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刚刚开始消退,黑乎乎的松林上空朝霞刚刚散布开来,就在这个时候,狭小的林边巷子上,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如果不是有一把剑柄从他的玄色斗篷下面凸露出来,就很可能把他看成是一个术士,而不是一位骑士。他放松了缰绳,迟钝地骑着马向前走。他的头部常常碰到低垂的松树枝条,这些枝条因为挂满了夜露而是严寒严寒的。养得膘肥体壮的座下马,脚步重重的地辚轹着草地,似乎是一面走着,一面在驱散像灰色羊毛一样紧铺在地面上的晨雾。“真正是荒无人迹之地!这是那些凶猛好斗的黑角鹿的国土啊!人在这个地方,每一步都可能碰到危险!”每当马蹄踩在石块上,从长了青苔的厚密树枝上就飞起一些受了惊的鸟儿,躲到密林深处去了。“看样子,这条巷子再往前面就越来越宽了,大概不远方会有一个什么村子的。
好吧,前进!” 他拉了拉缰绳。“现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又往前走了不到一百步,骑士惊讶地勒住了马。“在这里,在人迹到不了的地方,居然会有铁匠铺!”他下了马,响亮地敲了敲被烟熏黑了的、散收回松脂气味的屋门。“嗨,屋里的人!开门!快!”“门开着呢,请出去吧!” 门口出现一位白发老人,手里拿着一柄锤子。“我的宝剑需要锻造一下。一条受了伤的鹿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用剑砍了一下它的头。一生中还不曾碰到过这种事!你看,剑刃砍出一个缺口,瞧见了吗?”“瞧见了,我的眼睛还很顶用。” 老人安详地回答说。“结果怎么样啊?那头鹿,就这样从您手上溜走了吗?一定是您的手劲不够大吧,若不然就是没能够好好地握住剑柄。”骑士的眼睛闪射出骄傲的怒火。“你知不知道你是同谁在发言?”“知道,高贵的老爷。您是 ‘无心公爵’。
您的国家就在那边,在奥德河对面。” 老人用手指了指西方。“啊哈,我的名望传得很远嘛!” 骑士骄傲地挺直了胸脯。“是的,大人,传得又远又深。” 老人把一根劈柴扔进锻铁炉里。“而对您的抱怨则是更深地埋藏在人们的心里。”骑士调侃地大笑起来:“这意思是说,你们都恨我,而在我们的语言里,恨就是爱。”“不,我们不会恨人。我肯给您锻造宝剑,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你当然不敢拒绝喽!”“为什么不敢?我们是自由的人……”骑士抽出一根铁条,用手把它扭弯,正要向老人扑去,可是马上又压迫住自己。“好吧,你锻造宝剑吧!”转瞬之间,严寒而又重重的的锤子已经敲在烧红了的钢上了。公爵看着老铁匠那双肌肉结实的手臂,两臂抬起,犹如大风吹来时两根粗壮的橡树枝,锤子砸下去火星乱迸。“多么宽的肩膀!要有多么大的势力才能统治这样执拗的老百姓啊!”公爵摇着头,惊讶地脱口而出。
铁匠听着,微微地笑着,他每打一锤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而我们的主宰者,肩膀却是窄的,是弱而无力的。然而那精神却是壮大有力……”“竟然有这样的事!统治你们的到底是谁呢?”“大人,她是女公爵考拉(koala)。”“她长得漂亮吗?”“我不知道百合花能否同她争妍媲美……好啦,您的剑已经修好啦,请您拿去吧。”“按照我们国家的法律,也就是无心者之国的法律,我本应该马上砍掉你的脑袋,免得你能为我们的敌人锻造武器。可是我不想这样办。你只要指给我去找你们女公爵的路就行。”“你骑着马走,不必选择道路,要服从命运摆布,那你就会一向走到我们的女公爵那里。”公爵离开铁匠铺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灼热、明亮的阳光穿过稠密的树冠,照亮了古老森林(forest)幽暗的深处。从那些被日光晒热了的树枝上,蒸收回水气,散收回霉烂的气味。公爵迟钝地骑着马向前走,这是一条上山的路,而且常常需要绕过躺在地上长满苔藓的老树干。
在骑者的头顶上,有一只鸟儿嘶哑而又哀怨地叫着,几只受惊的松鼠(squirrel)无声无息地穿过树枝,松软鲜艳的尾巴似乎扫掉了树叶上斑斑点点的阳光。骑士猛然勒住了马。“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些女人的声音!在这里,在古老的松林中心,哪里会有女性的王国呢?”好奇心驱使他向那个方向前进。在一片阳光普照的高地上,伸展着一座百花齐放的花园。花园深处有一座木制的宫殿。在许多宽广的花坛四周,坐着一些女人,手持纺缍,身穿闪光的衣裙,正在用纤细的手指抽出纯金的丝线。她们当中最美的一个事先正在把断了的金丝线接在一路。公爵骑马来到她们身边说:“我在道路泥泞的这一带迷了路。” 他决定撒个谎,“我的马也累坏了……”“如果追寻野外上的风,大概追逐飞翔迅速的燕子(swallow),那就很轻易迷路,也很轻易累坏了马。
可敬的异乡人,您在这儿找什么东西?大概找什么人?”“可爱的织女,我找的是女公爵考拉。”她垂下了长满浅色头发的头。年轻织女们手上的纺缍也都停住不动了。“我就是女公爵考拉。”“怎么?!你就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而你却没有长矛兵和持箭待发的弓弩手来保护你?而且你也不穿华丽的服装?又和别人同样劳动?”考拉自豪地抬起头:“啊,我认出了你!在你的国家里,人们所尊敬的,仅仅是包着铁皮的盾牌、长矛和锋利的在藜芦里浸过的毒箭。而在我的国家里,人们仅仅正视纺缍和犁铧。走吧,我给你看样东西。”他们慢慢地登上了城堡的高塔,来到上面的正厅里。考拉指给客人寓目一个放在窗龛里的水晶玻璃球:“在球上,”她轻声地说,“你能够看到世界各地。这儿就是我的国家!你看见了什么?”“有人在耕田。” 公爵回答说。“现在你再看另一面。”“这里有人在拔除树木。”“再往前看。”“那里有人在捕鱼。在黄金海岸上,我看到了一位老人和一个姑娘,他们正在织网。”“你还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铁匠的锤子,往下一落,火星乱迸。啊呀!” 公爵睁大了眼睛,“这个铁匠是我熟悉的嘛!”“他在做什么?”“他在修犁。旁边放着几把短柄的和长柄的镰刀。
铁匠铺前面的黑麦已经熟了。”女公爵转动了一下水晶玻璃球。“那么在这里呢?”“在这里我看见了一个正在燃烧的村庄,看见了一群被赶走的俘虏……四周围是一些手持武器的人……”“你认不出他们是谁吗?”公爵发了火,猛然退后一步,说:“够了!我们下去吧!”在下面他停住了脚步:“女公爵!我十分敬重你和你的人民。你嫁给我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射出阴冷的光芒。“为了你,我可以离开自己的国家,大概设法把我们两个公国归并起来。我年纪轻,大概长得也还漂亮。如果你赞成,就给我一绺头发作为信物吧,我会送给你一颗镶在金框里的绿宝石作为互换品。
过三天,我带着婚礼仪仗队回到此地来。”考拉抬起头看了看在空中飘浮的白云。“可悲呀,公爵!” 她忧伤地回答说 (这是因为年轻的骑士在她心中激起了已往不曾体验过的爱的感受)。“因为你没有心,你不能感受到我们所感受到的东西。”“难道说就无法补救了?而且这是你最终的一句话?”年轻的女公爵的眼睛突然之间明亮起来。“不,并非完全无法补救。你还记得那个打镰刀的铁匠吗?他可以用黄金给你锻造一棵金心。如果你真诚地希望我成为你的妻子,那你就赶快找他去吧。”公爵当即向密林中铁匠铺策马奔去。老铁匠注意地听他发言,听到现在两个常常相互敌对的部族要在同胞般的友爱中结合起来了,老人乐得笑逐颜开:那时候,将会有多少城市和乡村得到安宁!将会有多少农舍完整无恙!如果打起仗来受到侵袭的话,这些农舍就会烧成灰的!
那时候,将会有多少人能够在奥德河的盆地上耕田种地啊!他激动地握住了公爵的手,说道:“躺下吧!您要相信我。我要用黄金给您锻造一颗心,一颗充满了爱情、和我们的心同样温柔的心。”公爵躺在一条长板凳上,老人用手指触摸着他的前额,低声说:“睡吧,公爵,睡吧……”骑士陷入了郁闷不安的梦境。他梦见他在阴森森的树林(wood)里徜徉,一支鹿角戮进他的胸膛。这支鹿角越长越大,以至于到之后公爵被挂在鹿角上面上,就像一片树叶子挂在极高的橡树上一样。他拼命一冲,接着阳光和某种触觉使他从恶梦中醒了过来。“好啦,现在您已经不再是无心公爵了。” 老人安详地对他说。“不过您这颗新的心脏要过三天才能开始跳动。
这种状况将要发生在新月出现的夜间。到那个时候,您就要变成另一个人了。”“这是给你的酬劳。”公爵说着,把一锭金子扔给了铁匠,心中却又补充了一句:“不要多久我就会踩在你的尸体上的。”三天很快就已往了。正当公爵的军队稍感旅途劳累,但已顺利地挨近未婚妻的城堡时,一变新月已经忽明忽暗地出现在森林上空了。一百名勇士跳下战马。考拉穿着用鲜花装饰起来的服装,伸出双手迎接公爵。“我正在等着你。我曾经很担忧。现在我很幸福……”“抓住她!把她掐死!” 公爵高声喊叫。公爵让自己的勇士们随心所欲地去处置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女,他自己带着他的心腹杰拉尔德一同登上放着神奇水晶玻璃球的高塔。“就是这个水晶玻璃球可以使敌人和友人都落入我们手上,你看!”“我看见的,只有被掐死的考拉。
她躺在杜鹃(cuckoo)花中心。” 杰拉尔德说后,耸了耸肩膀。“唉呀!” 公爵痛苦地呻吟起来。“你怎么了?你的面色多么苍白呀!”“多可怕呀,杰拉尔德!我们是一些杀人凶手哇……啊,现在我晓畅了:这都是因为这颗心……”“什么心?你怎么了,公爵?”“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们下去吧……看起来,那个铁匠说的是真理!原来明天是新月出现的日子……因而我的金心活了。”他弯着腰,脸上毫无血色,倚在杰拉尔德身上,走到城堡前的院子里。勇士们都惊呆了。“难道说我们是头一次打仗吗?你还记得斯拉瓦吗?还记得捷尔万纳吗?”“我记得的……记得,就更糟糕!更糟糕!这一次我应该受到三倍的诅咒?要知道考拉本来是爱我的……”他在遮盖着考拉遗体的杜鹃花花丛前跪了下来,像石头人一样,这样一向跪了好久。“她胸膛里怎能怀着一颗人心就终结了自己的一生呢?” 他颤动着没有血色的双唇低声说。“你们都走开!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他的心腹人杰拉尔德命令勇士们去照顾公爵,他自己却因为胜利而陶醉,找了个地方鼾然入睡。露水满地。喧声满林的潮湿之夜很快就已往了。
不久后,东方露出了曙光。“公爵在哪里?喂!公爵到底在哪里呀?” 大清早响起了骑士们惊慌不安的喊声。“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他。”“可是我命令你们保卫他的呀!” 杰拉尔德面色苍白地喊叫起来。“留下几个人在这里看管这些女俘虏和城堡,其余的人都跟我来!”留在城堡院子里的骑士们,因为一晚没睡好觉而精神不振,他们在树丛和花全当中无精打采地踱来踱去,只是偶尔向院门那边看上一眼,门前面不幸的女俘虏们正在啼哭。一个勇士走过杜鹃花丛的时候,惊异地停住了脚步,说道:“我已往像是没看见过这棵树!不过,也不可能样样东西都注意到。我在这棵树底下躺一会儿吧……应该让两条腿歇歇了。
唉,就是这样!……啊呀!这是什么呀!没有风,似乎有人从树上把露水摇晃下来了……”“你看!”另一个勇士也惊叫起来。“你看见树干上有什么东西吗?就在那个地方,你看见了吗?”“不错,有一颗金心深深地嵌在树干上。赶快叫库茨凯来!”“库茨凯!库茨凯!拿小刀子(knife)来,快!现在我们就要得到相当大的一块黄金啦!喂,加点劲儿!”棕色髯毛、白色眼睛的库茨凯,他把刀尖插进树皮里,用力往里戳。在这一刹那间,三个人同时惊慌地喊叫起来:“血!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我们快跑吧!”而在密林深处,有百十个人正在大声召唤:“喂!公爵!公爵,你倒是答应一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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