得就和在高高的阿尔卑斯山上一样。夜晚天上闪烁着北极光和无数眨着眼的繁星,煞是好看。
风暴起了,乌云升起,抖散漫天的鹅绒。雪花纷纷飘落,填平了崎岖不平的道路,盖住了房屋,铺满了开阔的田野和封闭的街巷。但是我们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坐在熊熊的火炉旁,有人在讲古。我们听到了这样一段英雄的故事:
在宽阔的大海边有一座巨冢,子夜时分在这座巨冢上坐着被埋在里面的那位英雄的幽灵。他曾是一位国君,他的额上金环闪光,他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他身穿铠甲,头低垂着,一副愁容,像一个不幸的精灵,深深地叹息着。
接着驶来一艘船。水手们抛下锚,上了岸。他们中间有一位吟游歌手,他朝着国王的幽灵走了过来,问道:"你为何这样悲伤,什么东西在折磨你?"
死者于是说道:"没有人歌颂过我一生的事迹,这事迹便销声匿迹,没有了,没有歌将它传颂到各国、送入人们心中。因此,我不得安宁,也不能安息。"
于是他讲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伟大的功勋,那些他同时代人知道但没有被人歌颂的业绩,因为那时没有吟游歌手。这样老歌手拨动了竖琴的琴弦,唱起了英雄年轻时的勇敢、壮年时的力量和他善行的伟大。死者的脸因而绽出了光彩,像月光中白云的边缘。幽灵在明亮和光彩中升起,十分愉快幸福,然后如同一道北极光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座绿草覆盖的坟冢,和一些没有鲁纳②文字的墓石。不过在坟墓的上方,当琴弦发出余音的时候,就像刚刚从竖琴弦上飞出来一样,飞来一只鸟 ——最美丽的歌鸟。它的声音像画眉那样清脆,像人心那样充满了活力。远方飞回的候鸟听着它,像是听到了故国的歌曲。鸟儿飞过了高山,飞过了深谷,飞过原野,飞过森林,它是民歌的鸟,它永远不会死去。
我们听到了这个传说。我们是在一间屋子里听到的,是在外面白色的蜂群③在飞舞,风暴在肆虐的冬夜听到的。鸟儿不仅给我们唱出英雄的业绩,还唱出丰富多彩的、甜蜜而柔和的情歌,唱北欧的信仰。它的曲调中、语言中有童话;有谚语和韵文。这种谚语韵文就像是死者舌下的鲁纳文字一样被唱了出来,人们于是通过民歌的鸟,认识了民歌的鸟的祖国。
在原始信仰的远古时代,在海盗时期,它的巢是筑在吟游歌手的竖琴之上的,在骑士时代,拳头掌握着公平、正义的天秤,权力便是正义。在农民如同狗的时代,歌鸟又到哪里去找避身之处呢?凶残和愚昧都不考虑它。在骑士的寨堡的窗旁,寨子的女主人在羊皮纸上把这些古老的传说写成歌和传奇文字④。茅草屋的小妇人和到处游荡的货郎,坐在她家的凳子上在讲述着。在他们的头上,那只只要世上有它立足之地便永不会死的小鸟,民歌的鸟儿,扇着翅膀飞着,啾啾唱着。
现在,它在这里面为我们歌唱。外面是暴风雪和黑夜,它在我们的舌下摆了鲁纳文,我们认识了我们的祖国。上帝用民歌鸟的歌给我们讲母亲的语言。古老的记忆浮现了,淡去的色彩又焕然一新。传说和民歌又溢出幸福的佳酿,使心灵和思想都陶醉了,于是这个夜晚便成了圣诞欢会。雪花飞舞,冰块嘎吱作响,风暴肆虐。它们威力无穷,它们是主,但不是上帝。
这是冬日,风尖利得像矮鬼炼成的匕首。雪花在飘扬——我们觉得它飞舞了好多天好几个星期了,变为一座巨大的雪山盖住了这个城,它是冬夜一个沉重的梦。地上的一切全都被掩盖住了,只有教堂上的金十字架——信仰的象征,兀立在雪墓之上,在蓝色的天空中,在明媚的阳光中闪光。
被掩埋的城市上空飞翔着太空的鸟儿,有的小,有的大。它们啾啾地叫着,每个鸟儿都张开嘴尽情地唱着。
先飞来的是一群麻雀,它们唱的是街头巷尾、巢里屋中的小事;它们知道前屋后屋里的一切故事。"我们知道那被埋掉的城市。"它们说道。"里面有生命的东西都在啾!啾!啾!"大黑渡鸦和乌鸦飞过白雪。"呱!呱!"它们叫喊着。"下面还可以找到东西,还有可以吃的残剩东西,这是最重要的。这是下面大多数的意见,这意见顶呱呱,顶呱呱,顶呱呱!"野天鹅飕飕地拍着翅膀飞过,歌唱着雪层下安息着的城市里的人们的思想和灵魂仍在萌发的高尚和伟大的情操。那里没有死亡,生命仍存在着。从教堂风琴发出的乐音中我们感受到这些。这乐音像是从妖山⑤传来的声音,是奥西扬式⑥的歌,是瓦尔库⑦那飕飕的翅膀的搏击声。何等和谐的声是民歌的鸟儿的歌声,就在这一瞬间:上帝温暖的呼吸从上面扑来,雪山裂开了,阳光照到了里面。春天来了,飞鸟来了,来了新的后裔,带着同样的故乡之歌回来了。听一听这一年的英雄颂歌吧!暴风雪的狂威,冬夜短暂的梦!一切都融化了,一切都在永不死亡的民歌的鸟的美妙的歌声中升华。
①以前北欧人迷信,说山野间有精灵矮鬼,他们都是极能干的铁匠,打出的刀锐利万分。
②丹麦远古时代的习俗,在死者的舌下要放一块刻有鲁纳文的小石片,死者可不朽。
③指雪花。这是安徒生很喜欢用的词。
④北欧的许多古诗文都是由妇女记在羊皮上的。
⑤指海贝的浪漫剧《妖山》。
⑥詹姆斯·玛克弗尔逊(1736-1796)改编了中世纪高卢诗人奥西扬(生活在13世纪)的诗作。
⑦指奥·布农维的芭蕾舞《瓦尔库》。
从前有一位国王的儿子,谁也没有他那么多美丽的书: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在这些书本里他都读得到,而且也可以在一些美丽的插图中看得见。他可以知道每个民族和每个国家。不过天国花园在什么地方,书上却一字也没有提到。而他最想知道的正是这件事情。
当他还是一个小孩、但已经可以上学的时候,他的祖母曾经告诉他,说:天国花园里每朵花都是最甜的点心,每颗花蕊都是最美的酒;这朵花上写的是历史,那朵花上写的是地理和乘法表。一个人只须吃一块点心就可以学一课书;他越吃得多,就越能学到更多的历史、地理和乘法表。
那时他相信这话。不过他年纪越大,学到的东西越多,就变得越聪明。他知道,天国花园的美景一定是很特殊的。
“啊,为什么夏娃①要摘下知识之树的果子呢?为什么亚当要吃掉禁果呢?如果我是他的话,这件事就决不会发生,世界上也就永远不会有罪孽存在了。”
这是他那时说的一句话。等他到了17岁,他仍然说着这句话。“天国花园”占据了他整个的思想。
有一天他在森林里散步。他是单独地在散步,因为这是他生活中最愉快的事情。
黄昏到来了,云块在密集着,雨在倾盆地下着,好像天空就是一个专门泻水的水闸似的。天很黑,黑得像在深井中的黑夜一样。他一会儿在潮湿的草上滑一脚,一会儿在崎岖的地上冒出的光石头上绊一跤。一切都浸在水里。这位可怜的王子身上没有一丝是干的。他不得不爬到一大堆石头上去,因为这儿的水都从厚青苔里沁出来了。他几乎要倒下来了。这时他听到一个奇怪的嘘嘘声。于是他看到面前有一个发光的大地洞。洞里烧着一堆火;这堆火几乎可以烤熟一只牡鹿。事实上也是这样。有一只长着高大的犄角的美丽的牡鹿,被穿在一根叉子上,在两根杉树干之间慢慢地转动。火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女人,样子很像一位伪装的男人。她不断地添些木块到火里去。
“请进来吧!”她说。“请在火旁边坐下,把你的衣服烤干吧。”
“这儿有一股阴风吹进来!”王子说,同时他在地上坐下来。
“我的孩子们回来以后,那还要糟呢!”女人回答说。“你现在来到了风之洞。我的儿子们就是世界上的四种风。你懂得吗?”
“你的儿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呢?”王子问。
“嗨,当一个人发出一个糊涂的问题的时候,这是很难回答的,”女人说。“我的儿子各人在做着各人自己的事情。他们正在天宫里和云块一道踢毽子。”
于是她朝天上指了一下。
“啊,真有这样的事情!”王子说。“不过你说话的态度粗鲁,一点也没有我周围的那些女人的温柔气息。”
“是的,大概她们都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吧!如果我要叫我的儿子们听话,我得要厉害一点才成。这点我倒是做得到,虽然他们都是一些固执的家伙。请你看看墙上挂着的四个袋子吧;他们害怕这些东西,正如你从前害怕挂在镜子后面的那根竹条一样。我告诉你,我可以把这几个孩子叠起来,塞进袋子里去。我们不须讲什么客气!他们在那里面待着,在我认为没有必要把他们放出来以前,他们不能出来到处撒野。不过,现在有一个回来了!”
这是北风。他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冲进来。大块的雹子在地上跳动,雪球在四处乱飞。他穿着熊皮做的上衣和裤子。海豹皮做的帽子一直盖到耳朵上。他的胡子上挂着长长的冰柱。雹子不停地从他的上衣领子上滚下来。
“不要马上就到火边来!”王子说,“否则你会把手和面孔冻伤的。”
“冻伤?”北风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冰冻!这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不过你是一个什么少爷?你怎么钻进风之洞里来了?”
“他是我的客人!”老女人说。“如果你对于这解释感到不满意的话,那么就请你钻进那个袋子里去——现在你懂得我的用意了吧!”
这话马上发生效力。北风开始叙述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花了将近一个月的工夫到了些什么地方去过。
“我是从北极海来的,”他说。“我和俄国猎海象的人到白令岛②去过。当他们从北望角开出的时候,我坐在他们的船舵上打盹。当我偶尔醒过来的时候,海燕就在我的腿边飞。这是一种很滑稽的鸟儿!它们猛烈地拍几下翅膀,接着就张着翅膀停在空中不动,然后忽然像箭似的向前飞走。”
“不要东扯西拉,”风妈妈说。“你到白令岛去过吗?”
“那儿才美哪!那儿跳舞用的地板,平整得像盘子一样!
那儿有长着青苔的半融的雪、尖峭的岩石、海象和北极熊的残骸。它们像生满了绿霉的巨人的肢体。人们会以为太阳从来没有在那儿出现过。我把迷雾吹了几下,好让人们可以找
到小屋。这是用破船的木头砌成的一种房子,上面盖着海象的皮——贴肉的那一面朝外。房子的颜色是红绿相间的;屋顶上坐着一个活的北极熊,在那儿哀叫。我跑到岸上去找雀窠,看到光赤的小鸟张着嘴在尖叫。于是我朝它们无数的小咽喉里吹一口气,教它们把嘴闭住。更下面一点,有许多大海象在拍着水,像一些长着尺把长牙齿和猪脑袋的活肠子或大蛆!”
“我的少爷,你的故事讲得很好!”妈妈说。“听你讲的时候,我连口水都流出来了!”
“于是打猎开始了!长鱼叉插进海象的胸脯里去,血喷出来像喷泉一样洒在冰上。这时我也想起了我的游戏!我吹起来,让我的那些船——山一样高的冰块——向他们的船中间冲过去。嗨,船夫吹着口哨,大喊大嚷!可是我比他们吹得更厉害。他们只好把死的海象、箱子和缆绳扔到冰上去!我在他们身上撒下雪花,让他们乘着破船,带着他们的猎物,漂向南方,去尝尝咸水的滋味。他们永远也不能再到白令岛来了!”
“那么你做了一件坏事了!”风妈妈说。
“至于我做了些什么好事,让别人来讲吧!”他说。“不过现在我的西方兄弟到来了。所有兄弟之中我最喜欢他。他有海的气息和一种愉快的清凉味。”
“那就是小小的西风吗?”王子问。
“是,他就是西风,”老女人说。“不过他并不是那么小,从前他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的样子像一个野人,不过他戴着一顶宽边帽来保护自己的面孔。他手上拿着一根桃花心木的棒子——这是在美洲一个桃花心木树林里砍下来的。这可不是一件小玩意儿啦。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妈妈问。
“从荒凉的森林里来的!”他说。“那儿多刺的藤蔓在每株树的周围建立起一道篱笆,水蛇在潮湿的草里睡觉,人类在那儿似乎是多余的。”
“你在那儿干吗?”
“我在那儿看一条顶深的河,看它从岩石中冲下来,变成水花,溅到云块中去,托住一条虹。我看到野水牛在河里游泳,不过激流把它冲走了。它跟一群野鸭一起漂流。野鸭漂到河流要变成瀑布的地方就飞起来了。水牛只好随着水滚下去!我觉得这好玩极了,我吹起一股风暴,把许多古树吹到水里去,打成碎片!”
“你没有做过别的事吗?”老女人问。
“我在原野上翻了几个跟头:我摸抚了野马,摇下了可可核。是的,是的,我有很多故事要讲!不过一个人不能把他所有的东西都讲出来。这一点你是知道的,老太太。”
他吻了他的妈妈一下,她几乎要向后倒下去了。他真是一个野蛮的孩子!
现在南风到了。他头上裹着一块头巾,身上披着一件游牧人的宽斗篷。
“这儿真是冷得够呛!”他说,同时加了几块木材到火里去。"人们立刻可以感觉出北风已经先到这儿来了。”
“这儿真太热,人们简直可以在这儿烤一只北极熊。”北风说。
“你本人就是一只北极熊呀!”南风说。
“你想要钻进那个袋子里去吗?”老女人问。“请在那边的石头上坐下来,赶快告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过。”
“到非洲去过,妈妈!”他回答说。“我曾在卡菲尔人③的国土里和霍屯督人④一起去猎过狮子!那儿平原上的草绿得像橄榄树一样!那儿角马⑤在跳舞。有一只鸵鸟跟我赛跑,不过我的腿比它跑得快。我走到那全是黄沙的沙漠里去——这地方的样子很像海底。我遇见一队旅行商,他们把最后一只骆驼杀掉了,为的是想得到一点水喝,不过他们所得到的水很少。太阳在上面烤,沙子在下面炙。沙漠向四面展开,没有边际。于是我在松散的细沙上打了几个滚,搅起一阵像巨大圆柱的灰沙。这场舞才跳得好哪!你应该瞧瞧单峰骆驼呆呆地站在那儿露出一副多么沮丧的神情。商人把长袍拉到头上盖着。他倒在我面前,好像倒在他的阿拉⑥面前一样。他们现在被埋葬了——沙子做成的一个金字塔堆在他们身上。以后我再把它吹散掉的时候,太阳将会把他们的白骨晒枯了。那么旅人们就会知道,这儿以前曾经有人来过。否则谁也不会相信,在沙漠中会有这样的事情。”
“所以你除了坏事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妈妈说。
“钻进那个袋子里去!”
在他还没有发觉以前,她已经把南风拦腰抱住,按进袋子里去。他在地上打着滚,不过她已经坐在袋子上,所以他也只好不作声了。
“你的这群孩子倒是蛮活泼的!”王子说。
“一点也不错,”她回答说,“而且我还知道怎样管他们呢!
现在第四个孩子回来了!”
这是东风,他穿一套中国人的衣服。
“哦!你从哪个地区来的?”妈妈说。“我相信你到天国花园里去过。”
“我明天才飞到那儿去,”东风说。“自从我上次去过以后,明天恰恰是100年。我现在是从中国来的——我在瓷塔周围跳了一阵舞,把所有的钟都弄得叮当叮当地响起来!官员们在街上挨打;竹条子在他们肩上打裂了,而他们却都是一品到九品的官啦。他们都说:‘多谢恩主!’不过这不是他们心里的话。于是我摇着铃,唱:‘丁,当,锵!’”
“你太顽皮了!”老女人说。“你明天到天国花园去走走也好;这可以教育你,对你有好处。好好地在智慧泉里喝几口水吧,还请你带一小瓶给我。”
“这个不成问题,”东风说。“不过你为什么把我的弟兄南风关在袋子里呢?把他放出来呀!他可以讲点凤凰的故事给我听,因为天国花园的那位公主,每当我过了一个世纪去拜望她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听听凤凰的故事。请把袋子打开吧!
这样你才是我最甜蜜的妈妈呀,我将送给你两包茶——两包我从产地摘下的又绿又新鲜的茶!”
“唔,为了这茶的缘故,也因为你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孩子,我就把袋子打开吧!”
她这么做了。南风爬了出来,不过他的神气很颓丧,因为这位陌生的王子看到了他受惩罚。
“你把这张棕榈树叶带给公主吧!”南风说。“这树叶是现在世界上仅有的那只凤凰带给我的。他用尖嘴在叶子上绘出了他这100年的生活经历。现在她可以亲自把这记载读一读。
我亲眼看见凤凰把自己的窠烧掉,他自己坐在里面,像一个印度的寡妇⑦似的把自己烧死。干枝子烧得多么响!烟多么大!气味多么香!最后,一切都变成了火焰,老凤凰也化为灰烬。不过他的蛋在火里发出红光。它轰然一声爆裂开来,于是一只小凤凰就飞出来了。他现在是群鸟之王,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只凤凰。他在我给你的这张棕榈叶上啄开了一个洞口:这就是他送给公主的敬礼!”
“现在我们来吃点东西吧!”风妈妈说。
他们都坐下来吃那只烤好了的牡鹿。王子坐在东风旁边,他们马上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请告诉我,”王子说,“你们刚才谈的那位公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天国花园在什么地方呢?”
“哈,哈,”东风说。“你想到那儿去吗?嗯,那么你明天跟我一起飞去吧!不过,我得告诉你,自从亚当和夏娃以后,什么人也没有到那儿去过。你在《圣经》故事中已经读到过关于他们的故事了吧?”
“读到过!”王子说。
“当他们被赶出去以后,天国花园就坠到地里去了;不过它还保留着温暖的阳光、温和的空气以及它一切的美观。群仙之后就住在里面,幸福之岛也在那儿——死神从来不到这岛上来,住在这儿真是美极了!明天你可以坐在我的背上,我把你带去:我想这办法很好。但是现在我们不要再闲聊吧,因为我想睡了。”
于是大家都去睡了。
大清早,王子醒来时,他可是吃惊不小,他已经高高地在云块上飞行。他骑在东风的背上,而东风也老老实实地背着他:他们飞得非常高,下边的森林、田野、河流和湖泊简直像是映在一幅大地图上的东西。
“早安!”东风说。“你还可以多睡一会儿,因为下面的平地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好看。除非你愿意数数那些教堂!它们像在绿板上用粉笔画的小点子。”
他所谓的绿板就是田野和草地。
“我没有跟你妈妈和你的弟兄告别,真是太没有礼貌了!”
王子说。
“当一个人在睡觉的时候,他是应该得到原谅的!”东风说。
于是他们加快飞行的速度。人们可以听到他们在树顶上飞行,因为当他们经过的时候,叶子和柔枝都沙沙地响起来了。人们也可以在海上和湖上听到,因为他们飞过的时候,浪就高起来,许多大船也向水点着头,像游泳的天鹅。
将近黄昏的时候,天就暗下来,许多大城市真是美丽极了。有许多灯在点着,一会儿这里一亮,一会儿那里一亮。这景象好比一个人在燃着一张纸,看到火星后就散开来,像小孩子走出学校门一样。王子拍着双手,不过东风请求他不要这样做,他最好坐稳一点,不然就很容易掉下来,挂在教堂的尖顶上。
黑森林里的苍鹰在轻快地飞翔着。但是东风飞得更轻快。
骑着小马的哥萨克人在草原上敏捷地飞驰过去了,但王子更敏捷地在空中飞过去。
“现在你可以看到喜马拉雅山了!”东风说。“这是亚洲最高的山。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到天国花园了!”
他们更向南飞,空中立刻有一阵花朵和香料的气味飘来。
处处长着无花果和石榴,野葡萄藤结满了红葡萄和紫葡萄。他们两个人就在这儿降下来,在柔软的草地上伸开肢体。花朵向风儿点头,好像是说:“欢迎你回来!”
“我们现在到了天国花园了吗?”王子问。
“没有,当然没有!”东风回答说。“不过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看到那边石砌的墙吗?你看到那边的大洞口吗?你看到那洞口上悬着的像绿帘子的葡萄藤吗?我们将要走进那洞口!请你紧紧地裹住你的大衣吧。太阳在这儿灼热地烤着,可是再向前一步,你就会感到冰冻般的寒冷。飞过这洞子的雀子总有一只翅膀留在炎热的夏天里,另一只翅膀留在寒冷的冬天里!”
“这就是到天国花园去的道路吗?”王子问。
他们走进洞口里去!噢!里面冷得像冰一样,但是时间没有多久。东风展开他的翅膀;它们亮得像最光耀的火焰。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洞子啊!悬在他们头上的是一大堆奇形怪状的、滴着水的石块。有些地方是那么狭小,他们不得不伏在地上爬;有些地方又是那么宽广和高阔,好像在高空中一样。这地方很像墓地的教堂,里面有发不出声音的风琴管,和成了化石的旗子。
“我们通过死神的道路来到天国!”王子说。
但是东风一个字也不回答。他指着前面,那儿有一道美丽的蓝色在发出闪光。上面的石块渐渐变成一层烟雾,最后变得像月光中的一块白云。他们现在呼吸到凉爽温和的空气,新鲜得好像站在高山上,香得好像山谷里的玫瑰花。
有一条像空气一样清亮的河在流着,鱼儿简直像金子和银子。紫红色的鳝鱼在水底下嬉戏,它们卷动一下就发出蓝色的光芒。宽大的睡莲叶子射出虹一样的色彩。被水培养着的花朵像油培养着灯花一样,鲜艳得像橘黄色的焰光。一座坚固的大理石桥,刻得非常精致而富有艺术风味,简直像是用缎带和玻璃珠子砌成的。它横在水上,通到幸福之岛——天国花园,在这儿开出一片花朵。
东风用双手抱着王子,把他带到这个岛上。花朵和叶子唱出他儿时最悦耳的歌曲,不过它们唱得那么美,人类的声音是决唱不出来的。
生长在这儿的东西是棕榈树呢,还是庞大的水草?王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青翠和庞大的树木。许多非常美丽的攀援植物垂下无数的花彩,像圣贤著作中书缘上那些用金黄和其他色彩所绘成的图案,或是一章书的头一个字母中的花纹。这可说是花、鸟和花彩所组成的“三绝”。附近的草地上有一群孔雀在展开光亮的长尾。是的,这都是真的!不过当王子摸一下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发现它们并不是鸟儿,而是植物。它们是牛蒡,但是光耀得像华丽的孔雀屏。虎和狮子,像敏捷的猫儿一样,在绿色的灌木林中跳来跳去。这些灌木林发出的香气像橄榄树的花朵。而且这些老虎和狮子都是很驯服的。野斑鸠闪亮得像最美丽的珍珠。它们在狮子的鬃毛上拍着翅膀。平时总是很羞怯的羚羊现在站在旁边点着头,好像它也想来玩一阵子似的。
天国的仙女到来了。她的衣服像太阳似的发着亮光,她的面孔是温柔的,正如一个快乐的母亲对于自己的孩子感到幸福的时候一样。她是又年轻,又美丽。她后面跟着一群最美丽的使女,每人头上都戴着一颗亮晶晶的星。
东风把凤凰写的那张叶子交给她,她的眼睛发出快乐的光彩。她挽着王子的手,把他领进王宫里去。那儿墙壁的颜色就像照在太阳光中的郁金香。天花板就是一大朵闪着亮光的花。人们越朝里面望,花萼就越显得深。王子走到窗子那儿去,在一块玻璃后面朝外望。这时他看到知识之树、树旁的蛇和在附近的亚当和夏娃。
“他们没有被赶出去么?”他问。
仙女微笑了一下。她解释着说,时间在每块玻璃上烙下了一幅图画,但这并不是人们惯常所见的那种图画。不,这画里面有生命:树上的叶子在摇动,人就像镜中的影子似的在来来往往。他又在另一块玻璃后面望。他看见雅各梦见通到天上的梯子⑧长着大翅膀的安琪儿在上上下下地飞翔。的确,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全都在玻璃里活动着。只有时间才能刻下这样奇异的图画。
仙女微笑了一下,又把他领到一间又高又大的厅堂里去。墙壁像是透明的画像,面孔一个比一个好看。这儿有无数幸福的人们,他们微笑着,歌唱着;这些歌声和笑声交融成为一种和谐的音乐。最上面的是那么小,小得比绘在纸上作为最小的玫瑰花苞的一个小点还要小。大厅中央有一株绿叶茂密、枝丫低垂的大树;大大小小的金黄苹果,像橘子似的在叶子之间悬着。这就是知识之树。亚当和夏娃曾吃过这树上的果子。每一片叶子滴下一滴亮晶晶的红色露珠;这好像树哭出来的血眼泪。
“我们现在到船上去吧!”仙女说,“我们可以在波涛上呼吸一点空气。船会摇摆,可是它并不离开原来的地点。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将会在我们眼前经过。”
整个的河岸在移动,这真是一种奇观。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带着云块和松林,现在出现了;号角吹出忧郁的调子;牧羊人在山谷里高声歌唱。香蕉树在船上垂下长枝;乌黑的天
鹅在水上游泳,奇异的动物和花卉在岸上显耀着自己。这是新荷兰⑨——世界五大洲之一。它被一系列的青山衬托着,在眼前浮过去了。人们听到牧师的歌声,看到原始人踏着鼓声和骨头做的喇叭声在跳舞。深入云霄的埃及金字塔,倒下的圆柱和一半埋在沙里的斯芬克斯⑩,也都在眼前浮过去了。北极光照在北方的冰河上——这是谁也仿造不出来的焰火。王子感到非常幸福。的确,他所看到的东西,比我们现在所讲的要多100倍以上。
“我能不能永远住在这儿?”他问。
“这要由你自己决定!”仙女回答说。“如果你能不像亚当那样去作违禁的事,你就可以永远住在这儿!”
“我决不会去动知识树上的果子!”王子说。“这儿有无数的果子跟那个果子同样美丽。”
“请你问问你自己吧。假如你的意志不够坚强,你可以跟送你来的东风一道回去。他快要飞回去了。他只有过了100年以后才再到这儿来;在这儿,这段时间只不过像100个钟头;但就罪恶和诱惑说来,这段时间却非常漫长。每天晚上,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会对你喊:‘跟我一块儿来吧!’我也会向你招手,不过你不能动。你不要跟我一道来,因为你向前走一步,你的欲望就会增大。那么你就会来到长着那棵知识之树的大厅。我就睡在它芬芳的垂枝下面;你会在我的身上弯下腰来,而我必然会向你微笑。不过如果你吻了我的嘴唇,天国就会坠到地底下去,那么你也就失掉它了。沙漠的厉风将会在你的周围吹,冰凉的雨点将会从你的头发上滴下来。忧愁和苦恼将会是你的命运。”
“我要在这儿住下来!”王子说。
于是东风就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同时说:“请放坚强些吧。100年以后我们再在这儿会见。再会吧!再会吧!”
东风展开他的大翅膀。它们发出的闪光像秋天的麦田或寒冷冬天的北极光。
“再会吧!再会吧!”这是花丛和树林中发出的声音。鹳鸟和鹈鹕成行地飞起,像飘荡着的缎带,一直陪送东风飞到花园的边境。
“现在我们开始跳舞吧!”仙女说。“当我和你跳完了,当太阳落下去了的时候,我将向你招手。你将会听到我对你喊:‘跟我一道来吧。’不过请你不要听这话,因为在这100年间我每晚必定说一次这样的话。你每次经过这样一个考验,你就会获得更多的力量;最后你就会一点也不想这话了。今晚是头一次。我得提醒你!”
仙女把他领到一个摆满了透明的百合花的大厅里。每朵花的黄色花蕊是一个小小的金色竖琴——它发出弦乐器和芦笛的声音。许多苗条的美丽女子,穿着雾似的薄纱衣服,露出她们可爱的肢体,在轻盈地跳舞。她们歌唱着生存的快乐,歌唱她们永不灭亡,天国花园永远开着花朵。
太阳落下来了。整个天空变成一片金黄,把百合花染上一层最美丽的玫瑰色。王子喝着这些姑娘所倒出的、泛着泡沫的美酒,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他看到大厅的背景在他面前展开;知识之树在射出光芒,使他的眼睛发花。歌声是柔和的,美丽的,像他母亲的声音,也像母亲在唱:“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
于是仙女向他招手,向他亲热地说:“跟我来吧!跟我来吧!”
于是他就向她走去。他忘记了自己的诺言,忘记了那头一个晚上。她在招手,在微笑。环绕在他周围的芬芳的气息越变越浓,竖琴也奏得更好听。在这长着知识之树的大厅里,现在似乎有好几个面孔在向他点头和歌唱,“大家应该知道,人类是世界的主人!”从知识树的叶子上滴下来的不再是血的眼泪;在他的眼中,这似乎是放亮的红星。
“跟我来吧!跟我来吧!”一个颤抖的声音说。王子每走一步,就感到自己的面孔更灼热,血流得更快。
“我一定来!”他说。“这不是罪过,这不可能是罪过!为什么不追求美和快乐呢?我要看看她的睡态!只要我不吻她,我就不会有什么损失。我决不做这事,我是坚强的,我有果断的意志!”
仙女脱下耀眼的外衣,分开垂枝,不一会儿就藏进树枝里去了。
“我还没有犯罪,”王子说,“而且我也决不会。”
于是他把树枝向两边分开。她已经睡着了,只有天国花园里的仙女才能有她那样美丽。她在梦中发出微笑,他对她弯下腰来,他看见她的睫毛下有泪珠在颤抖。
“你是在为我哭吗?”他柔声地说。“不要哭吧,你——美丽的女人!现在我可懂得天国的幸福了!这幸福现在在我的血液里流,在我的思想里流。在我这个凡人的身体里,我现在感到了安琪儿的力量,感到了永恒的生命。让这永恒的夜属于我吧,有这样的一分钟已经就够丰富了。”
于是他吻了她眼睛里的眼泪,他的嘴唇贴上了她的嘴唇——
这时一个沉重可怕的雷声响起来了,任何人从来都没有听见过。一切东西都沉陷了;那位美丽的仙女,那开满了花的乐园——这一切都沉陷了,沉陷得非常深。王子看到这一切沉进黑夜中去,像远处亮着的一颗小小的明星。他全身感到一种死的寒冷。他闭起眼睛,像死去了似的躺了很久。
冷雨落到他的面上,厉风在他的头上吹,于是他恢复了知觉。
“我做了些什么呢?”他叹了一口气。“我像亚当一样犯了罪!所以天国就沉陷下去了!”
于是他睁开眼睛。远处的那颗明星,那颗亮得像是已经沉陷了的天国的星——是天上的一颗晨星。
他站起来,发现自己在大森林里风之洞的近旁,风妈妈正坐在他的身边:她有些儿生气,把手举在空中。
“在第一天晚上,”她说,“我料想到结果必定是如此!是的,假如你是我的孩子,你就得钻进袋子里去!”
“是的,你应该钻进去才成!”死神说。这是一位强壮的老人,手中握着一把镰刀,身上长着两只大黑翅膀。“他应该躺进棺材里去,不过他的时间还没有到;我只是把他记下来,让他在人世间再旅行一些时候,叫他能赎罪,变得好一点!总有一天我会来的。在他意料不到的时候,我将把他关进一个黑棺材里去,我把他顶在我的头上,向那一颗星飞去。那儿也有一个开满了花的天国花园。如果他是善良和虔诚的,他就可以走进去。不过如果他有恶毒的思想,如果他的心里还充满了罪过,他将和他的棺材一起坠落,比天国坠落得还要深。只有在隔了一千年以后我才再来找他,使他能有机会再坠落得更深一点,或是升向那颗星——那颗高高地亮着的星!”
①根据古代希伯来人的神话,上帝用泥土创造世界上第一个男人亚当;然后从亚当的身上抽出一条肋骨,创造出第一个女人夏娃。上帝让他们在天国花园里幸福地生活着,但是不准他们吃知识之树上的果子。夏娃受了一条蛇的愚弄,劝亚当吃了禁果。结果上帝发现了,把他们赶出天国花园。基督教徒认为:因为人类的始祖不听上帝的话,所以人一生下来就有“罪孽”。
②白令岛(Beeren-Eiland)是太平洋北端的白令海上堪察加半岛东部的一个海岛。过去是一个猎取海豹的场所。到1911年差不多所有的动物都被猎取光了。
③卡菲尔人(Kaffer)是南非的一个黑人种族,以勇敢著名,曾和英国的殖民主义者作过长期的斗争。
④霍屯督人(Hottentot)是西南非洲的一个黑人种族。
⑤这是非洲的一种类似羚羊的动物。
⑥阿拉(Allah)是伊斯兰教中的真主。
⑦在古时封建的印度,一个女人在丈夫死后,就用火把自己烧死,以表示她的“贞节”。
⑧这个故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二十八章第十一节至第十二节:雅各“到了一个地方,因为太阳落了,就在那里住宿,便拾起那地方的一块石头,枕在头下,在那里躺卧睡了。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
⑨这是澳洲的旧称。
⑩这里指埃及金字塔附近的狮身人面像。
新世纪的缪斯①,我们的重孙,或许更远一些的后代会认识她,我们却不会。她何时显现?她是个什么样子?她歌颂什么?她将要拨动什么样的心灵之弦呢?她要把她的时代提到什么样的高度呢?
这么多的问题存在于我们这个忙碌的时代里。在这个时代,诗差不多成了拦路石。在这个时代,人们清楚地知道,那些非常不朽的,当代的诗人所写的东西,在未来或许只不过是监狱墙上的炭写文字,只有个别有好奇心的人才会看到读到的东西罢了。
诗应当有所作为,至少应当参与党派的斗争。在这些斗争中,流淌的或是血或是墨水。
许多人说这是片面的说法。诗并没有被我们时代忘却。没有,现在还有人在他们的“空闲的星期一②”想着诗。而且千真万确,在他们相应的最神圣的部位感到这种精神上的怨气的时候,他们便会派人去书店,花上整整四个铜板把最受人推崇的诗集买来。有些人大约就止于欣赏那些人家赠送的,或者满足于读印在菜店的包装袋上的那一点。这是便宜的,在我们这个忙碌的时代,是要好好考虑便宜这件事的。我们已有的东西,满足了我们的需要,这就足够了!未来的诗,如同未来的音乐,是堂吉诃德③式的;讨论它如同讨论去天王星探险一般。
时光太短,太宝贵,不能用于幻想游戏。什么,若是我们真想认真地讲一讲,什么是诗?感情和思想的响亮的渲泄,它只不过是神经的振动和活动。所有的兴高采烈、欢乐、痛苦,甚至于物质的追求,照那些学识渊博的人的说法,都是神经的振动。我们人人都一样——是一把弦乐器。
可是,是谁在弹拨这些弦呢?是谁让它们振动、活动呢?精神,肉眼不见的神的精神,通过这些弦让自己的活动、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它得到别的弦的理解,于是便有了融汇和谐的音调及相互对立的强烈的不协调的声音。过去是这样,在自由良知时代伟大人类大踏步前进中也是这样。
每一百年,说每一千年也可以,各有自己的诗来表现伟大。诞生在这段时间结束的时刻,它阔步前进,昌盛于新的未来的时代。
在我们忙碌、机器声隆隆响的时代,她已经就这样诞生了,她,新世纪的缪斯。我们向她致以敬礼!她听到了我们的敬语,或者,就像我们刚才说到的那样,会在用炭写的文字的中间读到了它。
她的摇篮时代的活动,开始于人类在北极探险活动中踩踏过的最远的地点,跨到了人眼迄今能看到的极天“黑洞④”最深邃的地方。隆隆的机器声,火车头的笛哨声,爆破山崖开采矿石的轰隆声。陈旧的精神枷锁,使我们听到她的活动的声音。
她诞生在我们伟大时代的工厂中。那里,蒸汽在发挥自己的巨大力量;那里,无血师傅⑤和他的徒工夜以继日地在操劳。
她拥有妇女充满了爱心的伟大,有维斯塔⑥的火焰一样的纯情,充满了热忱的火。她具有神智的光,这光有分色镜下的全部色彩,这些色彩千百年来随着时代的喜爱而变化万千。
她的光彩和力量是幻想力的毛羽衣饰,由科学织成,“原始力”给它以活动的力量。
她在父亲方面,是人民之子。心和智都很健康,眼光严肃,言谈极有风趣。母亲是出身高贵受过学院教育的外国移民的女儿⑦,带有洛可可⑧黄金时代的印迹。新世纪的缪斯在心灵在血统方面都继承了这两方。
看鸡人格瑞得是住在那座体面的地主庄园中的唯一的人,这房子是专为鸡鸭修建的。这所房子位于古老骑士庄园所在地。那个庄园有塔、锯齿形的山墙、护庄沟堤和吊桥。不远的地方是一片无人经管的树林和灌木丛,这里曾是花园,它一直伸展到一个大湖边上,这湖现在已成了沼泽。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老树上叫着,多得密密麻麻。它们的数量从来没有减少过,尽管人们射杀它们,可不久它们又多了起来,住在鸡房里的人都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鸡房里坐着看鸡人格瑞得,小鸭子在她的木鞋上跑来跑去。每只小鸡、每只小鸭刚从蛋里钻出来她就认识了它们,她很为自己的鸡鸭骄傲,也为那所为鸡鸭修建的体面房子骄傲。
她的小屋清洁整齐,女主人这样要求,这房子是属于女主人的。她常常带着穿着讲究、体面的客人来,让客人们参观她称为的“鸡鸭营房”。房子里有衣柜和安乐椅,是的,有一个柜子,上面摆了一个擦得锃亮的铜盘;盘子上刻着“格鲁伯”这几个字,这正是在这个骑士庄园里住过的那个古老高贵的家族的姓。铜盘是人们在这里挖掘的时候发现的。这个小教区的牧师说它只是一个古时的纪念品,别无其他价值。牧师很了解这个地方及其历史;他读过许多书,有不少的知识,他的抽屉里有许多手稿。他对古代有很丰富的知识,不过最老的乌鸦可能知道得还要多,用它们的语言讲这些事,然而那是乌鸦的语言,不管牧师多么聪明,他也听不懂。
一个炎热的夏天过去后,沼泽地上就浮现一层水汽,于是在白嘴鸦、乌鸦和寒鸦飞来飞去的那些老树前,好像出现了一个大湖,当年骑士格鲁伯生活在这里的时候,那座古老的有厚厚的红墙的庄园还存在的时候,人们见过这种情景。那时,拴狗的链子一直拖到大门口。
穿过塔便可以进入一个石头铺的走廊,然后进屋子,窗子很窄,窗框也很小,就连常跳舞的大厅里也是如此。不过到了格鲁伯的最后一代,人们不记得举行过舞会了,然而这里还留下一个古老的矮铜鼓,是伴奏用的乐器。这里有一个雕刻得很精致的柜子,里面放着许多珍稀的花茎,因为格鲁伯夫人很喜欢园艺,很爱惜树木和各种植物。她的丈夫则更喜欢骑马到外面去打狼和野猪,每次他的小女儿玛莉亚总要跟着他去。她才五岁,神气地骑在自己的马上,用乌黑的大眼睛向四处张望。她的乐趣是用鞭子抽打猎犬;她的父亲更愿意她用皮鞭抽打赶来看这个场面的农民男孩。
紧靠着庄园的一间土屋中住着一个农民,他有一个儿子,叫索昂,和那位高贵的小姑娘的年纪相仿。他会爬树,总是爬到树上去为她刨鸟窝。鸟儿竭力地喊叫,最大的一只鸟啄了他的眼睛,鲜血直流;人们以为那只眼睛瞎了,但是眼却没有损伤。玛莉亚·格鲁伯称他为她的索昂,这是一件大好事,这对他的父亲,可怜的约恩来说很有好处。有一天他干了错事,要受到骑木马的惩罚。木马立在院子里,它由四根粗木棍作腿,一块窄木板算是马背;约恩要分开双腿骑在上面,在脚上还要吊上几块很重的砖头,好让他骑得不那么轻松。他一脸苦相。索昂哭了,向小玛莉亚求情。她马上便请求把索昂的父亲放下来,大家不听她的,她便在石板地上跺脚,扯着父亲的衬衣袖子,把袖子都扯撕了。她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她的愿望得到了满足,索昂的父亲被解下来。格鲁伯夫人走了过来,抚摸着自己女儿的头发,用温柔的眼望着她,玛莉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正是冬天。盖满了雪的大地,看起来很像从石山雕刻出来的一块大理石。天很高,而且晴朗。寒风像妖精炼出的一把钢刀,非常尖锐。树木看起来像珊瑚或盛开的杏树的枝子。这儿的空气是像阿尔卑斯山上的那样清新。
北极光和无数闪耀着的星星,使这一夜显得非常美丽。
暴风吹起来了。飞行的云块撒下一层天鹅的绒毛。漫天飞舞的雪花,盖满了寂寞的路、房子、空旷的田野和无人的街。但是我们坐在温暖的房间里,坐在熊熊的火炉边,谈论着古时候的事情。我们听到了一个故事:
在大海边有一座古代战士的坟墓。坟墓上坐着这位埋在地下的英雄的幽灵。他曾经是一个国王。他的额上射出一道金色的光圈,长发在空中飞舞,全身穿着铠甲。他悲哀地垂着头,痛苦地叹着气——像一个没有得救的灵魂。
这时有一艘船在旁边经过。水手们抛下锚,走到陆地上来。他们中间有一个歌手(注:原文是skjald。这是北欧古时的一种诗人。他专门写歌颂英雄和英雄事迹的诗歌,并且亲自把这些诗向听众朗诵。)。他走近这位皇家的幽灵,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悲哀和难过呢?”
幽灵回答说:
“谁也没有歌唱过我的一生的事迹。这些事迹现在死亡了,消逝了。没有什么歌把它们传播到全国,把它们送到人民的心里去。因此我得不到安宁,得不到休息。”
于是这个人就谈起他的事业和他的伟大的功绩。他的同时代的人都知道这些事情,不过没有人把它们唱出来,因为他们之中没有歌手。
这位年老的弹唱诗人拨动他的竖琴上的琴弦。他歌唱这个英雄青年时代的英勇,壮年时代的威武,和他的伟大的事迹。幽灵的面孔射出了光彩,像反映着月光的云彩。幽灵在光华灿烂的景象中,怀着愉快和幸福的心情,站起来,接着就像一道北极光似地不见了。除了一座盖满了绿草的土丘以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连一块刻有龙尼文字(注:这是北欧古代的一种象形文字。)的石碑也没有。但是当琴弦发出最后的声音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歌鸟飞出来——好像是直接从竖琴里飞出来似的。它是一只非常美丽的歌鸟。它有画眉一样响亮的声调,人心一样搏动的颤音和那种使人怀乡的、候鸟所带来的家乡的谣曲。这只歌鸟越过高山和深谷,越过田野和森林,飞走了。它是一只民歌的鸟,它永远不会死亡。
我们听到它的歌。我们在房间里,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听到它的歌。这只鸟儿不仅仅唱着关于英雄的颂歌,它还唱着甜蜜的、温柔的、丰富多样的爱情的颂歌。它还歌颂北国的纯朴的风气。它可以用字句和歌调讲出许多故事。它知道许多谚语和诗的语言。这些语言,像藏在死人舌头底下的龙尼诗句一样,使它不得不唱出来。这样,“民歌的鸟儿”就使我们能够认识我们的祖国。
在异教徒的时代,在威金人的时代,它的窠是筑在竖琴诗人的竖琴上的。在骑士的时代里,拳头掌握着公理的尺度,武力就是正义,农民和狗处于同等的地位——在这个时代里,这只歌鸟到什么地方去找避难所呢?暴力和愚蠢一点也不考虑它的这个问题。
轮船上有一个年纪相当大的演木偶戏的人。他有一副愉快的面孔。如果他这个面孔的表情是代表实际情况的话,那么他就要算是人世间一个最幸福的人了。他说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是我听他亲口这样说的。他是我的同胞——一个丹麦人;他同时也是一个旅行剧团的导演。他的整个班子装在一个大匣子里,因为他是一个演木偶戏的人。他说他有一种天生的愉快心情,而且这种心情还被一个工艺学校的学生“洗涤”过一次。这次实验的结果使他成为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起初并没有马上就听懂其中的道理,不过他把整个的经过都解释给我听。下面是全部的经过:
“事情发生在斯拉格尔斯,”他说。“我正在一个邮局的院子里演木偶戏。观众非常拥挤——除了两个老太婆以外,全是小孩子。这时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穿着一身黑衣服,走了进来。他坐下来,在适当的时候发笑,在适当的时候鼓掌。他是一个很不平常的看客!我倒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我听说他是工艺学校的一个学生。这次特别被派到乡下来教育老百姓的。
“我的演出在8点钟就结束了,因为孩子们须得早点上床去睡觉——我不能不考虑观众的习惯。在9点钟的时候,这个学生开始演讲和实验。这时我也成为他的听众之一。又听又看,这真是一桩痛苦的事情。像俗话所说的,大部分的东西在我的头上滑过而钻进牧师的脑袋里去了。不过我还是不免起了一点感想:如果我们凡人能够想出这么多东西,我们一定是打算活得很久——比我们在人世间的这点生命总归要久一点。他所实验的这些东西可算是一些小小的奇迹,都做得恰到好处,非常自然。像这样的一个工艺学校学生,在摩西和预言家的时代,一定可以成为国家的一个圣人①;但是假如在中世纪,他无疑地会被烧死②。
①摩西和预言家都是基督教《圣经·旧约》里的人物,生活在大约纪元前1200年间。在这时代希伯来人因为迁居不定,须得经常想出许多办法来解决生活上的问题。因此有新思想的人都受到尊崇。
②在欧洲中世纪教会统治之下,凡是有新奇思想的人都被视为异端,当做魔鬼的使者烧死。
“我一整夜都没有睡。第二天晚上,当我做第二次演出的时候,这位学生又来了;这时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好。我曾经从一个演戏的人听到一个故事:据说当他演一个情人的角色的时候,他头脑中总是想看观众中的一个女客。他只是为她而表演;其余的人他都忘得干干净净。现在这位工艺学校的学生就是我的‘她’,我的唯一看客,我真是为‘她’而演戏。等这场戏演完了、所有的木偶都出来谢了幕以后,这位工艺学校的学生就请我到他的房里去喝一杯酒。他谈起我的戏,我谈起他的科学。我相信我们两方面都感到非常满意。不过我还得有些保留,因为他虽然实验了许多东西,但是却说不出一个道理。比如说吧,有一片铁一溜出螺旋形的器具就有了磁性。这是什么道理呢?铁忽然获得了一种精气,但这种精气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想这和现实世界里的人差不多:上帝让人在时间的螺旋器具里乱撞,于是精气附在人身上,于是我们便有了一个拿破仑,一个路德,或者类似的人物。
“多么美丽的玫瑰花啊!”太阳光说。“每一朵花苞将会开出来,而且将会是同样的美丽。它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吻它们,使它们获得生命!”
“它们是我的孩子!”露水说。“是我用眼泪把它们抚养大的。”
“我要认为我是它们的母亲!”玫瑰篱笆说。“你们只是一些干爸爸和干妈妈。你们不过凭你们的能力和好意,在它们取名时送了一点礼物罢了。”
“我美丽的玫瑰孩子!”他们三位齐声说,同时祝福每朵花获得极大的幸运。不过最大的幸运只能一个人有,而同时也必定还有一个人只得到最小的幸运;但是它们中间哪一个是这样呢?
“这个我倒要了解一下!”风儿说。“我什么地方都去,连最小的隙缝也要钻进去。什么事情的里里外外我都知道。”
每朵盛开的玫瑰花听到了这话,每一个要开的花苞也听到了这话。
这时有一个悲愁的、慈爱的、穿着黑丧服的母亲走到花园里来了。她摘下一朵玫瑰。这朵花正是半开,既新鲜,又丰满。在她看来,它似乎是玫瑰花中最美丽的一朵。她把这朵花拿到一个清静无声的房间里去——在这儿,几天以前还有一个快乐年轻的女儿在蹦蹦跳跳着,但是现在她却僵直地躺在一个黑棺材里,像一个睡着了的大理石像。母亲把这死孩子吻了一下,又把这半开的玫瑰花吻了一下,然后把花儿放在这年轻女孩子的胸膛上,好像这朵花的香气和母亲的吻就可以使得她的心再跳动起来似的。
这朵玫瑰花似乎正在开放。它的每一片花瓣因为一种幸福感而颤抖着,它想:“人们现在给了我一种爱情的使命!我好像成了一个人间的孩子,得到了一个母亲的吻和祝福。我将走进一个未知的国度里去,在死者的胸膛上做着梦!无疑地,在我的姊妹之中我要算是最幸运的了!”
在长着这棵玫瑰树的花园里,那个为花锄草的老女人走过来了。她也注意到了这棵树的美;她的双眼凝视着一大朵盛开的花。再有一次露水,再有一天的温暖,它的花瓣就会落了。老女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就觉得,它既然完成了美的任务,它现在也应该有点实际的用处了。因此她就把它摘下来,包在一张报纸里。她把它带回家来,和一些其他没有叶儿的玫瑰花放在一起,成为“混合花”被保存下来;于是它又和一些叫薰衣草的“蓝小孩”混在一起,用盐永远保藏下来!只有玫瑰花和国王才能这样①。
①古代的国王,特别是埃及的国王,死后总是用香膏和防腐剂制成木乃伊被保藏下来。
“我是最光荣的!”当锄草的女人拿着它的时候,玫瑰花说。“我是最幸运的!我将被保藏下来!”
有两个年轻人到这花园里来,一个是画家,一个是诗人。
他们每人摘下了一朵最好看的玫瑰花。
画家把这朵盛开的玫瑰花画在画布上,弄得这花以为自己正在照着镜子。
“这样一来,”画家说,“它就可以活好几代了。在这期间将不知有几百万朵玫瑰花会萎谢,会死掉了!”
有一个豆荚,里面有五粒豌豆。它们都是绿的,因此它们就以为整个世界都是绿的。事实也正是这样!豆荚在生长,豆粒也在生长。它们按照它们在家庭里的地位,坐成一排。太阳在外边照着,把豆荚晒得暖洋洋的;雨把它洗得透明。这儿是既温暖,又舒适;白天有亮,晚间黑暗,这本是必然的规律。豌豆粒坐在那儿越长越大,同时也越变得沉思起来,因为它们多少得做点事情呀。
“难道我们永远就在这儿坐下去么?”它们问。“我只愿老这样坐下去,不要变得僵硬起来。我似乎觉得外面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有这种预感!”
许多星期过去了。这几粒豌豆变黄了,豆荚也变黄了。
“整个世界都在变黄啦!”它们说。它们也可以这样说。
忽然它们觉得豆荚震动了一下。它被摘下来了,落到人的手上,跟许多别的丰满的豆荚在一起,溜到一件马甲的口袋里去。
“我们不久就要被打开了!”它们说。于是它们就等待这件事情的到来。
“我倒想要知道,我们之中谁会走得最远!”最小的一粒豆说。“是的,事情马上就要揭晓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最大的那一粒说。
“啪!”豆荚裂开来了。那五粒豆子全都滚到太阳光里来了。它们躺在一个孩子的手中。这个孩子紧紧地捏着它们,说它们正好可以当作豆枪的子弹用。他马上安一粒进去,把它射出来。
“现在我要飞向广大的世界里去了!如果你能捉住我,那么就请你来吧!”于是它就飞走了。
“我,”第二粒说,“我将直接飞进太阳里去。这才像一个豆荚呢,而且与我的身份非常相称!”
于是它就飞走了。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睡,”其余的两粒说。
“不过我们仍得向前滚。”因此它们在没有到达豆枪以前,就先在地上滚起来。但是它们终于被装进去了。“我们才会射得最远呢!”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最后的那一粒说。它射到空中去了。它射到顶楼窗子下面一块旧板子上,正好钻进一个长满了青苔的霉菌的裂缝里去。青苔把它裹起来。它躺在那儿不见了,可是我们的上帝并没忘记它。
“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它说。
在这个小小的顶楼里住着一个穷苦的女人。她白天到外面去擦炉子,锯木材,并且做许多类似的粗活,因为她很强壮,而且也很勤俭,不过她仍然是很穷。她有一个发育不全的独生女儿,躺在这顶楼上的家里。她的身体非常虚弱。她在床上躺了一整年;看样子既活不下去,也死不了。
“她快要到她亲爱的姐姐那儿去了!”女人说。“我只有两个孩子,但是养活她们两个人是够困难的。善良的上帝分担我的愁苦,已经接走一个了。我现在把留下的这一个养着。
不过我想他不会让她们分开的;她也会到她天上的姐姐那儿去的。”
可是这个病孩子并没有离开。她安静地、耐心地整天在家里躺着,她的母亲到外面去挣点生活的费用。这正是春天。一大早,当母亲正要出去工作的时候,太阳温和地、愉快地从那个小窗子射进来,一直射到地上。这个病孩子望着最低的那块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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